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結合柏拉圖《理想國》中的共同體思想和國家正義觀,認為科利奧蘭納斯被逐,直接原因是他揭露了代議制民主與多數決民主機制的弊端;間接原因是羅馬共和政體扭曲了柏拉圖的國家三分模型,使羅馬平民從政體的四肢上升至頭部,獲得了最終的政治話語權。然而,在代議制民主制之下,平民的權力卻被護民官挪用,以滿足個人的私利。因此,護民官煽動羅馬平民驅逐科利奧蘭納斯的行為是國家正義缺失的體現,屬不義之舉。
關鍵詞:《科里奧蘭納斯》;柏拉圖;共同體思想;國家正義
在莎士比亞的羅馬劇《科利奧蘭納斯》中,主人公從戰績彪炳的功臣一怒之下變成帶領敵軍攻打羅馬的叛將,被平民逐出羅馬是導致他人生巨變的主要原因。圍繞“被逐”這一核心事件,本文擬結合柏拉圖的共同體思想探討三個問題:第一,羅馬平民為什么要驅逐他;第二,羅馬平民何以有權力驅逐他;第三,該行為是否為正義之舉。
一、柏拉圖的國家三分說、正義觀與科利奧蘭納斯對代議制民主的質疑
科利奧蘭納斯被逐,原因何在?不少學者認為是他缺乏成熟的政治意識,不了解城邦的民主制度[1]68,“觸碰了共和制國家的民主機制的底線——人民的權利和意志”[2]174。本文則持相反觀點,認為科利奧蘭納斯是因言獲罪。事實上,科利奧蘭納斯具有敏銳的政治眼光,一眼就看出了代議制民主與多數決民主機制的弊端,并在第三幕第一場毫不隱諱地表達了自己的政治見解,認為不能憑“無知大眾的一句是非”[3]356來決定國家大事,而護民官是“群眾的舌頭”[3]357,必須將之拔去。很顯然,他動了護民官的奶酪,后者必欲除之而后快。那么,科利奧蘭納斯的政治見解到底正誤如何?
柏拉圖在《理想國》中提出了國家三分說①,他認為個人的心靈里有三種成分(理性、激情和欲望),跟國家的三種成分(護國者、輔助者和生意人)是一樣的。他又提出了正義兩種說,認為正義分為個人正義和國家正義。個人正義是指“人的三個部分彼此友好和諧,理智起領導作用,激情和欲望一致贊成由它領導而不反叛”[4]173。國家正義是“生意人、輔助者和護國者這三種人在國家里各做各的事而不相互干擾”[4]158。人之所以是正義的人,和國家之所以是正義的國家,其根據是一樣的,即“各做各的事”[4]174。不正義就是“三種部分之間的爭斗不和、相互間管閑事和相互干涉,靈魂的一個部分起而反對整個靈魂,企圖在內部取得領導地位”[4]176。理性修身是柏拉圖實現個人正義的重要舉措,理性治國則是其國家三分說的核心思想,也是實現國家正義的重要手段。理性如果能夠控制激情和欲望,讓三者和諧相處,這個人就是正義的人。而護國者如果能夠制約軍人和生意人,讓三者和諧相處,這個國家就是正義的國家。這便是柏拉圖的個人正義觀和國家正義觀。
首先,結合柏拉圖的國家正義觀,可以看出科利奧蘭納斯贊同由“身份、名位和智慧”決定事務的處理,即由理性來做出判斷和決定,而不是依據大眾對公共事務的主觀議論,符合柏拉圖認為必須憑借理性來治理國家的政治主張,故其觀點有合理的一面。
其次,他預言了多數決定原則下的民主機制帶來嚴重的后果:“輕率的狂妄操縱著一切”[3]356“一切事情都是無目的的胡作非為”[3]356“政府將要失去它所應有的健全”[3]357。不久,護民官便密謀煽動羅馬平民驅逐科利奧蘭納斯,使之成為多數決民主機制的犧牲品。
再次,柏拉圖認為正義與不正義“完全像健康和疾病,不同之點僅在于后者是肉體上的,前者是心靈上的”[4]176。因此,“美德似乎是一種心靈的健康,美和堅強有力,而邪惡則似乎是心靈上的一種疾病,丑和軟弱無力”[4]177。科利奧蘭納斯尖銳地指出,羅馬現在是“奄奄一息的病體”[3]357,與柏拉圖認為不正義的國家猶如生病的人體這一觀點相吻合。羅馬奄奄一息,身患疾病,原因是護民官誘使群眾舔食權力的蜜糖。群眾通過其喉舌—護民官,獲得權力、行使權力,品嘗權力的甜頭。但是,由于受代議制民主的限制以及理性指導的缺乏,群眾所獲得的權力在實際操作中又被護民官挪用,反而使自身利益受到損害,以至于權力變成了“毒害他們的蜜糖”,這一觀點不無道理。
最后,科利奧蘭納斯反對護民官的建立,體現了他的遠見卓識,因為“羅馬的皇權實際是在護民官權力的基礎上統合其它一些權力而成的”[5]17。比如,凱撒和安東尼都是貴族出身的護民官,屋大維稱帝的標志性事件就是被授予護民官的大權。因此,護民官的設立從根本上動搖了羅馬共和政體,導致它最終被帝制取代。這一見解具有一定的洞察力。
綜上所述,根據柏拉圖的國家正義觀,護民官制度的設立,無異于讓國家政體中欲望的代表(平民、生意人)獲得了國家的統治權,從而導致理性的代表(貴族)喪失了決斷國家大事的權力。科利奧蘭納斯的大聲疾呼,暴露了代議制民主與多數決民主機制的弊端,抨擊了護民官制度的建立,損害了護民官的利益,引起了他們的恐慌,所以后者視他為心腹大患,處心積慮地密謀除掉他。
二、柏拉圖的靈魂賦形說與羅馬共和政體對柏拉圖國家三分說的扭曲和變形
科利奧蘭納斯竭力反對護民官制度的設立,這位政治“直男”成了護民官的眼中釘、肉中刺。問題是,護民官何以有權力煽動平民驅逐科利奧蘭納斯?我們不妨探究一下劇中羅馬共和政體的權力架構。莎士比亞在劇中挪用了兩個身體代表國家的隱喻,如果對照柏拉圖國家三分的理想模型,可能有助于讀者對羅馬共和政體的權力構成獲得更清晰的認識。
《科利奧蘭納斯》中挪用身體代表國家的第一個隱喻,是米尼涅斯關于“肚子與其他器官”的隱喻,第二個是市民甲的“身體”隱喻。當米尼涅斯提出身體的各器官反抗肚子的故事后,不待他詳細闡述,市民甲回應說:
“你那肚子怎么回答?哼!那戴著王冠的頭,那視察一切的眼睛,那運籌決策的心,那胳膊——我們的兵士,那腿——我們的坐騎,那舌頭——我們的吹號人,以及其他在我們這一個組織里各盡寸勞的屬僚佐貳,要是他們②——要是他們受制于饕餮的肚子,那不過是身體上一個藏污納垢的地方——要是他們提出抗議,那肚子有什么話好說呢[3]302?”
米尼涅斯則得意揚揚地回答道:
“你們全體賴以生活的事物,是由我最先收納下來的;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因為我是整個身體的倉庫和工場;可是你們應該記得,就是我把那些食物從你們血液的河流里一路運輸過去,一直傳達到心的宮廷和腦的寶座;經過人身的五官百竅,最強韌的神經和最微細的血管都從我這里得到保持他們活力的資糧。你們,我的好朋友,雖然一時之間——③雖然一時之間,不能看見我怎樣把食物分送到各部分去,可是我可以清算我的收支,大家都從我這里領回食物的精華,剩下給我自己的只是一些糟粕[3]303。”
柏拉圖提出了靈魂賦形說,認為靈魂具有人形的外殼,但內部還有三個像:一個多頭獸的像,一個獅像,和一個人像;正義就是“我們的一切行動言論應當是為了讓我們內部的人性能夠完全主宰整個的人,管好那個多頭的怪獸,像一個農夫栽培澆灌馴化的禾苗而鏟鋤野草一樣。他還要把獅子變成自己的盟友,一視同仁地照顧好大家的利益,使各個成分之間和睦相處,從而促進它們生長”[4]385。
本文認為柏拉圖既是為人的靈魂賦形,也是為國家的靈魂賦形:平民是國家靈魂中欲望的代表 —“多頭獸”,是低級的部分,“獅子”是軍人④,是國家勇氣的象征,“人”是貴族,象征著統治集團中的高級部分和理性的力量。一個共同體類型的國家就是代表理性的“人”(貴族)團結勇氣的代表“獅子”(軍事將領),共同照顧欲望的代表“多頭獸”(平民)。在柏拉圖的理想模型中,三者是平行的關系,是一種水平模型,只存在能力的區別,并無因階級差別而形成的垂直分層。軍人與貴族之間是聯盟與合作的關系,并沒有被置于政治體的頂端;貴族與平民之間是保護與被保護的關系,平民并沒有位于政治體的底端。而且,該模型沒有設立護民官去保護平民,而是由貴族聯合軍人保護他們的利益。
羅馬共和政體則是一種垂直模型,反映的是因階級差別而形成的垂直關系。貴族是理性的象征,是政體的大腦,執政官作為貴族階層的代表,對應君主制,無異于戴著王冠的頭,平民為四肢。劇中市民甲提到“戴王冠的頭”,便是對君主制的影射。因此,市民甲的身體隱喻并非接近柏拉圖的理想模型,而是暗指羅馬共和政體,即執政官作為貴族階層的代表,是戴著皇冠的頭,元老院是國家的大腦,平民是四肢,大家各盡其能,構成一個有機的整體。
相比之下,米尼涅斯的肚子哲學則是對羅馬共和政體的一種扭曲和變形,因為它的三個組成部分已偏離原來的位置。元老院本是國家的大腦,象征著理性對全身各器官、各部分的權威,同時也是“心的宮廷”和“運籌決策的心”[3]302。然而,由于對物質財富的貪婪,它下行至國家的腹部,變成只知道攫取和存儲的肚子,因此失去了它從前的權威,并導致羅馬共和政體另外兩個組成部分的位移。在劇中,平民迫于饑餓,拿起棍棒和武器奮起反抗,元老院屈服,同意分給平民谷物,允許他們設立護民官。而護民官制度的設立,好比在“多頭的怪獸”之上安了一個有謀略的頭腦。平民通過他們獲得最終政治話語權,上升到國家政治體的頭部,代表他們的“有謀略的頭腦”—護民官,則取代了執政官的位置。遺憾的是,劇中的兩位護民官一心只想保全自己的職位和政治利益,道德品質低下,并非以大眾的利益為重。這樣無異于低級的、非理性的部分企圖爭奪高級的部分,即代表理性的元老院(國家靈魂中理性的代表——“人”)的領導權。他們不顧元老院的強烈反對,將科利奧蘭納斯(國家靈魂中勇氣的代表——“獅子”)逐出羅馬共和國,從而使羅馬陷入危險的狀態。
總之,與柏拉圖國家三分理想模型的水平關系相比,羅馬共和政體不僅將模型中三要素之間的關系拉伸為垂直關系,在實踐中還導致了三要素的位移。比如護民官制度的設立使其政治力量從國家政體的四肢上升至頭部,護民官由此獲得了利用多數決的民主機制左右羅馬政治的權力。
三、結語:羅馬平民驅逐科利奧蘭納斯屬不義之舉
結合柏拉圖在《理想國》中提出的共同體思想和國家正義觀,本文認為護民官制度的設立,使國家政體中理性的代表(貴族)喪失了決斷國家大事的權力,而使欲望的代表(平民、生意人)獲得了國家的統治權。科利奧蘭納斯向元老院直言進諫,否定憑借平民的主觀意見處理國家大事的執政方式,主張理性治國,呼吁廢除護民官。他的政治見解損害了護民官的利益,引起了他們的恐慌與忌恨,所以后者想方設法地煽動平民將他除掉。因此,科利奧蘭納斯因言獲罪,護民官煽動平民驅逐他是挾私報復的卑鄙行為。
另外,從國家政體角度來看,羅馬共和政體是對柏拉圖國家三分模型的扭曲與變形,它導致了國家正義的缺失,為護民官誣陷、迫害科利奧蘭納斯提供了制度上的有利條件。究其根本,是因為代表理性的貴族階層貪婪,從羅馬共和政體的頭部下行至腹部,造成了平民政治力量的崛起,使護民官可以挪用平民的權力,利用多數決的民主機制驅逐科利奧蘭納斯,以滿足個人的私利。因此,護民官煽動羅馬平民驅逐科利奧蘭納斯的行為屬不義之舉。
由此可見,莎士比亞并非像波利比烏那樣贊同羅馬共和政體是一種完美的國家制度。該劇的創作表達了他對流行于當時的柏拉圖政治哲學思想的積極回應與對羅馬共和政體的深刻反思,這種精神探索也為英國建立何種穩固有效的國家政體提供了有益的思考。
注 釋:
① “國家三分說”(the Trisection of a State City) 是筆者根據柏拉圖在《理想國》中的思想歸納而出,后文的 “國家正義說”(State Justice)、“個人正義說”(Personal Justice)和 “靈魂賦形說”(Molding the Image of the Soul),均為筆者總結與翻譯,供大家批評指正。
② 破折號后面有空格,是因為同一角色的臺詞被打斷。
③ 筆者曾將“軍人”指稱為“杰出個體”,具體參見吳兆鳳:“《科里奧蘭納斯》中的暴力書寫與共和制政治倫理”,《湖北經濟學院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3(2019):108。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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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莎士比亞.莎士比亞全集(第一版)[M].朱生豪,譯.北京:中國畫報出版社,2014:302-303,356-357.
[4] 柏拉圖.理想國[M].郭斌和,張竹明,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158,173-74,176-77,385.
[5] 陳雷.對羅馬共和國的柏拉圖式批評——談《科里奧蘭納斯》并兼及“榮譽至上政體”[J].外國文學評論,2012(4):5-20.
作者簡介:吳兆鳳(1975- ),湖北石首人,湖北經濟學院外國語學院副教授,華中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