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園
斯蒂芬·茨威格的小說創作具有濃郁的個人化敘事風格,他巧妙地運用視角的轉換,協調不同敘事內容的組構,以復雜多變的敘事結構凸顯小說形式背后的深層意蘊。茨威格從心理的層面表現個體內心的復雜和多義,以對情感的細膩描寫表現社會歷史和形塑人物形象,沿著傳統現實主義的敘事范式進行了藝術創新。本文從敘事結構、敘事視角和心理現實三個角度出發,結合具體的文本探析茨威格小說的敘事藝術。
一、層層嵌套的敘事結構
文本內部的形式結構隱含著創作主體的敘事意圖,情節的組織和表現形式折射著作家思想領域的隱秘溝回,展示出文本深層清晰的秩序與規則。茨威格小說的敘事結構呈現出不斷變幻的復雜樣態,繁復的敘事結構使小說的外部形式掙脫了文本內容的“粘連”,而具有獨立的審美價值。
嵌套式的敘事結構是茨威格小說中最為常見的結構類型,疊加的敘事層級使小說實現了對傳統現實主義敘事直線式結構的顛覆,使文本呈現出更為精巧的狀貌。小說《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對嵌套結構的應用無疑十分精巧,小說的外層結構以敘述者“我”的口吻講述了旅館老板的妻子昂里埃特夫人的故事,盡管“我”的旁觀視角將旁人對昂里埃特夫人的非議和鄙夷盡收眼底,“我”仍認為她的行為雖有不妥之處,卻絕不令人感到可恥。而“我”懷有善意和尊重的態度儼然打動了在場的C太太,使她不由自主地將心底隱藏的舊事向“我”傾吐,從而進一步打開了文本的內層結構。內層結構則以C太太的自述性口吻展開講述,用追憶性的視角講述了多年前寡居的C太太和一名英俊的年輕人短暫卻熾烈的命運交會,以及這段突如其來卻又倏忽而逝的感情的悲劇結尾,引發了敘事者“我”的無限唏噓。兩層敘事之間既存在鏈式的因果關系,又呈現出縱深有致的嵌套結構,當接受者們以為文本的外層結構即是小說的主要內容時,卻在后續情節的展開中覺察其不過是引出內層結構的一個楔子,從而引發他們在審美接受中的別樣體驗。
在小說《馬來狂人》中,表層故事與深層故事的嵌套重疊豐富了小說的敘事層次,也以結構的別致而引發了戲劇化的懸念。小說開篇以敘事者“我”的口吻講述了發生在那不勒斯碼頭的一樁離奇的事件,這樁同“我”毫無關聯的怪事卻引起了“我”的關注,并篤定地相信自己所獲取的信息能夠揭開事件的真相。表層敘事的倒敘筆法引起了接受者們的審美興趣,從而引出了小說中隱藏的深層故事,逐層遞進地鋪陳了事件的真相。深層敘事以“我”的視角講述了一個面目陰沉恐怖的陌生人的故事,根據陌生人的自述“我”獲悉他曾是到此地行醫治病的醫生,卻被突然造訪的總督夫人打破了平穩的生活節奏。在獲悉了總督夫人秘密的訴求后,醫生并未如其所愿地向其伸出援救之手,只因他感到被其冷若冰霜的態度觸犯了尊嚴,卻在此后聽聞總督夫人身亡的噩耗。而這恰也回應了文本起始之處敘事者“我”的奇異態度,使小說的整體結構形成了圓滿的回環。
層層嵌套的敘事結構使隱含作家和接受者之間達成了“隱秘的契約”,當敘事推進到深層故事后,表層敘事的敘事者“我”實則已經轉化為深層故事的受述者,以和接受者們同樣的立場及眼光參與小說的深層敘事。同時,轉化為受述者的“我”也代表著隱含作家的價值態度,不時地在敘述中插入議論和評價,從而使小說的內在敘事目的得以自然地在審美接受的過程中傳遞給接受者。
在基本的嵌套式結構之外,茨威格還將環形敘事結構、鏈式敘事結構等結構類型引入文本,以多種敘事結構的疊加制造富有張力的敘事效果。在小說《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中,嵌套式結構與環形結構的復合十分引人注意。小說的表層敘事以作家R收取了一封來自陌生女人的來信為始點,引入了小說深層敘事的內容,以書信體的形式呈現了陌生女人的自述,講述了其遇到R之后短暫的生命經歷。而后,小說又再度歸返表層敘事,展示作家R在讀完信后所遭受的情感撼動。整個文本的篇幅極為短小,卻以嵌套式的結構實現了對復雜往事的回溯,在有限的篇幅中制造了層次豐富、目不暇接的閱讀體驗。從小說開篇處作家R開始讀信到結尾處作家R在巨大的情感觸動中混亂不堪地放下信,文本的整體結構恰好形成了一個封閉的環形結構。然而,接受者們對這段往事的想象卻溢出了文本的敘事結構之外,從而實現了文本意義的拓展延伸。
敘事結構的復雜性使茨威格的小說具有強烈的可讀性,構成了令人矚目的美學張力。嵌套式的敘事結構在小說中的應用使文本獲得了立體的縱深,而與其他類型的結構形式的復合更使小說產生了具有繁復性的形式美感,呈現出現代主義的先鋒質地。
二、多元轉換的敘事視角
敘事視角是敘述主體在進行敘事時選擇的位置或狀態,其觀照的角度決定了文本信息的呈現方式和內容,具有重要的表意功能。茨威格的小說賡續了傳統現實主義中慣用的第三人稱全知視角,但更令人矚目的是他對小說敘事視角的多元轉化技巧。他擅長根據文本的具體敘事內容選擇恰切的敘事視角,以實現小說內容表現力的最大化。
茨威格的小說中常出現多重視角的轉換:或以不同敘事者視角下的講述呈現現實的復雜面目,或以內外聚焦交織的敘事視角自由地出入于人物的內心世界。視角的轉換隱含著創作主體的構思的精巧,在小說《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中,茨威格先是以第三人稱的全知視角交代了主人公R先生在生日那天收到一個陌生女人來信的事情,隨即以第一人稱的內聚焦視角介入了“我”的內心世界。主人公R先生雖悠然于世,卻始終難以覓得情感的歸屬,這揭示了他對真正的愛情的迷茫。而后,茨威格又以書信體的方式引入了陌生女人的第一人稱外聚焦視角的敘述,通過人物凄楚的內心獨白講述了那段不為人知卻又驚世駭俗的愛情往事。其間,陌生女人在大段的內心獨白中反復實現著視角的切換,時而是不知道那股強烈的好奇心便是愛情的十三歲女孩兒,時而是親吻你的手撫摸過的把手的少女,之后轉眼變成了飽含痛苦地寫下我的兒子昨天死去了的少婦,多元視角的更迭使女性在歲月中的蛻化如花般盛放在接受者的審美視野中,引起他們對這朵在愛火中枯萎的花枝的憐憫與同情。隨后,小說再度回到敘事者“我”也即R先生的第一人稱敘事中,從“我”混沌恍惚、難以自持的沖擊中,我們能夠看到R先生已經從陌生女人的來信中嘗到了愛情的真味。然而“獲得的瞬間即意味著失去的開始”,濃郁的悲意在文本中緩緩彌漫開來,內聚焦視角敞開了不同敘事主體隱秘的內心世界,令小說中細膩的情感無間隔地直抵接受者的內心深處。
同時,茨威格也注意到了某些特殊視角所具有的敘事價值,他通過在小說中引入兒童視角的敘述制造了陌生化的敘事效果,在成人視角與兒童視角的互照間傳遞對世界的理解。小說《家庭女教師》先以敘事者“我”的成人視角引入了外聚焦敘事,對夜深人靜時小姐們倆之間的私語與焦灼進行了外部旁觀,對她們的家庭教師的孺慕和關切,使她們迫切地探尋著曼恩小姐費力隱藏的秘密。而后,茨威格又以兒童的內聚焦視角展示了曼恩小姐的種種異常:原本溫和穩重的她突然變得敏感易怒,開朗近人的姿態也逐漸密布陰云,她身體所發生的秘密變化也使姐妹倆感到困惑不已。其實,透過敘事者“我”的成人視角,接受者已經猜到了曼恩小姐所費力掩蓋的秘密;然而,兒童視角下純真的講述則過濾了世俗的雜質,提供了對成人世界復雜情感關系的別樣理解,使小說呈現了陌生化的審美效果。小說《灼熱的秘密》講述了在夏季發生的一樁秘事。小說先是以男爵的成人視角講述了“我”來到塞默林度假后的索然無趣,于是“我”開始別有用心地接近旅途中所遇見的小男孩兒,為后文情節的發展隱設了伏筆。而后,茨威格又以小男孩兒的視角講述了他與男爵的交往經歷,當小男孩兒困惑于這位新朋友為何熱衷于找母親交談,而非與自己玩耍時,那個灼熱的秘密便呼之欲出了。成人視角與兒童視角的交疊豐富了文本的敘事效果,使不同視角之間形成了別有意味的互照,男孩兒對友誼的忠誠純真和男爵的貪婪虛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使小說具有了戲劇性的張力,同時隱秘地傳遞出道德批判的意味。
多重視角的自由轉換顯示了茨威格對小說敘事形式的駕馭自如,現實的多義性與豐富性也隨著敘事視角的轉換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展現。茨威格以敘事視角與敘事內容的契合制造了混融的敘事效果,使視角和聚焦具有的敘事潛能得到了矚目的效果。
三、細膩獨特的心理現實
作為世紀之交的作家,茨威格的創作呈現出傳統現實主義與現代主義的過渡性質。他既賡續和堅守著傳統現實主義關注社會現實的敘事立場,又關注個體內心世界復雜細膩的變化。他將具有先鋒性的現代主義敘事技法引入小說的創作中,以對人物內在心理結構的敞開實現對現實世界的書寫。
對心理世界的專注,使茨威格改變了傳統現實主義以寫實性的方法描繪人物形象的筆法。他用心理現實主義將細膩的心理刻畫作為形塑人物的主要方式,頗具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的風格。《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中以書信和獨白悲訴自己因無望的愛情而蒙受悲慘命運的女人,我們無法從具體的形貌特征上對其加以把握,而在想象中勾勒的人物線條又是極為哀傷而朦朧的,恰如水中的倒影或林間的幽靈般難以捉摸,卻給人以無比美麗的印象;而《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中以回顧性的視角追憶那段熾熱情事的主人公也缺乏具體的面貌細節和體態的描寫,我們只能從那彬彬有禮、清醒克制的敘述話語入手,在腦海中建立起一個高貴而嫻靜貴婦人形象,透視其平靜表象下隱藏的沸騰的情感。茨威格小說中人物表層形象的模糊性和他們內心世界的豐富性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從而使個體的心靈成為小說的敘事軸心,令他們情感的激蕩和深化成為小說情節發展的驅動力。
對個體心理活動方式的專注,使茨威格的心理現實主義呈現出意識流的特征。他的小說不僅出現了大段的人物心理描寫和內心獨白,而且采取了印象主義的感官敘事、夢境描寫和自由聯想等手法,以多種方式表現了個體心靈世界的豐富與復雜。
在小說《雷潑萊拉》中,茨威格挖掘了人的潛意識深處存在的本能沖動,并揭示了其對個體現實活動的影響。女仆雷潑萊拉向來恪守自己的本分,兢兢業業地履行著自己的職責,但男爵突如其來的曖昧舉動使她潛意識深處對激情的渴望被突然地觸發。在本能沖動的驅使下,為了贏取男爵愛慕的雷潑萊拉做出了種種違背其身份的不當舉動,而當本我的潛意識沖動被自我所遏制后,恢復清醒的雷潑萊拉卻難以面對自己的所作所為,陷入羞憤難當的尷尬處境。茨威格以雷潑萊拉潛意識沖動的爆發揭示了人的心理結構的復雜,為弗洛伊德的人格結構學說提供了文學層面的解釋;同時,茨威格也借由對人物心理的生動描繪發起了對“真實”問題的探討—他肯定人的認知與外部世界的同一性關系,唯有被人的心理所感知的事物具有現實存在的意義,而人的心理甚至具有改造現實的巨大力量。在小說《看不見的珍藏》中,茨威格形塑了珍愛藝術品勝于生命的盲人收藏家赫爾瓦特的形象,貧困令他昔日的珍藏早已被妻女販賣一空,茨威格以突然造訪的古玩商人的視角展現了這場催人心腸的悲劇。面對毫無價值的空白紙張,這些迫于生計而早已被變賣的珍藏被雙目失明的老者以“毫無差錯,準確無誤且精確入微”的方式向古玩商娓娓道來。赫爾瓦特對珍藏投注的熾熱感情與純粹熱情引發了接受者的精神共鳴,在他細致入微的描述中,那些蕩然無存的珍寶似乎仍然完整無缺地保管在他的收藏中,未曾與其有片刻的分離。珍藏的“失而復得”具有動人心魄的美學感召性,茨威格以此揭示了人的心理和精神世界具有的可以戰勝現實的偉大力量,對傳統現實主義的真實觀進行了顛覆和反駁。
茨威格對小說敘事形式的實驗具有鮮明的現代主義風格,他對小說外部形式的精巧構思提供了豐富的創作靈感,推進了西方現代主義小說的后續發展。同時,他的心理現實主義超越了傳統現實主義的敘事形式,開啟了廣闊的心理領域,并借此展現了現實世界的多元側面,以具有深度的心理描寫和充滿張力的情感表述生成了不竭的藝術魅力,為世界文學畫廊創作了不朽的經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