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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社會學標本的一名出租車司機
——薛憶溈短篇小說《出租車司機》細讀

2023-08-27 06:39:27浙江楊邪
名作欣賞 2023年22期

浙江|楊邪

薛憶溈的短篇小說名作《出租車司機》流布極廣,而它在文學史上,也早已經是一個獨特的存在——儼然是極個別的教科書式的當代經典。

《出租車司機》其實有兩個版本,這一點,必須著重指出。現在回過頭來,可以發現,至少在北京磨鐵圖書的“鐵葫蘆小說館”推出《代表作·中間代》(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2 年6月版),向讀者展示“十位中國文壇活躍的青年作家自選最滿意短篇小說”的時候,那部短篇小說集里的《出租車司機》就已經是薛憶溈重寫之后的版本。

薛憶溈的“重寫”行為,業已引起很大的關注,事實上他的“重寫”就是從《出租車司機》開始的,這一點也無疑有著特殊的文學史意義。

這一次細讀《出租車司機》,我就是以薛憶溈小說集里的重寫版為依據。我也特別留意了一下電子版,電子版顯示,重寫版《出租車司機》的正文是五千三百七十二個字符,比初版多了一千三百二十四個字符。

十五年都市生活的一個切片

《出租車司機》故事的開始,是出租車司機“將車開進公司的停車場”,然后是“橫過兩條馬路,走進了全市最大的那家意大利薄餅店”,“要了一杯大號的可樂和一個他女兒最愛吃的那種海鮮口味的薄餅”。出租車司機“在紊亂的思緒中吃完了意大利薄餅”,但他沒有就此離開,而是“吸干凈最后一點可樂之后,將紙杯里的冰塊掏出來,在桌面上擺成一排”。后來,他“動情地撫摸著溶化在桌面上的冰水”,乃至“激動得放聲大哭起來”——出租車司機的故事,戛然結束。

小說中,出租車司機的出場,僅僅是某一天里約莫半小時或一小時的一個時間段。不過,人的意識是無時無刻不在流動的,在這么短的時間段里,出租車司機的意識流動,它們的軌跡往前擴展至這個黃昏前他運載最后兩批客人的過程,又擴展至“十五年來”,再集中在“一個星期以來”。出租車司機又想到家鄉的父母,想到自己“離開他們已經十五年了”,他還想到將來——“他甚至幻想十五年之后,他的女兒和妻子也會這樣奇跡般地回到他的身邊來。”

小說是出租車司機十五年都市生活的一個切片,這個切片很薄,只是十五年里的約莫半小時或一小時,但切片里的信息,雖然集中于“一個星期以來”的變故,卻也已經涵蓋了“十五年來”的時光。

“一個星期以來”的變故是極其殘酷的——“那輛運送圖書的貨柜車從他的女兒和妻子身上輾過的時候,出租車司機正在去廣州的路上。雇他跑長途的客人很慷慨,付給了他一個前所未有的好價錢。”

殘酷的變故,讓出租車司機遭遇了幾乎無法渡過的心理難關。“一個星期以來,他沉浸在極深的悲痛和極深的回憶之中。他的世界突然失去了最本質的聲音,突然變得難以忍受的安靜。而他的思緒卻好像再也無法安靜下來了。他整夜整夜地失眠。那些長期被他忽略的生活中的細節突然變得栩栩如生。它們不斷地沖撞他的感覺。他甚至沒有勇氣再走進自己的家門了。他害怕沒有家人的‘家’。他害怕無情的空白和安靜會窒息他對過去的回憶。”

出租車司機原本是個脾氣大的人,同事占用了他的車位,他會惡狠狠地罵。而這一次,他在意大利薄餅店點要薄餅的時候,由于沉浸在悲傷中,忘了付錢,服務員提醒了他三次,他才“匆匆忙忙把錢遞過去,并且有點激動地說:‘對不起。’”——脾氣大的人,一般不會主動說“對不起”,顯然,出租車司機的脾氣突然不一樣了。脾氣大的人,一般也會粗心,“出租車司機一直是一個很粗心的人。他從來就不怎么在意女兒的表情,甚至也不怎么在意女兒的存在。同樣,他也從來不怎么在意妻子的表情以及妻子的存在”。但是,“她們剎那間就不存在了。這生活中突然出現的空白令出租車司機突然發現了與她們一起分享的過去”。突然之間,出租車司機完全改變了他的脾氣和性格——“出租車司機一個星期以來突然變成了一個極為細心的人,往昔在他的心中以無微不至的方式重演。”

一個人內在的改變導致了他眼里的外部世界的改變。所以,當出租車司機坐在意大利薄餅店看出去,“可以看到繁忙的街景,看到馬路上川流不息的車隊”,覺得“這就是十五年來他生活于其中的環境。他熟悉這樣的環境。每天他都開著出租車在這繁忙的街景中穿梭。他習慣了這樣的環境。可是幾天前他突然對這環境感到隔膜了。他突然不習慣了”。

出租車司機要與這座城市告別了,這個類似于特寫鏡頭的細節讓人無比心酸——“出租車司機將臉側過去。他睜開眼睛,茫然地張望著窗外繁忙的街景。這熟悉的街景突然變得如此陌生了,陌生得令他心酸。他過去十五年夜以繼日的穿梭竟然沒有在這街景中留下任何痕跡。”

一種特殊的敘述語調

在探討《出租車司機》的敘述語調之時,不妨先來讀讀這篇小說的開頭:

出租車司機將車開進公司的停車場。他發現他的車位已經被人占用了。他沒有去留心那輛車的車牌。他看到北面那一排有一個空位。他將車開過去,停好。出租車司機從車里面鉆出來,他環顧了一下四周。然后,他走到車的尾部,把車的后蓋打開,把那只裝有一些零散東西的背包拿出來。接著,他又把車的后蓋輕輕蓋上。他輕輕說了一句什么,并且在車的后蓋上輕輕拍了兩下。然后,他抬起頭來。有一滴雨正好滴落到他的臉上。

我相信,一個小說家在落筆寫下第一自然段的時候,通常都是為這篇小說定了“調”的,而像薛憶溈這樣的小說家,肯定尤其是這樣。

仔細讀這段文字,讀出什么感覺?薛憶溈是特別喜歡也特別擅長運用短句子的,這一點在他的其他作品里也非常明顯。這段文字最大的特點當然是短句。但我在讀這些短句的時候,另外讀出了敘述的過分簡潔與機械。沒錯,簡潔,同時又是機械的,重點是機械——“然后……接著……然后……”“……把……把……他又把……”

一個小說家,如果他的敘述語調都是這么簡潔又機械,那是致命的。然而在《出租車司機》里,這樣的敘述語調,不是正好嗎?這種簡潔又機械,仔細體味,出租車司機在特殊心境下的機械和麻木狀態,是不是正好躍然紙上?

我清楚記得當年第一次閱讀《出租車司機》時,對于開頭的這種簡潔與機械,我是覺得費解的,因為開頭時,還不知道出租車司機遭遇的變故。而當我讀到后面,就猛地理解了這個開頭,我甚至認為,再也沒有另一種語調有可能會比這樣的語調更適合更妥帖了。

這種敘述語調,在開頭部分是比較多地運用的:

他走進值班室,將車鑰匙交給正在值班的那個老頭兒。老頭兒膽怯地看了出租車司機一眼,馬上又側過臉去,好像怕出租車司機看到了他的表情。出租車司機遲疑了一下,然后用手輕輕拍了拍老頭兒的肩膀。老頭兒頓時激動起來。他用顫抖的聲音說:“她們真可憐啊。”

出租車司機好像沒有聽到老頭兒說的話。他很平靜地轉身,走了出去。但是,老頭兒大聲叫住了他。他停下來。他回過頭去。

出租車司機進入意大利薄餅店后,小說的敘述語調發生了變化,感覺他的內心有了一些生機——雖然,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他的女兒,但至少,置身于具體的空間,他的女兒進入了他細致的回憶,在他的回憶里,他的女兒暫時是活生生的:

出租車司機在靠窗邊的一張桌子旁坐下。他的女兒有時候就坐在他的對面。她總是在薄餅剛送上來的時候急急忙忙去咬一口,燙得自己倒抽一口冷氣。然后,她會翻動一下自己小小的眼睛,不好意思地笑一笑。

這種虛幻的感覺直到后來,也是:

出租車司機在紊亂的思緒中吃完了意大利薄餅。他覺得自己的吃相與女兒的非常相像。他的妻子總是在一旁開心地取笑他們。出租車司機吸干凈最后一點可樂之后,將紙杯里的冰塊掏出來,在桌面上擺成一排。

甚至,它可以有那么一瞬的歡快:

他動情地撫摸著溶化在桌面上的冰水,好像是在撫摸縹緲的過去。突然,他的指尖碰到了他女兒的指尖。他立刻聽到了她清脆的笑聲。

此外,小說在敘述出租車司機運載最后兩批客人的時候,甚至是有一種冷冷的幽默和“出戲”:

出租車司機有了一陣迷惘的好奇。他開始想象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給他的乘客打來了這個讓她傷感的電話。

“這不是你能夠想象得出來的。”那個女人對著手提電話說。

是的,出租車司機想象不出來。他開始覺得那應該是一個男人。可是他馬上又覺得,那也完全可能是一個女人。最后他甚至想,那也許是一個孩子呢?這最后的想法讓他的方向盤猛烈地晃動了一下。

“你完全錯了。”那個女人對著手提電話說。

出租車司機想到了自己的女兒。一個星期以來,接聽所有電話的時候,他都希望奇跡般地聽到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童音。他不知道他的女兒還會不會給他打來電話,那個他絕望地想象著的電話。

“不會的。”那個女人對著手提電話說。

出租車司機迷惑不解地瞥了一眼后視鏡。他注意到了那個女人很性感的頭發。

“你不會明白的。”那個女人對著手提電話說。

出租車司機減慢了車速,他擔心那個女人因為接聽電話而錯過了目的地。

“這是多余的擔心。”那個女人對著手提電話說。

為了佐證我說的有一種冷冷的幽默和“出戲”,我援引了這么多。我要說的是,讀到這些段落,我居然有一種忍俊不禁的感覺了,而我知道,這是多么不嚴肅,所以還是忍住了。但我忍不住琢磨,這是屬于出租車司機的幽默還是薛憶溈的幽默?顯然,是后者的。我所謂“出戲”,指的就是這個。那么作者為何要“出戲”?貼著人物寫,不好嗎?我想,薛憶溈當然是知道如何把控自己的敘述語調的,他太知道如何把控了,他之所以“出戲”,可能是基于他對所謂生活的理解和發現——生活中處處蘊含幽默,包括苦澀的幽默,不是嗎?還有幾乎是一定的,他肯定認為《出租車司機》不能自始至終是壓抑的,需要給小說里的人物,更需要給讀者以略略喘息的機會,小說全篇即便是漫漫黑夜,也需要一抹亮色來調劑。或者是,小說中那種壓抑的敘述語調的短時間切換,在某種意義上,乃是一種對比,它的存在,可以讓悲傷愈加悲傷?

另外,我查找了一下電腦文檔,小說正文的五千三百七十二個字符里,一共有六十五個“出租車司機”。平均不到八十個字里就要出現一次“出租車司機”,不覺得累贅?確實一點兒也不覺得。薛憶溈讓我覺得,原來他如此頻繁地使用“出租車司機”這個指稱來展開敘述,如此刻意的機械,竟可以產生敘述的異樣美感——雖然這種感覺也部分地與放任意識的流動并打破敘述的時空秩序有關。薛憶溈讓我覺得,小說里的出租車司機好像真的不需要自己的名字,他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出租車司機,千千萬萬個出租車司機里的一個。

細節如何彰顯

“然后,他抬起頭來。有一滴雨正好滴落到他的臉上。”這是《出租車司機》開頭第一自然段的最后兩句。一滴雨,無疑是最小的細節。有一滴雨滴落,然后怎么樣呢?作者沒接著說。出租車司機停好了車,隔了三百多字,等到他“沿著貫穿整個城市的那條馬路朝他住處的方向走”,作者才說:“雨沒有能夠落下來。空氣顯得十分沉悶。”又隔了六百來字,作者解釋出租車司機為何在意雨:

整個黃昏,出租車司機一直都在擔心馬上就會下一場很大的雨。出租車的雨刮器壞了,如果遇上大雨,他就不得不提早結束這最后一天的工作。出租車司機不想提早結束這最后一天的工作。他也許還有點留戀他的職業,或者留戀陪伴了他這么多年的出租車?出租車司機如愿以償:他擔心的雨并沒有落下來。只是在停車場里,在他向出租車告別之后的一剎那,有一滴雨正好滴落到了他的臉上。

出租車司機擔心下雨是出租車的雨刮器壞了,如果下大雨,他就得提早結束工作,可問題是他不想提早結束。他是留戀自己的職業或者那輛出租車?作者顯然是故意只寫出表象。我認為,出租車司機更多的是出于擔心一種儀式的無法圓滿完成,而他之所以產生類似于強迫癥的儀式感,本質上是出于自己的敬業和對城市生活的留戀——或者說,是對自己十五年城市生活的這種選擇的敬重和留戀。現在,出租車司機向出租車告別之后的一剎那,“有一滴雨正好滴落到了他的臉上”,這一滴雨,滴在一個正確的時間里,所以它反倒代表著儀式的圓滿完成。

小到一滴雨,僅僅只有一滴雨,都是薛憶溈布局并希望彰顯的細節。

又比如有這么一個細節:

出租車司機迷惑不解地瞥了一眼后視鏡。他注意到了那個女人很性感的頭發。

我想說的不是出租車司機“迷惑不解地瞥了一眼后視鏡”,而是——他“注意到了那個女人很性感的頭發”。

“很性感的頭發”是什么樣的頭發?所謂性感,就是富有性的誘惑力或者說是對異性的誘惑力吧?

“很性感的頭發”,薛憶溈提了兩次,兩次相隔三百多字。為何重復提這個細節?難道不是為了彰顯?

那么,“很性感的頭發”能不能置換成“性感的女人”?我認為能,而且這是無可懷疑的。

一個男人注意到了一個女人的性感,不是很正常嗎?然而這里比較奇怪:為何要這樣寫?又為何要這么婉轉?

仔細琢磨,這里是很有意思的。我的判斷是,兩次出現“很性感的頭發”,絕對不可能是出于敘述者的下意識,這里肯定是刻意為之,而他之所以刻意為之,一是為了突出那個女乘客的時尚與魅力,她的時尚與魅力又與她面臨的困境形成一種反諷——所以后一句才會有比較詩意的表述:“她很性感的頭發讓出租車司機感到一陣罕見的孤獨”;二是,出租車司機沒有強烈地意識到那個女乘客的性感,而只意識到了她的頭發性感,這也恰好與出租車司機新近遭遇劫難的心境是相應稱的。

然而當我讀到后來的這段話時,我發現自己上述關于“很性感的頭發”的判斷,可能沒有到位:

最后的那兩批客人給了出租車司機一點信心。他驚喜地發現自己對生活仍然還有一點好奇。他的聽覺被極度的悲傷磨損了,卻并沒有失去最基本的功能。他還能夠聽到別人的聲音,他還在好奇別人的聲音。

這一段寫的是出租車司機的“驚喜”,他驚喜于自己的好奇心還在。那么當出租車司機兩次注意到那個女人的“很性感的頭發”,也就是兩次注意到那個女人的性感時,他是不是也驚喜于自己“仍然還有一點”性欲?——我這么直接地表述我的推理,并不覺得自己存在對這個慘遭不幸的出租車司機的唐突冒犯,因為很顯然,出租車司機已經傷心到在懷疑自己是否還是正常人了,那么,當他感覺到自己還有好奇心,甚至還有性欲,這有什么不好嗎?

說到出租車司機的“驚喜”,那就進一步指出一些被彰顯的細節吧!

出租車司機本來把那個女人當成他的最后一批客人。幾次從后視鏡里打量她的時候,他都是這樣想的。他想她就是他的最后一批客人。他很高興自己出租車司機生涯中最后的客人用他只能聽到一半的對話激起了他的想象和希望。可是,在他想叫住這最后的客人,將幾乎與車費相當的錢找回給她的時候,另一對男女坐進了他的出租車。他們要去的地方正好離出租車公司的停車場不遠。出租車司機猶豫了一下,但是他沒有拒絕他們。

這段文字里有多少細節?如此密集的細節其實很容易讓讀者產生極其細致的畫面感了。

出租車司機將擋位退到空擋上,腳尖輕輕地踩住了剎車。出租車在那一對男女說定的地點停穩。那個女人也遞過來一張一百元的紙幣。出租車司機回頭找錢給她的時候,發現她的臉上布滿了淚水。

又比如上面這一段。薛憶溈是最喜歡在細枝末節處或者說在貌似無關緊要處把細節寫飽滿的。當然,貨柜車的出現,那是另一回事了。

“他猛地加大油門,憤怒地超過了一直攔在前面的那輛貨柜車。”這個細節出現時,讀者并不知道“那輛運送圖書的貨柜車從他的女兒和妻子身上輾過”這么一個殘酷的事實。

我相信,《出租車司機》中幾次出現的“貨柜車”的細節是個例外,也許唯獨遇到貨柜車的時候,薛憶溈是不想彰顯有關它的細節的——這么關鍵的細節,他恰恰在做反向的處理。

為何要讓最后兩批客人隆重登場

《出租車司機》中,出租車司機為何對于最后一批客人如此重視?我認為,這一點,從人物本身的角度去考量,當然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也是非常貼切的。出租車司機在這座城市開了十五年的出租車,現在他的出租車司機生涯要終結了,他得有一點兒儀式感不是?正如前文所述,他注重儀式感,應該是基于他對這十五年的重視或在意,是出于自己的敬業和對城市生活的留戀,是對自己曾經的選擇的敬重和留戀。現在,他重視的是一種“儀式的完成”。有意思的是,出租車司機心目中的儀式感意外地被重復了一次:

出租車司機本來把那個女人當成他的最后一批客人。幾次從后視鏡里打量她的時候,他都是這樣想的。他想她就是他的最后一批客人。他很高興自己出租車司機生涯中最后的客人用他只能聽到一半的對話激起了他的想象和希望。可是,在他想叫住這最后的客人,將幾乎與車費相當的錢找回給她的時候,另一對男女坐進了他的出租車。他們要去的地方正好離出租車公司的停車場不遠。出租車司機猶豫了一下,但是他沒有拒絕他們。

這只是一篇五千余字的短篇小說,我計數了一下,在最后兩批客人身上,薛憶溈就動用了兩千字。惜墨如金的他,居然在這里花費幾近四成的篇幅,可這篇短篇小說講的是主人公遭遇的悲慘變故,他又為何要在最后兩批客人身上大費周章?

前文講到了出租車司機在那個女客人身上的“出戲”,顯然作者考慮到了要給讀者喘息的機會,還有色彩上的調劑,以及對那種壓抑的敘述語調的平衡。那么擴大來說,這兩千字也是全文的喘息“路段”——從結構上說,這里占四成的篇幅,確實是一種理論上的喧賓奪主,但我相信,薛憶溈對這種理論的無視正體現了他的大手筆。

所以,仔細分析用來講述最后兩批客人的文字,非常重要。

出租車司機一開始認為的最后一批客人是一個衣著莊重、表情深沉的女人。

不一會,電話鈴聲響了。那個女人好像知道電話鈴聲會在那個時刻響起來。她很從容地從手提包里取出手提電話。她顯然很不高興電話鈴聲打斷了她的思考。“是的,我已經知道了。”她對著手提電話說。

那女人接到的是一個“讓她傷感的電話”。出租車司機一路聽著那女人對手提電話說的話,他一直在想象、猜測,他疑惑不解。

那女人是猜不透的,也無從想象。出租車司機擔心她因為接電話錯過了目的地。

出租車剛停穩,那個女人就遞過來一張一百元的鈔票。然后,她推開車門,下車走了。出租車司機大喊了幾聲,說還要找錢給她。可是,那個女人沒有停下來。

那女人接到了什么樣的電話,永遠是個謎,但讀者還是可以猜一猜——出租車司機兩次感覺到了那女人的“性感的頭發”,要知道,他是在那種特殊的心態下額外地感知到這一點的,這至少說明女人不無魅力,她外表時尚、內心從容,然而,是什么事情讓她亂了方寸?她一開始讓出租車司機“一直往前開”,這“一直往前開”是什么情況,不會走岔?最后是“過了前面的路口找一個地方停下來”,這是她真正的目的地嗎?是不是影視劇里常見的劇中人在中途忍無可忍了下來透透氣的模式?

然后,真正的最后一批客人上場了。

那一對男女很在意他們彼此之間的距離。出租車司機一開始就注意到了這一點。他還注意到了那個男人幾次想開口說話,卻都被那個女人冷漠的表情阻止。

坐在后排的那一對男女“艱難地進行著對話”,“男人的聲音很纖細,女人的聲音很生硬”。

出租車司機將擋位退到空擋上,腳尖輕輕地踩住了剎車。出租車在那一對男女說定的地點停穩。那個女人也遞過來一張一百元的紙幣。出租車司機回頭找錢給她的時候,發現她的臉上布滿了淚水。

這一段文字,我經不住要重復援引一次。

出租車載客,當然就是出租車司機的日常生活。現在,出租車司機運載了最后兩批客人。連續兩批客人,各有各的不幸或難題,巧合嗎?在邏輯上和數學上,這種隨機抽樣僅僅被認定是巧合,恐怕說不通。這兩批客人為什么不具有典型性?我認為,說這兩批客人具有典型性,這更符合邏輯與數學推演。

這兩批客人,是否可以見出,即便是生活在一座光鮮的現代化程度很高的城市里,居民們的不幸或難題并不見得減少甚至有時候會更多?

按理說,出租車司機對于類似這兩批客人的客人,早已經是司空見慣,他都已經司空見慣十五年了,但顯然,他沒有因為司空見慣而冷漠,他還是那么敏感地關注著別人的喜怒哀樂(當然,也許這種敏感只是最近一星期才具備的)。他馬上要離開這座城市回到家鄉的鄉村去,他再也不會回來了,他遭遇了人生中注定邁不過去的坎——如此悲慘的遭遇,居然都沒有讓他變得冷漠!

是的,我愿意武斷地認為,我前文所說的“即便是生活在一座光鮮的現代化程度很高的城市里,居民們的不幸或難題并不見得減少甚至有時候會更多”,是薛憶溈讓最后兩批客人隆重登場的目的之一,之二呢,我認為,薛憶溈試圖表達的是,慘遭變故之后,出租車司機仍然有一顆悲憫的心,他的內心還有涌動的熱情。

解決個人疑難的辦法及其社會學意義

出租車司機的人生軌跡,由于遭遇的一場橫禍而被改變。

可以設想一下,如果不是這場變故,已經在城市里穿梭十五年的出租車司機,他會不會一直開出租車到退休之日?他已在城市里開枝散葉,他會在退休之后返回故鄉定居嗎?返鄉的可能性不是沒有,但概率比較小吧?

現在好了,出租車司機沒有辦法繼續開出租車了——“出租車司機知道自己的這種精神狀態非常危險。他向公司遞交了辭職報告。一個星期以來,他總是看到自己的女兒和妻子。”

沒有辦法繼續開出租車,那么也可以想方設法改行是吧?所以,出租車司機決心離開這座城市,是有多方面原因的,這些方面中,最主要的應該是傷心——這座城市成為他的傷心之城,他再也無法待下去了。這種傷心是無邊無際的,它完全波及了開出租車這個行業,乃至波及了城市的概念,也就是說,他再也不能開出租車了,無論在哪一個城市,甚至他再也無法在一座城市里生活了。

那么,城市的背面就是鄉村啰。

有句古話說:“大疫止于野,大亂避于鄉。”古話未必能夠完全適用于現代社會,但至少還是具有一定的合理性與可操作性的。

“出租車司機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可能在如此陌生的城市里繼續生活下去。他決定回到家鄉去,去守護和陪伴他年邁的父親和母親。”——鄉村具有廣博的胸懷。某種程度上,鄉村是柔軟的。出租車司機成年之前,恐怕都是在鄉村度過的,一個人的童年生活,勢必會影響到人的一生。或者可以用這么一個詩意的說法,每一個鄉村出去的人,就好像從鄉村放飛的風箏,風箏即便飛到了城里,引線的那一端,其實還在鄉村。對于出租車司機來說,鄉村實質上是他的一個宿命。何況,一個人還有另一根“引線”,就是血緣關系——父母,以及那個家。

出租車司機在吃完薄餅、喝完可樂之后,“將紙杯里的冰塊掏出來,在桌面上擺成一排”,這是“他女兒很喜歡玩的游戲”。待到桌面上的冰塊全部溶化,在他的想象中,他并沒有能夠抓到女兒的手。

這座城市讓出租車司機多么絕望。回歸鄉村,是他選擇的最終解決個人疑難的唯一辦法——但我相信,這是出租車司機的個人選擇,更寄托了作者對時代的詰問!

《出租車司機》探討的,表面上看是一個家庭的覆滅,實則是個體的人在所謂城市化建設中的悲劇,只是,深陷于這一出悲劇中的一部分人尚有一線生機,他們因為鄉村的存在而心存慰藉。

結語:小說之所以成為經典的秘密之一

海明威提出著名的“冰山理論”,至今已過去九十年,以至于可能給人以老掉牙的錯覺。但該理論所謂海面上的八分之一和海面下的八分之七,我相信這九十年來,絕大部分人對之是存在誤讀的。

一座漂浮在海里的冰山,它只露出八分之一,而它可怕的八分之七被海水淹沒——這個是數學問題嗎?表面上好像是,但實質上,這是一個物理問題。我相信喜歡數學的薛憶溈是極少數認識到這個問題的人之一。

薛憶溈的小說,不是刻意地去留白,不是像中國畫一樣講究留白,而是,他真正做到讓小說像一座冰山一樣的比重——冰山的比重決定了,它只能在海面上露出八分之一的部分,是“只能”,不是“特意”或“故意”在海面上露出八分之一的部分。

《出租車司機》就是這樣的一座冰山。作為讀者或者評論者,對于海面下的八分之七,我們只能做各種分析、想象、勘探,但我們的所作所為永遠不可能讓海面下的八分之七真正浮出海面。

再回過頭來,試著舉例若干。

比如說出租車司機原先對女兒和妻子的“不怎么在意”,這個“不怎么在意”就是作者不宜也不能進一步去厘清的。

與“不怎么在意”異曲同工的是,小說里出現兩次的“很性感的頭發”。

比如說結尾最后一句:“這提前出現的神圣感覺使出租車司機激動得放聲大哭起來。”為何是“這提前出現的神圣”?為何是“神圣”?我注意到,它的前一句是:“這種‘一起’的離去和消失讓出租車司機感到了一陣他從來沒有感到過的寧靜,純潔無比的寧靜。”里面有兩個“寧靜”,而之前,“寧靜”一詞在小說里還出現了兩次。

比如說這一個自然段:

出租車司機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可能在如此陌生的城市里繼續生活下去。他決定回到家鄉去,去守護和陪伴他年邁的父親和母親。他相信只有在他們的身旁自己亢奮的思緒才可能安靜下來。他離開他們已經十五年了。他的重現對他們來說也許更像是他的死而復生。他很高興自己能夠給他們帶來那種奇跡般的享受。他甚至幻想十五年之后,他的女兒和妻子也會這樣奇跡般地回到他的身邊來。他決定回到自己的家鄉去。他希望在那里能夠找回他生活的意義和他需要的寧靜。

為何“他相信只有在他們的身旁自己亢奮的思緒才可能安靜下來”?為何“他的重現對他們來說也許更像是他的死而復生”?為何“他希望在那里能夠找回他生活的意義和他需要的寧靜”?這些上升到哲學高度的思考,到底是擅長哲學思辨的作者的意識流露,還是出租車司機在特殊情境之下的人生頓悟?

再比如說,出租車司機剛進入那家意大利薄餅店時,有一句:“這時候,整個薄餅店里只有兩個顧客。”這句話一開始被我忽略了,當然這句話也是無法細究的,但當我讀到后來,讀到這么兩句:“出租車司機將臉從陌生的街景上移開。前方不遠處坐著的一對母女好像并沒有引起他的注意。”我幾乎要吶喊了!原來,整個薄餅店里僅有的那兩個顧客,就是一對母女呀!而且,“前方不遠處坐著的一對母女好像并沒有引起他的注意”。

這對母女,是巧合嗎?有可能,但當作者輕描淡寫地說出“不遠處”,說出“并沒有引起他的注意”的時候呢?

當一個讀者讀到這一句話的時候,他能夠無動于衷嗎?假若是無動于衷,那他簡直是有罪的了!

一篇或一部小說之所以能夠成為經典,一個重要的指標就是,這一篇或一部小說它經得起一遍遍地重讀,并且它的身上應該有不可竭盡的魅力,也就是說,幾乎每一遍重讀,都能夠給讀者帶來新的發現,帶來新的感受——我認為,讓一篇或一部小說成為經典的秘密之一,無疑是先讓它成為一座在海面上莊嚴移動的冰山。

薛憶溈寫作了太多“像一座冰山一樣”的小說,而《出租車司機》只是其中小小的一座。

2022 年5 月3 日至10 月11 日初稿

10 月12 日修訂

10 月25 日至26 日再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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