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憲帥
【摘要】莊子用七個寓言表達了其處世的態度與方法,但他本人沒有參與政治,這與其對顏回、葉公子高、顏闔等人的教導行為是存在一定矛盾的。他的行為與在《人間世》中表現的入世精神呈現出一定的對立性,尤其是楚狂接輿的那一段歌謠,在訴說了人世間不可久居之后,仍然艱難地尋找著如何在世間全生的途徑。這是由于時代背景與莊子個人經歷導致的。莊子生活在被稱為“桀宋”的國家,卻仍然覺得人間可居,只是他自己厭倦了而已。因此才有對后輩的關于處涉人間的教誨。
【關鍵詞】莊子;矛盾;行為;人間世;入世精神
【中圖分類號】B223 ? ?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28-006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8.020
關于莊子的精神與行為,歷來研究者燦若辰星,而近幾年對于莊子的思想,又以其入世精神的研究最為突出。專著如陳鼓應《莊子新論》,期刊論文如楊家海的《人間世與莊子之游》,陳鵬飛、鄒小燕《論莊子的入世精神》,陳寶云《試論莊子的入世思想》等,本文參考諸家研究成果,并加以深化,進一步提出了莊子行為的思想的矛盾性,這種矛盾性對我們繼續研究莊子或許能提供一些新的思路。
一、中國傳統知識分子入世精神與入世行為界定
關于這兩個概念的界定,在哲學領域,國內陳鵬飛,鄒小燕應最早進行了界定,他們認為,在談起儒家思想時,會認為儒家是入世的,但是這個入世其實是入世精神。而當他走入仕途,做起官來,這樣也說他是入世,但這時指的就是入世行為了。
一般來說,人們認為的入世,很大程度上指的都是入世行為,而對于入世精神往往忽略不提,這就造成了一些誤會。比如對儒家孔子來說,孔子一生各處奔走為官,積極宣傳他的政治哲學與“仁愛”之道,可算得是具有了入世行為。但不能把孔子完全界定為入世。比如在《論語》侍坐篇中,孔子問到如果有人打算請這幾人出去做點什么時,子路、冉有、公西華都說要做官,問到曾點的時候,孔子長嘆一聲說道:“吾與點也。”因為曾點所說的并不是做官,而是“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這樣不做官的舉動便不是入世行為了,而是有些出世的精神。
入世行為是指的一個人現實的生活方式與道路選擇。而入世精神是指一個人的內在的價值追求,入世行為與入世精神兩者并不是對應關系。真正的入世精神并不體現在行為上,而是以對人間之事的關懷與尊重為前提。
關于這兩種分類在《論語》中便有體現:《微子篇第十八》中,孔子要過一個渡口,在路邊碰到了長沮、桀溺這兩人在田間勞作,便讓子路去詢問渡口在何地,此二人得知子路是孔子的學生后,便說出了這樣一番話:“且而與其從辟人之士也,豈若從辟世之士哉?”這是二人勸告子路,你與其跟隨孔子去追求有道之人,不如跟隨那些隱士。“辟世”,朱熹注解說:“辟世,天下無道而隱,若伯夷、太公是也。”長沮、桀溺這一言論便是出世行為與出世思想。而孔子聽到后無奈地說道:“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這里既包括了入世行為,也包括了入世精神。
二、莊子《人間世》中的入世體現
(一)《人間世》題目中的入世體現
莊子的入世精神在《人間世》一篇中都有所體現,這首先表現在題目中,“人間世”這三個字各自有它獨特的含義。先看“人”字。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曰:“人者,天地之心也,五行之端也。段按:惟人為天地之心。故天地之生此為極貴。”
而且在《人間世》一文中,有一些如“暴人”“今有人于此”“以人惡育其美也”“以下傴拊人之民”等詞語,另外還有一些如“輕用民死”“民其無如矣”等,可以看到,“人”與“民”在文本中是兩個概念。而且在《逍遙游》中有“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的句子;《齊物論》中又多次提到“圣人”這一概念。都說明“人”是高貴的象征。
在文本中,莊子描繪了三種人的形象,一是打算去教化衛君,參與政治的顏回;一是葉公子高和顏闔,已經參與到政治中去了;最后是支離疏和楚狂接輿,脫離了政治世界而置身事外的人。這三類人都是當時的知識分子,而且在當時人們中間的地位應該是很高的。所以這三類人就是《天下》篇提到的“君子”和“百官”。君子者顏回之屬,百官者葉公子高、顏闔之類。
再來看“間”。許慎《說文解字》曰:“間,隙也。”段玉裁注說:“隙者,壁際也。隙謂之間。”筆者又聯想到《說文》中關于“王”的解釋,許引董仲舒《春秋繁露》曰:“三者,天、地、人也,而參通之者王也。”關于“世”的解釋,段玉裁《說文注》按:“父子相繼曰世。”可知,“世”為“世界、社會、時代”之意。因為父子不可能在虛無中相繼,所以必有一個外在東西來承載歲月更替、人事消亡,而這個載體就是客觀世界。
以上分別解釋了“人”“間”“世”三字。那么總結起來,題目是什么意思呢?郭慶藩《莊子集釋》引郭象注說:“與人群者,不得離人,然人間之變故,世世異宜,唯無心而不自用者,為能隨變所適而不荷其累也。”又引《經典釋文》曰:“此人間見事,世所常行者也。”
近代學者鐘泰先生在解讀《人間世》篇名時,說:“人間世”者,“人間”,人世也。“間”以橫言,如今云空間。“世”以豎言,如今云時間。空間曰宇,時間曰宙……曰《人間世》,冠人字在上者何?蓋一以明人不能離宇宙而存,一以明宇宙必待人而理。宇宙即人之宇宙,故曰人間世也。說者以《天地篇》有“千歲厭世,去而上仙”之語,往往認莊子與佛氏同科,謂以出世為宗,而有厭離人世之意。不知實不然也。《齊物論》云:“《春秋》經世,先王之志,圣人議而不辯。”夫言“經世”,其與出世異趣明矣。不獨此也。《刻意篇》曰:“刻意尚行,離世異俗,高論怨誹,為亢而已矣。此山谷之士、非世之人、枯槁赴淵者之所好也。就藪澤,處閑曠,釣魚閑處,無為而已矣。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閑暇者之所好也。”離世避世,方在其所屏斥,彼安肯棄世以自偷乎?
由是觀之,《人間世》所要表達的正是人們處在現實的生活中所面臨的種種瑣事。其中有政治關系,還有人與人之間的關系。
(二)“先存諸己而后存諸人”
在第一則顏回適衛的寓言中,顏回是作為一個欲入世的形象來表現的。顏回想要去游說衛國的君主,為什么呢?因為顏回聽說衛君“輕用其國,而不見其過,輕用民死,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說明衛君是一個殘暴的君主,衛國是一個黑暗的國度。按說道家清靜無為,斷然是不會只身涉險去衛國這樣的地方。莊子卻不然,他還借孔子之口說道:“治國去之,亂國就之,醫門多疾。”這正顯示出莊子對現實的關懷與救世精神。孔子還教導顏回說:“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后存諸人,”認為他還不能夠自己保全自己,想去游說衛君,恐怕要“若殆往而刑焉”。
人們一般會覺得莊子“先存諸己而后存諸人”是自私、自保的表現。其實不然,可以細想一下,一件事情成功與否的首要條件是什么?當然是做這件事情的人生命要得到保全,其次是這個人能力足夠。能力怎樣才算足夠,王弼的《老子注》對此有一個界定,即“執一家之量者,不能全家。執一國之量者,不能成國。窮力舉重,不能為用。”意即如果一個人的力量剛好能夠治理一個家庭,就像剛好能夠舉起一個一百斤重量的東西,其實他是無法靈活運用的,因為他只是舉起來就已經用盡了全部的力氣。因此,古代的圣人,在做事情之前,總是先以修養自身為本,涵泳性情,積蓄力量,先“存諸己”,才能有能力去“存諸人”,不然不能保全別人,自己也受到傷害,這樣就不好了。
(三)理想主義在現實中的悲劇使命
在《人間世》最后一篇中,莊子借楚狂接輿的歌謠表現出一顆火熱的救世之心。莊子認為,世間的幸福像羽毛一樣輕盈,而世人卻不知道如何獲得;世間的禍患沉重的像腳下的土地一樣,人們卻不知道如何回避。莊子看到孔子的處境艱難,明白了若是公然地把自己的思想表露于人前,必將有禍患及身,于是莊子退而另想他途。
莊子一開始并不拒絕做官,結合《莊子》中的其他篇目,有人做過一個總結,如《秋水》中,莊子去見魏相惠施,《山木》中,莊子著粗布爛衣去見魏王,《田子方》中,莊子與魯君討論魯國儒家學子的多少問題,《說劍》中,莊子勸趙文王放棄斗劍的嗜好等等,都說明莊子與孔子一樣,希望自己的學說被統治者采納,只不過二人選擇的方法不同。孔子是明知自己的學說行不通,還要去做,因為他認為這是上天賦予自己的使命;莊子則是知道不可為,于是換一種方法去為。儒道之方,殊途而同歸。
即使世道如此險惡,莊子在文章最后仍然堅持尋找救世之方。歌謠最后兩句:“迷陽迷陽,無傷吾行;郤曲郤曲,無傷吾足!”路上的荊棘,不要妨礙了我的行程;轉個彎繞著走,不要刺傷了我的腳!陳鼓應認為,莊子在痛心之后,仍然苦苦為人們在荊棘之中尋找出路,并給想要參與世俗的人建議。“世雖棄我,我不棄世,體現了中國知識分子堅韌的信念與毅力”。
三、《人間世》中莊子行為與入世精神的矛盾性
(一)《人間世》中莊子的行為分析
本文開篇說到,入世行為是做官的行為。那么莊子做過官嗎?其實還是做過的。《史記》中說到,莊子曾做過漆園吏,一般認為是在漆園工作。后來,莊子覺人間禍患叢生,國家不寧,便辭去官職,歸隱田園。所以,從他總體行為來看,自然是出世行為。但在《人間世》中,莊子卻轉換身份,成了引導人們參與政治生活的指引者。這是一種特殊的入世行為,即自己不參與政治,卻幫助別人參與政治。既然這樣,莊子想要獲得指導別人的能力,首先要做到自己對政治生活了如指掌。從文本來看,莊子對人間之事感悟非常深刻。在顏回要去教化衛君之時,莊子說要“先存諸己而后存諸人”,對顏回提出的各種方法,也是一一勸誡,有理有據。對葉公子高、顏闔之屬的引導也頗顯莊子洞察世事之能。最后“楚狂接輿”一篇中,莊子看透了世事之后,仍不辭辛勞的在荊棘之中探尋人間出路,這與我們常見的出世又不一樣了。所以說莊子的行為與精神有對立,也有統一。單看莊子對士人的教導這一行為就知道,莊子的心并未脫離世俗。
(二)莊子的行為與入世精神的矛盾之處
首先是顏回適衛的故事。顏回見衛君殘暴,想去勸誡他,便問孔子。莊子本身已遠離政治生活,但對于顏回的熱情,莊子仍苦口婆心的為他出主意,這好像與我們所了解的莊子思想不一樣。如果莊子是出世的,那么他肯定會勸顏回不要去衛國,安心隱居。所以莊子行為上是出世的,但是他對于想參與社會的人還是希望他們能夠從容地面對這紛繁的人間世,這樣,他在精神上便是入世的。
在葉公子高和顏闔的故事中,莊子依然為他們尋找如何在險惡的人間世求得全生的方式。在《人間世》最后一節中,莊子采用歌謠的形式,道出處涉人間之艱險,仿佛在勸誡人們不要踏入世俗。
按照一般思路,一個人在經歷了世間失望與打擊之后,往往會不問世事,變得無欲無求。但通過最后這兩句詩來看,莊子在表達了對世間的失望之后,非但沒有遠離世間,而是積極去尋找免除禍患的途徑,可以看到莊子行為與思想的矛盾性。
(三)莊子行為與入世精神矛盾的緣由
莊子在《人間世》中通過各種寓言千方百計表現人間險惡,要人逃離世俗,但他自己又對世俗政治生活與人民疾苦非常關心,在顏回適衛,葉公子高來問如何應對人間世時,莊子諄諄教導,好像是他自己也要參與其中一樣。一個勸別人不要入世的人自己怎么對入世如此熱情呢。首先要從時代背景說起。
要談莊子所處的時代背景,就要提到莊子一些必要的情況。《史記》中說莊子名周,是蒙縣人。司馬貞《索引》引劉向別錄云:“宋之蒙人也。”可知,莊子是戰國時期宋國蒙縣人,大約與孟子同時。
莊子生活的宋國,《史記》說國君整日沉迷與美酒與佳人,用箭矢射進諫之臣。可見宋國的國君昏庸無道,被諸侯所大詬病。處在這樣的國家,僅僅能夠保全性命就已經很艱難了,正如莊子所說,“方今之世,僅免刑焉”。
如果說莊子是出世思想,那么無論宋國是好是壞,都與莊子無關,就不會有《莊子》一書流傳,也不會有莊子在書中的苦心孤詣。因為他是出世的,他就對人間之世漠不關心;因為他是出世的,他就對政治艱難無動于衷;因為他是出世的,他就對君子百官不聞不問。可是,莊子是這樣嗎?顯然不是,他在“僅免刑焉”的時代之下,依然苦苦尋求著救世之方,全生之道。為試圖踏入政治場合的顏回借孔子之言,訴說其“心齋”之道;為葉公子高、顏闔提供積極的君臣相處之道,使節應對之法;即使是像支離疏、楚狂接輿這類人,仍然在用生動的例子,悲痛的歌謠來表達其對社會的看法與態度。且不說莊子,就是普通人,能做到這些,能認為他是出世思想嗎?
在今人方勇《莊子學史》中,有陳鼓應所作的序,他認為,莊子在所處的時代是一位清醒者,他懷著對廣闊宇宙的關懷與天地精神,對于人間之事多了一份深刻的洞察與同情。“這樣一種對世間的醒覺與深情,后代之嵇康未嘗不是,陶潛何曾不然,東坡恐亦如此。”
四、小結
通過閱讀文本,可以看到,莊子對現實的批判是很激烈的,但他并不是僅僅指出現實的黑暗之處就不去解決,這樣做才是出世的精神。莊子在文本中提到了補救了一系列措施。陳鼓應認為莊子“生逢亂世,莊子的心情是很痛苦、很矛盾的”,他時時關心著人間百姓的疾苦,所以著書“十萬余言”來表達他的看法,并提出他對于如何處世的建議。
由于莊子看到了當時宋國政治黑暗,處世痛苦,才會想要寫出一部書來闡述如何應對當時黑暗的環境。莊子雖然身不在世俗,心里卻處處關心著世俗。
如果他是出世的,那么最好的保存自身的方法無異于隱居。但莊子沒有勸他們隱居,而是希望他們能夠在仕途上做出一番事業來。這或許也是莊子個人的心愿。但是他無法達成,于是借提攜后輩實現莊子參與政治的愿望。縱觀歷代師道傳承,文化流傳,無一不是代代相傳,縱然上一輩看透人事,隱居山水,還是希望后輩能夠實現自己當初年輕時的理想抱負。莊子之心,何嘗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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