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根
我常說周寧是我的第二故鄉,是周寧一中培養我長大,在那里我有很多故事,那里是我魂牽夢繞的地方。
1954年我小學沒畢業就只身一人去周寧縣讀書了。那時我家道中落,每年總搬家,離開了三坊七巷,住宅越搬越小,最后搬離到十幾戶人家住的大雜院。母親因患鼠疫去世了,姐姐改嫁,家中有了個繼母,后來又添了三個小妹妹,父親失業,我在小學五年級幾乎無法讀書,晚上要抱小妹妹,正好住在新開的電影院對面,于是晚上幫老父親賣大碗茶,賣蒲扇,就不可能安靜讀書了,那時每每看到鄰居小孩挑燈夜讀,羨慕極了。后來我投奔到在周寧縣工作的二姐那里。不料,二姐得了肺癆,又被精簡回家。我不愿回福州,周寧一待就是七年,所以它是我的第二故鄉。
當年,周寧是福建省最貧困的山區,山高地冷,但民風淳厚,我的周寧同學見我是福州來的,特別友好,許多老師都是福州人,視我如己出。我的語文啟蒙老師是盧亮生,是民國的老學究,我永遠都無法忘懷上周寧一中的第一課。當時學校正在擴建,我們的教室暫時安排在銀屏峰對面山腳下的一個土磚樓里,那是初一年段最簡陋的一間教室。那一天,盧老師穿著一襲褪了色的藍色中山裝,長須飄飄,夾著包,就這樣走進我們的課堂。我們發現他走路步履蹣跚,每個人都靜靜地看著他,也許再頑劣的孩子也被他一身清風秀骨、書香正氣所感染,按如今的說法就是:他,很文學。隨即,他在黑板上工工整整地寫下了:“唐詩,中國的瑰寶。”我們在他的引導下第一次感受古典文學的魅力。他愛人名叫宋竹萍,是校圖書館負責人,他就從學校圖書館里神奇般借來很多難得尋見的圖書,我們簡陋的教室里有了一個充滿書香的角落,這個小小的圖書角曾經滋養了我們年少的心靈。“每周一詩、聽記練習、故事會”一系列活動,讓我們對他的語文課,充滿著期待,像小草盼望甘露一般,我們汲取著文學帶給我們的雨露陽光。他每改一篇作文都很精細,用毛筆沾紅色墨水,一句一句地改,我常常到他家,看他改作文的樣子,那是一種享受。因為他改作文很慢,很費時,偶爾也叫我幫他改,從此我也學到修改文章的方法。開始滋生一份對文學的熱愛,讓我愛上書,愛上文學書。一次偶然的機會,師母帶我去教師閱覽室,發現學校好“富裕”,不大的古舊房子里居然有一個小書屋,讓我很是驚喜。師母說,老師很少帶學生進到這個書屋。我是幸運的一個了,好開心!那天我就借走了書架上的一本書。從此我成了這個書屋的小書蟲,《三國演義》《西游記》《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水滸傳》《紅樓夢》……是她牽引我與這些美麗的故事相會,每個周六的晚上我都去她那里還書借書。暑假時老師都放假回家了,我就從窗戶爬進去讀書,那里還有我最愛看的雜志《新觀察》《旅行家》等等,有一次因偷看禁書“三言二拍”愛不釋手,又因光線不好,灰塵抖亂,我幾乎昏厥過去。
周寧一中老校長詹其道也曾是我文學的啟蒙老師。他是早年閩東地區中共地下黨員,他是單身漢,也是愛文學的人,很愛護我。他見我暑假去打工,挑磚頭,走十里路挑十塊磚頭才給七分錢,心疼我叫我不要去了,還補發我助學金。他每天下午叫我為他讀書,他躺在竹椅上聽,那時我讀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吳運鐸的《把一切獻給黨》,高爾基的《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等。這也許對于我的整個人生來說,只是學生時代的一件件平凡的小事,但我收獲的卻是為整個人生起步的扎實奠基。他是一位寬容大度的校長,他教我們的是政治課,總面帶微笑,從不訓斥學生,有一次在他課堂上,我偷偷地畫他肖像,被他發現,他沒收了我的畫稿,我嚇死了,他卻莞爾一笑,說:“畫得還很像噢,不過上課還是要認真聽講。”后來,他到福州開會還特地買了一本畫冊送給我。他是老干部,“一身正氣,兩袖清風”。晚年從寧德教師進修學校校長任上退休回老家霞浦。那年他夫人得病,成了植物人,我和愛人從福州趕到霞浦,只見他仍然穿著套褪色的中山裝,家徒四壁,只種些花草,我見到他時不禁號啕大哭,他笑笑說:“人生就是如此,哭什么,看到你們這些學生成才,我就很寬慰了。”那天我依依不舍向他道別時,恭敬地獻上一些薄禮和慰問金,他突然大發脾氣正色道:“想不到你也變得這么俗氣,我絕對不會收的,再這樣,我們斷絕師生關系!”弄我和我妻子大驚失色,羞愧難當!
我想如果沒有詹校長就沒我,師恩如海,銜草難報,教澤流芳,傾我至誠。1958年大躍進,周寧一中首辦高中,那時我想退學,是詹校長叫我留下讀高中,我說,家里沒錢,可能讀不上,他安慰我說,有共產黨在,就什么都不怕!1961年高中畢業,我去縣文化館謀到一個臨時工,詹校長堅決反對我去工作,要我去參加高考,那時我們考點在福安一中。因為我神經衰弱總失眠,詹校長讓我與他共處一室,三個晩上,他總是半夜起身,問:“立根,睡著了嗎?”至今想起他噓寒問暖的樣子,我還是不禁熱淚盈眶。
更重要的是,周寧一中是精神成長的地方。當年我只身一人從福州到山高水寒的僻遠山區周寧縣讀書,全靠免學費和助學金讀完中學。那時候物質非常匱乏,生活非常艱難,我穿的是人民武裝部救濟的棉衣,吃的是地瓜米飯,喝的是蘿卜葉子湯,唯一的享受是讀書。那時候由于周寧一中藏書相對較少,我每天下午四點多就跑到縣城唯一的一間新華書店看書。從學校一路跑去,周邊都是水田,從學校到街心要穿過一條田埂路,深一腳淺一腳地跑,生怕新華書店關門了。路上我仿佛看到店里的圖書,向我款款走來,每一本書的作者向我深情地打招呼,在我心目中他們都是我向往的大師。每天在書店里的時光是最愉快的。當然書也給我帶來了生活的力量和勇氣,我永遠忘不了,那時候讀伏尼契的《牛虻》無比激動的情景,只有一個詞可以形容——心潮澎湃!
那些年我閱讀了不少外國名著,驚喜地發現不管是哪個文明,不管是屬于什么陣營,不管是貧窮或富有,人類的很多感情是共通的,遭遇的人生困境大抵是相同的。人類的愛恨情仇,并沒有什么太多的不同,那些人生的憧憬、欣喜、興奮與失望、迷惘、彷徨,在世界的各個角落都在同時上演著。因此,當你痛苦的時候,只要你想到,這樣的痛苦在全世界都有,并不獨是你一人的,你就會覺得痛苦并沒有那么可怕,沒有那么難以忍受。有一次,我在新華書店讀到《郭沫若文集》中的《屈原》《虎符》《棠棣之花》等劇本后,我把自己的讀后感寄給郭沫若先生,信上還斗膽請求他把不用的藏書寄給我。十多天后,不曾想郭老真的讓他的秘書寄來了一大摞書,其中有他的新作詩集《百花齊放》《雄雞集》等等。他的秘書用非常工整的鋼筆字寫一封信給我,信中說:“郭沫若院長收到你的來信,很敬佩你求知的精神,郭院長叫我寄上十幾本書,希望你學習進步!”這封信用中國科學院的特大信封寄達,轟動了周寧一中。老校長詹其道還特地為此事約我到校長室談了一個下午。
我說了這么多,只是想表達我這個已有80高齡學生對母校的感激之情,上次回周寧我又一次探訪母校,受到了書記、縣長和母校領導的熱情接待。我再一次沉浸在第二故鄉的美景之中,我從周寧縣的任何一個角落出發,都可以欣賞到青山綠水、云霧繚繞的美景。蒼山連綿不斷,山峰起伏,山間溪流潺潺,飛瀑流泉,水聲悠揚。特別是鯉魚溪那山嶺間的小村鎮,古樸典雅,又不失現代文明的氣息,讓我回到了少年時期。特別想到母校校史室展示一百多位博士的風采,展現了周寧縣得天獨厚的自然景觀和人文底蘊。我認為周寧一中永遠有著一種文化的靜水流深的底蘊,保留著廣大校友對歷史的情感,感受到文明學校,師生之間不可或缺的婉轉和體貼……這記憶中還有一種過往的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