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紅
內容摘要:黨的二十大報告提出了科學化、系統化的中國式現代化理論,法治現代化既是中國式現代化的組成部分,也是中國式現代化的有力保障。在法治軌道上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需要關注民商事糾紛的解決。社會與國家的分離與博弈促成了糾紛的多元化解決機制,全球化則加速了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的發展與變革,與中國式現代化的要求相呼應。
面對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下解紛體系的調整, 民商事糾紛多元化解決機制的完善應滿足國家治理體系現代化和推進高水平對外開放的時代需求。我國應在厘定目標的基礎上,通過調配立法與司法資源,完成民商事糾紛多元化解決的頂層設計,以增強訴訟在民商事糾紛解決中的引領力;同時也要繼續貫徹落實把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挺在前面的要求,提高仲裁的公信力和發揮調解的聚合力,從而服務和保障中國式現代化的建設。
關鍵詞:中國式現代化 法治現代化 多元化糾紛解決 高水平對外開放 仲裁訴訟
中圖分類號:DF9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4039-(2023)02-0162-178
黨的二十大報告創造性地提出推動中國式現代化的宏偉藍圖,并強調在法治軌道上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現代化的實現需要與之相匹配的法治體系,而妥善化解民商事糾紛維護社會和諧穩定則是其中的重要內容。改革開放40余年來,隨著經濟社會的蓬勃發展,社會矛盾與糾紛也日益增多。為此,中央高度重視民商事糾紛解決機制的構建與完善,意圖通過建立以訴訟、仲裁和調解等方式相互配合的機制提升法治工作的質效。然而,隨著社會轉型的加速,我國在民商事糾紛多元化解決機制的現代化上依舊面臨諸多挑戰。
本文聚焦中國民商事糾紛多元化解決機制,從基礎、需求和進路三個維度對其現代化建設作出探討,以期為在法治軌道上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的目標提供助力。需要指出的是,盡管在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中存在諸如中立評估、第三方調處等非訴機制,但基于當前中國民商事糾紛解決的現狀和該機制運行的主要依托,本文將重點關注以訴訟、仲裁和調解為支柱的糾紛解決機制。同時,本文聚焦于民商事糾紛的多元化解決,無涉于其他糾紛類型。
一、我國民商事糾紛多元化解決機制的現代化基礎
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主要指,在一個社會中,多種多樣的糾紛解決方式以其特定的功能和運作方式相互協調地共同存在所結成的一種互補的、滿足社會主體的多樣需求的程序體系和動態的調整系統。它的產生與完善伴隨著現代法治國家的演進中所形成的法治理論構建,并在中國的法治建設中呈現出本土色彩。
(一)民商事糾紛多元化解決的理論根基
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的興起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20世紀后半葉替代性糾紛解決機制(Alternative-Dispute-Resolution,-ADR)的發展。隨著經濟社會快速發展,社會糾紛的急速增長,越來越多糾紛涌向法院致使訴訟壓力陡增,解決該問題成為各國普遍關注的改革任務。與此同時,法治理念與模式的成熟令社會主體愈發認識到法院訴訟所存在的局限性,基于當事人自我的權利處分和意思自治也能夠化解糾紛進而得到當事人滿意的解決方案。尤其是在全球化的推動下,跨境糾紛的增多令特定法域的法院的中立性頻繁遭受質疑,非國家性的糾紛解決機制逐漸成為解決跨境糾紛的優選。質言之,ADR的出現實際上是現代法治國家的發展和爭議解決理論體系演進的客觀結果,反映著法治構建的深層邏輯。
從糾紛解決的發展史來看,人類社會的糾紛解決大致經歷了從對抗到談判再到第三方介入的模式演變。而在第三方介入的過程中,以仲裁和調解為代表的社會化糾紛解決方式顯然要早于法院主導的訴訟。早在政治國家形成之前,社會化的糾紛解決機制就已經開始服務于商品經濟。在古巴比倫時期,猶太人商人社區之間發生的糾紛一般是通過社區自發組織的審判程序裁定的。這種糾紛解決機制主要依賴于私主體之間的意思自治,他們基于自己的意愿選擇解決糾紛的主體、方式,在執行中更由于熟人社會的關系紐帶使得多數商人愿意遵守裁決。
在全面建立起法院訴訟制度以后,其認為以仲裁為代表的社會化糾紛解決機制本質上會侵蝕國家法律構建的法秩序,從而影響其統治的穩定性和對社會的控制力。故其以國家司法權的強硬手段剝奪了仲裁等管轄糾紛的權力,并對私人糾紛解決機制采取不友好甚至是敵視的態度。如英國發展了所謂“法院管轄權不容剝奪”原則,賦予法院對一切仲裁裁決均有重新審查的權力,導致當事人的仲裁協議對法院幾無拘束,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遭遇危機。質言之,在現代國家崛起的過程中,其通過國家法的建構貫徹統治意志并維護法秩序的統一,故而在該過程中極力壟斷對糾紛解決機制的控制以期成為社會矛盾化解的最終決斷者。
從身份向契約的轉變促使國家主導的社會階級被打破,使得人們開始基于平等身份通過締結契約的方式調整各類社會關系。基于意思自治所締結的契約成為實現個體利益的有效途徑,其更織構起一套基層社會的秩序體系推動著利益的分配和交換。所以,以仲裁和調解為代表的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由于能夠最大限度尊重當事人意思自治,滿足他們獨立且多樣的利益分配模式而再度得到青睞。但與此同時,交易網絡的擴張令社會關系生人化,致使過去在熟人社會之間依靠信任和聲譽為依托的裁決執行機制難以奏效,當時新興社會力量便將目光寄托于掌握國家暴力的現代國家,希冀于通過國家法加持裁決的執行力。
對于現代國家而言,面對糾紛的增多法院的解紛壓力漸令其不堪其擾,尤其大量的專業性糾紛也令缺乏專業知識與經驗的法官左右為難。而在民商事的法律形塑中,國家也逐漸認識到意思自治的重要性。故大量的民商事法律開始尊重意思自治,并通過法律的調整讓那些原始且凌亂的意思自治規則化,實現意思自治與法秩序的統一并倡導私主體依據國家法解決糾紛。也恰是在該過程中,國家認可了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的合法性,壟斷于其手的司法權也被分解和部分歸還給社會,司法制度也被分為以國家強制力為后盾的“國家司法”和以社會制裁力為后盾的“社會司法”。而在反復實踐中,訴訟、仲裁與調解漸趨找到各自的權力邊界,并建構起相互配合的制度框架,形成了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
因此,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的形塑根植于國家與社會的博弈與合作,其背后蘊含著意思自治與國家法秩序的對立與統一。故在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的完善過程中,其所面臨的問題往往圍繞如何平衡意思自治與法秩序統一展開, 大量的實踐也淬煉了制度的韌性并實現了從理論向制度的躍升,形成了現代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
(二)民商事糾紛多元化解決的制度成果
國家和社會博弈與合作的過程為仲裁和調解等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提供了空間。一方面,國家通過立法的方式允許私主體將平等主體之間的契約或非契約糾紛交予仲裁或調解解決,賦予當事人基于意思自治選擇解決糾紛的方式與程序,倡導其自愿執行并化解糾紛。另一方面,相關仲裁與調解立法也允許仲裁裁決或調解協議在滿足一定標準的前提下申請法院強制執行,當然對于相關標準的審查也掌握在法院之手,從而框定了訴訟、仲裁與調解的運行框架。該框架的形成盡管形塑了多元化爭議解決機制的基本形態,但糾紛解決作為一個動態的司法活動,其也需要隨著社會的發展而作出調整,尤其在20世紀中后期,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在各國司法改革的浪潮中迎來了新的發展。
站在現代國家的立場上, 糾紛數量的不斷增長和類型的多樣化已經成為法院訴訟的巨大壓力,因此世界各國紛紛開始提升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的地位,尤其是西方國家掀起了一場以“接近正義”
為口號的司法改革運動。該運動旨在發揮ADR對司法的輔助作用,緩解司法壓力,將司法制度從無力負擔、無法接近、背離現實與過度制度化的被動狀態拯救出來,對訴訟進行分流減量。一方面,通過程序的簡化和便利,增加民眾利用司法的機會;另一方面,通過司法的社會化,把大量糾紛從訴訟向ADR轉移,強化社會糾紛解決的能力,使公民有機會獲得具體而符合實際的正義,即及時、便捷、經濟、平和地解決糾紛的權利。由于法院承擔了對ADR的引導和制約功能,實際上也導致了司法功能的擴大或轉變。有學者稱,西方的“接近正義”運動,尤其是第三次浪潮實質上可以被視為一場關于“司法社會化”的改革運動。事實上,伴隨著ADR法律地位、應用范圍、發展格局不斷提升,ADR與20世紀中葉以來西方國家“接近正義”運動匯聚,成為構建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的潮流,極大豐富了爭議解決制度,使各類解紛機制呈現百花齊放、迅猛發展的態勢。
站在社會維系與發展的角度, 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的興起實際上是為了恢復當事人自治的機會,倡導個人必須盡力依靠自己而非國家權力解決問題。盡管在陌生人社會中,法院權力的介入能夠保證糾紛解決機制的強制力,但這種制度框架是從普遍和宏大的層面作出的一般制度設計,對于特定群體當中發生的糾紛而言,意思自治的自我約束力依舊發揮作用。例如,在商事糾紛的解決中,那些長期從事特定行業商事活動的群體本身便建立了一種信賴關系,糾紛解決機制的存在無非是幫助他們在面對糾紛時找尋最佳的解紛方案,雙方也基于信賴和利益會自愿執行。所以,在現代生人社會,ADR并非只是嵌入國家法體系的配套機制,在某種層次上其仍能發揮作用并促進社群自治。ADR的興起不失為增強糾紛解決效率、維持爭議解決活力的一種嘗試,其主要目標不是將爭議放在法律語境下予以考量從而通過適用最合適的法律規定獲得有效力的法律決定, 而是通過中立者的干預,為當事人提供一種更加有效解決爭議的方式。因此在過去的幾十年間,非訴方式始終是解決國際糾紛的首選并形成了相應公約體系,甚至在晚近更推動了跨境訴訟的革新并加強各機制的交互影響。
《承認及執行外國仲裁裁決公約》(以下簡稱《紐約公約》)的締結使得仲裁裁決率先成為可以全球流通的法律文書,其順應了以意思自治為核心的現代社會的跨域融合趨勢,推動各國形成一種司法互惠的執行機制,這也令仲裁成為解決跨境糾紛的首選方式。在《紐約公約》的示范與推廣下,國際社會愈加對非訴訟方式寄予厚望并展開調解甚至訴訟的改革。無論是《選擇法院協議公約》和《外國判決承認與執行公約》(以下簡稱《判決公約》)推動當事人自由選擇各國法院進行訴訟并支持判決的跨域執行,還是《調解所產生的國際商事和解協議執行公約》(以下簡稱《新加坡公約》)生效后調解協議的全球流通,相關公約都為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搭建了國際框架,形成了訴訟、仲裁與調解并駕齊驅并相互競爭的格局。
面對這種格局的形成,訴訟、仲裁與調解也開始相互借鑒并不斷提升對當事人的服務質量,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的過程性影響開始顯現。同時,不可否認的是全球化也催生了爭議解決制度的發展變化。無論是訴訟、仲裁、調解或是其他替代性爭議解決方式,均清醒地認識到時代變化對其帶來的挑戰,并積極主動尋求改革、尋找進路。伴隨著發展與挑戰,爭議解決制度之間相互借鑒、彼此融合,不失為一種改革進路。例如,在國際仲裁當中,越來越多的當事人選擇通過訂立多層次糾紛解決條款將其他方式引入其中,力圖在進入仲裁之前或者在程序推進過程中,通過談判或調解先行化解糾紛。也恰是在這種程序的交互影響中,當事人意思自治得以進一步凸顯,現代國家對糾紛解決的控制權不斷稀釋甚至訴訟也被卷入這一競爭中。至此,非訴訟解決機制徹底擺脫了訴訟的附屬品而成為與之平等的解紛方式,而多元化爭議解決機制的融合度也不斷加深并進入新的階段。
(三)民商事糾紛多元化解決的中國經驗
民商事糾紛的多元化解決首先根植于我國的文化傳統,其建構目標適應我國悠久的法治文化背景。作為擁有五千年文明史的農業文明古國,以家庭為單位、固定分散式勞動是我國古代最主要經濟模式,血緣、擬制血緣和地緣占據了人際關系的絕對地位。在這一土壤之上生發出的儒家思想將“尊祖宗、重人倫、崇道德、尚禮儀”內化為精神內核,逐漸積淀成中國人文化心理結構的基礎。儒家認為解決糾紛的理想方式應為一種非訴訟的禮法教化和勸導,倡導通過地方宗族中深孚眾望長輩的禮法教化,使得糾紛的雙方在互讓互諒的基礎上自行解決糾紛,盡力避免官家的介入。這一模式恰恰與非訴訟糾紛解決所倡導的理念形成契合,成為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建立的文化根基。
隨著近代中國的現代化發展,盡管訴訟漸趨走向專業化但以調解為主要糾紛解決方式依舊具有強大生命力,并深刻影響著我國糾紛解決機制的發展。抗戰時期面對邊區司法工作的實際,陜甘寧邊區高等法院隴東分庭庭長馬錫五堅持以群眾路線為指導,創立了“馬錫五審判方式”并得以推廣。該方式重點強調審判工作與調解的結合,注重調查研究并發揮群眾主動性,有效發揮了調解在司法工作中的作用并奠定了我國社會主義審判方式。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我國繼續利用傳統非訴糾紛解決機制并將其作為基層治理的重要內容。20世紀60年代初,浙江諸暨楓橋鎮干部群眾創造“發動和依靠群眾,堅持矛盾不上交,就地解決,實現捕人少,治安好”的“經驗”,1963年毛澤東同志就曾親筆批示“要各地仿效,經過試點,推廣去做”,這令以調解為主要解紛方式的“楓橋經驗”得到進一步重視,鞏固了我國非訴訟糾紛解決的制度土壤。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推進,經濟的高速發展和社會的加速轉型使得社會矛盾日益增多,某種程度上體制轉型期也是社會矛盾凸顯期,有效化解矛盾與糾紛并維護社會主體之間的和諧穩定,毫無疑問是推動法治社會建設并推進國家治理的關鍵任務。因此,我國的法治建設也愈發重視糾紛解決機制的完善,并沿著多元化的路徑展開改革。尤其是黨的十八大以來,在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領導下,全面依法治國工作深入推進,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的形塑也進入加速期。2015年,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發布的《關于完善矛盾糾紛多元化解機制的意見》,從國家治理的頂層設計上全面規劃了多元化糾紛解決的體制與模式,基本形成了符合我國國情和糾紛解決規律的解紛機制。2016年,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關于人民法院進一步深化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改革的意見》更明確了法院推動多元化解紛的立場與路徑。也正是在中央的領導和推進下,過去幾年來,立法、行政與司法機關不斷加強對仲裁和調解為代表的非訴糾紛解決機制的支持,推動中國仲裁制度的改革和調解制度的完善,逐步建立起一套更為健全的社會化、市場化的糾紛解決機制,形成了“把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挺在前面”的解紛理念。而各地的糾紛解決機制完善也以多元化解紛為目標展開。例如在《上海市促進多元化解矛盾糾紛條例》中,其強調多元化解矛盾糾紛工作應當以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為先,加強矛盾糾紛源頭預防和訴源治理,完善預防性制度,構建有機銜接、協調聯動、高效便捷的多元化解矛盾糾紛工作機制。質言之,黨的十八大以來,中國已經明確了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的基本思路,為中國式現代化建設中的矛盾化解提供了制度保障。
因此,縱觀我國糾紛解決機制的發展脈絡,從傳統文化強調通過調解等非訴訟糾紛解決,到近現代法院審判和非訴訟方式的結合運用,再到新時代的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解紛理念的不斷演進引領著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的形塑,并成為我國民商事糾紛解決機制現代化的重要基礎,這些理念和制度的創設和完善也將為中國式現代化進程中創造糾紛解決文明新形態提供支撐。
二、我國民商事糾紛多元化解決機制的現代化需求
中國式現代化的提出是在總結中國發展歷史經驗的基礎上,總結人類文明現代化規律并結合時代發展趨勢作出的科學論斷。中國式現代化需要在法治軌道上加以推進,其呼喚法治的現代化予以保障。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作為法治中國建設的重要方面,它的現代化也涵攝于法制現代化的進程中。而推進中國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的現代化,需要基于世界發展趨勢和中國發展需求作出設計,其前提便在于厘清當前所面臨的時代需求。
(一)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中的解紛體系加速調整
當今世界正處于大發展大變革大調整時期,和平與發展仍然是時代主題。世界多極化、經濟全球化、社會信息化、文化多樣化深入發展,全球治理體系和國際秩序變革加速推進,各國相互聯系和依存日益加深,國際力量對比更趨平衡,和平發展大勢不可逆轉,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已成為不可逆轉的國際格局演進趨勢。在這一趨勢的催動下,全球治理體系將進入加速調整期,內嵌其中的糾紛解決機制也迎來新的變化。
首先,經濟全球化下糾紛的跨國性日益普遍,全球性的糾紛解決法律體系逐步走向趨同。第二次世界大戰后(以下簡稱“戰后”)現代化的推進與全球化相伴而行,如果說現代化是當今最重要的“時間”坐標,那么全球化無疑是當代人最為休戚與共的“空間”意識。對于糾紛解決機制而言,全球化促使世界市場走向一體化,跨境交往的加速也使得糾紛的跨國性日益普遍,糾紛解決也成為一種跨國性的法律服務活動并輻射全球,推動了國際糾紛解決法律體系的形塑。
恰是在國際仲裁的示范下,訴訟及調解等糾紛解決的國際法律體系的發展更進入加速期。一方面,《判決公約》和《新加坡公約》的締結拓展了司法文書全球流通的種類,促使相關國家開始關注有關領域的法律體系構建與完善,并對標公約展開趨同化的規則調整。這種規則的統一為全球商業主體提供了更加豐富的糾紛解決選項,也為各種方式的結合提供空間,令當事人可以根據自身利益需求選擇合適的方式而不擔心文書的跨境執行問題。另一方面,相關公約及立法的形成強化了各國糾紛解決理念的統一。主權國家在締結條約和參與跨境司法活動的過程中愈發尊重私主體的意思自治,不斷弱化并讓渡司法主權而求取更多的國際合作利益,為經濟全球化的進一步推進掃除障礙。
其次,國際力量對比調整下糾紛解決的主導權開始轉移,亞太地區的影響力逐步增強。作為國際法體系的有機構成,糾紛解決體系在幾百年的演進中或多或少地顯露著西方中心主義的色彩。而大變局時代國際力量的對比調整,推動世界中心從西歐向亞太的轉移,打破了發達國家對全球經濟資源的壟斷,這種“東升西降”表明世界權力轉移對象出現根本性變化。在該趨勢的影響下,糾紛解決市場的中心也日益從西歐轉向亞太。以仲裁市場的發展看,21世紀以來全球的最受歡迎仲裁地愈發呈現出東移的趨向,作為衡量地區仲裁市場活躍度的仲裁地受歡迎度,近年來已經從過去的西歐城市壟斷轉向了東西方平分秋色的格局,新加坡和香港的崛起更提升了亞太地區糾紛解決的話語權和影響力。這種糾紛解決主導權的轉移伴隨著全球經濟的活躍度,而其同時也將加速原有糾紛解決體系的發展。在實踐中,亞太地區崛起更促進了國際糾紛解決的文化多樣性,令國際仲裁和調解中不再使用單一的英美法標準與文化去定分止爭,更多國家法律與理念將會在多樣的仲裁員或調解員的運用中得以推廣,非西方國家當事人在國際糾紛解決中的地位也將有所提升。再次,國際秩序調整下糾紛解決的競爭性開始凸顯,解紛機制的國家主導性開始顯現。在國際糾紛解決機制全球市場形成和國際力量對比調整的交互影響下,糾紛解決也日益成為各國參與國際競爭的重要方面。作為一項法律服務業,更多的糾紛交由特定國家解決既可以為當地帶來經濟上的收益,也能有效提升該國法律的國際影響力和域外適用性。因此,無論是在營商環境指數評估還是在各類法治指標評估上,該國的糾紛解決能力和全球覆蓋度早已成為重要的競爭性指標。
正是因為這種競爭格局的形成, 世界各國紛紛開始支持本國糾紛解決機制的完善和機構的發展,過去的社會主體競爭開始轉為國家主導的競爭。一方面,近年來包括中國、新加坡和荷蘭等國家紛紛通過設立國際商事法院的方式,提升本國法院解決國際糾紛的能力。另一方面,對于仲裁和調解為代表的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而言,相關國家和地區也開始通過各類行政支持措施提升本國(地區)糾紛解決行業和機構的競爭力。
最后,信息技術的發展加速解紛體系的革新,為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的發展與完善提供契機。21世紀以來,以互聯網、人工智能、大數據以及區塊鏈等為代表的數字技術的發展,促使人類社會進入信息化時代。數字技術正以新理念、新業態、新模式全面融入人類經濟、政治、文化、社會、生態文明建設各領域和全過程,給人類生產生活帶來廣泛而深刻的影響。而在糾紛解決機制的發展中,信息技術的運用將會產生許多顛覆性的影響。信息技術將極大地提升糾紛解決效能,過去依靠現實匯集并解決糾紛的方式將轉至線上,免去了因解紛而帶來的舟車勞頓和成本消耗。同時,人工智能、大數據的運用將便于糾紛解決各方更快地找準糾紛癥結并基于法律邏輯選取最佳解紛方案,這既可以提升解紛程序的靈活性,也可以提升裁判的準確性和一致性。
在信息技術帶來增益的同時,其也沖擊著現行糾紛解決體系。一方面,數據安全等方面的監管導致在開展線上解紛過程中需要兼顧數據合規, 而這將令非訴訟糾紛解決方式遭受更多的公權力干預,可能削弱其在保密、自治等方面的優勢。另一方面,人工智能等智能化技術的應用可能侵蝕糾紛解決中人的主體性,因為僅憑計算邏輯作出的解紛方案不同于人對情感、道德和理性的綜合運用。這極有可能進一步加劇當事人在糾紛解決中的矛盾,不利于糾紛的實質性化解。凡此種種均是糾紛解決機制現代化中所面臨的現實問題,其將深刻影響中國民商事糾紛解決機制的完善。
(二)國家治理體系現代化中解紛體系仍需完善
面對糾紛解決機制在大變局下的體系調整, 中國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的現代化也將受其影響。
但中國的現代化經驗也表明,法律制度的革新不能僅聚焦于移植,其同時需要與現實國情和本土特色相結合。因此,中國糾紛解決機制的現代化除了要關注國際趨勢外,更應著力滿足我國在糾紛解決方面的現實需求,推動國家治理體系的現代化。
在法治軌道上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離不開對糾紛解決機制的重視。當今世界,在各類衡量法治水平的評估中,糾紛解決機制完善程度都是重要參考指標。例如,世界正義工程提出的法治指數評估就將ADR能否提供獨立、中立、公平、高效的司法救濟和傳統的、社區的及宗教的糾紛解決機制均應當提供獨立、公平、公正的司法救濟作為重要的指數,并著力從糾紛解決的中立與公正性、質量以及自治性等角度作出評估,充分凸顯了糾紛解決機制在促進法治提升治理水平方面的重要價值。在中國式現代化建設中,有效應對挑戰、化解矛盾、抵御風險、保障安全不容忽視。當前,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社會主要矛盾將長期存在,在某些地區某一時段可能十分凸顯,由此引發的人民群眾內部的利益沖突、矛盾糾紛將大量存在,一系列長期積累且尚未破解的深層次矛盾、結構性矛盾與發展中新出現的矛盾互相疊加,這便需要現代化的糾紛解決機制予以保障。例如,世界知識產權組織仲裁和調解中心在處理知識產權和相關商事爭議時,就設計了仲裁與調解結合使用的流程。根據其替代性爭議解決選項,當事人可以選擇直接進入調解,若無法達成和解協議則可進入仲裁/快速仲裁程序從而獲得裁決;反之,當事人亦可直接進入仲裁/快速仲裁程序,之后再達成和解。約有70%的調解最終達成和解協議,而仲裁中約有40%的案件在裁決作出前達成和解。
盡管過去十余年間已經形成了相對體系化的糾紛解決機制,并確立了把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挺在前面的理念。但從現實來看,我國的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依舊存在比例失衡和銜接不暢等多方面問題,這也成為糾紛解決機制現代化的亟須解決的問題。
首先,訴訟與非訴糾紛解決方式比例失衡,非訴訟糾紛解決的效能有待提升。改革開放以來,盡管我國大力推進以仲裁和調解為代表的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并已經形成了相對完備的仲裁與人民調解制度。但在實際運行效果上大量的糾紛仍主要由法院解決,尤其對于基層糾紛和民商事糾紛而言,非訴訟糾紛解決所占比例依舊不高,并未有效紓解法院的訴訟壓力。面對這一現狀,在最高人民法院的推動下盡管逐步建立了“一站式”的多元糾紛解決機制,在法院主導下主動分流糾紛,但當事人依舊缺乏將糾紛交由仲裁與調解的意愿。
究其原因,運行上行政化和地域化的仲裁與調解管理體制使其糾紛解決服務水平參差不齊。在我國現行仲裁與調解體制下,相關糾紛解決機構多是由地方政府設立并交由行政機關管理,其人員編制、財務制度以及運行管理多與地方行政機關掛鉤,行政化和地方化色彩相對濃厚。作為一種社會化糾紛解決機制,仲裁與調解本應以服務當事人為首要任務,通過不斷提升服務質量來獲得市場主體青睞。但在行政化下其缺乏參與市場競爭并提升服務質量的積極性,地方保護主義和行政家父主義的疊加影響難以滿足市場主體的解紛需求。雖然隨著市場經濟發展,一些發達地區的仲裁與調解機構率先改革并迎合市場需求。但相較于標的額低、社會關系復雜的基層民商事糾紛而言,相關機構更專注于解決標的額與影響力更大的商業糾紛, 并不斷提升仲裁費用將許多簡單糾紛拒之門外。
這導致非訴方式在價廉和質優之間產生矛盾,當事人不得不選擇到法院尋求性價比更高的糾紛解決服務。
從解紛效果來看,恰是由于非訴機制缺乏市場化運作,使得仲裁與調解等非訴訟糾紛解決方式難以發揮其應有價值。例如,仲裁的行政化與地域化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仲裁機構和仲裁員的獨立性與公正性,并引起境內外當事人的質疑。而某些地區法院的過度司法監督以及頻繁撤銷仲裁裁決的做法,更令仲裁在程序的推進中往往陷入“正當程序偏執”的制度怪圈,使得仲裁的審理時限不斷拉長、費用成本不斷提高,難以發揮非訴訟糾紛解決方式的靈活性和高效性。這些情況的發生都進一步加劇了當事人對非訴訟方式的不信任感,使之在糾紛解決當中無法發揮應有作用。而我國的商事調解因缺乏法律賦予的強制執行力,在實踐中的適用非常有限。
其次,訴訟與非訴糾紛解決方式銜接不暢,致使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運轉動力不足。一是訴訟與仲裁銜接存在法理障礙。仲裁和訴訟長期以來是兩種并行的糾紛解決方式,仲裁對商事糾紛建立管轄(主管)權的前提是存在有效的仲裁協議,這便就排除了法院訴訟對相關糾紛的管轄權。如果強行將仲裁與訴訟進行兼容,既會違背當事人的意思自治,更在無形之中貶損了仲裁與訴訟各自的制度優勢。故而找尋訴訟與仲裁適當的銜接方式,是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現代化的重要問題。二是訴訟與調解銜接存在實踐障礙。商事調解是依托專業機構和專業人士開展的調解,其并不同于長期以來法院在訴訟過程中開展的調解。因此,如何劃分訴訟程序中的調解和專業化的調解是不容忽視的問題。尤其在《新加坡公約》背景下,法院主導下的調解很難納入公約范疇,這便會減損當事人在進入訴訟后分流到調解的意愿。所以,如何將傳統法院主導的調解和專業的商事調解相銜接,是打通兩者對接壁壘的關鍵。三是仲裁與調解銜接存在操作風險。近年來,雖然仲裁與調解的結合已經成為國內外糾紛解決的普遍實踐,但也在具體推進中暴露許多問題,尤其是當事人普遍反映其在調解中所作出的妥協往往會被仲裁員知悉,并以此為基準作出裁決而極大地貶損當事人的利益。因此,包括國際商會國際仲裁院在內的國際性仲裁機構也在相關規則的設計上推動形成所謂的仲裁與調解的“隔離墻”以保障兩者的分離,并強調通過“背對背”調解的方式維護當事人的仲裁利益。因此,在仲裁與調解機制的銜接中,如何防范相關問題的發生也是我國糾紛解決機制完善需要面對的問題。
(三)推進高水平對外開放中解紛需求不斷升級
黨的二十大報告指出要堅持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改革方向,堅持高水平對外開放,加快構建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的新發展格局。推動和保障高水平對外開放離不開法治,提升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在解決涉外及國際糾紛方面的能力更是應有之義。盡管過去幾年來我國在該方面發展迅速,但無論是訴訟還是仲裁與調解都仍有進步空間。
就訴訟而言,伴隨我國高水平對外開放的持續推進,涉外審判案件量持續攀升,新類型案件不斷涌現,糾紛復雜性和審判難度也日益提高。同時,我國涉外審判的國際影響力也日益提升,涉及當事人已覆蓋全球100多個國家和地區,國內國際關注度顯著上升,對我外交工作大局和國際形象塑造發揮著重要作用。2018年,最高人民法院第一、第二國際商事法庭正式成立并揭牌辦公,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設立國際商事法庭若干問題的規定》,國際商事法庭建立了訴訟、仲裁、調解“三位一體”的“一站式”國際商事糾紛解決平臺,致力于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的發展和完善。尤其在中國國際商事法庭(CICC)的制度完善上,最高人民法院和各級人民法院通過一系列改革措施不斷提升解紛能力, 使之成為新時代司法保障對外開放的重要機構。而在糾紛多元化解決上,CICC更希望通過打造“一站式”糾紛解決機制意圖提升其在解紛方面的效能。
但對標國際主要競爭對手的改革與完善,CICC在多元化糾紛解決上仍存在許多體制障礙。就訴調對接而言,一是受案方式受限致使審前調解作用未發揮。目前,CICC案件受理數量非常有限并以提審案件為主,導致CICC所設計的獨特的審前調解程序無法被啟動,專家委員會和國際商事調解機構在此環節也形同虛設,因而無法發揮“一站式”糾紛解決高效、便捷的機制優勢。二是審前調解與訴訟調解并存導致“一站式”糾紛解決機制定位模糊。《最高人民法院國際商事法庭程序規則(試行)》設立的審前調解旨在構建一個以國際商事專家委員會或調解機構為主體的調解制度,為當事人提供專業調解服務而實行“調審分離”。但該程序規則第27條又規定了訴訟調解,即法官可以主持雙方當事人進行調解程序并達成協議,成為“調審合一”。這導致完全相悖的審前調解和訴訟調解同時出現在同一程序中,令調解和訴訟程序界限不清并導致程序推進中權利義務平衡產生偏差。三是專家委員會調解定位尚不清晰,難以與《新加坡公約》適配。國際商事專家委員享有調解案件的職責,但在《新加坡公約》下由法官或仲裁員在司法程序或仲裁程序中,試圖促成和解的案件不是公約所規范的調解協議。故專家委員主持的調解究竟屬于獨立的調解還是司法程序內的調解難以界定,這將直接影響調解的執行力。
就訴仲對接而言,受限于訴訟與仲裁的互斥性和我國仲裁法的限制,目前對接主要建立在保全等臨時措施和裁決執行方面,而問題則集中于前者。首先,仲裁保全執行不便造成執行程序疊加。盡管CICC有權就保全發布相關裁定,但具體執行仍要有下級法院進行。在程序上如果CICC對于當事人提交的仲裁保全進行立案審查,依法作出裁定后再移送下級人民法院執行則會極大影響執行進度。反而不如仲裁機構直接向被申請人住所地或財產所在地的中級人民法院申請保全便捷。其次,財產保全門檻過高增添當事人難度。CICC規定標的額人民幣3億元以上或其他有重大影響的國際商事案件申請保全的,應當由國際商事仲裁機構將當事人的申請依照民事訴訟法、仲裁法等法律規定提交CICC。對比其他國際上商事法院的訴訟與保全費用,CICC的門檻似乎略高而會影響當事人選擇我國的積極性。
對于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在保障高水平對外開放上我國的仲裁與調解制度都面臨著改革與完善的需求,以增強競爭力和公信力發揮解紛優勢。仲裁作為解決國際糾紛的首要方式,在推動高水平對外開放方面具有重要價值。但目前我國仲裁制度仍在臨時措施、臨時仲裁等方面未實現與《示范法》等國際通行立法的對接,無法為境內外當事人提供完備全面的仲裁方式選擇。同時,行政化和地域化導致我國仲裁機構水平參差不齊且市場化程度較低,使得境內外當事人缺乏對仲裁的信心。而對于境外仲裁機構而言, 盡管自2015年起中國便逐步打開市場允許境外仲裁機構入駐內地開展業務,但目前上位法的限制和監管問題使得該工作僅在上海初步落地,并未真正建立起完備的管理體制而阻礙國際案件落地中國。
調解作為在我國具有深厚文化積淀的糾紛解決機制本應成為保障對外開放的優勢制度,但由于長期以來我國所奉行的人民調解制度與國際商事調解存在根本性差異,使得該領域愈發成為我國的短板。一是我國尚未形成針對商事調解制度的統一立法,使其在運行過程當中缺乏法律的指引并難以與訴訟和仲裁形成規范化的銜接通道,這將導致境內外當事人難以在中國展開調解并獲得符合預期的法律文書。二是我國缺乏專業化的商事調解機構。盡管目前在北京、上海等地已經建立了幾家商事調解機構,但無論從數量上還是覆蓋面上都難以與調解的廣泛適用性相匹配。同時,對相關機構法律地位的付之闕如也令其難以開展市場化的運作,商事調解市場的建立仍停留在初級階段。三是我國缺乏專業化的商事調解員隊伍。不同于人民調解,商事調解員不僅要具有良好的溝通能力,其更需要具備精湛的專業和法律知識,能夠幫助當事人達成滿意的糾紛解決方案。但相較于域外,我國目前仍缺乏職業化的商事調解員隊伍,這也導致境內外當事人不敢將案件交由中國調解機構解決。
三、我國民商事糾紛多元化解決機制的現代化進路
面對我國民商事糾紛多元化解決機制現代化所具備的現實基礎和需求,在法治軌道上推進中國式現代化的進程中,以習近平法治思想為指引,完善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首先需要厘定相應目標,在此基礎上以統籌推進國內法治與涉外法治的要求,以訴訟、仲裁與調解三大支柱性制度為抓手推動民商事糾紛解決的現代化。
(一)我國民商事糾紛多元化解的現代化原則
在法治軌道上推進民商事糾紛多元化解決機制的現代化是一個系統性工程,故需要厘定相應的原則以指導具體制度的設計與完善,從而充分利用其制度資源并滿足其發展。
第一, 以中國式現代化作為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現代化的根本指導。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的現代化內嵌于在法治軌道上全面推進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的偉大進程, 其應以中國式現代化為指導。
一個國家走向現代化,要遵循現代化一般規律,更要符合本國實際,具有本國特色。中國式現代化有各國現代化的共同特征,更有基于自己國情的鮮明特色。所以,在推動我國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的現代化過程中,一方面,要關注并借鑒糾紛解決機制發展過程中所形成的普遍經驗和制度成果,尤其在仲裁和調解日益成為國際社會普遍接受的解紛方式的背景下,要推動相關立法和制度與國際對接以滿足現代化需求。另一方面,中國式現代化打破了“現代化=西方化”的迷思,展現了現代化的另一幅圖景,拓展了發展中國家走向現代化的路徑選擇,為人類對更好社會制度的探索提供了中國方案。
所以在糾紛解決機制的完善過程中,需要充分挖掘中國歷史文化傳統,重視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中天下無訟、以和為貴等爭議解決的價值追求。同時,基于我國社會主義法治建設的基本現狀和目標,通過統籌規劃和妥善推進促進解紛方式與中國國情的適配。
第二,以法院主導作為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現代化的支柱。在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的建構中既要強調發揮好各種爭議解決方式的作用,又要對這些方式在適用中的銜接作出科學的制度設計。實踐證明,無論是“馬錫五審判方式”還是“楓橋經驗”,在糾紛解決機制的建設中法院始終發揮著重要作用,其也是糾紛解決的最后一道防線。而從當前我國糾紛解決的現狀來看,糾紛大量集中于法院已經成為不可忽視的社會治理成本, 故加強多元化糾紛解決的關鍵目標也在于有效紓解法院訴訟壓力。需要指出的是,以法院為主導并非以訴訟機制優先,而是借助法院的主動性貫徹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挺在前面的理念。過去幾年來,人民法院本著訴源治理目標大力改革,構建“社會調解優先、法院訴訟斷后”等遞進式矛盾糾紛分層過濾體系,以實現從源頭上減少訴訟增量。因此,在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的現代化中,現階段依舊要發揮法院的支柱作用,在其主導下既加強法院訴訟的解紛效能,滿足人民群眾的現實訴求和對人民法院的信任;同時也要在改革中圍繞其展開糾紛分流化解的制度設計,推動仲裁與調解在符合自身制度特性的基礎上,解決法院訴訟的改革經驗提升自身解紛能力。
第三,以產業集聚作為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現代化的動力。隨著法律行業的產業化發展,糾紛解決早已成為現代法律服務業中的重要構成。其既可以帶動律師、公證、司法服務等周邊產業的聚集與發展,從而優化本地營商環境以服務經濟發展;又可以提升相關國家法律的域外適用性,使之成為輻射全球的中心法域。近年來,以新加坡和中國香港為代表的國際爭議解決中心城市大力推動法律服務業的產業集聚,已經形成了現代化的國際法律服務中心,為當地帶來了巨大的經濟效益。面對這一趨勢,上海、廈門和成都等內地城市紛紛成立諸如虹橋國際中央法務區、海絲中央法務區及天府中央法務區等,以期推動當地訴訟、仲裁、調解和咨詢等多元糾紛解決產業的聚集,給中央法務區帶來新的增量,促進產業結構轉型和法律服務業的發展。所以,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的現代化應進一步發揮產業資本的推動力,在市場化和國際化的改革中提升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的質效,吸引更多國內外當事人的認可與選擇。
第四,以數字賦能作為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現代化的特色。數字技術的發展推動人類生存生活方式轉型升級,而數字賦能更為糾紛解決機制的發展帶來新機。過去幾年來,在最高人民法院的大力推動下,智慧司法已經成為中國司法的靚麗名片,最高人民法院提出的“數字時代司法新模式”,更強調運用大數據、人工智能等技術,打造智能化辦案系統,圍繞為司法服務賦能,推行“指尖”立案、“云端”辦案、“智慧”執行,積極構建互聯網司法新模式。而對于仲裁和調解等非訴訟糾紛解決方式而言,數字技術運用下在線聽證、電子取證、智能辦案輔助等更日益得到認可。尤其在新冠肺炎疫情全球蔓延后,在線解紛方式逐漸成為主流并帶動相關基礎設施和服務的升級。所以,在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的現代化過程中,要進一步發揮數字技術的賦能價值,將中國的多元化糾紛解決打造成為數字化的糾紛解決,把大數據、人工智能等技術應用到糾紛評估、案件分流等具體工作中,使之成為我國糾紛解決機制的特色。
(二)我國民商事糾紛多元化解的現代化目標
在明確民商事糾紛多元化解決機制的現代化原則基礎上,更需要結合實際和現實需求厘定該機制現代化的主要目標。這既有利于將相關原則落實到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完善的具體進程中,也能夠實現現代化要求與中國國情的相適應。
一是明確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現代化中各方式界限與銜接途徑。現代民商事糾紛解決中,尊重平等主體之間的意思自治是其建立的基礎所在,但在具體程序的推進中不同機制的側重點卻有所不同,呈現出從訴訟到仲裁再到調解不斷提升的狀態。訴訟由于依靠國家制定的程序法推進并由代表國家權力的法官居中裁判,故在糾紛解決中需要強調程序的統一性和裁判者權力的絕對性。即使在具體程序推進中需要關照當事人的意思表示, 但糾紛解決的程序和結果主要取決于法官的裁量,當事人在該過程中基本處于被動接受的地位。盡管仲裁也存在相應的程序規則,但仲裁的契約性使其在管轄權、程序規則、仲裁員甚至裁判結果上都依賴當事人合意,仲裁庭也力圖在平衡當中作出最終裁判。而調解實際上是調解員基于自身的專業促成雙方基于意思自治達成和解協議,本質上仍是雙方基于利益選擇自我達成的解封方案而非第三方直接給出,故其程序更靈活、拘束力更弱。
正是由于各糾紛解決方式的差異,在糾紛解決過程中需要針對個案情況選擇不同的方式。對于糾紛各方利益分歧并不大且關系維持良好的案件,糾紛的發生在很多時候是在商業交往過程中產生的階段性問題,只要能解決這些小的摩擦便可以恢復關系并保持利益平衡。此時,選擇調解促進各方溝通和理解是相對較好的選擇。對于那些具有一定專業性、私密性要求且當事人希望得到可執行的法律文書時,仲裁則更能提供帶有終局性的裁決并促使其自愿執行,仲裁裁決的執行制度也能提升裁決的可執行性。對于那些各方分歧較大且難以維系的商業關系,各方都想要得到一份能夠徹底定分止爭且直接執行的解紛結果,故此時訴訟是一種現實選擇。而在各解紛方式適用的過程中,一旦解紛情況產生變化也可以基于意思自治轉入其他方式進行,以滿足糾紛雙方利益訴求的變化,這便需要在糾紛解決機制的構建中加以實現。
二是實現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現代化中的程序公正與效率平衡。公正和效率是任何糾紛解決機制都存在的兩大基本價值取向,其也是在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現代化中理應實現的目標之一。公正作為一個抽象的名詞本身便具有多重含義, 在糾紛解決的語境下所討論的公正則側重于程序公正。程序公正被理解為“及時進行”或“自然正義”。因此,何為程序公正無法一概而論,而是應當放在具體文化、語境之中予以審視。聚焦各類糾紛解決機制,由于訴訟作為國家法定的糾紛解決機制,其在民商事糾紛解決中不僅要實現糾紛各方的權利義務平衡的個案公正,更需要符合國家法律所強調的普遍公正。而對于仲裁和調解而言,作為一種私法化的糾紛解決方式,其所追求的公正主要囿于當事人之間而無涉于他人,故不存在普遍公正對個案公正的限制。即使是在個案公正的維系上,調解由于更加尊重意思自治,故即使解紛結果最終并不能保證糾紛方的權利義務平衡,只要當事人滿意也是可以接受的。
與公正相對便是效率,其也在糾紛解決機制中因方式的不同而呈現不同情況。一般而言,對公正的要求愈高其效率也就越低,因為追求公正的過程需要付出相應的成本,而這種成本往往被附加在效率之上。在多元化糾紛解決中往往解紛效率是從訴訟到仲裁再到調解依次遞增的,故在具體糾紛的解決中需要基于當事人對公正和效率的追求程序作出選擇,以期在兩者的平衡當中確定成本收益最大化的解紛方式。
三是平衡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現代化中的國際趨勢與本土特色。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的現代化需要順應當前國際糾紛解決機制演進的趨勢, 因為中國法治現代化的實現離不開與世界的交融,糾紛解決作為一項法律制度其也將受到法律全球化的影響。盡管法律全球化的定義難以界定,但其已然演變成一種法律的“非國家化”“標準化”“趨同化”和“一體化”的趨勢,深刻影響著世界各國的法律制度構建。尤其在糾紛解決機制已然成為一種被各國普遍認可的文明形態的背景下,主動承接并融入該體系將進一步提升我國糾紛解決機制的競爭力。
然而,中國式法治現代化的主體工程是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構建人類法治文明新形態。因此,在順應國際趨勢的同時,中國的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的現代化必須根植于中國國情。
理論上在法律全球化的過程中,法律本土化概念也對應產生。其強調在各國移植外國法律的過程中,各個國家與民族必然會保留下一些具有本土特色的法律制度,并將其與引入的法律相結合實現本國法律的革新與發展。在實現域外經驗與本土特色的適配的同時,中國更應在全球糾紛解決文明當中作出貢獻,積極將中國的糾紛解決經驗推向世界并促進文明豐富成就在糾紛解決領域的新形態。
(三)增強訴訟在民商事糾紛解決中的引領力
從我國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的制度現狀出發,訴訟依舊是化解糾紛的主要方式并具有一定的主導性。故在相關的制度改革與完善中,要堅持在黨的領導下加強立法與司法審判制度改革,借助訴訟體制改革為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提供空間并引領其完善。
就訴訟而言, 近年來在民事訴訟法的修訂中高度重視對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的完善。尤其是2021年民事訴訟法的修訂更進一步提升了民事訴訟的質效,突出了多元化糾紛解決的功能。一是完善調解協議司法確認制度,進一步擴大調解協議司法確認的范圍,為訴訟和ADR的解紛效果一致性提供保障。二是提高糾紛解決效率優化司法資源配置,提高了小額訴訟的標的額并簡化程序,促進基層簡單民商事糾紛的快速解決。三是認可訴訟信息化方式,鼓勵并支持信息化平臺的民事訴訟活動,豐富訴訟電子化手段。
在民事訴訟制度完善上,涉外訴訟亦是需要關注的重點,提升中國涉外訴訟的競爭力也是構建大國民事訴訟體系的應有之義。2022年年底,民事訴訟法(修正草案)針對當前我國民事訴訟制度現代化需求作出修訂。一是取消了在涉外協議管轄當中的實際聯系限制,允許離岸糾紛基于意思自治選擇中國法院解決糾紛。這既順應了國際民商事糾紛解決中對意思自治原則的尊重趨勢,又能夠提高我國法院在解決國際糾紛上的吸引力并促進法律的域外適用,尤其為CICC的競爭力提升提供了保障。同時,其也對涉外專屬管轄、網絡侵權和消費者糾紛的管轄作出規制調整,進一步強調對我國國家及公民利益的維護。二是豐富涉外送達方式提升訴訟效率,這將進一步便利境內外當事人在我國開展跨境訴訟,消除長期以來在涉外送達中程序障礙。但對于跨境取證等問題,草案也強調了互惠的重要性,并強調在尊重所在國法律及雙方當事人同意的前提下,可以通過即時通訊工具或其他方式取證,拓寬法院查明案件事實的渠道。三是在平行訴訟的解決上,草案尊重當事人作出的協議選擇,允許在不違反例外前提的情形下作出司法禮讓,從而防止可能的管轄權沖突導致訴訟程序陷入空轉。質言之,該草案著力追求維護本國利益和便利跨國訴訟的平衡,這是任何國家在國際民事訴訟制度構建都繞不開的話題,反映著該國在訴訟領域的實力與立場。在立法作出調整并表明基本立場的前提下,法院如何在具體的司法實踐與執行中引領民商事糾紛的多元化解決是亟須考慮的問題。2021年2月,中央深改委審議通過《關于加強訴源治理推動矛盾糾紛源頭化解的意見》,強調法治建設既要抓末端、治已病,更要抓前端、治未病。因此,法院在引領多元化糾紛解決中應從源頭和末端兩方面入手。
一方面,應加強訴源治理對訴訟進行科學評估,在尊重當事人意思自治的前提下妥善分流糾紛。
這就要求法院在處理民商事糾紛中,通過前置的專業化評估為當事人提供可行的解紛方案。對于那些可以通過非訴方式解決的糾紛, 法院應在釋明利弊的基礎上促成當事人達成仲裁或和解協議,將案件分流出去以減輕訴訟壓力并為當事人提供最佳的解紛服務。當然,對糾紛的分流必須要以尊重當事人意思自治為前提, 因為民商事糾紛解決方案的選擇是當事人基于理性作出的利益衡量結果,解紛效果的體現也在于當事人的滿意度。故在糾紛評估中不能為了分流而強迫當事人選擇非訴方式,應予受理的案件都應依法啟動訴訟程序。另外,基于當前信息技術的發展,在有關糾紛分流的過程中可以通過建立網上解紛平臺,借助人工智能、大數據等方式進行糾紛評估和分流,以提升解紛的效率。
另一方面,要堅持非訴友好型的司法立場,為仲裁和調解提供必要的司法支持。在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當中,訴訟由于有國家權力的支撐使其在執行效果上要優于非訴方式。因此,當事人之所以在解決國內民商事糾紛中傾向于訴訟,也是基于實現裁判利益的有效性作出選擇。故在法院進行訴訟分流中,也應在保全、司法確認和執行等方面給予非訴方式以支持,打消當事人在非訴解紛中可能產生的執行顧慮。具言之,在保全等臨時措施上應賦予仲裁等非訴方式一定的決定權,可以采用授權的方式率先允許一部分仲裁或調解機構決定臨時措施的權力,并基于該決定法院可以直接進行保全等措施。這既能理順臨時措施的審理體系,也能提升糾紛解決效率并紓解法院案件壓力。而在仲裁裁決的司法審查和調解協議的司法確認上,法院應貫徹友好立場堅持程序性審查標準,減少對糾紛實體的介入并參照報核制度等方式建立中央控制型的司法審查模式,以提升當事人對非訴方式可執行的信心。
(四)提高仲裁在民商事糾紛解決中的公信力
完善仲裁制度、提高仲裁公信力作為新時代中國仲裁制度改革的總方針,是在法治軌道上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需要繼續堅持的。
仲裁的發展本身伴隨著市場經濟的開疆拓土而不斷普及,成為一種全球公認、跨域融合的解紛制度。但如前所述,我國市場經濟建設的轉型現狀,使我國仲裁制度因帶有較強的行政化和地域化色彩而難以成為真正服務于市場經濟的解紛機制。黨的十八大以來,中央高度重視市場經濟發展,強調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決定性作用并意圖建立統一大市場,這都為仲裁的市場化改革提供了契機。
仲裁的市場化改革關鍵應強調對仲裁機構管理體制的完善,因為我國的仲裁制度本身便是以機構為中心逐步建立的,雖然在改革過程中也時有批評,但癥結并非是否定機構仲裁而是反對借助仲裁機構產生的行政化與地域化問題。仲裁機構的市場化首先應明確其非營利法人地位。由于仲裁法的立法空白,我國仲裁機構從建立之初便存在定位不清的尷尬。由于其屬于地方政府直接組建,大量的機構都被納入事業單位的管理體制中,從而埋下了行政化和地方化的隱患。從域外通行立法來看,仲裁機構基本定位為非營利法人,即指為公益目的或者其他非營利目的成立,不向出資人、設立人或者會員分配所取得利潤的法人。這恰恰符合市場經濟的定位需要,因而被中央改革文件所認可。確定非營利法人地位的基礎上,真正實現仲裁制度的市場化則需要從內部治理與外部監督兩部分展開。在內部治理上,應逐步推動仲裁機構退編改制走向完全市場化符合非營利法人的要求。非營利法人盡管強調不以營利為目的且不能將利潤分配給其控制者,但在具體運營中也要考慮到包括成員、管理層、董事會及外部人的利益。相關利益方是否會左右仲裁機構審理案件而侵蝕其公正性值得關注。因此,中央強調在非營利法人的模式的建立中,要以章程為準據按照決策權、執行權、監督權相互分離、有效制衡、權責對等的原則展開治理,在內部運行中維護仲裁的獨立公正。在外部監督上,一方面要充分發揮市場競爭機制,允許仲裁機構依法解散等優勝劣汰,以進一步整合仲裁資源并提升仲裁服務質量。另一方面也要發揮行政與司法的外部監督,依法針對有損仲裁公正性的行為進行懲戒,以維護仲裁作為準司法機制的公信力。當然,在該過程仍要尊重仲裁機構的市場自主性,借助行會治理等方式理順管理監督體制。
在國際競爭性愈發激烈的背景下,如何提升我國仲裁的國際化水平并吸引境內外當事人到我國仲裁直接影響公信力。基于我國仲裁制度現狀和改革動向,仲裁的國際化應著力關注制度的健全和市場的開放兩方面。以示范法為準據的國際仲裁制度已經呈現出趨同化色彩,是否具備全面的仲裁法律制度供當事人選擇亦決定一國仲裁的國際競爭力。聚焦仲裁法和示范法,目前我國仍有制度完善的空間。一是引入仲裁地概念,強調仲裁地在確定仲裁準據法、仲裁裁決籍屬和仲裁撤銷法院等方面的決定性地位,從而與《紐約公約》和示范法進行制度接軌。二是適時分步驟引入臨時仲裁制度。
作為仲裁的方式之一,臨時仲裁并不被仲裁法所承認導致我國無法為當事人提供全面的仲裁方式選擇,盡快填補這一制度空白將有助于滿足當事人解紛需求。但臨時仲裁由于對市場經濟土壤要求較高,貿然全面引入可能引發風險。因此,可以先行在涉外案件或自貿區等特殊經濟區先行引入,既可以彌補在國際仲裁中的競爭短板,又可以借助地方立法等方式探索經驗,為全面引入進行鋪墊。打開中國仲裁市場也是促進仲裁國際化的重要方面,長期以來我國并不認可境外仲裁機構在內地的合法地位,導致大量的國際性仲裁機構和案件未能進入中國大陸。2015年中央率先在上海自貿區允許境外仲裁機構入駐。隨著開放程度的不斷擴大,目前上海已經允許相關機構在臨港新片區開展業務并出臺了相應的支持政策。但如前所述,由于管理體制等問題,相關境外仲裁機構在合規等方面存在限制,難以真正落地并展開活動。因此,應從立法和行政等方面盡快解決有關問題,對標國際仲裁中心制定管理機制吸引國際仲裁案件的落戶。同時,也要支持我國仲裁機構的國際化建設,借助“一帶一路”建設等平臺推動中國仲裁服務走出去,為促進“一帶一路”法治提供支持。
(五)培植調解在民商事糾紛解決中的聚合力
在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中,不同于訴訟和仲裁具有天然的排斥性,調解是唯一一個已經實現制度化且能夠與訴訟和仲裁進行結合的解紛方式。其可以通過有效的制度設計,將多種糾紛解決方式加以聚合,以靈活的方式滿足當事人多樣的解紛需求。所以,在我國民商事糾紛多元化解決機制現代化的過程中應充分發揮調解的聚合力。鑒于我國在商事調解領域的制度空白,應從下述幾個方面分步驟展開制度完善。
其一,要針對《新加坡公約》的進行適配,人民法院應當繼續發揮積極作用。為了使《新加坡公約》獲得更廣泛的支持,聯合國國際貿易法委員會第二工作組采取了中間立場,特意將《新加坡公約》的某些條款制定得相對模糊。因此,解釋《新加坡公約》的重任便交于締約國解釋和實施這些條款。就我國而言,人民法院應當繼續發揮積極作用,通過發布相關的司法解釋來承擔這一角色。我國目前想要立刻制定一套完善的商事調解法以適應《新加坡公約》是不現實的,快速立法的模式也可能帶來較大的副作用。所以就先期適配而言,最高人民法院可以先行制定一系列的司法解釋,為《新加坡公約》在我國的落地提供一定的緩沖。這樣的立法試驗,既可以保障《新加坡公約》的適用,又可以為將來制定我國自己的《調解法》打下堅實的基礎。之前所提到的審查程序和審查主體問題,明示適用的保留問題等都可以由最高人民法院先作出相應的司法解釋,待落實一段時間后再總結經驗形成立法草案。
其二,在維持現有的法院調解、人民調解和專門性調解制度的同時,制訂一部商事調解法。近年來,不少國家和地區相繼就調解進行了專門立法。2017年,新加坡議會通過了調解法,為商事主體在新加坡進行調解提供更為穩定的法律保障。有鑒于此,我國也應當制定一部統一適用于國內、國際商事糾紛的調解基本法。在內容上應以遵循當事人意思自治為核心原則展開制度設計,因為調解作為當事人主導的糾紛解決方式不同于訴訟和仲裁的第三方裁判,故當事人意思自治的作用與價值更加突出。這就要求在制度設計上為當事人意思自治保留充分空間,著力促成其達成合意。當然,在調解的推進中相關規則與制度也應促進意思自治的合流,通過有效的引領推動糾紛的實質化解,減少當事方的矛盾與沖突。
其三,發揮特殊經濟區先行先試制度優勢,深耕商事調解試驗田。在我國總體商事調解制度進行完善的過程中,上海作為我國面向歐亞大陸和亞太地區開放的核心樞紐,更應加速建設包括商事調解在內的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2019年7月,國務院印發的《中國(上海)自由貿易試驗區臨港新片區總體方案》允許境外商事爭議解決機構入駐新片區開展業務,為上海自貿區商事調解制度發展提供了新動力。同時,2022年上海浦東新區也運用特別立法權制定了《浦東新區促進商事調解若干規定》,為商事調解的全面落地提供了探索契機。對此,最高人民法院、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也結合司法工作特點,出臺相應文件支持商事調解制度發展。而以上海仲裁委和上海經貿調解中心為代表的仲裁與調解機構,也紛紛響應相關政策指引并通過完善仲裁規則和加強機構國際化等方式,不斷發揮調解在國際商事爭議解決中的作用。
結語
推動我國民商事糾紛解決機制的現代化,是在法治軌道上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的應有之義。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的建立是在社會與國家的分離與博弈中漸趨形成的法治成果,其更在全球化的推進中建立起相應的國際公約體系。在這一理論與現實基礎上,推進中國式現代化呼喚法治的現代化,這便需要發揮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的保障作用,并在此基礎上構建一種順應國際趨勢并適應我國國情的有效機制。面對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下解紛體系的調整,我國迎來了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完善的時代契機,這也是滿足國家治理體系現代化和推進高水平對外開放的客觀需要。
因此,我國應從理論與現實出發,借助現有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的法治成果完善制度。既要繼續增強訴訟在民商事糾紛解決中的引領力,通過調配立法與司法資源完成民商事糾紛多元化解決的頂層設計。同時,要繼續貫徹落實把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挺在前面的要求,提高仲裁公信力和發揮調解的聚合力,從而建立完備的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服務和保障中國式現代化的推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