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 為了再出發

王偉鋒

假如人生是一列長長的火車，那么每一次告別，都是一方小小的站臺。

——題記

門輕輕關上的那一刻，站在空蕩蕩的教室里，我第一次感覺到，這個只有幾十個座位的空間，竟如此遼闊與空曠。置身其間，仿佛站在曠野或草原，周邊的喧囂突然一下子沉靜下來。時間似乎凝固了，我也突然變得喑啞無聲。

做班主任多年，每次畢業季學生的離去，于我，都是一次情感的考驗。

畢業照已經拍過了。學生們或就業，或升學，三年相處親密無間，轉眼間各奔東西。時間像一匹狂奔的野馬，在人生的旅途上毫無羈絆地飛馳，將或苦澀、或美好的過往統統甩在身后，只留下一幀幀帶著歲月余溫的記憶底片。

畢業聚餐舉行過了。同學們圍坐在老師身邊，殷殷話別，拿出手機拍照，記錄一個個難忘的瞬間。以茶代酒，我和他們一個個地碰杯，咽下一杯杯別離的愁緒，把美好的祝福一一贈予他們。

我又一次走上講臺，臺下是空空的座位，而就在剛才，每一個座位上還留有他們的身影，也許就在教學樓的走廊上，他們還未走遠。那些年輕的臉上，有著對未來的無限向往與憧憬。他們年輕，青春飛揚，正滿懷激情走向遠方。

講臺下，第一排正中間的座位，屬于團支書兼學習委員小惠。

她是班里唯一的女生。無論是在學習上，還是在班級工作中，她似乎都無可挑剔。可我還是出于對她成長負責的態度，對她嚴上加嚴，要求近乎苛刻。

女孩子性格溫和，小惠又屬于那種心寬體胖的人，有時候面對我嚴厲的批評，她也不免委屈落淚。但事情過去之后，她又是一副笑瞇瞇的模樣，這讓我又不免深深地自責。

也許，我更應該對這個班里唯一的女生多些寬容與耐心?？上?，時間的列車縱身飛馳，不曾留給我一絲最后的機會。

坐在教室角落的小雨，是那個永遠讓我提心吊膽的學生。

他這一秒人在教室里，你猜不到下一秒他會身在何處。有一次過周末，他沒有請假，就私自提前離校。我和他的家人聯系，得知他沒有回家，家人也找不到他。

他的手機關機，通過QQ和微信留言，他也沒回復。我的心焦渴如荒漠，漫漫塵煙，黃沙彌漫……在焦急的等待中，他終于回復了，說去市里找朋友玩了。

我連忙和他的家人聯系，在確信他平安的那一刻，我突然有種崩潰的感覺，發誓至少要教訓他一通，給他一點兒顏色看看。

然而，當他身著單薄、灰頭土臉地站在我面前，身體似乎在瑟瑟發抖的時候，我的心軟得一塌糊涂。我無力地揮揮手，讓他趕緊回寢室換衣服，然后回教室上課，事情過后再說。

過后，他也的確讓我安心了好一段時間。

他是貧困生，家庭條件不好，我幫他在學校申請了助學金，原本以為他應該懂得感恩，他卻一次次讓我傷心、失望……

教室中間一排，最左邊的那個位置，坐的是小文。他沉默好學，有著與這個年齡不相稱的勤奮。我經常告誡他，要注意休息、勞逸結合。學習是重要，但身體更重要。他習慣性地抬起頭，對我笑笑，點點頭，而后依然我行我素。

小文小時候大腦可能經受過物理性的刺激，反應有些遲鈍，他的優點就是勤奮好學。我看過他的課本和筆記本，上面密密麻麻記滿了東西。不了解情況的，還以為他學的是速記專業，上面全是讓人看不懂的符號。

我一直想努力改變他的一些習慣，并以此改變他的人生。而臨近畢業我才發現，很多時候不是我在試圖說服他，而是他想改變我，這讓我很是狼狽，以至于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適合當班主任。

如果一切推倒重來，他作為新生，再一次踏進我的班級，我應該采取何種教育方法回應他？我不能回答自己。這對我來說，的確是一個難度不小的課題。

還有，班里的小磊，他的父親是民警，父子之間似乎缺乏必要的交流與溝通，又或者父親忙于工作，對他更多的只是經濟上的付出。

他貌似沉默懂事，其實內心乖張，也讓我傷透了腦筋。好在，他聽得進規勸，我與他約法三章，他逐一遵照執行，從管得住自己開始，慢慢規范自己的行為。臨近畢業，小磊忽然選擇放棄對口升學考試，聯系了一家企業實習。

畢業聚餐的時候，他匆匆而來，又匆匆離去。

身著工裝，這個沉靜的大男孩身上，已經有了淡淡的機油味道。他從青澀的學生，轉變為一名產業工人，如同一滴水迅速融入奔騰不息的河流……

還記得，小學畢業的時候，我最不想告別的一名好朋友，卻在畢業前轉學回了原籍，此后再難相見。初中畢業，我們在臨近中招考試前，由老師帶領爬山郊游，度過了難忘的一天。高中畢業，在升學與落榜的忐忑中，離愁別緒暫時淡出了鏡頭。后來聽說，班主任微笑著與我們一一道別之后，把自己關在教室里痛哭流涕。

大學畢業的時候，為了找工作，我四處投寄簡歷，疲于奔波。記得離校那天，室友幫我將行李搬運到校門口并替我攔下一輛面包車之后，我突然就淚流滿面。

一次次的離別，將我們的人生拆分為一方方小小的站臺。而這些站臺之上，不僅僅有告別，更有重新出發。面對未來，我們懷揣憧憬與夢想，學會和過去告別，別無選擇地走向未知的遠方。

直到數月后的教師節，我收到小雨、小惠他們的信件或微信問候，忽然間就明白了離別的意義。他們，已經站在了新的起點，開始眺望遠方。

小雨在信中說：老師，我錯了，對不起！

聽聽，他說對不起，我終于聽到了他內心的聲音。我能想象到，他寫出這句話的艱難與勇氣；我能看到，他內心的折磨與斗爭。他們學會了告別過去的自己，和往事說再見了。

于是，我想，所謂告別，最應該告別的恰恰是我們自己。

在每一個人的生命歷程中，與他人告別要容易一些，然而想要告別過去的那個自己卻很難，這無異于一場華麗的生命陣痛與蛻變。

告別，更是為了再出發，重新走向人生的希望與未來。

那就把離愁別緒看作對過去的一份小結吧，也是一份可貴的珍藏。就像是一張歲月的明信片，或者是一張生命的站臺票，哪怕是一張人生旅途景點的門票，都是我們的生命在迅速或緩慢的成長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作者單位：河南省鄢陵縣職業教育中心）

（插圖：鄭毅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