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則留,不合則去,決不茍同”毛澤東笑著說:“好一個我行我素!”
吳有訓(1897-1977),江西高安人。物理學家、教育家,中國近代物理學研究的開拓者和奠基人之一,被稱作中國物理學研究的“開山祖師”。
1964年10月16日15時,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在國家領導人親切接見參加研制第一顆原子彈的科技人員時,周恩來特地請吳有訓講話。望著一張張熟悉的面孔,他竟脫口而出:“同學們!”
話一出口,他馬上意識到不合適,趕緊改稱“同志們”,而下面的“同學們”已經笑了起來。周恩來明白前因,說道:“吳先生,你不必改口,還是稱‘同學們更好,這里只有你有資格使用這個稱呼……”
吳有訓很容易給人留下印象,他一米八的高個子,不怒自威,天生一副鎮得住場子的形象。他曾以辭職為擔保,保護愛國運動中的學生。民國時期,在他擔任中央大學校長期間,以類似理由遞交過14次辭呈,世人都道他:“硬氣?!?/p>
“我是個中國人”
1921年秋,吳有訓考取江西省官費留學生,第二年到美國芝加哥大學研究生院報到,師從著名物理學家康普頓。
吳有訓兢兢業業、扎扎實實地學習。他常常跑到圖書館查閱資料,有時候查不到,焦慮萬分,竟伏在床上痛哭一陣。但在痛哭之后,他奮起直追,去學、去問,直到把問題徹底搞懂才肯罷休。
一天深夜,康普頓發現吳有訓還在實驗室,便問他:“你漂洋過海來這里深造,為了什么呢?”吳有訓放下手中的試管,略一沉思,回答道:“教授,對于中國,您是了解的。這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家,也是個貧窮落后的國家。要改變現狀,使中國走向強盛,除了要一個開明的政府,還必須靠科學、靠文化?!?/p>
康普頓以康普頓效應聞名于世,該研究被視為近代物理學發展史上的里程碑或轉折點。但最初,康普頓發表的論文只涉及一種散射物質石墨,盡管已經獲得明確的資料,但只限于某一特殊條件,難以令人信服。吳有訓先后做了7種物質的X射線散射曲線、15種元素散射X線的光譜圖,以科學事實駁回了對康普頓效應的各種否定。一時間,吳有訓在物理界聲名鵲起,他的論文被排在美國物理學會第135屆會議的第一位。在美國物理學會第140屆會議上,他一人就宣讀了三篇論文。國際上有人稱康普頓效應為康普頓-吳有訓效應。
世界諾貝爾獎評選委員會決定將康普頓效應的發現列入下一屆物理獎的名單,康普頓提名增加兩個人同時獲獎,吳有訓是其中之一。吳有訓拒絕接受提名。1926年秋,面對康普頓的極力挽留,他說出了必須回國的理由:“我是個中國人?!碑敃r他剛接到江西士紳邀請他參與籌辦江西大學的建議。
康普頓于1927年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他在所著的《X射線與電子》一書中引用了吳有訓的實驗結果,并認為這是康普頓效應最重要的實驗基礎。多年以后,物理學家楊振寧回憶:
1946年初,我進入芝加哥大學的研究院,以后曾經在數學與物理圖書館翻看過吳先生的博士論文。他是康普頓的學生。十多年以后有一次康普頓到普林斯頓……康普頓便問我是否認識吳有訓。我說當然認識,而且告訴了吳先生和我的多重關系。我記得十分清楚,康普頓說,他一生最得意的兩位學生就是吳有訓和L.W.Alvarez(Alvarez于1968年獲諾貝爾獎),他始終不能辨別他們兩人誰的天分更高。
吳有訓據理力爭,蔣介石理屈詞窮
1926年秋,吳有訓回到祖國,在一窮二白的中國學術界,這位大高個兒奮力“開疆拓土”。然而僅僅過了半年,他的辦學計劃因戰亂流產。
1927年,吳有訓遇見清華大學物理系主任葉企孫,兩人志同道合,一見如故。次年,吳有訓受聘為清華物理系教授。他在清華建立起中國最早的近代物理實驗室,開創國內對X射線問題的研究。著名物理學家嚴濟慈曾稱贊他的工作“實開我國物理學研究之先河”。1936年,吳有訓被德國哈萊自然科學研究院推舉為院士,成為第一位被西方國家授予院士稱號的中國人。
當年,人們習慣將葉企孫和吳有訓并稱葉吳。葉吳互讓物理系主任,留下一樁美談。吳有訓認為,清華物理系是葉企孫從無到有、幾經艱辛一手打造的,“自己豈能掠人之美”。最后在校長梅貽琦的協調下,吳有訓延至1934年9月才正式接棒,而實際上,他從1930年9月起就代理系主任主持工作了。物理學家錢偉長回憶:
當1931年我從中學畢業考入清華大學時,吳有訓教授在全校師生的心目中,是一位聲望很高的青年教授。在過去一年間,清華大學全體師生團結奮斗,轟走了國民黨派來的校長羅某,而由教授會公推葉企孫教授掌握校印代行校長職務,公推吳有訓教授為代表到南京向蔣介石據理力爭,要求當時任留美學生監督的物理學教授梅貽琦當新任校長。蔣介石因理屈詞窮而致惱怒,竟用手杖打了吳教授,一說是踢了吳教授一腳,但吳有訓教授堅持爭辯,終于取得勝利。
當時同學中都繪聲繪色地傳頌吳有訓教授那種堅持正義、不畏強暴的正直形象。在以后長期的接觸中,我更深切地體會到,他以這樣的品德教育陶冶著我們下一輩學生們。
1929年至1938年是清華物理系的春天。十年時間里,清華物理系在中國首次成批培養出科學精英人才——當中有22人后來成為院士,占學生總數的30%以上。全面抗戰期間,吳有訓擔任西南聯大理學院院長,力爭“作出國際公認的高水平科研成就”。在西南聯大理學院,科研成果最豐盛的是物理系,其科研成就即使拿到當時的國際上比較,也處于前列。
錢偉長回憶吳有訓:“吳老師為人正直不阿,是我們尊敬的師表”
吳有訓重視為祖國科學建設事業的全面發展培養人才。錢偉長回憶:
九一八事變后,我和大多數青年一樣被激發了“科學救國”的熱情,可是并不理解科學是什么,以為數理化即科學,所以我決心棄文學理。
我一再找吳有訓教授,他拿出我的全部入學試卷,懇切地提出我學中國文學或歷史最合適,并說中文系的楊樹達教授很欣賞我的作文,希望我到中文系去;歷史系的教授對我的答卷也特別滿意,希望我到歷史系去。但是我的數理化三科考分的總和不到100分(其他同學的成績都在200分以上),英文也考得不好……吳老師說中國文學和歷史也是國家民族所需要的。他見我瘦小羸弱,特別關切地說要根據個人的條件選擇科系,物理系每屆都有一半學生因承受不了學習負擔而轉系,對學校和個人都是損失,他擔心我承受不了物理系功課的負擔。
吳老師沒有料到他所面對的是一個下定決心、態度堅決的青年。經過一個多星期的懇談,最后他同意我暫時讀物理系,但是要我保證在學年結束時,物理和微積分的成績都超過70分,同時選修化學,還要加強體育鍛煉。這對我是全面要求,我必須加倍努力克服困難達到要求,否則就得轉系。
經過后來的長期接觸,我發現吳老師每晨7時就到系里,上午辦公、講課、談話和研究問題,除午餐晚餐外,整個下午和晚上都在實驗室和圖書館,孜孜不倦地從事科學工作……我逐步理解了什么是科學工作,什么是一個現代中國青年對民族和祖國的責任,也更理解到一個人從事科學工作將要付出的代價是無法想象的。接觸得越多,我向吳老師學習的心意越堅定。他的言行品德起著教育作用,深刻地影響著青年們。他對我們的教導,是鼓勵,是誘導,沒有說教,沒有訓斥。
吳老師熱情關注學生,不論工作多忙,他總是和顏悅色地接待我們,不憚其煩地解難釋疑。他細致全面地了解學生。對于選系一事,我事后才知道,他曾訪問我的叔父和我在蘇州中學的老同學,詳細分析我的情況。或許他認為我是一個有些潛力和執著的人吧,因而同意我有條件地進入物理系……
大學一年級的普通物理由吳老師親自講授。他講課與眾不同,從不帶講稿,不照本宣科,每堂課講一個人類對物理世界的認識,以及怎樣用這種認識來提高我們的生產水平和滿足生活需用的各種事實,激發同學們對知識的追求探索,啟迪同學們掌握學習的正確道路。聽這樣的課,真是最高的科學享受。
記得第一堂物理實驗課,吳老師安排大家用一根兩厘米的短尺,度量一段三米長的距離,而且必須達到要求的準確度。這種訓練為的是教育同學們認真對待測量誤差問題。二、三年級以后,吳老師要同學自己選取實驗用具和儀器,自己安排連接實驗的工具。到做畢業論文時,連測量儀器都是同學自行設計、自己焊接的。
我們在物理系的四年里受到了嚴格訓練,不少同學基本上以實驗室為家,有人甚至一連多天睡在實驗室的行軍床上。吳老師總是和同學們在一起,和同學們一起尋求克服困難的路子。哪里有成果,哪里就有他的笑聲;哪里有挫折,哪里就有他帶著濃重江西口音的鼓勵話語。
開始我聽課記筆記,仍用中學時的辦法,但效果不好,每周20分鐘的課堂測驗,我竟一連7個星期不及格。吳老師不斷地給我指導,告訴學物理不像學中文,不要追求文字的死記硬背,而要體會其嚴格的概念,要學通,通就是懂了,懂了才能用,用了就自然記得了;他勸我不要上課只顧記筆記,至多寫一些簡單的標題和名詞,重要的是仔細聽講,力求當堂聽懂,課后用自己的語言擇其關鍵簡明寫出,一堂課至多寫出5條到10條就足夠了;在寫的過程中發現有不明白的,可以看有關的參考書。
為了減輕我讀英文的困難,吳老師給我一本某校的中譯本講義,便于查閱,以后還經常給我具體指導,使我從死記硬背改進到掌握學習的科學方法,培養了有效的自學能力,逐步提高學習成績,第一學期物理及格了,期末時各科都追到80多分,實現了我的保證,四年后以優異的成績畢業……
我們班的“狀元”陳新民,入學之后,吳老師認為他在化學上有更大的潛力,說服他進了化學系,同時多選修物理系的課。以后陳新民在冶金化學方面有貢獻,曾任中南礦業學院院長。
20世紀30年代,國內缺乏氣象、地質方面的人才,葉吳兩位老師鼓勵我們去聽氣象和地質課程,他們很重視這兩門科學的發展,并要求一些同學出國后轉學這些學科,像物理系的翁文波、趙九章、傅承義、赫崇本等學生,都是在他們的鼓勵下走上了地質、地震、海洋、氣象等科學行列的,他們也都成為新中國成立后我國在這些方面的學術帶頭人。
我大學畢業后,考取了當時的中央研究院實習研究員,同時考取了清華物理系研究生。實習研究員月薪70元,研究生只有每月津貼24元。我因家境貧困,應擔負母親和弟妹的生活,考慮放棄研究生,但心里實在想繼續學習。吳老師了解到我的處境,告訴我爭取去考上海商務印書館的高夢旦獎學金,我幸而考取,每年得獎學金300元,解決了家庭經濟負擔,才決定留清華讀研究生。
吳老師愛護青年學子以至于關注到生活問題,這是我親身感受的。吳老師一生從事科學工作,熱心為祖國培育下一代科技人才,為人正直不阿,是我們尊敬的師表。
“兩彈一星”元勛回憶吳有訓
錢三強回憶:
日本侵占我東北后,不少愛國知識分子到國外去學習能實用的技術。吳有訓先生在1934年曾到美國去了一段時間,想為國家制造真空管做些工作。他從國外帶回一些吹玻璃的設備、玻璃真空泵與各種口徑的玻璃管等。
1935年,他開了一堂實驗技術選修課,我們班有五六人參加,我是其中之一。他手把手地教我們,讓我們掌握燒玻璃的火候和吹玻璃技術的關鍵所在,并隨時指出我們的缺點,我感到得益不少。
后來做畢業論文時,他叫我跟他做,內容是做一個真空系統,試驗金屬鈉對改善真空程度的影響,我當時很高興。但當一個真空系統剛吹成時,一抽真空,因玻璃結構機械應力不均勻,突然整個玻璃設備炸碎了,水銀流了一地,我嚇了一跳,趕快跑去告訴吳先生,他叫我趕快把窗戶打開,立刻跑出來,以防水銀蒸氣中毒。隔了兩天,他把我叫去,鼓勵我再干,一點兒批評責備都沒有。
1937年,我到法國做原子核物理研究。其間,由于在清華大學學過吹玻璃技術和上過金工實習選修課,對于簡單的實驗設備和放射化學用的玻璃儀器,我一般都能自己動手做,比什么都求人方便得多。1948年回國后,我也同樣鼓勵青年同志要敢于動手自己做儀器設備,這對他們后來的成長大有好處。
回憶這段事實,是為了說明我在清華大學時受到的教育,特別是吳先生鼓勵我們敢于動手的教育是非常重要的,對我一生是有意義的。
王淦昌回憶:
1938年,全面抗戰爆發已快一年了,國民黨軍節節敗退,南京失陷,武漢危在旦夕。當時我隨同國民黨兵工署在武漢工作,其間報考了第六屆留英公費生,幸被錄取。同被錄取的還有彭桓武,也是清華人,比我高一級。同屆生9月在香港集中準備出國,這時吳師也在香港,正待去昆明后方。同屆一行20人,于9月17日上船,吳師親自來碼頭送我們??箲饡r的情誼,不同一般。我們感激老師對我們的希望:“你們好好學習去吧!待你們學成歸來,抗戰屆時終了,你們能更好地為祖國效勞?!?/p>
吳有訓老師在政治上也是我們這些學生的榜樣。他熱愛祖國,十分敬佩毛主席,高度評價中國共產黨為中國人民做出的偉大功績。他在任上海交通大學校長和中國科學院副院長期間,接見過許多外國科學家和學術界著名人士,并多次出國參觀訪問。他總是借各種機會盡力宣傳中國人民的各項成就和新舊社會的巨大差別,以及中國共產黨的國際主義精神。他善于辭令,發音洪亮,博得了外國人士的欽佩與贊揚。
陳芳允回憶:
我們深深地崇敬吳有訓老師,是因為他熱愛祖國,愛護青年,堅決地擁護共產黨,跟黨走社會主義道路,為從舊社會過來的知識分子做出了榜樣;是因為他以畢生精力,為我國物理學界培育出幾代英才,尤其是在新中國成立以后,為開創新中國科學事業立下了汗馬功勞。
我作為學生,深切地懷念吳有訓老師,是因為他的正直品格,無形中使我在人生的緊要關頭,選擇了正確的道路;是因為他的教導和熏陶,影響了我的一生,使我在科技上能夠為祖國作出一點兒貢獻。
他的“硬氣”讓國民黨當局十分頭痛
1945年,吳有訓擔任中央大學校長,他為自己立下了“辦教育而決不沉浮官場”,“合則留,不合則去,決不茍同”的原則。他的“硬氣”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后人稱“中央大學真正得到師生擁護的校長,恐怕只有吳有訓先生一人”。有機化學家、教育家高濟宇回憶:
1945年至1947年,我們在中央大學共事,時間雖不長,但他給我們的印象很深刻,我們由同事變為摯友。吳校長字“正之”,名副其實。他剛正不阿,不怕風險,敢說實話,敢和壞人壞事做斗爭。
抗戰勝利后,中央大學從重慶復員南京,有幾個“少壯派”把持學校,但不孚眾望,吳校長多次警告無效,乃堅持要他們下臺,否則就不干校長。上頭沒有辦法,只好讓吳校長撤他們的職。
吳校長做過多年教學和行政工作,他熱愛青年學生。在當時的惡劣環境中,他極力反對迫害進步青年,反對抓進步學生,千方百計地營救被抓的學生。
1946年,中央大學發起并組織了“一·二五”萬人大游行,是全面抗戰以來重慶發生的規??涨暗囊淮稳罕娦赃\動。游行前夜,學校得到當局可能對游行隊伍進行鎮壓的消息,吳有訓為了保護師生的安全,第二天一早趕到當時的中央研究院辦事處門前,親自率領游行隊伍向政協會場走去,學生們看見校長走在游行隊伍前列,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和歡呼聲,軍警無可奈何。
事后,曾任蔣介石侍從室主任的陳布雷轉告了國民黨當局對吳有訓的責備和不滿,吳有訓憤憤地說:“這事我做了,我該做!”隨即提出辭呈。國民黨當局始料未及。
1947年5月20日,中央大學師生舉行反內戰、反饑餓、反迫害的示威游行,遭到鎮壓。隨后,南京警備司令部發布中央大學戒嚴令,并要求學校交出進步學生名單,訓導長劉慶云在吳有訓的支持下,代表校方斷然拒絕,保護了40名學生。吳有訓頂著種種壓力,一再表示:“只要在位一天,就要全力保護青年學生。”
“五二〇”運動后,面對國民黨當局對學生運動的遏制和鎮壓,吳有訓寢食不安,以致臥病不起,每天前去探望的學生絡繹不絕。有一次,當學生不在場的時候,吳有訓對來訪的客人說:“學生們個個身強力壯,志向遠大,勇于面對現實,但現實偏偏這樣腐敗混亂,他們怎能不憤慨,怎能不激動呢?”又說:“政治不改進,今后的學生運動必然還要發生?!?/p>
任中央大學校長期間,吳有訓14次向國民黨當局遞交辭呈,他明確表示:“我做校長就得按我辦教育的方針去做,不允許迫害學生,否則我就不做這個校長?!边@種不買賬的態度,使國民黨當局十分頭痛。
1947年11月,吳有訓代表中國出席聯合國在墨西哥召開的文教組織委員會會議。臨行前,他向教務長高濟宇透露:“不擬返國履職了?!倍毫魢馄陂g,吳有訓接連收到蔣介石發來的電報,如:“望顧念大局,接電速歸國返校?!眳怯杏柸圆换厝ァJY介石氣得拍桌子,但無可奈何。
毛澤東笑著說:“好一個我行我素!”
1948年8月,國內傳來吳有訓的辭職已獲批準的消息,吳有訓這才如釋重負。接著,人民解放軍節節勝利的消息傳來,吳有訓欣喜若狂,決定回國。
吳有訓回國后,蔣介石很快召見了他,但他態度強硬,蔣介石碰了一鼻子灰。據“兩彈一星”元勛王大珩回憶:
1948年我自英國回來,抵上海。吳師也剛從美國回來,暫住在上海交大任教……這時,解放戰爭已勝利在望,共產黨已在做成立新中國的準備,也已經解放了大連,準備創辦大連大學。有地下工作者來滬招聘人才,他們和吳師接上了頭,請吳師介紹人選。吳師問我愿不愿意去,我說欣然愿往。于是我佯言再去英國,實際上在地下工作者的引導下秘密乘船離開上海,轉道香港、朝鮮、安東、沈陽,最后落腳在大連,參與創建大連大學并做教學工作。同行者前后有兩批,二三十人,其中有畢德顯、張大煜等人。據悉,他們有的也是吳師介紹的。從此事可知,吳師早就對國民黨不滿而向往共產黨了。
1949年5月25日,上海解放,吳有訓再也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帶著子女走出家門,大步邁入了歡迎解放軍的行列之中。當晚,他照常收聽解放區電臺廣播。聽畢,他又收聽了國民黨中央電臺廣播,播音員播的一段話讓他怔住了:“吳有訓先生,你在哪里?聽到廣播后,請你馬上啟程前往廈門,那里有人接你……”尋人啟事連續播了好幾遍。此后,他每天都能聽到這一廣播,直到廈門解放為止。
第一屆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期間,一天夜里,毛澤東與周恩來于百忙之中接見了吳有訓。當毛澤東提及國民黨的“尋人啟事”時,吳有訓僅含笑答道:“我行我素?!泵珴蓶|當即笑著說:“好一個我行我素!”
毛澤東忍不住夸贊吳有訓:“你的愛國行動,我們早就知道。蔣介石是第一任中央大學校長,你是第二任校長。這可是蔣介石的嫡系學校,可是你當校長時,保護過我們地下黨的許多同志,我們是不會忘記的。蔣介石逃離臺灣前,授你青天白日大勛章,讓你出任中央研究院院長,讓你跟他走,可是你沒有這樣做……”
周恩來插話說:“這些事使南京當局很惱火,稱中大校園是共產黨的‘租界地,這與你的愛國行動是分不開的!”
20世紀50年代,吳有訓的思想有了很大進步。1960年8月的一天,63歲的吳有訓向秘書霍佩祥請教:“霍佩祥同志,你看我可以向黨支部申請入黨嗎?”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說:“那么,我想請你先向黨支部的負責同志反映一下,我希望能加入中國共產黨,以便為黨做更多的事?!?/p>
吳有訓的入黨要求很快有了結果。三天后,黨組織找到吳有訓的女兒吳希如,當時她已是共產黨員。黨組織要吳希如回家后好好做吳有訓的思想工作:“黨非常重視和贊賞他的進步要求,但經仔細斟酌后,認為他繼續留在黨外比入黨發揮的作用更大。今后他老人家可以不必再考慮入黨的問題了,他入不入黨,黨對他都同樣是信任的?!?/p>
“科學家要為自己的國家服務”
愛國是吳有訓的本色。高能物理學家張文裕回憶:
1961年,國家派我到蘇聯聯合核子研究所接替王淦昌同志的工作,擔任中國組組長還兼任一聯合研究組組長。那時赫魯曉夫已經撕毀合同,中蘇關系出現裂痕。為了充分利用聯合核子研究所的條件,培養我國物理人才和開展高能物理研究,黨中央提出“繼續維護,充分利用”的八字方針。在我接受任務之后,吳老非常關心,不止一次指示我要多學習黨的方針政策,了解斗爭情況,多向黨組織請示。臨行,吳老還鼓勵我說:“你一定要有勇氣!”
吳老的愛國主義思想對我有深刻的影響。1962年至1963年,中央派吳老到蘇聯,就繼續交流科學家問題與蘇聯科學院談判。吳老在蘇聯兩三個月,談判毫無頭緒。我到莫斯科看望了他幾次,他感慨地說:“兄弟國家,兄弟國家,除了‘兄弟,還有國家呢,她有她更高的利益?!眳抢系倪@句話使我感觸很深,對我后來的外事交往工作起了指導作用。我在國外二十余年,深深感到國家的重要,也深深感到國家發展科學的重要??茖W沒有國界,但科學家有國籍,他要為自己的國家服務……
1950年,吳有訓調任中科院近代物理研究所所長,同年12月被任命為中科院副院長。20世紀50年代初,吳有訓提出在中科院增設電子研究所,并將中科院上海生理生化研究所的陳芳允調到北京進行籌備,這是新中國電子學科研工作的開端。當時科學界有不少人認為,電子技術只有服務性作用,在吳有訓的執意堅持下,電子所的設置才得以保留。后來電子技術在全球的迅猛發展,讓人不得不佩服他的先見之明。20世紀60年代,他督促并直接參與的“新型共軸泵式紅寶石激光器”、由他直接負責的“人工胰島素合成”項目,均實現了全球第一。
吳有訓這一生,盡最大努力履行“重學術、做實事、報祖國”的人生目標,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1977年11月30日,吳有訓病故,享年80歲。鄧小平參加了他的追悼會。
(責編/陳小婷 責校/張超 來源/《吳有訓圖傳》,林家治著,湖北人民出版社2006年9月第1版;《吳有訓:要留正氣在人間|尋找新中國科學奠基人》,溫才妃/文,《中國科學報》2019年11月24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