摘要:經考驗期后,終止所有定罪的法律后果和影響的復權制度是前科消滅制度的配套制度。復權制度的缺失不僅不利于實現刑罰的預防目的,導致刑罰體系不完整,還有違罪刑相適應原則和人權保障原則。在構建前科消滅制度的背景下,繼續構建復權制度是權利理念下的必然產物,是法律正義理念的當然要求,是法律自由價值實現的基礎,是刑法人道主義的價值追求。復權制度的適用范圍應當重點考慮未成年犯罪人的復權、特殊罪名的復權、再犯的復權、重罪與輕罪的復權等問題。前科的消滅是復權的前提但并不必然導致復權的結果,復權還需要符合形式條件和實質條件。對復權制度的立法應采用附屬結構式的立法模式,即將其內容規定于刑法典中,形式上通過刑法修正案的方式予以規定??紤]到整個刑法典的體系協調與邏輯一致,應將前科消滅與復權的條文設置于刑法總則第四章“刑罰的運用”的第八節“時效”之后。
關鍵詞:前科消滅;復權;人權保障;預防刑
基金項目:湖北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關于加快推進湖北省市域社會治理現代化試點工作的建議”(HBSK2020932)
中圖分類號:D924.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854X(2023)07-0108-06
前科消滅制度是為了消除犯罪分子身上的“標簽”,使之不受因“標簽”產生的社會歧視;復權制度是使犯罪人喪失或受限制的權利和資格得以恢復,恢復犯罪人享有一般公民的基本權利,使其更好、更完整地重新融入社會。習近平總書記強調,“法治是人權最有效的保障?!保?)隨著社會的發展,保障人權的呼聲日益增強,法治中國建設要求關注人權保障。作為一項重要的權利保障制度,復權制度在許多國家已有相應規定。因此,我國也應盡快建立與前科消滅相配套的復權制度,以加快推進法治中國建設的進程。
一、前科消滅背景下復權制度缺失的現實問題
我國目前不少法律中已有對前科者的權利和資格予以剝奪或限制的規定,但卻沒有任何方式能夠恢復或提前恢復犯罪人喪失和受限制的權利和資格。刑事立法發展的活躍化、輕罪化,也將導致對犯罪人權利和資格剝奪、限制的擴大化。此外,“共犯中受過刑事處罰的屬于行為人類型身份,其降低入罪標準的效果并不及于未曾受刑事處罰的行為人?!保?)在此背景下,復權制度的缺失不利于實現刑罰的預防目的,導致刑罰體系不完整,有違罪刑相適應原則和人權保障原則。
(一)不利于實現刑罰的預防目的
刑罰的目的包括一般預防與特殊預防,復權制度的缺失不利于實現刑罰的預防目的。我國刑法目前并未統一規定復權制度,如此將導致有前科的人在職業選擇上的永久限制性。缺乏統一規定的復權制度使得權利和資格的恢復與犯罪人的積極改造之間沒有任何關聯,犯罪人無論再如何積極悔罪、主動改造也無法消除前科帶來的權利和資格的剝奪或限制。這必然會導致犯罪人消極改造、自暴自棄的后果,甚至再次走上犯罪的道路。如此,刑罰的預防目的難以實現。若在刑法中統一規定復權制度,就會給犯罪人創造積極改造的法律環境,使其為了恢復或者提前恢復權利和資格而積極改造。
(二)導致刑罰體系不完整
一個完整的刑罰體系,要求刑罰制度包含刑罰的產生、執行和消滅全過程。其一,從邏輯上看,我國雖然沒有明確規定前科消滅與復權制度,但是卻有關于前科報告的規定。這種前科報告的義務在某種程度上就是資格和權利的喪失。有權利和資格的喪失就應該有權利和資格的恢復。所以,我國刑法也應該統一規定與此對應的權利恢復制度,即復權制度。其二,我國刑法對于自由刑已經有一系列促進犯罪人積極改造的配套規定,如減刑、假釋等制度。與此相對應,對于資格刑、權利和資格的喪失也應該建立相應的配套制度,刑罰體系才完整。
(三)有違罪刑相適應原則
罪刑相適應原則要求罪當其罰,罰當其罪?!皣绤柕膽土P向來都不是減少犯罪的有效手段,甚至可能導致部分行為人產生逆反心理而選擇實施犯罪?!保?)對于已經改造完畢的犯罪人,繼續對其實施權利和資格的剝奪或限制會使得刑罰過剩,有違罪刑相適應原則。刑罰在執行的過程中,法秩序自身的恢復能力會愈發強大,行為人對法秩序的破壞,在一定的時期內,會漸漸恢復到原有的模樣;刑罰對社會利益的保護,也會隨著刑罰執行的延續而漸漸衰弱。對不積極改造的犯罪人來說,資格刑和前科的影響會延續刑罰的痛苦,從而遏制其再次走向犯罪道路;但對于已經積極改造的犯罪人而言,其社會危害性程度和應受處罰性會伴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減弱,因而對應的處罰措施及其力度也應當作出調整。
(四)有違人權保障原則
我國現有的法律法規中,明確規定限制和剝奪犯罪人重返社會時的從業資格的相關內容就有數十項之多。隨著社會的發展、時代的進步,權利越來越受到我國公民的重視。我國目前并未統一規定復權制度,致使難以保障犯罪人作為一國公民所享有的政治權利和民事權利。在犯罪人積極改造之后,嘗試鼓起勇氣重新融入社會之時,社會卻又使其面臨著如“從業禁止”、“政審門”、“無資格獲‘見義勇為榮譽”等諸多現實中的障礙。如果說對犯罪人相應權利和資格的剝奪或限制在效用上是剝奪其從業條件,那么社會對具體犯罪人人格權的侵犯則是斷送了其重返社會的希望。
二、前科消滅背景下構建復權制度的理論應然
前科消滅與復權制度存在密切關聯,從一套完整的權利恢復制度設置來看,兩種制度有互為成就之勢。前科消滅制度必然引申出復權問題,在復權實現后前科消滅制度才算真正完成其制度使命,反之,復權制度在與前科消滅制度的配合中得以進一步貫徹其價值理念。構建復權制度不僅是在前科消滅背景下的實踐需求,還具有理論上的合理依據。
(一)權利理念下的必然產物
關注犯罪人的權利保障是現代刑罰制度的重要轉向。前科消滅僅消滅了犯罪前科,但是無法解決權利恢復問題,在前科消滅制度后配套設置復權制度,是為了更好地解決公民的權利恢復問題,是權利理念下的必然產物。與普通公民相比,犯罪人的權利恢復更需要制度保障。權利不能僅著眼于尚未實現的內容,還要關注那些曾經喪失或受限制的權利和資格該如何依法恢復的問題。權利的增減是一個動態的調整過程,通過制度將喪失或受限制的權利及時進行復原,在前科消滅后搭配實施復權制度,是對犯罪人人權保障理念的妥當回應。
(二)法律正義理念的當然要求
羅爾斯曾言,“正義是社會制度的首要價值?!保?)同樣,正義也是法律的首要價值目標。作為制裁手段最嚴厲的法律,刑法必須始終堅守正義的底線,倘若突破了正義的框架,刑法將成為專制與獨裁的利器。貝卡利亞曾說過,“若刑罰超過了保護集存的公共利益這一需要,那么它本質上就是不公正的?!保?)刑罰是對犯罪行為的否定性評價,通過刑罰處罰,犯罪人已經接受了法律的制裁。但若因其曾受刑罰處罰就對其終身施加影響,則違背了法律的正義理念。犯罪人的權利、資格恢復機制是一套完整的制度,前科消滅僅是該制度的一部分,僅設立前科消滅制度無法完全解決犯罪人權利復位問題,也無法完全體現刑法的正義理念。有鑒于此,在前科消滅制度外必須配套設置復權制度,唯此方能構造一套完整的權利恢復機制,實現刑法的正義價值。
(三)法律自由價值實現的基礎
法律只有在涉及價值的立場框架中才可能被理解,而自由價值是認知法律的一條捷徑。自由并非沒有邊界,其必須受到法律的限制,在法律的規制下才能真正實現自由價值。刑罰具有保障自由實現的一面,但是同樣有侵犯自由的特質。因此,刑法對刑罰既依賴又忌憚,刑罰的適用必須準確地平衡好各方關系。過度濫用刑罰,就會侵犯公民的自由,背離刑法的期待。“自由預設了個人具有某種確獲保障的私域”(6),法律有確保該私域內的權利得以恢復和保障的義務。在權利觀念深入人心的當代社會,人們往往更強調刑法對普通個體自由的保護,而忽視了對犯罪人自由的保障。前科消滅與復權是兩個層面的制度,前科消滅并非必然引起復權的效果。若犯罪人的權利無法及時得以修復,那么其自由的權利就遭受了變相侵奪,就此角度而言,復權制度的構建是法律自由理念的重要體現。
(四)刑法人道主義的價值追求
刑法的發展將來會慢慢地脫離刑法,刑法的完善也不會是邁向一個更好的刑法,而是邁向一個比刑法更好的改良和教養法,它不僅應該比刑法更加智慧,而且應該更加人性化。(7)刑法人道主義主張尊重犯罪人人格尊嚴,保障其所享有的各種法定權利,協助其回歸和參與正常的社會生活。在犯罪人執行完刑罰后,有條件地消滅其前科,這是對刑法人道主義的貫徹,但僅消滅了犯罪人的前科,其被剝奪的權利和資格還未復歸。就此,犯罪人所應享有的資格、權利等仍處于懸而未決的狀態,犯罪人重新回歸社會、參與正常的社會生活的權利仍受到一定的限制,其權利體系尚處于殘缺的狀況。此時若無視犯罪人的境遇,則刑法的人道性根本無從談起。因此,從刑法人道主義角度出發,復權應作為前科消滅的配套制度運行。
三、前科消滅背景下復權制度的具體構建
復權作為一種順應世界立法潮流而產生的制度,終究會出現在我國刑法的領域內,使刑法進一步發揮保障人權、維護社會穩定的重要作用。復權制度的適用范圍如何劃分、適用條件如何設定、立法模式如何選擇和條文結構如何設計,理應綜合考慮。
(一)復權制度的適用范圍
復權制度可以適用于哪些對象,即劃定復權制度的適用范圍問題,是設置復權制度必須弄清的問題。復權制度的適用范圍應當重點考慮未成年犯罪人的復權、特殊罪名的復權、再犯的復權、重罪與輕罪的復權等問題。
1.未成年犯罪人的復權問題
對適用《刑事訴訟法》第286條犯罪記錄封存與查詢規定的未成年人,由于封存屬于廣義的前科消滅范疇,是一種特殊的前科消滅制度,不存在權利和資格的喪失或限制問題,因此也就不存在復權。然而,對于犯罪時不滿18周歲,但被判處五年有期徒刑以上刑罰的未成年犯罪人,因為其無法適用犯罪記錄封存規定,所以仍存在復權問題,應對其適用復權制度。
其一,全面貫徹落實我國未成年人保護法的精神,保護未成年人身心健康,保障未成年人合法權益。保護未成年人的合法權益是當今世界的普遍共識,我國于2020年再次修訂未成年人保護法以實現對未成年人權益的全面保護。未成年人正處于成長的關鍵轉型時期,其身心發育尚未成熟,易受不良行為影響,但具有較大的再社會化潛質。因此,未成年人犯罪后被改造成功的可能性很大,法律應為其重返社會構造完善的保障機制,賦予其參與正常社會生活的權利和資格并保障其實現。
其二,為未成年人重返社會搭建成熟的權利保障制度,有利于降低再犯率,實現社會穩定。未成年人服刑結束后的年齡一般都不大,如果長期剝奪或限制其正常生活的權利和資格,會使其產生自卑感和隔離感,容易自暴自棄,從而走上再次犯罪的道路。因此,通過消除其返回社會的權利障礙,能夠推動實現再犯預防和社會穩定發展。
2.特殊罪名的復權問題
危害國家安全犯罪、恐怖活動犯罪、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具有法益侵害嚴重性、特殊預防必要性、再犯危險特殊性等特點,應當對其進行特殊的復權制度設計。對這三類犯罪既不能對其適用前科消滅制度,更不能適用復權制度。
其一,從犯罪性質來看,不宜對這三類犯罪適用復權制度。犯罪行為所侵害的法益內容往往決定了犯罪的危害程度,從法益侵害視角出發,這三類犯罪主要以國家法益、社會重大法益為對象,社會影響極為惡劣。尤其是危害國家安全犯罪和恐怖活動犯罪直接威脅到國家安全。復權制度是有條件地恢復部分表現較好、犯罪行為并非極其嚴重的犯罪人的權利和資格,而對于能成立特殊累犯的這三類犯罪性質和法益侵害都很嚴重的犯罪行為不宜適用復權制度。
其二,這三類犯罪與犯罪人的權利或資格存在較緊密的聯系,消滅其前科或者對其適用復權制度,不利于國家對該類犯罪的預防。結合理論以及實踐經驗,這三類犯罪主體往往利用了其享有的特定權利或資格。以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為例,該組織一般擁有資金支持。犯罪行為人一般都利用了其所享有的一定經營范圍、場所等方面的權利,進而為該組織提供資金支持。如果對該類犯罪人適用復權制度,那么容易出現犯罪人繼續利用其被恢復的權利和資格實施犯罪行為的情況,繼而導致犯罪失控的局面。
其三,這三類犯罪的實施主體較為特定,對其適用復權制度有較高的再次實施同類犯罪的可能性。這三類犯罪人不容易接受改造,即使對其已經適用了刑罰處罰,其恢復自由后再犯的可能性依然非常高。作為刑罰的配套制度,復權制度正是通過促使那些積極改造的犯罪人重返社會來最大限度保障刑罰的執行效果,以實現改造犯罪人并保障其順利回歸社會的目標。復權制度不是為了復權而復權,對那些改造效果差、不認真對待刑罰教育的犯罪人不應賦予其享有復權制度的機會。
3.再犯的復權問題
再犯是指實施犯罪行為并被執行刑罰后再犯罪的犯罪人。對再犯的復權適用問題要和一次犯罪(8) 相區別。相較于一般犯罪人,再犯具有更高的人身危險性和改造困難性,因此對其適用復權制度要格外慎重。在適用復權制度時,對再犯要嚴于對一次犯罪。對再犯既可以適用前科消滅制度,同時也可以適用復權制度,但必須延長考驗期。
其一,再犯的改造情況不穩定,需要延長考驗期以考察其改造情況。犯罪人在受過一次刑罰處罰后,再次實施犯罪行為,足以證明其難以矯正,主觀惡性難以徹底消除,改造情況尚具有反復性。延長考驗期,一方面,可以進一步考察犯罪人的改造情況;另一方面,可以對犯罪人形成心理威懾,督促其盡快改過自新。如果犯罪人在考驗期內符合復權制度適用標準,則其仍可以享受適用復權制度的機會;但若犯罪人在考驗期內再次實施犯罪行為,則可能永遠喪失復權制度的適用機會。
其二,再犯的犯罪情形重于一次犯罪,設置一個考驗期符合罪刑相適應原則。與一次犯罪相比,再犯又實施了一次犯罪行為。因此,在復權制度的適用上,再犯的適用條件必須要嚴于一次犯罪。同時,從刑種、罪質以及犯罪期限等各方面的因素考量,在有機會適用復權制度和無權適用復權制度之間,設立一個考驗期的機制,可以有效平衡不同犯罪情形的復權適用問題。
其三,設置考驗期,實質上是為再犯爭取了適用復權的機會,本質上有利于保護再犯的利益。復權制度本身就是對犯罪人的一種“獎勵”機制,只有各項綜合標準都符合要求的犯罪人才能適用。再犯經過一次刑罰處罰后再次實施犯罪行為,其背離了復權制度所要求的已充分進行改造、表現良好等條件要求。如果不對再犯再提供一次考驗期,那么再犯可能永遠都無法享有權利和資格恢復的機會;如果設置一個考驗期,根據其在考驗期內的表現決定是否對其適用復權制度,事實上又給再犯爭取了一次悔改的機會,是對再犯利益的維護。
4.重罪與輕罪的復權問題
關于重罪和輕罪的區分標準,我國刑法條文中并未明確作出界定,學界存在多種劃分方式,較有代表性的觀點包括“三年期”、“五年期”和“七年期”。(9)筆者贊同“五年期”標準,這一劃分標準符合罪刑均衡與協調的要求?!叭昶凇钡膭澐址绞綍е轮刈锏谋壤^大,容易將一些罪刑較輕的犯罪納入重罪的范疇,產生刑法典的重刑化與報應主義印象;而“七年期”及以上刑期標準的劃分方式將導致重罪的比例不當縮小和輕罪的范圍擴大化,導致刑罰重罪輕罪結構失調;采用“五年期”的劃分方式則能保障重罪與輕罪的比例均衡。根據“五年期”的劃分方式,輕罪中絕大部分犯罪都是涉及市場經濟、社會秩序等法益的犯罪,而有關國家重大法益、公民生命財產安全等法益的罪名主要分布在重罪中,這樣的刑罰結構符合當代刑法的罪名體系布局。確定了重罪和輕罪的區分標準后,關于兩種刑檔的復權制度適用問題也隨之展開。對于輕罪,既可對其適用前科消滅制度,也可以適用復權制度;對于重罪,同樣既可以適用前科消滅制度又可以適用復權制度,但必須要延長考驗期,即對重罪的復權適用參考再犯的處理模式。
其一,輕罪的性質和危害結果尚不嚴重,對其適用復權制度符合該制度的內在要求。復權制度的適用條件從輕罪到重罪愈加嚴格,從罪質上考察,輕罪比重罪更應優先適用復權制度。輕罪的范圍多集中于破壞市場經濟秩序、社會秩序等罪名,社會危害性相對要低,對這些犯罪適用復權制度更符合復權制度的內在要求。
其二,輕罪犯罪分子的主觀惡性以及人身危險性一般較低,對其適用復權制度,能夠盡快恢復其受影響的資格和權利,保障其順利回歸社會,有利于預防再次實施犯罪行為。犯罪性質的嚴重程度往往能體現犯罪分子的主觀惡性,輕罪的犯罪分子一般主觀惡性較低,更容易接受刑罰的改造。對該類犯罪人及時啟動復權制度,可以避免其因自卑感和隔離感而產生厭世心理,促使其盡快回歸社會。
其三,與輕罪相比,重罪的犯罪性質和危害后果更嚴重。重罪犯罪人的主觀惡性和改造難度都更大,對其適用復權制度,同時設置一個考驗期,有利于對重罪犯罪人的改造情況進行考察,避免犯罪人利用被恢復的資格和權利再次實施犯罪行為,也能保障復權制度的適用效果。
(二)復權制度的適用條件
前科的消滅是復權的前提但并不必然導致復權的結果,復權還需要符合形式條件和實質條件。
1.形式條件
此處的形式條件亦即時間條件。通過對多數國家關于復權條件規定的考察,對時間條件的設置無外乎于定期制、比例制、混合制三種立法模式。定期制的規定過于僵化,對被判處資格刑的犯罪人,不論其喪失或受限制的權利和資格的時間長短,都統一適用一個固定的標準期限,不僅有違罪刑相適應原則,而且會影響復權的實際效果。比例制比定期制合理,不僅符合罪刑相適應原則和刑罰個別化原則的要求,而且在實踐操作中更加靈活。
其一,時間條件應該與原判刑罰的期限相對應。復權制度在本質上屬于對資格的一種恢復制度,犯罪人之所以能復權是因為在前科獲準消滅以后,其人身危險性、再犯可能性已經較低。在這種前提下,如果繼續限制其權利和資格,就必然會導致懲戒和預防效果過剩。但是,又應該給予其復權一個緩沖期,以滿足預防犯罪的需要。刑罰的輕重應當與犯罪人所負的刑事責任相適應。因此,復權的時間條件應當以刑罰的刑期為基礎來確定。
其二,時間條件的設置要合理。設置時間條件的作用在于對犯罪人申請復權的時間進行限制,這個時間不宜過長或過短。時間過長,前科已經消滅的人容易喪失恢復權利和資格的信心,自暴自棄;時間過短,難以達到鼓勵前科已經消滅的人繼續改造的效果,從而失去設置復權制度的意義。我們應當充分貫徹落實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在打擊犯罪的同時更要注重對犯罪人的人權保障。
筆者建議這樣規定:一是犯罪的時候不滿18周歲被判處5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的人,權利未被剝奪或限制,不存在復權。二是被宣告有罪而未適用刑罰的犯罪人,在前科消滅時即復權。三是被判處管制、拘役、5年以下有期徒刑、緩刑、單處剝奪政治權利、處財產刑的,在前科消滅后經過原判刑罰的三分之一時即復權;被判處5年以上有期徒刑的,在前科消滅后經過原判刑罰的二分之一時即復權;被判處無期徒刑、死刑的,在前科消滅后經過實際執行刑罰的二分之一時即復權。四是對于符合上述情形同時構成再犯的,要在以上復權期間規定的時間基礎上延長二分之一。
2.實質條件
設定復權的適用條件需慎重,建議將復權的實質條件設定為:犯罪人在前科消滅后表現良好、沒有嚴重的違法行為,存在作出終止定罪的法律后果的情況,包括悔改條件和民事先決條件。
其一,悔改條件是指對復權的犯罪人,應當滿足在前科消滅后積極悔罪,未實施嚴重違法行為的要求。改造、悔罪是一個漸進的過程,犯罪人重新完整回歸社會也需要一個過程。這一過程對于犯罪人而言是一個自我改造的過程,對于社會來說是一個考驗接受的過程。所以,有必要參照緩刑、假釋等相關規定,在犯罪人的前科消滅以后,對其繼續考驗一定的期限,在確定悔改后再考慮復權。復權作為在前科消滅后而銜接的又一個新階段,理應更加嚴格要求犯罪人,故應將復權的悔改條件設定為積極悔罪、未實施嚴重的違法行為。
其二,民事先決條件是指對復權的犯罪人,應當滿足在其能力范圍之內對其犯罪行為造成的損失進行賠償、補償的條件。犯罪人在自身能力范圍內盡力賠償、補償受害人所遭受的損失,應當被看作是悔罪的內容之一。因此,復權必須以盡力彌補為條件之一。但是,如果犯罪人未能賠償、補償損失不是出于主觀上的不愿意,而是客觀條件下的不能,那么此時應該作為特殊情形予以對待,無需再將民事先決條件作為復權的條件之一。
(三)復權制度的立法模式選擇與條文結構設計
刑事立法模式的選擇對整個刑事立法活動具有決定性的作用,將會直接影響到刑事法律的司法適用。法律條文是司法適用的直接依據,其設計模式的科學性不僅影響法律條文本身的嚴謹性和確定性,更關涉在適用中的可操作性與便捷性。
1.復權制度的立法模式選擇
之所以探討復權制度的立法模式,是因為立法例的選擇直接決定了該制度在法律體系中的定位與具體適用。制度棲身的法律體系直接決定了該制度的法律語境,也為該制度的適用創設了一個特定空間,由此,該制度的性質、適用、解構等所有問題皆需要圍繞其法律語境展開。任何制度都有其法律位階,復權制度也不例外,將其以單獨立法的形式作出專門規制與將其附屬規定于刑法等法律中,會產生截然不同的效果。綜觀世界各國關于復權制度的立法模式,大致可分為三種:附屬結構式、單一結構式和混合結構式。筆者認為,每種模式都有其賴以存在的基礎與合理性,基于我國當前國情、刑事立法現狀、刑事立法政策等因素的綜合考量,對于復權制度,我國應采用附屬結構式的立法模式,即將其內容規定于刑法典中,形式上通過刑法修正案的方式予以規定。
其一,刑法典是構建我國復權制度的重要基礎。一是通過將復權制度規定于我國刑法典之中,能更加體現我國對人權保障的高度重視;二是通過刑法典對復權制度加以規定,能夠與刑法總則規定的犯罪、刑罰、刑罰的具體運用等內容一并形成一個結構合理、規范科學的體系,有利于促進我國刑事立法更加科學;三是將復權制度作為刑法總則的一般規定,能夠實現適用對象的普遍性,充分體現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則;四是刑法典本身具有很強的會通性能與協調功能,將復權制度規定于刑法典中,可建立該制度與刑法關于累犯、再犯、特殊罪名、未成年人適用的特殊規定等制度的有效銜接,通過有條件地限制對已消滅前科的人進行復權,能夠實現刑法蘊含的理性和公平的價值。
其二,將復權制度設定在刑法典中也有利于完善刑法典。將復權制度附屬規定在刑法典中有利于實現刑法典的統一性。一方面,適用刑罰以后的后果的規定缺失,會造成刑法典內容上的不完整,將復權制度規定于刑法典之中能夠保證刑法典內容的連續性;另一方面,既然關于犯罪與刑罰的內容均是通過刑法典的立法模式加以規定,那么作為刑罰具體運用的結果的復權的內容也應該在刑法典中加以規定,這才符合刑法典的邏輯性。此外,將復權制度附屬規定在刑法典中有利于維護刑法典的權威。在刑法典中規定復權制度,能夠使前科已經消滅的人明確知曉其規范內容,從而合理預測自身行為是否符合復權的規定,在其心中產生心理威懾力,從而實現特殊預防的效果。
其三,刑法修正案是構建我國復權制度的最佳形式。一是通過刑法修正案的形式對復權制度進行立法有利于維護刑法典的穩定性。“刑法典的穩定性,是指刑法典所確立的罪刑關系的確定性與恒定性?!保?0)通過刑法修正案的形式來規定復權制度,不僅可以將其直接納入刑法典中,而且不會打亂刑法典的條文次序,有利于刑事法治的統一和協調;二是通過刑法修正案的形式對復權制度進行立法有助于對該制度的理解與掌握,便于司法機關執行和適用,進而提升司法效率。
其四,對復權制度進行立法構造需采取漸進式的方式。一是先將復權制度的一般規定設置于刑法典之中,設立基本的制度框架。隨著復權制度的實踐深入與理論完善,再進一步補充規定復權中更加細致的內容,填充復權制度的“血肉”,如此不僅可以在刑法典中先行確立復權制度,而且可以減少后期的調整成本。二是復權制度的建立不僅要合理,還要合情。由于報應主義的刑罰觀念根深蒂固,普通公民會不可避免地認為犯罪分子具有較高的人身危險性和侵害性,難以立刻接受對有前科之人進行復權。對復權制度的立法不能一蹴即至,應在保持復權制度穩定啟動的前提下,再通過復權的實踐探索來將復權制度進一步細化,從而為其下一步與各項法律法規的有效銜接打下堅實的基礎。
2.復權制度的條文結構設計
考慮到整個刑法典的體系協調與邏輯完整,筆者建議把前科消滅與復權制度設置在我國刑法總則第四章“刑罰的具體運用”的第八節“時效”之后。其一,從刑法典的內容體系上看,第一編的刑法總則一共有五章,從法典設置的遞進性和該制度的性質上考慮,復權制度屬于刑罰的具體運用的結果,理應放在第四章“刑罰的具體運用”之后的第五章“其他規定”之前。其二,從邏輯上講,量刑、累犯、自首和立功、數罪并罰是在定罪量刑時的相關制度,緩刑、減刑、假釋是刑罰執行時的制度,“時效”屬于在定罪之前決定能否追訴的一種制度。前科消滅與復權是刑罰執行完畢后的制度,理應放在第八節“時效”之后。因此,可將《刑法》目前的第100條變更為前科消滅與復權,將前科作為第100條之一,前科報告作為第100條之一第一款,前科消滅作為第100條之一第二款,復權作為第100條之二,使之體系完整、邏輯一致,以科學設定前科消滅與復權制度的立法體系。
注釋:
(1) 仲音:《法治是人權最有效的保障》,《人民日報》2022年7月11日。
(2) 參見段陽偉:《“受過刑事或行政處罰入罪”視角下身份犯之共犯的認定》,《社會科學動態》2020年第3期。
(3) 馮明昱、姜濤:《“深度偽造”濫用行為的刑法規制》,《湖北社會科學》2023年第4期。
(4) [美]約翰·羅爾斯:《正義論》,何懷宏、何包鋼、廖申白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1頁。
(5) [意]切薩雷·貝卡利亞:《論犯罪與刑罰》,黃風譯,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9頁。
(6) [英]弗里德利希·馮·哈耶克:《自由秩序原理》(上),鄧正來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7年版,第6頁。
(7)[德]古斯塔夫·拉德布魯赫:《法哲學》,王樸譯,法律出版社2013年版,第191頁。
(8) 本文該部分所論及的“一次犯罪”是指與再犯的第一次犯罪的罪名、情節等均相同的犯罪。
(9) 盧建平、葉良芳:《重罪輕罪的劃分及其意義》,《法學雜志》2005年第5期。
(10) 參見陳興良:《刑法哲學》,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523頁。
作者簡介:程騁,湖北省社會科學院助理研究員,湖北武漢,430077。
(責任編輯 李 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