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胡經之
我成長于新中國,親歷美學風云七十年,深切感受到,美學的創新,從根本上說,就是要緊跟時代步伐,促進美學的中國化、現代化和具體化,回答中國現代化實踐中出現的美學問題。
我和我的一些同道,行走在新中國的美學道路上,想為美學的中國化、現代化和具體化貢獻一些微薄之力。我從1953 年開始跨入美學之門,從探索文藝美學始,歷經文化美學、自然美學,最后歸結為人生美學,盡力尋求人和世界之間的動態平衡,達致人生的最佳狀態:天地境界。我在美學探索之路上,有得有失,得失自知。我為大家奉獻的《親歷美學風云——胡經之九十自述》一書,就想說一下我七十年美學探索的得失,提供些許歷史資料。
我對美學發生興趣,起始于朱光潛美學。1945 年抗日戰爭勝利,我正年少時,十二歲剛進初中,對未來尚存好夢,以為從此天下太平,老百姓可以安居樂業了。那時,周璇演唱的《真善美》一曲,風靡江南,令我陶醉。我就問我當教師的父親:什么是真善美?我父親就為我買了一本朱光潛的《給青年的十二封信》,我的語文老師又陸續送給我第十三封信《談美》以及更深的《詩論》。我方知,這世上還有一門研究美的學問,心向往之。
朱光潛美學使我眼界大開。藝術之美并不在外表之美,而貴在內在的意象之美,以美在意象之說來闡發藝術之美,使我信服。但在談及自然時,他斷言自然無美,美只在意象,不在外在世界。這自然無美之說,引發了我深深的困惑:自然中怎么會沒有美呢?江南風光、小橋流水、白云藍天,不都明明白白地呈現在我們面前,怎么能說沒有美呢?為了解答我自己的困惑,我就想學學美學。
我帶著困惑于1952 年考入了北大中文系,希望學點美學。那時的北大,經過全國院系調整,正處在歷史上最輝煌的年代,美學名家云集。朱光潛、宗白華、蔡儀、鄧以蟄、馬采等都在哲學系和西語系,卻誰也不開美學。我頗為失望,只好分別登門拜訪,當面請教如何學美學。
我在1953 年初,就開始自學美學,在北大圖書館先后找到了近三十本中國現代美學著作來讀,摘錄于卡片,準備在畢業時寫一篇論文,就叫《美學初起半世紀》或《現代美學五十年》。
盡管中華美學精神歷史悠久,豐富多彩,但一直未建立學科。美學作為一個學科是從不同的國家分別傳來的。我們的美學前輩,分別到不同的國家留學或取經,來源不一,美學的建構也并無統一的模式。清末民初,中國學人去日本留學的最多,王國維、梁啟超等都是去了日本,接受了美學。王國維就開始嘗試運用中國傳統文化的思想資料來做美學的闡釋,倡導境界說,功不可沒。梁啟超的美學視野更廣闊,吸收了席勒的美育理論、法國的美的藝術的理論,倡導要以“美情”來培育美的情趣,創構新意境。蔡元培、宗白華等更是直接從德國學得了康德美學,蔡元培對文德爾班的價值論美學特別贊賞,竭力倡導要以美育代宗教。朱光潛的美學并非來自日本,而是直接在英國接受了經驗主義美學,特別重視審美心理,他的美學重在文藝心理學的研究,突出只有經過人的情趣化的意象才美,沒有經過情趣化的自然本身,談不上美。魯迅、周揚、蔡儀也是在日本接觸到了美學,但受蘇聯的影響更大,吸納了馬克思主義。
說來慚愧,我們這一輩的學人和前一代的美學家們不同,沒有機緣直接去國外攻讀美學,因而在學術上有所缺失。我的同輩汝信、李澤厚、劉綱紀、周來祥等,甚至更早些的蔣孔陽都沒能去國外學美學。錢中文、劉寧曾在莫斯科大學攻讀,但鉆研的是文藝學,并非美學,只有涂途、楊漢池、王善忠去過蘇聯,專攻美學,實屬稀有。那么,我們這些未出國門而想鉆研美學的學人怎么辦?那就只能虛心向美學前輩討教和自己找書來讀。但因為從國外引進來的美學來源不同,說法不一,美學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學問,亦無統一的理解。有的認為美學就是研究美的學問,有的以為美感更為重要,更有不少人認定,美學是研究藝術的學問。久而久之,籠而統之,也就逐漸把美學看作是研究美、美感和藝術的學問。
我在1953 年跨入美學之門時,沒有多少人關注美學,甚至還有不少人以為美學是資產階級偽科學,不能問津。蘇聯在20 世紀50 年代中期掀起了美學熱潮,先是運用美學觀點來闡釋文學藝術,進而又推進到現實生活層面,探索現實之美。我國在倡導“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時代氣氛之中,也引發了盛況空前的美學大討論。當時中宣部部長陸定一在號召全國展開“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之后,叮囑主管文學藝術的周揚,要以朱光潛的自我批評為契機,抓住美學大討論這一典型事件,促進學術爭鳴,推動人文科學和社會科學的發展。周揚也以自己的方式參加了這場美學大討論。1958 年秋,周揚親自帶了張光年(光未然)、何其芳、邵荃麟、林默涵等文藝界的核心人物,來到北京大學為中文、西語、東語、俄語、哲學等系的高年級學生開設講座,倡導建設“中國馬克思主義美學”。正是在周揚的倡導下,美學開始在國內蓬勃發展,蔚為一道獨特的風景線。北京大學、中國人民大學此后迅速成立了美學教研室,中共中央高級黨校積極響應,也成立了美學教學小組,開設美學講座,為高級干部實施美育。接著,周揚又在1961 年開始組編適用于全國高校的美學教科書。正是由于周揚的積極倡導,我們這一輩學人知道了馬克思主義也極為重視美學。馬克思提出了人類賴以生存的生產勞動,應按照美的規律來進行。恩格斯提倡既要從歷史觀點又要從美學觀點來衡量文藝。列寧更是把美列為社會主義文藝的應有標準。
正是在這次美學大討論中,正在追隨楊晦、錢學熙攻讀文藝學副博士學位的王世德和我,都把學術視野從文藝學轉向了美學。我們在確定副博士學位論文時,王世德就選定了這個主題:勞動創造美。我考慮到我們這副博士的專業還是文藝學,還得關注文學藝術,所以就選了這樣一個題目《為何古典作品至今還有藝術魅力》,重在闡發中國古典文學之所以還有藝術魅力,乃是因為其優秀之作具有真、善、美的品性,具有永恒價值。這次美學大討論,不僅吸引了我們這些從事文藝學研究的學人的參與,而且還激發了許多從事中國古典文學研究的學人的美學興趣。當時,比我高一屆畢業的金開誠,師從游國恩鉆研《楚辭》,又隨魏建功做古籍文獻整理,但受美學大討論的啟示,竟研究起文藝心理學來。我問他怎么會對文藝心理學發生興趣?他坦率地說:沒有美學、文藝心理學,就很難揭示出中國古典文學的奧妙。他的《文藝心理學論稿》,就運用了中國古典文學藝術的大量思想資料。還有一位中國古典文學的研究生李厚基,師從吳組緗研究明清小說,又師從浦江清研習古典戲曲,卻另辟新路,研究起電影美學來。他畢業后去天津師范學院任教,講中國古典文學,又和美學家鮑昌合作,大講電影美學。比我低一屆畢業的黃海澄,本也從事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師從林庚進修古典詩歌。美學大討論激發了他的美學興趣,不僅看重從美學上來研究中國古典文學,而且還涉獵文學之外的其他藝術,倡導藝術美學。他的價值論美學,自成特色。
正是由于這些熟悉中國傳統文化的同學的共同參與,中國的美學建設才日益走向中國化和具體化。
1960 年底,我副博士研究生畢業,本要去南京大學羅根澤門下研究中國文藝思想批評史。但導師楊晦勸我留在北大任教,要我開兩門課。一門是基礎課——文學概論,專講文學。還有一門準備開的新課,就叫美學,但不要像哲學系開的美學那樣抽象,一定要結合文學和其他藝術的實際來講。中文系培養出來的學生,不能只懂文學,也要通曉其他藝術。楊晦早年在沉鐘社就以劇作家出名,后來才從事文藝評論,他的評論也不只限于文學,還旁及戲劇、電影。他要我為高年級開設的美學,不僅要說文學,還要涉及其他藝術,不要和文學概論重復。
但在1961 年春,我剛開始在北大講授文學概論時,楊晦又把我推薦給蔡儀,參與他主編的《文學概論》,寫第一章。這樣,我就去中央高級黨校住了兩年多,得以大量閱讀國外譯介過來的美學與文藝學著作。當時,受鄧小平同志的委托,周揚受命負責全國高校的文科教材建設,這一被胡喬木稱為“中國百科全書建設”的宏大工程,激發了廣大學者專家的積極性。周揚特別重視《文學概論》和《美學概論》這兩本教材的編寫。主編《美學概論》的王朝聞曾動員我去他那一組,但我不能有負楊晦好友蔡儀之命,堅守在《文學概論》編寫組。只是,我趁這兩年多的美好時光,博覽群書,讀了不少國外的美學、文藝學譯作,廣泛涉獵了多種藝術的美學。我對音樂美學和電影美學情有獨鐘,讀得更多,蘇聯、法國、意大利等國的都有。蘇聯的審美學派、文化學派、符號學派的譯作,我都從不放過。那時,我國對蘇聯美學研究得最全面而深入的學者是劉寧,比我大兩歲,在《美學概論》編寫組,深受王朝聞器重。在那兩年多里,我和劉寧的交往最多,常長談至深夜,暢談蘇聯美學。但我并不只從蘇聯美學中汲取營養,就在這兩年多中,我也廣讀西方美學著作。那時由錢鍾書、蔡儀、柳鳴九參與編譯的《古典文藝理論譯叢》《現代文藝理論譯叢》等都已陸續問世,我每本必讀,從不放過。我還不時向《文學概論》編寫組的同仁柳鳴九請教,他對西方文藝理論熟悉,對法國的更有深入研究。
我在參與編寫《文學概論》的兩年多時光里,廣泛涉獵了蘇聯以及西方的美學和文藝學,積累了較為豐富的思想資料,稍稍彌補了未出國門學美學的欠缺。雖然廣種薄收,但在博覽群書中我逐漸體會到,美學不能只停留在抽象議論中,美的規律都是存在于復雜多變的具體現象中,美學只是從理論上把它抽取出來。美離不開現象,論美就應和具體現象結合起來做具體分析。正是在廣泛涉獵了中西美學之后,我從自己的審美經驗出發,才在1980 年的中華全國美學學會成立之際,大力倡導在中文系科、藝術院校建立和發展文藝美學,探討文學和藝術的創作和欣賞中的美的規律,就是想推進美學的中國化和具體化。
美學要現代化,不是照搬西方現代美學或后現代美學,而是要中國化。我在20 世紀80 年代所寫的《文藝美學》,所闡釋的多為中國古典文學和藝術,從意象經營到創構境界,歸納的也只是中國古典美學中的精華,是否適合當代藝術,尚存爭議。我在今年春節期間試寫了一篇《現代化創新藝境》,在《中國文藝評論》第3 期發表了,嘗試對當下的電視劇做些評論,試圖闡明,新時代需有新經典,而新經典的創造,則有賴于作家、藝術家力求做到:高揚時代真善美,彰顯人民精氣神,精塑典型形象,創新藝術意境。但當代文學藝術已在巨量生產,每年僅長篇小說就已超過萬部,復雜多樣,五彩繽紛,我們這輩老人已很難掌握,只是聊供一說而已。我高興地看到,王一川、陳雪虎新出了《文藝美學》,已將文藝美學推進到文學這一層次,深入探討了語言藝術的美學規律。我以為“文藝美學”有廣義、狹義之分。我希冀有人能寫出新的包括了文學和其他藝術的廣義的“文藝美學”或“藝術美學”,總結一下新時代文學藝術的創新經驗。
回顧我的美學生涯,我之所以潛心于美學,乃是緣于自我解惑。在人生的路途中,不時遇到“問題”,引起困惑,我就想從美學探索中獲得自我解困。1952 年,我進北大時,中文系的重點課程是中國古典文學,四年中每年都學,著名的中國古典文學專家游國恩、林庚、浦江清、吳組緗等都給我們上課,王瑤則開始講現代文學。外國文學專家馮至、曹靖華、聞家駟、季羨林、李賦寧等為我們講外國文學,我們讀的也都是古典杰作。讀了許多中外古典名著,我腦海里就逐漸盤旋了一個問題:千百年前的文學藝術,為什么至今還吸引著我們,仍有無窮的魅力?正好,我讀了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中的話:困難不在于理解希臘藝術和史詩同一定社會發展形式結合在一起,困難的是,它們何以仍然能夠給我們以藝術享受,而且就某方面說還是一種規范和高不可及的范本。馬克思提出的問題,也正是我在讀了許多中外古典名著之后感到的困惑。為了自我解困,我迫不及待地想沿著馬克思的思路進行探索。我的文藝學副博士畢業論文《為何古典作品至今還有藝術魅力》,就是自我解惑的嘗試。
對我來說,美學中引發我的最大困惑乃是朱光潛的自然無美說,這和我自小就有的審美經驗相差甚遠。為了自我解惑,我不僅致力于藝術美的探索,而且還把目光投向文學藝術之外的現實生活中,探究現實生活中的人文美和自然美。我最感興趣的是對藝術美和生活美的比較研究。1981 年,我在北大開始招收文藝學碩士研究生,力主新辟文藝美學這一專業方向,與文藝理論做區別。首屆王一川、陳偉、丁濤三人入學后,第二年我就帶三人暢游金陵、長江,首次登黃山。我為此行設立了一個研究課題:藝術美和自然美的比較。我和三人共同做實地考察。正是通過藝術美和生活美的比較研究,我對這兩類美的特性有了更深切的領悟。
縱觀中外古今美學家對藝術美和生活美兩者關系的論述,我感到,還是毛澤東的見解最為精當。早在1942 年的延安文藝座談會上,他就這樣說道:“人類的社會生活雖是文學藝術的唯一源泉,雖是較之后者有不可比擬的生動豐富的內容,但是人民還是不滿足于前者而要求后者。”接著,他就提出了問題,而且做了這樣的回答:“這是為什么呢?因為雖然兩者都是美,但是文藝作品中反映出來的生活卻可以而且應該比普通的實際生活更高,更強烈,更有集中性,更典型,更理想,因此就更帶普遍性。”在他看來,藝術和生活中都存在美,不像朱光潛所說,只有藝術才美。但藝術美和生活美又是不同的美,藝術美“可以”而且“應該”比生活美更美,但非“一定”和“必然”。這就要看作家、藝術家能否按照“美的規律”來進行創造了。藝術美和生活美的關系,應是辯證的關系,不像車爾尼雪夫斯基那樣斷言,生活美必定高于藝術美,也不像黑格爾那樣斷言,藝術美必然高于生活美,那都是片面之見,不符合辯證法。
在我心目中,藝術美和生活美的相互促進,應是文藝美學的第一原理,正如馬克思所說的,哲學不僅要解釋世界,而且要改造世界,乃是哲學的第一原理。所以,當1961 年蔡儀要我負責撰寫《文學概論》的第一章時,我就提出,第一章就要從藝術美和生活美的辯證關系入手。蔡儀明確告訴我:《文學概論》不談美學,讓《美學概論》去談。《文學概論》第一章經蔡儀最后定稿,題目就說“文學是反映社會生活的特殊的意識形態”。文學這意識形態特殊在哪里?就特殊在“以形象反映社會生活”。這是那個時代文藝理論界對文學的共識,較少從美學的視野來談文藝。到改革開放之初,經過對文學藝術的反思,文藝理論界對文學藝術的特性有了進一步闡發,突出了文學藝術的情感性,形象性之上還要有情感性,表達了作家、藝術家的情感,才稱得上是文學藝術。20 世紀80 年代的文學理論教科書,都較重視文學的情感性。我也認可文學藝術需具情感而不能僅有認知表象,但闡釋文學藝術的情感性,還只停留在反映論(認識論)層面,說明了藝術反映生活時不僅有認知表象,而且還有情感的滲入,要情理交融。我還想從反映論(認識論)層面做進一步探索,進入本體論(存在論)。情感這一精神要素又反映了存在中的什么?我逐漸弄明白了,情感不僅反映了存在中的事實,而且反映了存在的價值,更反映了外在客體和自我主體之間的關系狀態。作家、藝術家生活在這世界上,面對多種多樣的存在(自然存在、人文存在、精神存在等),有感而引發出審美體驗,經體驗過了的外在形象轉化為內在意象,顯象又引發隱象,虛實相生而生成意境。這些內在的意象和意境構成了文學藝術的內容,這些內容通過一定的符號表達出來,符象本身也有美,即形式美。但作為意識形態的文學藝術,最重要的還是意象美和意境美。朱光潛美學特別重視意象美,所以一再聲稱,美是意識形態,意象美已是經過作家、藝術家情趣化了的表象,這確實抓住了藝術美的關鍵。
但是,彰顯藝術之美、意象美,就必定要貶低甚至否定生活美或本體(存在)層面的其他美嗎?美,難道只屬于意識形態層面的意象美嗎?不然。
美廣泛存在于人的生活世界的各個層面,并非只在意象。人生在世,人的生活世界中,既有人心營構之象,又有天地自然之象,還有人文創造之象。意象僅僅只是人心營構之象,存在于人的腦海中,表現在文學藝術中,但并非審美對象的全部,天地自然之象和人文創造之象也存在美。朱光潛美學只承認意象美,美只在意象,那就把美的領域大大狹化了。李澤厚的實踐美學,彰顯了人文創造之美,拓展了美的領域,但卻忽略了未經人化的自然美。蔡儀的美學,不僅肯定了社會美、藝術美,也彰顯了自然美。但是,他把自然美歸結為物種典型,很難說服人。依我之見,自然美雖然乃自然事物的美,但這自然事物已進入了人的生活世界,和人發生了社會聯系,對人具有了意義、價值,自然美乃是自然事物的價值屬性。蔡儀的美學,反對從價值論的視界談美,晚年甚至猛力批判價值論,因而解說不了自然美。我的美論,不同于朱光潛、蔡儀的美論,也不同于李澤厚的美論,比較接近于宗白華的美論。在美學大討論中,宗白華在1957 年就發表了自己的美論,指出美和美感不是一回事,美是客觀的,美感是主觀的:“當我們欣賞一個美的對象的時候,譬如我們說‘這朵花是美的’,這話的涵義是肯定了這朵花具有美的特性和價值,和它具有紅的顏色一樣。這是對于這個客觀事物的判斷,并不是對于我的主觀感受或主觀情感的判斷。”只是,我覺察到,他的美論還尚有些欠缺,那就是,他沒能更進一步對“美”和“紅”的區別再做些分析。我就接著說:“美”和“紅”都是客觀屬性,但“美”是價值屬性,而“紅”只是自然屬性。在我心目中,外在對象至少有三種屬性:自然屬性乃第一性質,關系屬性乃第二性質,價值屬性乃第三性質。美屬第三性質,但價值屬性乃奠基于第一性質和第二性質之上,美依存于自然屬性、關系屬性,但不能還原為自然屬性或關系屬性。
正因為審美對象顯現的是對象的價值屬性,所以審美活動不是停留在事實的確證(認知)上,而是直接深入對象的價值層面,獲得深切體驗。審美體驗區別于認知活動和意向活動,乃是在切身體驗中領悟到了對象的價值,是對價值的體驗。我們的審美活動,就是從審美體驗中獲得審美感,審美感就是一種價值感。審美感涉及兩端:審美快感和審美反感。其根源就在于對象的價值有別:積極的、肯定的、正面的價值,總稱為正價值,引發的是審美快感;而消極的、否定的、負面的價值,總稱為負價值,引發的是審美反感。價值的正負才是美丑的底蘊。在美學上,我是堅定的價值論者。山東文藝出版社在2020 年要出版一套《中國現代美學大家文庫》,邀我自選一本美學文選,我就把這本文選題名為《體驗人生價值美》,凸顯了我的價值視野。
我這人常愛自問自解。為什么人類要去改造世界?馬克思說得好,為了“人類的幸福和我們自身的完美”,人人都能得到自由而全面的發展,培育自由個性。但個人即使已成自由人,還得繼續改造世界,使世界更美好,以取得人和世界的動態平衡。為了改造世界,就要認識世界,乃求真,改造世界是為了人的完善,乃向善,而人和世界取得動態平衡,主觀世界和客觀世界和諧發展,其最佳狀態即美。所以,真、善、美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具有永恒價值。人生當求真、善、美,這是人生的價值追求、終極目的。
我在1953 年二十歲時開始鐘情于美學,四十多歲時倡導文藝美學,六十多歲時倡導文化美學,七十多歲時醉心于自然美學,但到八十多歲時又把自己的美學歸結為人生美學。我這一生的美學關注在日益擴大,從文學藝術到整體人文,又到天地自然,但在我美學人生行走到盡頭之時,為什么又回到了人生美學?這就要回到我當初鐘情美學的初心,也正是在這里顯露出了我的美學的局限。
人從大自然中來,來到人世間也就不到百年左右,最后還是要回歸到大自然中去。百年滄桑,我自1948 年投身愛國學生運動,親歷了祖國從站起來到富起來再到強起來的偉大歷史變革,晚年又享受到了改革開放的成果,體驗了天地自然大美。但是,我在醉心大自然的同時,卻又不時回顧自己在偉大時代中的人生,時常引發對自我人生的反思。想當初之所以對美學發生興趣,初心正是為了要建構美好人生。藝術審美也好,文化審美也好,自然審美也好,其實這只是美好人生的三大維度。人生是具體,美就是從具體的人生中把這三大維度抽取出來做專門的考察,是一種抽象。但抽象不是目的,抽象的目的還是要回到人生的具體中,提升人生,建構更美好的人生。這也正是我二十歲讀那近三十本中國現代美學得來的總體印象,說美學是為己之學或為人之學,目的都在提升人的人生境界。所以,在八十多歲之后,我就把自己的美學歸結為人生美學。
然而,這也正反映出了我的人生的局限。我在北大三十多年,實現了“讀萬卷書”的美夢,卻從未走出國門,睜眼看世界。改革開放之初,我來到了前沿陣地深圳,已近四十年,不時走出國門,睜眼看世界,去過三十多個國家和地區,實現了“行萬里路”的美夢。但我從未在一個地方做長期停留,研究一下國外的美學,當然更無從做中外美學的比較研究。不了解別國人的人生,也就無法理解其審美思維。我清醒地意識到,我一生的美學研究中缺失一個重要的環節,那就是中外美學的比較研究。沒有經過中外美學的比較,也就不能揭示出中華美學的獨特貢獻,也建構不了世界美學或天下美學。我敬佩美學前輩朱光潛、宗白華、錢鍾書、王光祈、方東美、張世英等開啟了這種研究,自愧我做不了這種比較研究。但我高興地看到高建平、張法、馮憲光、周憲、楊春時、王一川、王岳川、陳偉、王寧等這一代兼通中西的學者,正在向中外美學的比較研究這一方向邁進。費孝通說得好,人類的審美,先是各美其美,進而美人之美,最后達到美美與共、世界大同。我希望,我們的美學,通過中外美學的比較研究,也能建構出世界大同的全人類美學或天下美學,造福全人類。但是,這并不意味著,自具特色的中國美學就要從此消失,人類美學和人生美學應可互補。馬克思在《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里說得好:“如果說人是一個特殊的個體,并且正是他的特殊性使他成為一個個體和現實的、單個的社會存在物,那么同樣地,他也是總體、觀念的總體,可以被思考和被感知的社會主體的、自為的存在,正如在現實中,他既作為社會存在的直觀和對這種存在的現實享受而存在,又作為屬人的生命表現的總體而存在一樣。”美學既要研究個體人生,又要研究人類總體的特性,將個體和總體密切結合起來。“個人生活的存在方式必然地是類的生活的較為特殊的表現或較為普遍的表現,而美的生活必然地是較為特殊的個人生活或者較為普遍的個人生活。”美學應掌握普遍與特殊的辯證法。2010 年,我在首屆太湖論壇國際會議上,曾在費孝通說的“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之后,加了四句“普天同美,同中有異,異中有同,和而不同”。即使我們建構出了大同世界的人類美學,也仍應由風格各異的民族美學百花齊放,和而不同。
2023 年4 月于深圳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