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總括意外傷害保險的法理闡釋及其法律結構可借助共享單車保險的個案研究來展開。依保險人的承保方式而言,共享單車意外傷害保險將傳統上總括保險的范圍從財產保險拓展至人身保險,且有其正當性基礎。鑒于意外傷害險較之責任險的優勢,為激勵投保人為被保險人購買總括意外傷害險,應允許投保人在保險合同中附加以被保險人向其求償為成就標準的解除條件。同時,共享單車保險既然是總括意外傷害保險,那就只存在一個保險合同,用戶騎行數據的傳輸成功應視為針對該合同履行所附加的條件而非附生效條件。作為一種特殊類型的團體保險,總括意外傷害保險合同不能以保險利益原則為特別生效要件。
[關鍵詞] 總括意外傷害保險;共享單車保險;附解除條件;團體保險;保險利益
[中圖分類號] 中圖分類號D922.284? [文獻標志碼]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 1672-4917(2023)04-0095-10
總括保險合同基本上僅以其財產保險合同的性質為人所知,其是否可能呈現為某種類型的人身保險合同?有人簡要地指出,總括保險合同可以是一種財產保險合同抑或人身保險合同[1]。除此之外,再無詳論。頗值留意的是,在段劍、尤家秀與ofo小黃車運營商東峽大通(北京)管理咨詢有限公司、中國太平洋財產保險股份有限公司北京分公司之間(以下簡稱“段劍、尤家秀訴ofo小黃車運營商案”)發生的訴訟中,兩審法院的判決均史無前例地將這類保險合同定性為總括保險或流動保險①。鑒于總括保險合同充其量僅系依保險人的承保方式進行分類所形成的保險合同類型,實務色彩及技術性明顯,目前在抽象的理論意義層面尚難言有多么深厚的法理基礎,故此,委實有必要透過檢視典型的實務個案開辟研究新通道,以盡力判別人身保險性質的總括意外傷害保險共通性的核心構造并理順對應的規制思路。
作為段劍、尤家秀訴ofo小黃車運營商案的時代背景,在共享單車行業發展過程中,以何種機制有效保障用戶的騎行安全一直廣受關注。ofo小黃車率先自2016年上半年開始為每位規范用車的用戶購買用車保險:附加意外傷害醫療保險和旅行人身意外傷害保險。多家共享單車的運營商陸續跟進,為用戶投保意外傷害險成為業界共識,并受到官方認可。如交通運輸部等十部門聯合發布的《關于鼓勵和規范互聯網租賃自行車發展的指導意見》、北京市交通委員會等十一部門聯合發布的《北京市鼓勵規范發展共享自行車的指導意見(試行)》和上海市印發的《上海市鼓勵和規范互聯網租賃自行車發展的指導意見(試行)》都要求運營商為用戶購買意外傷害險。但需注意的是,一方面,實務中也有以摩拜單車為代表的少數運營商選擇了為租車人購買第三者責任險;另一方面,政府部門的監管規則遠非上述列舉的部分,梳理各地方政府監管層面出臺的規范性文件可以發現,就險種配置所呈現的不同立場有如下核心差異:賦予運營商選擇險種的自由抑或直接決定由運營商購買意外傷害險[2]。
回到段劍、尤家秀訴ofo小黃車運營商的共享單車保險個案,作為目前檢索到的唯一一則事關意外傷害保險合同是否成立、有效的判例,筆者認為,段劍、尤家秀訴ofo小黃車運營商案看上去反映了保險人的立場(運營商與保險人簽訂合作協議+被保險人與保險人簽訂個人意外傷害保險)與為法院支持的被保險人的立場(總括意外傷害保險)之間的對立,而其實質恰恰是個人保險與團體保險(如后文所述,總括意外傷害保險屬于一種團體保險)在規范路徑上的分道揚鑣。保險人的立場源自意圖既享受團體保險保費低廉等好處,又能避開團體保險的合規限制,但由該案來看,效果上對被保險人并不友好且法理上難以說通;為法院所支持的被保險人的立場則不再采用這種迂回路線,意在直接運用團體保險的形式滿足被保險人的保護需求。為此,本文嘗試從對共享單車保險予以總括意外傷害保險之定性切入,立足團體保險的獨特規范邏輯,解釋總括意外傷害保險制度構造的法理正當性及規范意涵,并以此展望其廣闊的應用場域。
一、以總括保險合同為框架
由前文可知,人身保險合同在司法實踐中被認定為總括保險合同的判例,可謂已有先例。下文將從三個角度闡釋段劍、尤家秀訴ofo小黃車運營商案判決中的總括保險合同之定位的合理性。
(一)在邏輯上并非不可能
首先,總括保險合同通常被歸入財產保險合同類別是經驗使然。這一認識形成于對實務中上述若干典型例證之個別觀察,并非是基于對保險實踐的充分歸納和全面總結,不能排除存在人身保險性質的總括保險的具體險種和實例。
其次,從總括保險合同在《保險術語(GB/T 36687-2018)》(以下簡稱《保險術語》)中所處的位置也可有此邏輯推論。依2019年4月1日實施的保險行業首個國家標準《保險術語》對“總括保險合同”作如下界定:“保險人對一定標準所限定范圍內的、泛指的而不是特定的某種保險利益或保險標的的損失承擔保險責任的保險合同。”這一界定顯然并未將總括保險合同的適用空間限定于財產保險合同。再次,從《保險術語》規定相關概念的排布結構上也能看出一些端倪。《保險術語》將總括保險合同作為“5.1合同種類”項下“5.1.1一般概念”中的一種保險合同類型,而“5.1.1一般概念”與其后的“5.1.2財產保險合同術語”及“5.1.3人身保險合同術語”處于同級標題之列、“5.1合同種類”標題之下。這在邏輯上意味著總括保險合同的性質并不絕對單一,其既可能是一種財產保險合同,又不排除是一種人身保險合同。
(二)與總括保險的特征相符
共享單車意外傷害保險是否可歸為總括保險,識別的關鍵標準在于判斷其是否與總括保險的特征相符。
1. 保險標的的可變動性
總括保險合同,是指以可變動的多數人或物的集體作為保險標的的保險合同[3]。總括保險合同并無特定保險標的,乃“保險不一定之利益者”[4],僅泛指某種保險權益或某類保險標的而投保一定金額者[5]。這導致保險標的處于變動無定狀態[6]。往往等到危險發生后,隨著某一具體的保險標的確定下來才進入理賠程序。
共享單車行業需持續維護廣泛的用戶群基礎。共享單車意外傷害險的被保險人并非某一特定的、具體而明確的個別騎行用戶;相反,共享單車的用戶是一個群體,直至保險事故發生,才對實際狀況進行理賠調查,實現被保險人的特定化后予以賠付。
2. 保險標的的可確定性
有人就總括保險標的的不確定性特別說明:“保險契約,普通雖以特定之利益為其目的,然為便宜上,則以包括的契約,而保險不一定之利益者亦有之。”[7]盡管沒有特定的保險標的具體確定在該類保險合同中,但卻約定僅在一定標準所限定的范圍內就某一類保險標的或某種保險利益而投保一定金額[8]。
在利益第三人合同中,作為受益方的第三人可以在合同訂立之后選定 參見《國際商事合同通則》第5.2.2條。。段劍、尤家秀訴ofo小黃車運營商案中的共享單車意外傷害保險合同是典型的利益第三人合同,被保險人對應的正好是第三人。被保險人具體系何人盡管未在運營商和保險人訂立保險合同時直接確定下來,但該保險合同卻將在個案中識別具體的被保險人所要求滿足的條件列了出來。依此標準選定的被保險人的騎行信息成功傳輸給保險人就是對“個別保險利益”的“補行告知”,系“投保人依已成立的保險合同履行義務的行為”,而“通常并不理解為投保” 湖北省荊門市中級人民法院(2018)鄂08民終232號民事裁定書。。這切合于利益第三人合同的第三人可在合同訂立后選定的情形。
3. 預定總保險金額
“總括保險,即在一個保額下包括所有產物之保險。”[9]可確定下來的保險標的對應的是不變的總保險金額,正所謂“其單位雖變動無定,而保險金之總額,常一定不變”[10]。
與總括保險性質的財產保險常限定一個總的保險金額保持一致,該總括意外傷害保險合同只籠統規定每一符合約定條件的被保險人最高可獲理賠的總保險金額,即意外傷害保險金額30萬元、意外醫療保險金額1萬元。在任何地點發生的保險事故,保險人在總的保險金額內,承擔保險責任。
4. 只存在一個保險合同
總括保險合同的出現就是為了簡化手續、提高效率、節省成本,實際上是一種大包干性質的保險[11]。當發生保險事故、保險財產遭受損失時,被保險人對每批出運的貨物不必再逐一通知保險公司,保險人也不再根據每批貨物的不同種類按不同費率計算保險費。
在段劍、尤家秀訴ofo小黃車運營商案中,依保險合同的規定,所有符合約定條件的ofo使用人均是該合同項下的被保險人,由于共享單車租賃關系產生及履行的即時性、流動性,運營商為各個ofo用戶于每次租用關系發生前單獨、分別投保,不僅存在操作困難的問題,還不能節省管理與核保費用,無法享有團體保險在保險費率上相對低廉的優勢。況且,如將用戶騎行的數據傳輸視為各個獨立的投保,并因此成立各個單獨的保險合同,那會給如何理解他們與營運企業、保險人此前所簽訂的保險合同之間的關系帶來困惑。
(三)依承保方式的歸類
無論是就保險消費者實現理賠權利而言,還是對于保險人有效規避理賠風險與把握保險合同精細化的發展趨勢來說,當事人在簽約前或經由司法途徑應明確保險合同的類型對各方的切身利益將產生重要影響。以保險人的承保方式為根據,段劍、尤家秀訴ofo小黃車運營商案的二審民事裁定書將共享單車意外傷害保險界定為總括保險或流動保險 參見湖北省荊門市中級人民法院(2018)鄂08民終232號民事裁定書。。總括保險與流動保險極其相似,唯一的區別是保險人收取保險費的辦法:不同于流動保險的保險費系由投保人逐筆繳納,總括保險的保險人是一次收齊保險費。以貨物運輸保險為例,在采用總括保險的情況下,確定總保險金額后,保險人采取一次收齊保險費的辦法,然后逐筆遞減每裝運一批貨物的保險金額,直到總金額全部扣除完畢[12]。根據段劍、尤家秀訴ofo小黃車運營商案的保險協議第5條約定,保險人每月核對一次承保人數,運營商就保險人報送的承保人數核對無誤后于10個工作日內繳納保險費。這表示運營商每月繳納一次保險費,而非一次性由保險人全部收齊。因此,ofo共享單車意外傷害保險其實是流動保險。保險費的繳納方法固然對合同當事人有直接利害關系,但就兩者相對于個人保險的區別而言,有必要權且忽略這點差異,重視二者在基本構造上的共性。這應該就是一些文獻中將總括保險作為一個包含流動保險的寬泛概念之緣由[13]。不止于此,甚至有法院判決認為貨物運輸預約保險合同也是一種不定期總括保險合同 參見廣州海事法院(2010)廣海法初字第564號民事判決書。。
另從承保方式來看,因被保險人在保險期間內會有變動,因此保持了開放性、流動性。對保險人來說,保險事故發生前,被保險人的姓名尚待確認,遂有“待記名”的稱號。故而總括人身保險合同又被形象地稱為待記名保險合同[14],屬于一種團體保險[15]。之所以說是團體保險,是因為共享單車的用戶在數量上不少于3人,該群體可以認為是由符合保險合同限定條件的所有用戶組成的一個特定團體,該特定團體又定然不是以購買保險為目的而組成,而是以團體之優勢力量提供用戶福利與保障,且眾多被保險人用戶共同為一份共享單車意外傷害保險合同所涵蓋。這些特性完全滿足《中國保監會關于促進團體保險健康發展有關問題的通知》(保監發〔2015〕14號)第1條關于團體保險的界定。就待記名保險合同的架構而言,前述段劍、尤家秀訴ofo小黃車運營商案中的運營商所主張的“運營商與保險人簽訂合作協議+被保險人與保險人簽訂個人意外傷害保險”,所對應的恰好是《歐洲保險合同法原則》(Principles of European Insurance Contract Law)第18:301條規定的“選擇型團體保險”,即保險人與團體組織者之間訂立的框架合同和保險人與團體成員之間在該框架下訂立的個體合同之結合。這里的框架合同雖非保險合同 如《摩爾多瓦民法典》(Civil Code of the Republic of Moldova)第1914條第2款規定,第25章的保險法條文不適用于框架合同。,卻對保險方案具有決定作用[16],從根本上確立了團體保險與個人保險的分野。此非孤例,法國法及德國學說皆認可選擇型團體保險的類型及其法理[17]。而前文所述ofo小黃車的運營商試圖忽略此一框架合同的重要地位,僅從個體合同層面認定個人保險而否定團體保險的立場顯然存在重大問題。
再者,由于團體保險的危險選擇單位為團體,成員的變動不改變危險選擇的條件(如投保比率、最低投保人數等)便不構成承保危險的變動,從而不影響團體人身保險合同的效力[18]。建筑意外傷害保險是一個行之有年的例子。《建設部關于加強建筑意外傷害保險工作的指導意見》(建質〔2003〕107號)先在第2條規定了該保險的范圍是“應當覆蓋工程項目”,后又在第6條規定采取不記名方式投保更符合行業規范及設立保險合同關系的真實意思:“鑒于工程建設項目施工工藝流程中各工種調動頻繁、用工流動性大,投保應實行不記名和不計人數的方式。”就此而言,亦非不可概括性地以待記名團體意外傷害險稱之,等同于段劍、尤家秀訴ofo小黃車運營商案中的總括意外傷害險。
二、險種為意外傷害險
人身保險性質的總括保險在險種配置上可否以意外傷害險為內容值得討論。在大多數運營商及政府部門出臺的有關規范性文件中,為何選擇了以用戶為被保險人的意外傷害險,卻未選擇以運營商自己為被保險人的責任險?若意外傷害險確實是不二之選,又該如何激勵運營商為用戶購買意外傷害險?共享單車意外傷害險合同是否為附生效條件的合同?
(一)意外傷害險優于責任險
意外傷害險與責任險因功能有別且兼具優缺點而不易被判斷何者較優[19],那意外傷害險為何受到絕大多數共享單車運營商的青睞,并在中央及地方層面治理共享單車行業的規范性文件中受到推崇,而責任險卻在共享單車行業發展過程中受到冷遇了呢?除了共享單車發生的事故大概率是騎行者的人身意外傷害之事實外[20],法律層面的主要原因還在于意外傷害險較之責任險更符合被保險人、投保人的利益期待。
從理賠流程的復雜程度而言,被保險人通過意外傷害險較之責任保險更容易快速獲得保險金賠付。責任險的目的是轉移運營商應承擔的損害賠償責任的風險,而保險人承擔保險責任的前提是要厘清運營商應負的法律責任。如保險事故的發生肇因于第三人,則用戶只能追究對方的侵權責任,無法獲得責任險的保障。當保險事故的發生與運營商經營行為有關時,共享單車安全事故的責任劃分往往又不明確,用戶和運營商之間發生曠日持久的糾紛 這源自運營商極力推卸責任的傾向,如在摩拜單車的《用戶服務條款》中約定:“如用戶不幸發生任何意外或事故,除非用戶能證明該意外或事故是因自行車本身的固有缺陷直接導致的,否則本公司不承擔相應任何法律責任。”,造成基礎法律關系拖累、延滯保險法律關系的展開,甚至使保險喪失防患于未然的機能,這勢必有損共享單車企業的聲譽。如摩拜單車的運營商投保的是責任險,且理賠條件苛刻,因用戶騎摩拜單車造成的傷害總是糾紛不斷。為了凸顯保護用戶權益的經營理念,運營商投保意外傷害險便可免于將其置于用戶的對立面,用戶自保險人取得保險金不以明確運營商的賠償責任為前提,尤其該險種也適用于保險事故是由非運營商造成的情況。運營商此際雖無義務承擔賠償責任,但鑒于受害者有支付喪葬費、醫療費用的現實壓力,其在道義上就不得不面對給予適度救助的社會期待,此時運營商為用戶投保的意外傷害險就可扮演重要的角色[21]。這不僅為用戶提供了作為增值服務的人身安全保障,增強了其對共享單車企業的信任感及適應性,同時也塑造了運營商對使用者負責任的形象,有效降低了企業應對意外事故這類突發事件的損失風險。
再者,不同險種的適用對用戶的保障力度有不同的影響。不同險種會附帶產生保險代位權得否適用及對應的用戶保障力度不同的效果。如運營商投保的是責任險,由于責任險的獨特法理在于其實質是替代責任而非填補損失,保險人賠付用戶之后不能向運營商行使保險代位權 在一般的責任險中,例外可由保險人向被保險人行使保險代位權的情形,參見樊啟榮:《責任保險與索賠理賠》,人民法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20頁。,用戶也不能再要求運營商承擔損害賠償責任。如運營商投保的是意外傷害險,其中的損失賠付部分(如醫療費用等支出)無疑可由保險人行使保險代位權,但定額給付部分(如死亡、殘疾保險金等)無法適用保險代位權[22];即便意外傷害險中同時包括了損失補償部分和定額給付部分,也是按照能區分的,區分對待;不能區分的,否定保險代位權在整個保單中的適用,體現出優待被保險人的傾向性[23]。那么,在運營商購買的是意外傷害險場合下,用戶便除了可以得到保險金賠付,還有機會在保險關系之外經由損害賠償請求權另行獲得更多額外給付 在人身保險中雖無所謂獲利可言,但這的確也是一種值得關注的道德風險。。不僅如此,在責任險的場合,若用戶作為第三人對損害的發生或擴大與有過失,保險人賠付的保險金數額自然會隨著作為被保險人的運營商的賠償責任的減輕而減少(《民法典》第1173條);相反,在意外傷害險場合,因加害人與被害人的過失對保險給付無任何影響,所以不會出現類似減免保險金賠付數額的問題[24]。
此外,運營商選用意外傷害險而非責任險也有規避、防范道德風險的考慮。責任險的保障范圍并不局限于騎行中發生的本應由運營商負責的人身損害賠償,用戶騎行中造成的財產損害后果亦屬于責任保險的保障范疇,但鑒于保險人遭遇財產損失索賠的道德風險較高,就難怪保險人會在保險合同中設定苛刻的條件了。而意外傷害險依其性質并不對財產損失予以理賠,被保險人以傷害自身的方式謀求保險金的道德風險很低,當然就劃定了保險責任范圍。換言之,通過險種的選定來限制保險責任的范圍更為簡單易行,且降低了保險人面臨的道德風險。
(二)對被保險人行使損害賠償請求權的限制
鑒于意外傷害險較之責任險的明顯優勢,理應將如何激勵營運企業購買意外傷害險置于首要地位。問題在于,該以何種法理上更為妥適的名目協調、制約用戶的保險金給付請求權與損害賠償請求權?
首先,投保人以被保險人未履行贈與合同約定的義務而行使撤銷權并聯動對保險合同行使任意解除權的后果并非總能奏效。在利他保險合同當中,投保人與被保險人之間被認為是對價關系,投保人出于惠贈作為第三人的被保險人之目的與保險人建立保險合同比較常見[25]。在ofo共享單車意外傷害險中,如營運企業與用戶之間的贈與合同,依《民法典》第661條,約定了身為受贈人的用戶得到保險金給付后不向運營商提出求償的不作為義務,如果用戶違反了這一約定義務,作為贈與人的運營商可依《民法典》第663條撤銷贈與。營運企業可否行使贈與合同的撤銷權從而限制取得保險金給付的用戶再行使損害賠償請求權?依《民法典》第665條的規定,贈與合同被撤銷后即無法律效力,贈與人可請求返還贈與物。其后果反映到保險法律關系層面就是由投保人行使任意解除權。雖然投保人解除人身保險合同具有溯及力[26],但如果保險合同已完全履行甚或在保險事故發生后,投保人便無解除權可言了[27]。既然如此,運營商也就無從阻止用戶取得保險金給付后繼續向其主張損害賠償請求權。
其次,通過對意外傷害保險合同附解除條件應該可以使運營商保持購買意外傷害險的有效激勵。投保人和保險人可將用戶向營運企業行使損害賠償請求權作為解除條件附加在保險合同中。所附解除條件是合同的附款,不同于非合同附款的保險合同的解除條件,甚至還可以對已完全履行的保險合同約定保險金返還的內容 “行為人表示將條件成就的效果溯及于條件成就之前時,從其意思。”王利明主編:《中國民法典釋評·總則編》,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388頁。。因保險合同所附的解除條件是否成就取決于用戶取得保險金給付后是否會再向運營商求償,且運營商與保險人訂立保險合同時并不能確定用戶得到保險理賠后是否會繼續向運營商求償:若不向運營商求償,則所附解除條件未成就,保險合同有效且用戶繼續擁有保險金;若向運營商求償,則所附解除條件成就,保險合同對該用戶失效且用戶應返還保險金。同時,所謂保險合同失效僅是針對特定用戶而言,并非對所有用戶都產生合同失效的結果。從團體保險合同的內容可分性進行解釋,因為團體保險的本質目的是為每一成員提供保障,所以團體保險與個人保險最大的不同之處在于合同內容的可分性,合同效果對于個別被保險人彼此獨立而不受其他成員影響。事實上,從民法上對此予以對應解釋亦非不可能:依《民法典》第156條關于民事法律行為部分無效不影響其他部分效力的規定,保險合同是一法律行為,可得出保險合同部分失效不影響其他部分法律效力的結論。
綜上,應當允許甚或經由立法引導在意外傷害保險合同附解除條件,這樣既可以激勵投保人購買意外傷害險,也可以在保險事故的發生與投保人有關時給予被保險人以救濟選擇權。
(三)履約附條件而非生效附條件
共享單車是一種新的運營模式,合同三方當事人根據共享單車的特點,在《ofo共享單車平臺意外傷害保險項目協議》中決定采用手機應用軟件實時傳輸數據來確定被保險人、保險起止時間、位置等信息,屬于合同成立后各方應承擔的義務的約定,而非保險合同成立的要件 參見湖北省鐘祥市人民法院(2018)鄂0881民初1411號民事判決書。。問題在于,用戶的騎行數據傳輸的約定既然是保險合同的組成部分,那這一約定是否可構成“條件”,從而該共享單車意外傷害保險合同為附生效條件的合同呢?
所謂附生效條件是為合同的生效與否附加了或然性,而前提則是該合同已經成立,即營運企業與保險人之間簽訂的意外傷害保險合同業已成立。所附生效條件的成就以使用者的用車數據成功傳輸至保險人為標志,從而在意外傷害保險合同的被保險人得以確定的同時該合同生效。如果從附條件的合同角度理解,那必然相當于營運企業和保險人就每一個用戶在騎行時的意外傷害風險均訂立了一個保險合同。該解釋貌似可行,對保險人最為有利,且在用戶的用車數據必然會及時、準確地傳輸給保險人時,對各方當事人均無不利。然而,這終究是過于理想化的解釋。首先,無論有多少用戶成為被保險人,保險合同其實始終同一。即便保險人或每個用戶都認為存在一個獨立的保險合同,但這個合同提供的保險保障內容是一樣的;而之所以各個保險合同均別無二致,是因為無法否認它們委實就是運營商與保險人簽訂的同一個合同而已。將原本就只有一個的合同刻意解釋為若干個內容相同的合同有矯揉造作之嫌。葉啟洲指出,賦予共享單車的運營商以代理人地位為用戶分別訂立保險合同在臺灣地區有其實踐基礎[28],但在用戶尚未具體確定的情況下就事先授予運營商以締約代理權的合法性基礎顯然存疑。其次,以用車數據成功傳輸作為保險合同生效的條件欠缺正當性。保險人當然有激勵通過設定用戶的用車數據成功傳輸這樣的條件來控制其承保風險,雖然用車數據是否一定會傳輸成功并非被保險人所能操控,但傳輸失敗的風險——如段劍、尤家秀訴ofo小黃車運營商案中那樣——卻是由用戶承受。每一用戶是否能直接享受到保險保障,從而省卻與運營商掰扯不清的麻煩,事先皆面臨不確定性,誠無穩定的預期可言。恰如段劍、尤家秀訴ofo小黃車運營商案的二審民事裁定書所言:“用戶既不能控制保險條款的設計,也不能控制使用信息的保存與傳輸,如果符合約定條件的ofo使用人的信息未被傳輸,因此被排除于被保險人范圍,則有違誠實信用原則。” 湖北省荊門市中級人民法院(2018)鄂08民終232號民事裁定書。故而,這種一廂情愿的安排無論如何談不上公平、合理,明顯與注重保險消費者保護的要求不合拍。更有甚者,如此一來,不但運營商試圖借助保險機制分散、規避風險的效果將大打折扣,而且從宏觀上未嘗不可以說,共享單車經濟的健康、長遠發展無疑會因此缺失一根支柱。再次,不將用戶用車數據的成功傳輸作為保險合同的生效條件會對運營商的后續行為產生正向激勵。如不把傳輸數據成功作為保險合同的生效要件,而只是運營商依保險合同應負的一項義務,則一旦出現數據傳輸失敗,保險人可以運營商未履行合同約定的義務為由拒絕理賠,當事故的發生又恰與運營商脫不了干系時,運營商就只能自行賠償用戶的損失。相應地,運營商為減少因此而自行賠付用戶損失的風險,必然會在技術層面更加注重數據上傳的成功率。這對確保用戶的穩定預期、發揮保險合同的效用至關重要。
既然段劍、尤家秀訴ofo小黃車運營商案中的意外傷害保險合同不可能是附生效條件的合同,那就是說該合同在用戶掃碼騎行的數據成功傳輸并非是針對合同生效所附的約款。既然如此,該案的保險協議第5條關于保險人根據北京優全技術公司的系統每日導出的數據出具相應保單的約定應作何解釋?于此場合,似只能認為該約定所指向的是當事人履行合同義務的行為。而這種基于私法自治的約定并非不被允許,且又不能歸之于所謂的附生效條件。“倘當事人非以法律行為效力之發生,而僅以其履行系于不確定之事實者,雖亦屬約款之一種,但此約款并非條件,應解釋為于其事實發生時,為權利行使期限之屆至。”[29]循此思路,北京優全技術公司的系統成功接收到用戶騎行數據并導出給保險人時,表明履行合同預期的不確定事實已發生,這恰為保險人履行其合同義務之時,也是保險人不依約履行義務可被追究違約責任之時。再回顧上文提及的《ofo共享單車平臺意外傷害保險項目協議》中的相關約定可知,將用戶騎行數據成功傳輸的約定解釋為當事人對保險人的履約行為的要求,恰好解決了無法將合同中附加的該約定歸入附條件情況下的定位難題,不但與法院將數據傳輸作為保險合同成立后涉及義務履行相關的約定之裁判意見相吻合,而且也與在運營商與保險公司之間僅存在一個意外傷害保險合同的主張相契合。
此外,將保險合同中約定的條件解釋為對合同義務履行行為的限制可達到將其解釋為對合同效力附生效條件的類似效果。雖然在保險條款中設置限定條件可防范團體保險喪失借由團體關系的限制來達成危險綜合化的功能(俗稱“團單個賣”,即本不具備團體關系的個人成為團體成員,影響集體風險的評估而造成逆向選擇的不當現象),但在保險合同中約定的被保險人身份的限定條款不必像葉啟洲所指將其“界定為保險契約之特別生效要件(類似法律行為之停止條件)”[30]。原因在于,其一,只是因為某些不適格的成員進入到團體關系就使整個保險合同不生效,對團體關系中適格的團體成員而言極不公平。畢竟保險合同只有一個,如何使適格的團體成員得到生效保險合同應有的保障無疑是首先要考慮的問題。其二,將該類條件解釋為對保險人履行義務施加的約定限制具有區別對待的意義。哪怕合同已經生效,由于保險人履行義務的約定要求沒能滿足,保險人也可拒絕理賠。如此一來,面對已經生效的保險合同,不適格的成員理所當然無法取得保險人的保險金給付,適格的團體成員卻仍能夠得到生效合同的保障,誠可謂各得其所。因而,將保險合同中約定的條件解釋為對合同義務履行行為的限制在實際效果層面表現更佳,同樣可以避免與團體無關之人進入團體保險而出現因“團單個賣”產生的危險集中與逆向選擇問題。
三、團體保險與保險利益原則不相干
前已述及,總括保險性質的共享單車保險又稱待記名團體意外險。共享單車保險作為一種團體保險尤其需要認真對待的是其保險利益原則問題,即運營商作為投保人為符合條件的用戶投保意外傷害險是否與人身保險利益制度相齟齬?
(一)不適用保險利益原則的理由
像在段劍、尤家秀訴ofo小黃車運營商案中,堅持以被保險人同意與否作為預判投保人有無保險利益從而決定保險合同是否有效的思路,固然遵守了現行法的規則,卻不免給人造成墨守成規、舍本逐末的印象。
事實上,以被保險人同意視為具有保險利益的立法不適用于團體保險。其一,保險利益原則在團體保險中無適用空間。在團體保險中,沒必要抱持保險利益原則不可或缺的觀念。基于謀求成員福利而生的團體保險具有偏重社會保險的色彩,應從受益人范圍的限制、團體的適格性、成立團體的宗旨等方面判斷是否存在及如何防范道德風險,誠不宜如同規范個人保險的道德風險一樣深究保險利益問題[31]。段劍、尤家秀訴ofo小黃車運營商案涉及的共享單車意外傷害險合同或許正是為團體保險排除保險利益原則的適用提供的一個例證:一方面,雖然運營商作為投保人對處于被保險人地位的用戶的生命與身體無保險利益可言,但用戶作為單車租賃合同的承租方是運營商開展經營活動求之不得的客戶,運營商斷無憑借意外傷害保險就用戶的生命或身體進行賭博或從事道德風險行為的動機可尋;另一方面,作為被保險人的用戶輕易也不會冒險制造意外傷害的假象謀求保險金的賠付。從運營商向用戶贈送保險而言,作為被保險人的用戶面對的是純獲利益的合同,而哪怕對于被保險人是無民事行為能力人純獲利益的保險合同,都不必經法定代理人追認表示同意 參見湖北省高級人民法院(2018)鄂民再288號民事判決書。,何況是并非無民事行為能力人的單車用戶呢?
既然保險利益原則于此不適用,那么,被保險人純獲利型的利他合同性質的意外傷害保險合同的生效自然就無須被保險人同意。“既以被保險人為受益人,則實與生存保險無異,又何必以征求同意為契約有效之要件乎?”[32]為了凸顯被保險人有機會反對保險贈與的效果,馬寧將被保險人的同意及合同效力相關聯,認為應賦予被保險人通過同意與否表明其是否接受保險合同的權利[33]。然而,該見解仍是站在保險利益對合同生效不可缺位的角度所做的推論。實際上,被保險人并非保險合同的當事人,無法像受贈人拒絕贈與合同一樣否定保險合同本身,只能退而求其次,主張對該保險合同的內容不予接受:被保險人如果想要拒斥這一安排,可以在保險事故發生后不接受保險金的賠付或者在保險事故發生前聲明放棄可能的索賠。該理解清楚地呈現了被保險人與受贈人法律地位的不同,成功繞過了被保險人的同意所代表的保險利益原則,也不影響被保險人因厭惡自己被人投保而做出拋棄保險金的意思表示。
其二,以被保險人同意的方式認定保險利益難以適應團體保險的實踐需求。將被保險人的同意視為投保人對被保險人具有保險利益的識別標準預設的是以個人保險為典型場景,否則,《保險法》第31條在立法技術上就不會把“與勞動者有勞動關系者”單獨列于被保險人同意的前面了。個人保險的被保險人人數少,以傳統方式獲取他們的個別同意理所當然。而在被保險人人數眾多的團體保險中,固守分別同意的要求不僅可能因手續過于煩瑣、低效而嚴重抑制善意的投保行為,還可能助長有些保險人的機會主義承保傾向[34],甚至可能出現投保團體利用其強勢地位迫使被保險人成員同意為其投保等扭曲現象[35]。為扭轉實務中用人單位為勞動者投保團體保險普遍沒有經過勞動者同意的困局,2009年《保險法》修訂后,直接認定投保人對與其有勞動關系的勞動者有保險利益,不再執著于取得被保險人同意了。這恰巧說明要求投保人在投保團體保險時取得被保險人同意從而認定具有保險利益并不現實,反倒可能會阻礙團體保險的投保,不利于對被保險人成員的保護。
其三,應當從團體保險以被保險人的同意來認定保險利益實踐的徹底失敗中吸取教訓。具體到以建筑職工意外傷害團體保險這樣的待記名團體意外險為例,被保險人變動頻繁,締結保險合同時根本就無法確定被保險人。保險實務顯示,對于保險公司要求提交的被保險人名單,投保人只能造假[36],又憑何認為投保人提交的被保險人同意的憑證可信?法院對這類案件判決的立場很明確:對保險人以受害者不在被保險人名單內為由拒賠的主張不予支持。而其理由在于,即便保險單要求提供施工人員名單,“但在保險單中的特別約定的免責事由中并未對按建筑工程總造價計費方式投保的須提供相應的施工人員名單作出約定,亦未對賠償范圍及賠償人數等作出提示和補充約定” 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克孜勒蘇柯爾克孜自治州中級人民法院(2022)新30民終24號民事判決書。。其實,這也表明以取得被保險人同意來認定保險利益的規定在適用范圍上有其限定性,至少與待記名意外傷害團體保險的特性存在矛盾。
其四,比較法上有先例。團體保險本質上近似于社會保險,著重成員福利之功能,但業務經營又采取個人保險的做法,因此,美、加、歐諸國均另訂規范監管團體保險業務,不細究保險利益之適用問題,借此體現政府鼓勵團體保險的態度。如捷克于2014年1月1日施行的《民法典》第2827(2)條,清楚地規定了被保險人的同意不適用于團體保險合同之締結;美國紐約州保險法第3205條(c)款甚至明確提到,投保待記名(blanket)意外或健康保險不需經團體成員同意;2008年的《德國保險合同法》第150條第2款也規定“公司年金計劃的團體人壽保險”免被保險人的同意。
(二)可能的路徑與現實問題
在立法技術上有兩個備選方案可用于破除保險利益的迷思:其一,徑直刪除《保險法》第31條關于人身保險適用保險利益原則的規定;其二,修法增訂團體保險作為第31條的例外。然而,鑒于《保險法》第31條尚無排除適用保險利益原則的規定,尤其是參照同條以擬制的方式規定用人單位對勞動者具有保險利益,那么,在立法技術上自可同樣處理,徑直將滿足規定條件的團體保險規定為具有保險利益即可,無須突兀地另訂例外規則。
我國目前就團體保險的保險利益原則采取的做法趨于保守。在《中國保監會關于促進團體保險健康發展有關問題的通知》(以下簡稱《通知》)第3條規定,保險公司承保團體保險合同,應要求投保人提供被保險人同意為其投保團體保險合同的有效證明和被保險人名單。然而,同一條文針對投保待記名意外傷害團體保險(如建筑工程意外險、乘客意外傷害保險和游客意外傷害保險等)明確規定了例外,即“投保時因客觀原因無法確定被保險人,或承保后被保險人變動頻繁,但是可以通過客觀條件明確區分被保險人的團體保險”作為“特殊情形”,在經保險公司總公司審核同意后,保險人承保便不再要求投保人提供被保險人同意的有效證明和被保險人名單。這為保險人開展該類型的保險業務經營提供了正當性根據。但依《關于裁判文書引用法律、法規等規范性法律文件的規定》(法釋〔2009〕14號)第6條規定,在法院的裁判文書中,該《通知》作為規范性文件并不能直接予以引用,而僅是“可以作為裁判說理的依據”。回到段劍、尤家秀訴ofo小黃車運營商案,在原保監會下發該《通知》近三年半之后作出的二審民事裁定書中可看到,盡管依《通知》的規定,法院對被保險人表達同意的方式之認定以及因之判定投保人對被保險人具有保險利益顯屬多此一舉,但法院引用該《通知》第3條的目的,在于說明這種團體保險方式為法律所允許,且稱之為總括保險或流動保險,卻不知因何故對此一例外情形無須取得被保險人同意的規定置之不理,而是堅持適用《保險法》關于以被保險人的同意視為投保人具有保險利益的規定 參見湖北省荊門市中級人民法院(2018)鄂08民終232號民事裁定書。。在該案的判決中,被保險人的同意固然得到了成功的證明,但假如被保險人的同意在另一個同樣的案件中無法得到證明的話,難道法院就要因此作出相反的判決?哪怕是類推適用深圳市標榜投資發展有限公司、鞍山市財政局股權轉讓糾紛二審民事判決書的做法 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16)最高法民終802號民事判決書。,判決合同無效后由保險人承擔締約過失責任的范圍包括可得利益損失,使保險人賠償了相當于合同有效時等同于保險金給付的數額,但總不能說后續的其他案件中都存在締約過失責任及可得利益損失吧?此一臨時、備用的裁判思路終非長久之計。這也提醒我們,有必要在《保險法》修訂時將該《通知》的相關規定一并納入,以避免再出現不顧該規范性文件內容之良善僅因其效力等級低而不受法院重視的情況。倘不如此,實難消除ofo小黃車的運營商在該《通知》下發的第2年即以一紙合約為用戶群體投保意外傷害險結果卻不受法院待見的尷尬。
四、結論
作為人身保險實務上因應被保險人團體的保險需求所發展出來的特殊保險類型,總括意外傷害保險事實上具有一定的危險過濾與危險綜合的效果。這就決定了總括意外傷害保險有較為廣闊的應用場景。除了匹配共享單車領域的需求,前文提到的法定強制險性質的建筑職工意外傷害保險同屬總括意外傷害保險的著例之一。此外,亦可在諸如游樂園、公共交通運輸等行業用于保障游客、乘客的權益,保險人應根據具體情況向市場供應該類保險。
綜上所述,共享單車意外傷害保險屬于總括意外傷害保險有其正當性。首先,共享單車保險作為一種總括保險,就決定了用戶騎行數據的傳輸成功不能成為保險合同的所附的生效條件,只能視為保險合同履行所附加的條件。其次,共享單車保險作為意外傷害險,在法理上應注意在激勵投保人為被保險人購買總括意外傷害險與允許投保人在保險合同中附加以被保險人向其求償為成就標準的解除條件之間的謀求平衡。再次,共享單車保險作為一種特殊的團體保險,合同效力上不應受制于保險利益原則的拘束。總括意外傷害保險的應用廣泛,但要發揮其更大作用,尚待加強研究,尤其應以在團體保險領域系統而深入的研究為依托來推進總括保險的立法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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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Legal Structure of the Blanket Accident Insurance:
A Case Study of the Bike-sharing Insurance
LI? Fei
(School of Law, Nankai University, Tianjin 300350, China)
Abstract: The jurisprudential interpretation of blanket accident insurance and its legal structure can be developed through the case study of bike-sharing insurance. In terms of the insurers underwriting approach, bicycle sharing accident insurance extends the scope of traditional blanket insurance from property insurance to personal insurance and has its justification basis. In view of the advantages of accident insurance over liability insurance, in order to provide an incentive for policyholders purchase blanket accident insurance for the insured, the insurance contract should be allowed to attach a dissolving condition. At the same time, since the shared bicycle insurance is a blanket accident insurance, there is only one insurance contract, and the successful transmission of the users riding data should be considered as a condition attached to the performance of that contract rather than a condition attached to its effectiveness. As a special type of group insurance, the blanket accident insurance contract cannot be subject to the principle of insurance interest as a special element of effectiveness.
Key words:blanket accident insurance; bicycle-sharing insurance; dissolving conditions; group insurance; insurable interest
(責任編輯 編輯劉永俊;責任校對 朱香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