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忠梅
內容摘要: 習近平法治思想的生態文明法治理論為新時代環境法學理論創新提供了世界觀與方法論。在習近平法治思想的指導下,以新中國50 年的環境法治實踐為研究對象,從“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高度,厘清環境法的哲學基礎,樹立正確的人類觀、自然觀,為創設人與自然共同體規則提供人性標準假設和調整范圍基石;創新環境法律關系理論,明確其主體的間接互動性、社會關系二次調整性、法律規范多元性的外在表征,及承認自然的主體性而重構主客體關系的本質特征;創新法律體系理論,發現環境法學的領域性學科屬性,分析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的“部門法”與“領域法”雙重結構,明確作為“重要立法領域”且已形成的生態環境立法體系的獨立地位,建立處理環境法內外部關系的學理標準。
關鍵詞: 習近平法治思想 環境法治實踐 人與自然和諧共生 環境法哲學 環境法律關系 生態環境立法體系
中圖分類號:DF4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4039-(2023)02-0004-17
習近平總書記在黨的二十大報告中指出:“大自然是人類賴以生存發展的基本條件。尊重自然、順應自然、保護自然,是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的內在要求。必須牢固樹立和踐行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理念,站在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高度謀劃發展。”進一步明確了“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現代化在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新征程上的歷史方位和使命擔當。在全面推進國家各方面工作法治化的時代背景下,以環境法為核心的生態文明法治建設也必須邁上新征程。回顧中華人民共和國(以下簡稱“新中國”)50年的環境保護歷史,環境法治實踐一直高速發展,環境法學理論研究對策型研究特征明顯,雖然取得了豐富的研究成果并對生態環境保護法治實踐發揮了較好的“應急”作用;但基礎理論尤其是原創性理論成果的缺失對環境法治實踐的反噬效應不可忽視,迫切需要進行理論創新。在習近平法治思想的生態文明法治理論指引下,站在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高度,創新環境法學基礎理論,是當代環境法學人的使命與擔當。
一、厘清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法哲學基礎
經過50年的發展,新中國有關生態環境的立法已達33部,還有百余件行政法規、千余件地方性法規,立法體系可謂龐大;但這些立法時間跨度大、涉及部門領域多且頻繁修改,呈現明顯的對策性思維,環境法哲學思維尚未真正建立。環境法學研究的本質是通過對環境法現象和實踐的觀察思考,建立以環境法哲學為基礎的環境法知識體系,為歷史起源不同、立法理念各異、立法技術參差、措施工具多元以及規制水平不齊的環境立法提供基礎價值和基本范疇支撐,為執法權限不同、執法范圍各異、執法目標多元的環境執法提供正確理解、執行法律的基礎知識,為司法職能不同、案件管轄差異、司法程序獨特的環境司法提供解釋、適用法律的基本判斷。厘清環境法的人類觀、自然觀,建構“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法哲學基礎,是當前環境法學研究的首要問題。
(一)環境法中的“人”
環境法作為新興法學領域,以緩解傳統法律秉持“主客二分”哲學導致的人與自然關系極度緊張、實現“人—人”及“人—自然”雙重和諧為追求。習近平總書記指出:“上個世紀,發生在西方國家的‘世界八大公害事件對生態環境和公眾生活造成巨大影響。”現代環境問題催生了現代環境法。中國與世界同時起步的環境立法,體現出對傳統法律的“革命性”特質,根本在于環境法秉持全新的人類觀,并建立了與傳統法律不同的人性標準。
1.認識“人”的自然屬性與社會屬性
當我們以“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視角觀察人類,不難發現地球上有兩個世界,“人”以兩種方式存在。首先,我們看到的是自然中的“人”,與其他生物一樣需要在自然環境中生存,只是地球上的一個生物種群。其次,我們也看到了社會中的“人”,與其他生物種群不同,“人”具有智慧,需要以一定的方式組織起來,形成社會、建立國家、創造財富。實際上,“我們連同我們的肉、血和頭腦都是屬于自然界和存在于自然之中的”。人的身體屬于自然、思維屬于社會,以歷史眼光看,人只有征服外部的自然才能生存,而在這一過程中,人又必須控制其自身的自然。具有自然與社會雙重屬性的“人”構成了法律上人類的不同生活圖景。但近代以來,法律上將“人”定義為“作為法律社會團體成員的自然人”。只關注人的社會屬性,不考慮人的自然屬性,只考慮現實、不管未來,這是環境問題產生的法律根源。
法律發展史上,人類觀決定法律思維方式。“具有普遍性的法律規則只能根據人的普遍類型來制定———而且對不同的法律時代而言,多樣態的不同的人類特性表現為典型的、本質性的,是法律規范化的重要出發點。”農業文明時代,封閉且相對狹小的生存環境迫使人類以自身為參照,形成面向過去的法律思維方式。工業文明時代,不斷擴大的生存環境使人們可以尋求共時態的外在參照系,形成面向現實的法律思維方式。生態文明時代,日益嚴重的環境問題迫使我們高度重視面向未來的前瞻性和預警性反饋機制,形成面向未來的法律思維方式。只有在這種全新的法律思維方式下,才能建立起人類與自己的未來相聯系的法律制度,實現“既滿足當代人的需要,又不對后代人滿足其需要的能力構成危害的發展”,將人的自然屬性和未來世代納入法律上“人”的范疇。
2.設立“生態理性經濟人”新標準
法律作為人的行為規則,其調整社會關系的基本方式是在法律上設置一定的人性標準,通過控制人自身的自然屬性來最大限度地實現社會屬性。法律上的人經歷了古代法上與黃色文明相適應的“道德人”、近現代法上與黑色文明相適應的“經濟人”,進入后現代法時代,人們開始反思并試圖建立與綠色文明相適應的人性標準。
環境問題對人類生存和發展的嚴重挑戰,引發了對法律人性標準的深刻反思。人們認識到,將法律的人性標準設定為抽象的、無差別的“經濟人”,存在片面性。因為,具有自然屬性的“經濟人”有生命周期,是一個天生的“趨利避害”者。如果法律將人的意志置于最高地位,把人與自然的關系簡化為主客體關系,必然導致“經濟人”為追求個人利益最大化而不惜污染環境、破壞生態,把環境污染和生態破壞的后果留給他人,從而引發生態危機。不斷惡化的生態環境,也在以其特有的方式告戒我們:只有將人的自然屬性與社會屬性納入法律的統一考量,才是解決環境問題、實現人與自然和諧共生唯一途徑。
我們深知,人類文明走到今天,不可能也不必要回到飲毛茹血的原始人時代,法律不可能也不必要完全拋棄“經濟人”。就此而言,環境法的使命是對“經濟人”標準進行生態化拓展,設立一個能夠綜合判斷自身行為所帶來的生態環境后果的“生態理性經濟人”新標準。這個“人”知道:以污染環境、破壞生態為代價獲得的經濟效益不僅不持久,還可能遭受雙倍的損失:既減少長期經濟利益,還損害生命健康;因此,必須統籌考慮生命健康、長期經濟利益與短期經濟利益,以促進可持續發展為目標來“算計”自己的利益,并不再以經濟利益為唯一衡量標準。
實際上,“經濟人”和“生態理性經濟人”均是關于人類行為模式的理論假說。“經濟人”假說認為,人在經濟生活中總是以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為目標,雖然解釋了經濟社會發展的原始推動力,但也因鼓勵人們無限的經濟利益追求而導致了生態惡化、資源枯竭等環境危機。為矯正“經濟人”存在的缺陷,有學者提出了“生態理性經濟人”假說,其主張在“經濟理性”基礎上引入“生態理性”,尊重個體追求經濟利益的正當性,同時把環境保護、維護全人類的生態利益當作重要任務。“生態理性經濟人”的本質是在人性標準中確立多元化利益目標和追求經濟效益的生態倫理界限,促進形成有利于生態環境保護的利益偏好,使“人”超越“小我”,尊重與敬畏自然,追求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新境界。
(二)環境法中的“自然”
近現代法中,自然從未完整地進入法律范疇。總體上,是以對人的經濟有用性為標準,將能夠成為“資源”或“有用要素”的部分納入法律關系,作為權利客體加以保護。而在“人與自然和諧共生”視野下,“自然”是豐富的、系統的存在,應該得到法律的全面保護。
1.廓清“環境”的法律意義
人類文明發展過程中,自然既是生存條件、也是勞動對象。很長時期內,法律安放自然的方式,是以“主客二分”為基礎,以對人的經濟有用性為主要標準進行的區分。那些具有多宜性、有限性的自然要素被稱為“自然資源”,作為財產權的客體加以保護;那些被認為取之不竭、用之不盡或不具有規模性經濟效益的自然因素,因不需要分配而不必考慮。傳統法律上“自然資源”是狹義的,僅指資財的來源,“所謂資源,特別是自然資源,是指在一定時間、地點的條件下能夠產生經濟價值的、以提高人類當前和將來福利的自然環境因素和條件”。同時,法律關注的主要是自然的物理屬性,強調能夠為人類所認識與控制并帶來經濟價值,是法律關系主體支配和需要的客觀實體。
隨著對礦產資源的開發利用規模和速度不斷擴大,人們發現,與礦產資源日益枯竭相伴隨的,還有空氣、水、土壤的嚴重污染和土地、森林、水、生物資源的不斷減少,毫無節制的開發利用自然資源嚴重威脅人類生命健康并影響社會穩定的后果開始顯現。與此同時,人工合成物質尤其是殺蟲劑的大量使用,毒化了人類的生存環境,春天將會萬籟俱寂。1968年,聯合國大會通過2398-XXIII號決議,決定召開關于“人類環境”的世界會議,號召世界各國開展環境問題大討論,尋找應對環境問題的法律基礎。1972年,聯合國人類環境會議在斯德哥爾摩召開,大會通過的《人類環境宣言》明確提出了“環境保護”的概念,并呼吁各國采取法律手段保護環境。由此,法律上開始出現“環境”的概念。
此時的法律,開始承認自然的價值,不再將自然僅僅作為開發利用的對象,保護的是人的生存環境而不僅僅是對人有經濟價值的狹義的“自然資源”。
2.明確“環境”的資源屬性
環境法上的“環境”,以相對于中心事物而言的外部要素集合的科學內涵為基礎,從圍繞人類生存展開對“環境問題”法律識別的角度,將其界定為“國家各種主要的自然、人為或改造過的環境的狀況與情況”。在法律上確立“環境”的概念,使得“自然環境”作為一個整體納入了法律的視野,這是一個巨大的進步。但此時的“自然環境”,更多聚焦于“要素”,著重于對空氣、水、森林等單個環境要素的保護。
人類進入20世紀80年代后,以跨界空氣污染、全球性酸雨、溫室效應、核電站泄漏及化學物品爆炸等嚴重環境事件為標志的全球性環境問題開始呈現,且發生頻率加快、危害后果綜合性強、影響范圍大、持續時間長。這些全球性環境問題,有的是新問題,有的是老問題,其以危害更大的新形式出現。這時,人們發現,以前注重于對空氣、水、森林等環境要素加以保護,并將“環境”與“資源”對立的保護方式存在問題,需要重新認識兩者之間的關系。
隨著人們對“自然資源”的認識不斷加深,廣義的“自然資源”概念開始出現。此時的“自然資源”,已經是具有社會有效性和相對稀缺性的自然物質或自然環境的總稱。大英百科學術版將其定義為:“自然界提供的任何生物、礦物或美學資產,無需人類干預,可用于某種形式的利益,無論是物質(經濟)還是非物質。什么被認為是‘資源(或者說,‘自然),隨著時間的推移和社會的不同而不同。可被視為自然資源的資產的例子包括森林、地表水和地下水,以及肥沃的土地或其中的土壤和礦物(而不是生長在上面的作物),以及巖石層中包含的能源資源[如石油、天然氣和加熱的水(即地熱能)]。”明確了“環境”具有資源屬性。
同時,人們也認識到:“自然環境”與“自然資源”是一枚硬幣的兩面,人類在生產、生活過程中難以將其分開,自然既是人類生存的“環境”,又是供人類獲取或排放物質和能量,并享受舒適優美環境的“資源”。“環境”既具有“資源”的有效性、稀缺性、多宜性,也具有“環境”的公共性、整體性,應該將兩者統一起來。但是,“當我們逐步認識到自然資源提供服務的多樣性以及各種外部性的重要性時,自然資源和環境之間的區別就顯得畫蛇添足了”。因此,法律上并未出現獲得廣泛認同的“環境資源”概念,而是以承認并統籌自然對人類生存和發展雙重價值的方式,將“資源”與“環境”在實在法中進行系統化安放:一方面,在原有資源立法中增加保護環境的內容;另一方面,在新的環境立法中重視環境的資源屬性,從制度層面體現“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深刻內涵。
3.拓展“環境”的生態功能
隨著21世紀的到來,氣候變化、生物多樣性喪失和嚴重環境污染等全球性環境問題更加突出。人們進一步發現,僅僅賦予“環境”以“資源”屬性依然不足以全面保護自然,于是,將目光轉向了“生態”。與以人為中心的“環境”不同,“生態”強調生物中心主義及自然要素間的聯系與互動,人也是“生態”的一個部分。地球上的動植物以既奇妙又和諧的方式相互依存。“整個地球是一個大的封閉系統,它是由許許多多細小的生產環節相互關聯所組成;每一個小環節的產物或廢物的輸出也是另一個小環節的原料輸入。人類也是這個龐大系統中的一個小環節。在此系統中,人們用之于斯,取之于斯,歸之于斯。”然而,人類活動范圍的不斷擴展,掠奪式開發利用自然,造成動物棲息地或遷徙地破壞,加快物種滅絕速度;環境污染引發的氣候變化,也使生物多樣性面臨巨大威脅。當代環境問題既因人類活動對自然的不當利用而產生,也因“生態”的“蝴蝶效應”不斷放大影響的程度和范圍而進一步形成系統性風險。只有保護自然的系統性、共生性,人類生存和發展才能得以持續。
1992年,《里約環境與發展宣言》確立“可持續發展”理念。此后,聯合國發起“千年生態系統評估(MA)”項目(2001—2005年),其建立的評估系統將生態系統通過生態功能產生的、可直接或間接為人類作貢獻的服務或好處稱之為“生態系統服務”,其中包括供給服務、調節服務、支持服務以及文化服務四大類別,涵蓋了自然對于人類的最重要價值。以生態系統功能和服務為核心的“生態”概念由此產生并為各國法律所確認。
至此,法律上的“自然”終于有了資源、環境、生態的“一體三面”的樣貌和屬性。資源、環境、生態都是人類生存和發展所必需的自然條件,但三者作用各不相同:資源體現為自然的“經濟功能”,環境體現為自然的“受納功能”,生態體現為自然的“有機聯系”和“協同進化”功能,三者密切聯系且在一定條件下可以相互轉化。環境法學需要以“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為哲學基礎,妥當地處理三者之間的關系,合理界定基礎概念、構建法律關系、建立法律制度。
二、構建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環境法律關系
“法律關系”作為法學的基本范疇,是法律規范審視社會現實并對其予以格式化的結果,也是理解法律、形成法律知識最重要的理論工具。法律關系是由特定法律規范對一定社會關系進行調整的結果,社會關系的屬性與特征決定著法律關系的屬性與特征。從紛繁復雜的社會關系和環境法現象中抽象出環境法律關系并指導立法、執法、司法活動,是環境法學研究應當輸出的最重要的知識產品。以“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哲學觀構建環境法律關系理論,必須在反思傳統法律關系秉持的“主客二分”模式基礎上,矯正將“自然”作為單純客體的思維,在一定程度上承認“自然”的主體性,構建符合“人—人”“人—自然”雙重和諧需求的新型法律關系。
(一)觀察環境法律關系的形式
“人因自然而生,人與自然是一種共生關系,對自然的傷害最終會傷及人類自身。只有尊重自然規律,才能有效防止在開發利用自然上走彎路。這個道理要銘記于心、落實于行。”對于環境法學研究而言,最重要的就是要將這個道理轉化成能夠發揮調節社會關系作用、促進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環境法律關系。
我們知道,人們在社會經濟生活中因與環境有關的行為而形成的社會關系廣泛而復雜,并不是所有的社會關系均需要也都可以納入環境法的調整范圍,只有那些頻繁出現、比較重要、可能影響主體環境權益進而影響到生態系統功能和作用的社會關系, 經由環境法調整后才形成環境法律關系。
實際上,較之于傳統法律關系,環境法律關系具有一些明顯的特征。
1.主體的間接互動性
與傳統法律調整主體間的直接互動關系不同,在環境法上,人與人之間可能不存在直接互動關系,而是以環境為媒介形成“人—自然—人”間接關系。在傳統法律中,法律關系主體間要么有直接的意思表示,要么有明確的互動行為,一旦發生糾紛,原被告是誰,因何而起爭議,較為清晰。但在環境法上,則是一方主體針對自然的行為,經過生態系統或者自然環境的遷移轉化才對他人產生影響,進而形成主體間以自然為媒介的間接聯系。環境法規范的是這種間接社會關系,由此而形成的環境法律關系必然呈現“人—自然—人”的間接關系模式。
以大氣污染為例,企業排放大氣污染物的行為并不直接針對人或者某個人,但是生活在該企業附近的人因為呼吸了被污染的空氣,身體健康受到影響。很多情況下,健康狀況較好的人呼吸了被污染的空氣不會立即出現疾病癥狀,而健康狀況不好的人則可能病情加重甚至加速死亡。這表明,只有“排污行為”與“污染物在環境中擴散”相互作用,才能構成對他人生命健康的影響,這與傳統的“民事法律關系”“行政法律關系”“刑事法律關系”具有明顯不同。
正是因為環境法律關系的間接性,才產生嚴重的環境問題導致大規模生命健康損害甚至發生公害病后,受害者卻無法按照傳統法律主張權利而不得不自己行動或訴諸社會運動;〔31)〕司法機關也遇到了被告人難以確定、因果關系難以判斷、損害后果難以確定、損失難以計算等諸多難題。實際上,不正視環境法律關系的“人—自然—人”關系特征,環境法無從產生。
2.社會關系的二次調整性
環境社會關系一直廣泛地存在于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只是因為傳統法律不考慮人的自然屬性且將人與自然關系絕對化為主客體關系而被忽視。當環境污染和生態破壞成為人類生存和發展的嚴重威脅,極大沖擊著已有法律秩序,迫切需要有新的法律關注人的自然屬性并以創設“人與自然和諧共生”規則為使命擔當,建立和維護新的法律秩序。由于“自然”對于人類生存和發展具有資源、環境、生態等不同功能且可相互轉化,環境法律關系是對既有法律規范已經調整的社會關系以“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為目標而進行的再次調整,具有明顯的二次調整性。環境法所調整的社會經濟活動,基本上已經有法律規范加以調整,但由于這些法律未考慮人的行為可能通過自然環境對他人或公共利益產生不利影響,導致了“環境權”的產生,并需要圍繞這一新型權利及其保護,界定新的法律關系。換言之,環境法所調整的社會關系是在傳統法律關系基礎上向人與自然關系的延伸。如一棵樹,在民法關系中,是所有權人的財產,未經所有權人同意砍樹構成侵權。但在環境法視野中,這棵樹不僅是所有人的財產,也是環境要素,具有不可替代的環境功能,即便所有權人砍樹,帶來的環境影響可能波及生態系統,因此,必須在法律上對所有權人設立環境保護義務,由此形成新的環境法律關系。
實踐中,專門環境立法通過建立生態環境監管制度、體制所實施的“督政”“督企”;我國民法典規定綠色原則,在物權編、合同編、侵權責任編中規定綠色條款,都是環境法律關系二次調整性的鮮明體現。環境法律關系是以促進可持續發展、維護生態環境公共利益為旨趣,通過以公權限制公權、公權限制私權方式,對與生態環境有關的社會經濟活動進行法律關系再界定。
3.法律規范的多元性
人們的經濟、政治、社會、文化活動都可能對環境產生影響,這些活動形成不同性質的社會關系,其中大部分活動已經由不同法律加以規范,構成民事、行政、刑事等法律關系。二次調整性使得環境法律規范既要對傳統法律關系進行人與自然關系的延伸,也需要借助傳統法律調整方法形成自己的獨立體系,于是,環境法律規范與傳統法律規范的關系始終“剪不斷”。仍以一棵樹為例,環境法設立了許可證制度,若所有權人自己砍樹,須取得環境行政許可,由此形成行政法律關系;若他人未經所有權人同意砍樹,則可能既構成民事侵權,又構成違反環境行政許可。在此,民事法律關系、行政法律關系、環境法律關系相互聯系,對同一客體的侵犯,可能導致不同的法律后果,形成法律責任競合。如果相關法律規范間存在不一致,則極易導致法律沖突。
我國的環境法律規范體系中,既有國家設定“美麗中國”目標和承擔生態環境保護任務的環境憲法規范,又有為環境監管而規定的環境行政法規范,還有與所有權行使與保護密切聯系的環境民法規范,也有為懲治環境資源犯罪而規定的環境刑事規范,以及專門處理環境糾紛的程序法規范。當然,這些被冠以“環境”之名的民事規范、行政規范、刑事規范、程序法規范,因其所秉持的“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理念,具有了不同于傳統法理關系的特質,形成環境民事法律關系、環境行政法律關系、環境刑事法律關系。
(二)透視重構主客體關系的本質
環境法律關系的形式特征背后,蘊含著“人與自然生命共同體”哲學的人類觀與自然觀。本質上,環境法律關系是在反思“主客二分”哲學基礎上,對主客體關系的重構。
1.承認法律關系客體具有一定的主體性
建立在“主客二分”哲學基礎上的法律關系客體理論需要從哲學意義角度界定其法律屬性。在法律發展史上,法律關系客體的范圍隨著生產力發展和社會歷史條件變化呈現不斷擴大的趨勢,許多原來不屬于法律關系客體的社會財富變為客體,如從有體物到無體物,再到數據、信息等,但強調客體必須為人控制和由人支配的本質沒有變,“主客二分”的哲學基礎沒有變。
建立在“人與自然是生命共同體”哲學觀基礎上的環境法,在將人的自然屬性納入考量后,承認自然具有以自身為目的的工具性價值,是不以人的認知和評價為轉移的客觀存在。這種價值體現為人作為自然的組成部分,在生存和發展過程中必須與自然形成“共生共榮”的伙伴關系,而不是主導和支配關系。自然對于人類,不僅是經濟有用性,而且是生命有用性;不僅是對當代人的有用性,而且是對子孫后代的有用性。這些都體現為對人類生存和發展的可持續價值并呈現多樣性,如生命支撐價值、經濟價值、科學價值、審美價值、歷史價值、文化象征價值、塑造性格價值等。這種哲學理念下的生態環境法律關系理論,當然具有了與傳統法理不同的本質特征。
值得注意的是,環境法在強調尊重自然、順應自然的同時,并未走到“自然主體論”的極端,這既因為環境法是對近現代法律不斷“驅逐”人的自然屬性所造成的人性標準缺失的矯正,從未脫離作為人類行為規范的法律本質屬性;也因為環境法的“可持續發展”目的價值堅守的“以人為本”宗旨。
環境法在將自然作為人的認識對象和實現人類發展手段的同時,賦予主體和客體一定意義上的平等性,要求法律關系主體尊重自然規律,在自然承載能力范圍內謹慎合理地開發和利用自然。環境法律關系的“人—自然—人”的間接性、二次調整性、規范多元性,是環境法賦予自然一定主體性的外在表現。
環境法律關系對主客體關系的重構,體現在環境立法的各個環節。在立法宗旨上,明確可持續發展目的價值,將生態承載能力的可持續作為人的權益實現與保障的必要限度。在法律原則上,高度重視自然環境條件對環境社會關系的發生、變更與消滅的約束,確立保護優先、風險預防、綜合治理等原則。在法律責任上,既規定對人的責任,也規定對環境的責任,等等。
2.界定環境法律關系客體的范圍
長期以來,法理學上的法律關系客體包括物、非物質財富和行為(或行為結果)。環境法上,行為和非物質財富與傳統法理并無本質差別,最主要的問題在于作為傳統法律關系客體的“物”無法承載環境法上的自然所蘊含的“資源、環境、生態”一體三面及其功能屬性。因此,界定環境法律關系客體的核心在于明確“自然”與“物”的區別與聯系。
首先,傳統法律關系理論中的“物”,具有特定化和可支配性。“物”的可支配性不僅是必要條件,而且具有絕對性。但在環境法上的“自然”不能也不該具備絕對的可支配性。一方面,不具備將“自然”
完全特定化的前提,地球生態系統是一個整體且經由物質循環、能量流動、信息傳遞形成的系統性平衡不可分割,即便部分環境要素可以特定化為“資源”為個人而支配,也只能是相對的。另一方面,“自然”承載著公共利益,對其特定化部分的支配,必須受到生態規律的限制,不應該絕對化。
其次,“自然”也不完全具有實體物質形態或其價值不直接體現于其物質實體。雖然現代法學理論已不再視“有體”為唯一,但“有體物”仍最為典型。而“自然”要么沒有實體物質形態,即便有實體物質形態,其價值也不直接體現為物質利益。如存活的林木和枯死的林木,在物質形態上沒有本質區別,只是用途或收益程度不同;但從生態功能來看,兩者卻有天壤之別,枯死的林木已經喪失了凈化空氣、涵養水源、阻擋風沙等生態功能。一定意義上說,“資源、環境、生態”的實體物質形態在環境法律關系中不具有決定意義,更重要的是其在各種物質形態的聯系與轉化中形成的生態系統功能與作用。
客觀地看,人類對自然認知的不斷豐富和發展所形成“資源、環境、生態”三個面向或三重屬性為我們從法律上認識法律關系客體提供了理性基礎,但其“剪不斷,理還亂”的糾纏關系,也給我們帶來了類型化困擾。鑒于我國法學理論與法律實踐中,“資源”在傳統法律上有明確定義并已形成“自然資源權”的規范體系,而“環境”“生態環境”的概念在立法中雖被廣泛使用但尚需明確界定其法律內涵。因此,在環境法學上可以通過對憲法規定的“生態環境”進行概念界定,將狹義的“資源、環境、生態”概括成為“生態環境”,作為環境法律關系的客體,指稱可能影響人類生產、生活、生存及與自然共生的各種天然的和經過人工改造的自然因素,包括但不限于相關要素、空間、功能、服務等所構成的生態系統整體。既體現環境法的可持續發展價值目標,也涵蓋“資源、環境、生態”的面向與屬性,還區別于其他法律。“生態環境”概念的界定及其類型化,也可以為確定環境法的調整范圍、構建環境法體系奠定堅實的理論基礎。
三、重塑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領域型”環境法體系
環境法以“可持續發展”為價值目標、以“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為哲學基礎構建法律關系、以綜合運用各種法律手段為調整方式,傳統部門法理論無法完全解釋環境法現象。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中,環境法沒有獲得獨立法律部門的地位,相關專門立法分散于行政法、經濟法兩個法律部門中。2021年,全國人大常委會立法計劃將環境法典作為與教育法典、行政基本法典相平行的“行政立法領域”法典,依然未將環境法作為“部門法”。理論與實踐對突破部門法思維,創新法律體系理論提出了迫切需求。
(一)發現環境法的整體主義思維方式
環境法以解決日益嚴峻的生態環境問題為使命擔當,生態環境問題的多重性與復雜性對于認識環境法的思維規律、把握環境法的學科屬性具有決定性意義。環境法實踐中的法律與科學嵌套、法律與社會政策貫通、公法手段與私法手段融合的現象,需要用有效的理論工具加以歸納。
1.正視環境法的理論困境
“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哲學觀,可持續發展的價值追求,必然使環境法具有了高度科技關聯性和二次調整法的明顯“標識”。因為環境問題是人類未能充分認識自然規律以及科學技術運用失當造成的災難性后果或風險,解決環境問題涉及人類科技知識體系的重大突破甚至是顛覆性發展;也因為環境問題涉及多元主體、多層次的復雜利益關系,調整環境社會利益關系的環境法同樣會遇到法學知識體系的巨大挑戰。面對環境法高度融合科學理性、社會理性和法律理性,跨越公法與私法、綜合運用傳統法律手段調整多法域多層次社會經濟關系的現實,傳統的部門法學理論難免捉襟見肘。
近現代法學理論的主流還是秉持“主客二分”理念,排斥人的自然屬性,將自然作為單純的客體。
這種理論支持下的法律實踐,在不斷物化自然和追求形式法治的道路上越走越遠,成為人類過度利用和破壞自然的制度原因。嚴重的環境問題出現以后,從憲法到各部門法都進行了一定程度的回應,有的法律還作出了重大變革;也出現了私法公法化與公法私法化的理論思潮,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法律制度對社會公共利益的關注,但其哲學基礎、價值理念、調整方式等不可能也不應該發生根本改變。
“主客二分”哲學催生還原主義方法論。近現代法學理論以西方現代科學為圭臬,采用還原論構建法學范疇和概念體系,通過對法律從整體到部分、由連續到離散的“還原”去發現法律的本質。法學理論上以是否有獨立的調整對象作為劃分法律部門的標準, 并按照這一標準對法律進行劃分,通過對法律現象的精確化、體系化,認識法律運行規律、創設法律范疇、構筑法律體系。客觀而言,這種以“割離”為本質的部門法思維具有巨大的理論創造優勢;但面對環境法的二次調整與綜合調整的現實,還原論把本來相互聯系、相互過渡的社會現象離散化、割離化的弊端暴露無遺。
環境法從產生之始,學科屬性之爭從未停止,部門法理論無法周延解釋環境法現象是共識。為此,學者們也提出了各種觀點。實際上,理論并無高低之分,關鍵在于是否可以充分解釋環境法的實質法治追求和跨學科、跨法域現象。
2.尋找滿足環境法需求的理論工具
環境法學的理論困境不是一個學科的問題,體現的是風險社會時代人類所面臨的知識體系與知識生產方式的新挑戰。如何打破傳統基礎學科與應用性學科的分野,形成新的學科類型,成為世界普遍關注的焦點。有學者提出了“應用引起的基礎研究”學科類型,有學者提出“后學院科學”理論,認為這是一種基于“應用語境”、以問題為導向的一種新的“知識生產形態”。我國學者將其稱之為“領域性學科”,其“所包含的知識、理論與方法,很難簡單地歸結為某一個知識性學科,也不是以某一個學科為主而吸收其他學科而形成,而是以某一個現實領域為基礎而形成的學科”。它強調不同知識集成匯聚、橫向交叉并開放融合,具有網狀效應。今天,勇立世界科技革命潮頭的皆為領域性學科。
追溯學科發展歷史,領域性學科的興起,與生物學和生態學的產生有著莫大的關系,實質是還原主義方法論向整體主義方法論的轉向。達爾文提出的進化論打破了以物理學為楷模的還原論神話,為整體論提供了搖籃;海克爾將生態學定義為研究生物與其環境之間相互關系的科學,更加強調整體性研究方法。到20世紀初,相對論和量子力學使物理學本身產生了整體主義思維方式,為自然科學的迅猛發展開辟了廣闊的前景。
在社會科學領域,歷史主義科學哲學興起,也將重心轉向了整體論。這種哲學在以范式、綱領、傳統或背景理論作為分析科學的基本單元的同時,注重科學與其他文化的聯系,實現了從實體思維到關系思維、從線性思維到非線性思維、從對抗性思維向合作性思維的轉變。在法學領域,興起了社科法學,秉持整體主義方法論詮釋第三次科技革命后出現的新興法律現象。
環境問題無法用傳統的還原主義思維和單一學科途徑來解決,催生了領域性學科。20世紀60年代以來迅速發展的環境保護科學,是以整體主義為基本方法論建立的知識體系。環境法以解決環境問題為使命,面對的是生態系統與人類社會的雙重危機,必須以整體主義方法論作為基本理論工具,按照領域性學科建設方法,構建環境法知識體系,形成領域型法學理論。
(二)完善“領域型”環境法律體系
整體主義方法論,為我們觀察現代社會的法學現象提供了新的理論工具。進入生態文明時代,社會結構正向更高現代性演變,經濟政治社會文化諸問題與生態環境問題的交叉性、整合性和動態性十分明顯,需要有綜合、復雜和更具公共價值的新型法律創生。我國學者已經提出了“領域法學”的概念并進行了較為充分的論證,為我們從法學理論角度觀察環境法現象,將作為“重要領域立法”的環境法納入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提供了理論基礎。
1.總結環境立法的體系性拓展實踐
2011年,吳邦國委員長在第十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四次會議上宣告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已經形成,生態環境相關立法分別歸于行政法、經濟法兩個部門。2022年,全國人大公布的現行有效法律目錄,依然將生態環境相關立法置于行政法、經濟法之中。表明我國的法律部門劃分并未改變。
但這并不意味著法律體系的完善止步不前。中國進入新時代,全面依法治國成為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的總體戰略。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明確提出要完善以憲法為核心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加強對涉及公民權利、經濟、政治、文化、社會、國家安全、生態文明等七個重點領域的立法。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中共中央關于堅持和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再次提出加強重要領域立法。2020年,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央全面依法治國工作會議上發表重要講話,強調要積極推進包括國家安全、生物安全、生態文明在內的重要領域立法,健全國家治理急需的法律制度、滿足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必備的法律制度。《法治中國建設規劃(2020—2025年)》和《法治政府建設實施綱要(2021—2025年)》均明確將“生態文明”作為需要解決推進的重要領域立法。全國人大按照這些部署推進中國的立法進程,我們可以看到,完善以憲法為核心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以積極推進“重要領域立法”為重點,補短板、強弱項、填空白。我們也發現,在表述“重要領域立法”的不同文件中,有不同領域的表述,但“生態文明”從未缺位。近十年來,我國制定和修訂生態環境保護法律20多部。目前,我國生態環境領域相關法律達到30多件,還有100多件行政法規和1000余件地方性法規,初步形成了生態環保法律體系。這一法律體系,包括環境保護法、生物安全法等綜合性法律,針對大氣、水、土壤、固體廢物、噪聲、放射性等污染防治的專門法律,涉及防沙治沙、水土保持、野生動物保護等環境和生物多樣性保護的法律,森林、草原、濕地等資源保護利用的法律,長江保護法和黃河保護法等流域性生態環保法律,黑土地保護法和正在審議的青藏高原生態保護法等特殊地理地域類法律。以整體性思維來觀察,不難發現,我國法律體系發展過程中已經出現了“重要立法領域”的新分類,立法實踐中的法律體系實際呈現出法律部門和“重要立法領域”的雙重結構,為我們總結探索領域法的規律與特征提供了豐富的實踐資源。環境法學應該以此為基礎,為環境立法成為“重要立法領域”乃至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中的獨立一支提供領域法學理論支撐。
2.建構“領域型”環境法律規范體系
從理論上提出領域法的分類,并非以一種領域法取代部門法,而是從現代社會生活多樣性和社會關系復雜化的現實中提煉的新知識。因此,領域法與部門法應共存于現代社會和法律系統中,以不同的價值和理路作用于不同的社會關系,分工協作又相互成就,共同推動法律體系的革新。綜觀我國現行法律體系, 也不難發現現行法律部門劃分并未嚴格遵循部門法學的獨立調整對象、獨立調整方法的理論標準。在現行法律體系所明確的“憲法及憲法相關法、民法商法、行政法、經濟法、社會法、刑法、訴訟與非訴訟程序法”等七個法律部門中,社會法、經濟法明顯具有不同于傳統法律部門的特征,劃分法律部門的“調整對象說”或“調整方法說”無法運用于這兩個部門。形成這種現象,既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形成的時代背景與條件等客觀限制,也有中國法學理論相對薄弱的原因。在這個意義上,領域法學理論可以為完善我國以憲法為核心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提供理論支撐,不僅可以為我國已有法律體系現狀提供更為合理的解釋、提升其自洽性,也可以為將環境法這樣已經成熟的“重要立法領域”納入法律體系開辟道路。
具體而言,將環境法作為“重要立法領域”,納入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實際上是環境法內外部的雙向體系化過程,需要深入法律規范層面,建立判斷標準。在環境法外部,需處理好具有領域法特征的環境法律規范與“借用”相關部門法律規范形式的關系,主要是如何判斷與區分具有民事法律規范、行政法律規范、刑事法律規范外觀的環境法律規范;在環境法內部,主要是在如何解決環境法律規范的類型化問題基礎上,建構協調一致的環境法律規范體系。
從法理上建構法律體系,本質是“發現單個的法規范相互之間和規則體相互之間,以及它們與法秩序的主導原則之間的意義脈絡”。在這個意義上,處理環境法與相關法律部門的關系,主要是在現有的部門法判斷標準之上,建立領域性法律判斷標準,以環境法律關系建構的“人與自然和諧共生”哲學基礎、綜合采用各種手段應對環境危機的問題導向、統籌實質法治與形式法治的協同性方法,形成具有獨特“標識”的環境法律體系,為構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中的獨立領域提供理論支撐。不可否認,環境立法與傳統的法律部門不僅在法律淵源上有密切聯系,而且其采取的行政、民事、刑事法律手段直接脫胎于傳統法律,使得環境法律規范具有傳統部門法的“外觀”,這就更加需要我們從理論上厘清“形式”與“內容”“目的”與“手段”的關系。以環境法與行政法關系為例,由于環境保護是現代國家的重要功能,其方式為國家承擔為人民提供良好生態環境的職責,在法律上具體表現為行政立法、行政授權、行政管理的外觀,因此,很容易從形式上將環境法作為行政法的一個分支。但如果透過外在形式,對“環境行政”加以深入研究,便不難發現,生態安全對于國家和民族可持續發展所具有的基礎性作用,在本質上拓展了國家形態與功能,已經成為現代國家的目的。這必然要求國家公權力介入生態環境領域,以環境行政方式為人民提供良好生態環境、保障環境權利益,賦予環境行政特殊內涵。此時的環境行政是國家治理介入“人—自然—人”復合系統的主要形式,行政對象不再僅僅是社會系統;環境行政的范圍是經濟、政治、社會、文化、科技領域中與環境治理有關的所有問題,而且要采取“山水林田湖草沙統籌”的方法;環境行政是傳統命令行政、規制行政與合作行政等方式的有機整合,呈現“既擴權又削權、放權,既限權、控權又參權、分權、還權的復雜演變”。可見,環境法上的行政法律規范所特有的哲學觀、方法論以及具體的規范目的而呈現出與作為部門法的行政法律規范的不同特性,可以從領域法角度加以識別。在環境法內部,面臨的主要任務是針對目前存在的環境保護相關立法因分屬于不同法律部門而存在的價值理念、立法原則差異,以及立法時間跨度大、修改次數多造成的矛盾沖突和斷裂現象,在厘環境法價值、環境法原則的同時,采取一定的法學方法完成環境法律規范的類型化、體系化。具體而言,需要針對立法實踐中已有的由生態環境保護綜合性法律、污染防治專門法律、環境和生物多樣性保護法律、資源保護利用法律、流域性生態環保法律、特殊地理地域類法律構成的法律體系,進行更加精準的法理抽象。重點在于把環境法學研究已經達成共識的“人與自然和諧共生”哲學基礎、環境法律關系等理論加以具體運用,以憲法規定的“美麗中國”目標、環境保護國家任務和國家責任為依據,以保護生態系統整體性、促進國家生態文明建設為目的,確定環境法的可持續發展目的價值;以滿足生態環境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需求為方向,為生態環境執法、司法、守法提供行為規則為追求,以環境法律的可實施性、可操作性為歸依,運用類型化思維方法,對環境法律規范進行體系化。環境法律規范體系化的最高形式是編纂環境法典,在我國已經將環境法典編纂研究納入立法計劃的背景下,可以此為具體目標進行環境法律規范的體系化研究。
結語
環境法是人類進入生態文明時代必須進行的法律選擇,本質上是將被傳統法律所忽視的人的自然屬性以及人與生態系統的整體關系納入法律調整范圍,由此帶來了對既有法學理論與法律規則的創新需求。理論上的成熟是制度成熟的前提,也是制度自信的基礎。面對環境法學尚未形成研究范式的現實與環境法典編纂所需要的成熟的知識體系支撐的差距,環境法學基礎理論研究任務迫切而繁重。新中國50年的環境法治建設成就,為環境法學基礎理論研究提供了豐富的實踐創新、制度創新資源。實際上,我國環境保護法規定的“保護和改善環境,防治污染和其他公害,保障公眾健康,推進生態文明建設,促進經濟社會可持續發展”立法目的,清晰地表明環境法上的“人”包括個人、公眾和后代人,是具有生態理性的經濟人;現行資源立法、污染防治立法、自然生態保護立法,體現了“自然”的資源、環境、生態三個面向和屬性。生態文明體制改革和環境執法實踐中不斷創新的領導干部綠色審計、黨政同責、終身問責、綜合排污許可、生態環境損害賠償制度等,環境司法過程中不斷完善的環境公益訴訟、行民刑銜接、流域管轄、生態修復責任、碳匯執行機制等,很好地體現了環境法律關系重構主客體關系的本質以及主體關系間接性、二次調整性、規范多元性等形式特征。黨的十八大以來,習近平總書記反復提出“完善以憲法為核心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的明確要求:立法機關大力加強“重要領域立法”的系列舉措、承認生態環保立法體系已經形成,都充分展現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發展的新方向。當然,建構環境法知識理性,討論其哲學基礎、法律關系、法律體系是遠遠不夠的,本文對這些問題的檢討也還是初步和淺表的。但這種研究至少可以表明,只要我們真正深入環境立法、執法、司法實踐中去,便不難發現其中蘊含的法治規律以及從事理到法理的理論邏輯。期待新時代環境法學研究能呈現更多更好的基礎理論研究成果, 為構建中國特色環境法學學術體系、話語體系、學科體系提供堅實的智識支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