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波
很多戲劇或者影視劇都改編自文學作品,并保留文學作品的原名,這幾乎是經典戲劇或影視劇創作的一個重要路徑。與很多戲劇或影視劇改編自某一部作品不同的是,話劇《生活在天上》取材于畢飛宇的兩部短篇小說,一部叫《彩虹》,另一部就叫《生活在天上》。《生活在天上》講的是母親被兒子從小鎮接到城里、住在小區頂層29 樓發生的故事。五年后,畢飛宇又寫出了《彩虹》,講的是子女出國讀書定居后、老兩口因行動不便搬到29 樓新居、與鄰居家小孩子之間發生的故事。從兩部短篇到一臺話劇,如何嫁接?
細節是短篇小說的靈魂。時隔五年,不同的故事,共同的29 樓,顯然不是巧合,而是精心設計。畢飛宇為什么要設計這樣的細節?這應該也是話劇主創首先追問的問題。細節只是露出水面的冰山一角,只有循著細節找到背后的邏輯,找到潛藏在水底的冰山,找到冰山與冰山之間的關聯,嫁接才有可能。
來看兩段話:
小說《生活在天上》:斷橋鎮的人們都知道,蠶婆婆這一去就不再是斷橋鎮的人了,她的五個兒子分散在五個不同的大城市,個個說著一口好聽的普通話。
小說《彩虹》:但是,有一樣是值得自豪的,那就是他們(鐵樹和虞積藻夫婦)的三個孩子,個個爭氣,都是讀書和考試的高手。該成龍的順順當當地成了龍,該成鳳的順順當當地成了鳳,全飛了。大兒子在舊金山,二兒子在溫哥華,最小的一個寶貝女兒,這會正在慕尼黑。
小說中的這兩段話流淌著豐富的信息。兩個家庭,蠶婆婆家有五個兒子,鐵樹和虞積藻夫婦有三個孩子,從小說里還可以知道,蠶婆婆和鐵樹、虞積藻夫婦都有孫子或孫女了,可見他們基本是同一年代的人。因為處于同一年代,這兩個家庭有著基本相同的教育價值觀,都是望子成龍或望女成鳳。在這一點上,兩個家庭都是苦盡甘來、得償所愿,正如引文中所描寫的那樣,蠶婆婆的“五個兒子分散在五個不同的大城市”,鐵樹和虞積藻夫婦的三個孩子則分散在歐美三個國家三個不同的大城市。子女成龍成鳳、成家立業、生兒育女以后,蠶婆婆和鐵樹、虞積藻夫婦又面對共同的問題,蠶婆婆的大兒子離了婚,蠶婆婆的孫子“法院判給他媽了,他媽不讓我見,他外婆也不讓我見”。至于鐵樹和虞積藻夫婦最寶貝的女兒,嫁給了外國人,“六年前人家就姓了弗朗茨”,在老兩口看來,“外孫女是一個小雜種”。兩個家庭,三個老人,因為各種原因無法含飴弄孫,晚年生活陷于“生活真沒勁”和“日子怎么就過成了這樣”的“空巢”和寂寞狀態。
這兩個家庭的共同之處,還可以羅列很多。某種意義上,似乎可以這樣說,同一主題,不同時期,畢飛宇從兩個不同角度切入,寫了兩部氣韻相通的短篇。話劇主創敏銳地捕捉到這些,并天才地把兩部小說嫁接到同一部話劇之中,從而打開了更大的世界。
敏銳捕捉,巧妙嫁接,只是話劇主創天才創意的一小部分,畢飛宇的兩部短篇小說,雖然氣韻相通,畢竟面貌各異,如何深入肌理取舍,飛針走線縫合,讓兩部小說合二為一、有機融合、渾然一體,則集中體現了話劇主創們的天才腦洞。
再來看話劇《生活在天上》中的一段對話:
宋初陽:(似乎在敘述離自己很遙遠的事)媽媽說,搬到這來就能上好學校了。(遺憾而難過的)可是,也沒人和我玩了……這兒全是些爺爺奶奶。剛才那對爺爺奶奶,就是我鄰居,他們倆都是大學教授。可我告訴你們,他們倆感情不好,總是吵架!我怎么知道的?他們家的陽臺正好對著我房間的窗戶。(張望,悄悄地)那奶奶還經常喊那個爺爺老混——
天性宋初陽:蛋!
宋初陽:(對天性宋初陽)媽媽不讓說臟話。
天性宋初陽:想那么多干什么!
宋初陽:我們這層還有一戶鄰居,是一個老奶奶和她兒子。那個奶奶是從農村來的,她有點奇怪——
天性宋初陽:她每次進陽臺,一副很害怕的樣子。
兩部小說三家人,在話劇主創的安排下,分別從新時代大廈和羅馬假日廣場,共同搬遷入住幸福里小區某棟29樓。如何讓蠶婆婆一家和鐵樹、虞積藻一家發生關聯,話劇主創的選擇是把畢飛宇《彩虹》里的小男孩放大。《彩虹》里的小男孩甚至都沒有出現名字,作者用意可能是指任何一個小孩,而話劇主創則把這個小男孩具象化,取了個名字叫宋初陽,性別上則從男孩變成了女孩,舞臺呈現在規定性角色真身宋初陽之外,天才地設置了一個意念性角色,即化身天性宋初陽。這樣在不增加新的角色情況下,真身宋初陽可以從一個人的發呆、沉默或獨白,變成和天性宋初陽兩個人的對話,這極大地方便了舞臺調度、故事結構和人物刻畫。前文引用的這段對話,是敘事展開的功能設置。如果不是話劇主創對小說人物這樣的改編與創造,要想實現這樣的功能,只能通過小男孩的獨白或者(操作系統)os 來呈現,這樣一來,舞臺效果必然大打折扣。真身宋初陽和天性宋初陽短短三拍對話,就帶出了三家的鄰居關系,并交代了虞積藻夫婦“感情不好,總是吵架”,從農村來的蠶婆婆有點奇怪,“每次走進陽臺都貼著墻走”,人物形象宛在眼前,人物關系躍然紙上。真身宋初陽和天性宋初陽的角色設置與場景安排,既延續了小說中的角色功能,又把兩部小說有機地縫合在一起,成就了一出好戲。為什么說話劇《生活在天上》是一出好戲?專業的肯定當然是有力的證明。該劇2021年12月7日在南京國民小劇場首演后,獲得2021 江蘇紫金文化藝術節小劇場單元“優秀劇目獎”“最佳導演獎”和“優秀表演獎”,并入選2022年度第二批江蘇省小劇場精品劇目。如果說作為小說的《生活在天上》和《彩虹》,每篇的故事猶如一條小溪的話,那么熔鑄了二者的話劇《生活在天上》,可以說已經匯聚成一條大河,這應該是看過小說和話劇的觀眾一個共同的感受。這一點,是如何實現的呢?
適合小說的不一定適合話劇,所以首先是忍痛割愛,是揚棄。
小說《生活在天上》:成千上萬的桑蠶交相輝映,洋溢著星空一般的燦爛熒光。它們爬行在蠶婆婆的記憶中。它們彎起背脊,又伸長了身體,一起涌向蠶婆婆。它們綿軟而又清涼的蠕動安慰著蠶婆婆的追憶,它們的身體像夢的指頭,撫摸著蠶婆婆。
無論是從前在鎮上養蠶,還是跟著大兒子搬到城里養蠶,抑或獨自一人午夜追憶養蠶,養蠶對蠶婆婆來說,都是人生大事,是畢飛宇在小說中濃墨重彩、大書特書的內容。到了話劇中,這些精彩的情節和描寫,基本都被揚棄了,只保留了養蠶這個核。從小說到話劇,這樣的揚棄很多,話劇主創在創作過程中應該經歷了很多這樣艱難的抉擇。揚棄的同時是創作乃至創造。話劇中有這樣一段對話:
虞積藻:鐵樹!
老鐵:那養老院,是我給自己準備的。我知道,你在準備出國的事,等把你順順利利送出國,我就住進去。
虞積藻:什么時候的事兒?
老鐵:我最近才打的電話。
虞積藻:我說的是阿爾茲海默癥。
老鐵:藻藻,你為我操了一輩子的心了,我不想再讓你為我操心了。
虞積藻:(撕護照,扔掉)鐵樹,你個老混蛋!老混蛋!
話劇主創從小說里三個家庭人物設定和故事背景出發,合理設計了老鐵患上阿爾茲海默癥這個細節,圍繞這個細節,又設計了一系列誤會與反轉,把虞積藻、蠶婆婆、宋初陽幾個人緊緊地勾連在一起,嶄新的人物關系也把三個家庭緊緊地勾連在一起。此外,從小說到話劇,時間跨度近二十年,很多新的細節設計,讓故事更有濃度、更接地氣,也更有可看性。
之所以說話劇猶如一條大河,更重要的在于它在不到兩小時的時間里,展示了一個改革開放、跨越發展同時社會階層分化、文化價值嬗變的持續轉型中的中國,演繹了一個比小說要大乃至大得多的世界。從畢飛宇到話劇主創,歷經二十年的歲月歷練和時間打磨,似乎找到了人生答案。然而真的找到答案了嗎?話劇最后,地鐵播報,前方到站,并未點出站名,一個長長的破折號,仿佛一個巨大的隱喻。
小說和話劇都選擇以《生活在天上》為題,怎么理解在天上?只是蠶婆婆住到29樓的眩暈嗎?只是蠶婆婆五個兒子從小鎮到五個不同大城市的爭氣嗎?只是大學教授老鐵和虞積藻夫婦三個兒女從中國到歐美的出息嗎?只是真身宋初陽對天性宋初陽的向往嗎?小說中并行的幾組關系,在話劇中平行展開,城市的和鄉鎮的,國內的和國外的,角色的和本色的,多組對立關系交織疊加后,更加逼近生活的本來面目,也呈現出一個更加多元、更加復雜的中國。這種多元和復雜,二十年前如此,二十年后依然如此。這或許是畢飛宇這兩部小說依然會受到關注,也是話劇主創選擇根據這兩部小說進行改編創作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