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云緋
(四川民族學院 音樂舞蹈學院,四川 康定 626001)
秦朝末年,階級矛盾日益尖銳,最終引發了農民起義。平民斬木為兵,揭竿為旗,推翻了暴秦,建立了新的大一統帝國。西漢建國初期,經濟蕭條,統治者采取寬松政策,休養生息,寬刑薄賦,重農惠商,令經濟得以恢復,百姓得以安居樂業。經過幾十年的建設,到漢武帝時國力強盛、政局穩定,為藝術的興盛打下了堅實的社會基礎。兩漢是我國歷史上文化藝術大繁榮的時期,書法、舞蹈、詩歌、百戲在兩漢時期都得到了長足發展。漢代是繼西周后中國古代舞蹈的又一大發展時期,這一時期的舞蹈活動頻繁、舞蹈技藝提高、舞蹈形式多樣,其中以長袖舞最具代表性。同時,書法藝術也進入第一個發展的高峰期,初承秦制,使用篆書,后秦篆逐步被隸書取代。新莽東漢時期,草書發展成熟,至漢末,行、楷書亦逐漸形成,其中藝術成就最高的當屬隸書。舞蹈與書法同源異流,都屬造型藝術,由于載體和呈現方式不同,前者具有“瞬間性”,后者具有“永恒性”,舞蹈中能滲透筆意筆勢,書作中也可窺見舞姿舞貌。漢代舞蹈與書法相通,有著相似的藝術特征與審美風貌,兩者所表現出來的氣質,大多天真單純、雄健有力、氣勢昂揚,均能體現大漢氣象。這既是時代精神風貌的寫照,也是當時藝術的總體審美特征。本文試將兩漢舞蹈與書法關聯結合,膚淺分析,贅述成文,不正之處以祈方家批評指正。
漢代的造型藝術,以舞蹈和書法為代表,“其表現在具體形象、圖像和意境上,則是力量、運動和速度,它們構成漢代藝術的氣勢與古拙的基本美學風貌”。[1]從現有的文物資料來看,漢代造型藝術都是粗線條的,僅在物質原料上稍作加工,大刀闊斧,寥寥數筆,勾勒而成,較少細節刻畫與打磨,藝術手法樸實明快、簡潔洗煉。
漢畫像石(磚)多反映宴飲、聚會、百戲、樂舞等生活場景題材,其舞蹈畫面尤為精彩,這是漢代及時行樂思想的表現。自東周“禮崩樂壞”,雅樂衰而俗樂興,新興的民間樂舞以其生動活潑、富于生氣的藝術魅力得到社會各階層的普遍喜愛,加之“漢廷君臣,多起草野”,尚“俗”的審美取向與統治階層自身的審美取向、執政理念有關。“樂府”和“黃門鼓吹署”等樂舞機構的先后設立更加促進了俗樂的興盛,掀起了一股上至君主妃嬪、下至臣民百姓都“鳴竽調瑟,鄭舞趙謳”的歌舞風潮。此外,漢代俗樂風行,與社會意識形態有直接關聯,漢初崇尚黃老之學,提倡“因俗簡禮”“清靜自然”,為樸質、淳厚的民間樂舞之興盛提供了發展空間。在書法方面,秦末隸書產生,以補足篆書書寫之不便,從而更加趨向實用,最終成為官方文字。漢隸沖破了篆書的約束,改字體縱向取勢為橫向,字型平正端莊,既莊重大氣又開闊舒展,東漢蔡邕認為書法當“肇于自然”,這一時期的隸書均呈現出淳樸、古拙的情態。古代三大石經之一的東漢《熹平石經》,其點畫布置勻稱平穩,整體風格遒古蒼勁,筆畫粗、細、提、按變化幅度不大,沒有多余藻飾,頗具天真自然之意趣。結字法度嚴謹,少了奇巧瑰麗,多了敦厚穩健,崇尚返璞歸真,真乃大巧若拙。漢代造型藝術呈現出來的這種“拙”,不是拙陋、拙劣,而是粗拙、樸拙,是漢代藝術特有的審美特征,體現著宏大包容、雄健渾厚的時代精神。
李澤厚先生認為,漢代畫像石上的舞蹈姿態,“過份彎的腰,過份長的袖,過份顯示的動作姿態……‘笨拙’得不合現實的比例,卻非常合乎展示出運動、力量的夸張需要。包括直線直角也是如此,它們一點也不柔和,卻恰恰增添了力量。‘氣勢’與‘古拙’在這里是渾然一體的。”[1]我們現在能見到的漢代樂舞資料中屢次出現“不合現實的比例”的畫面。例如山東安丘縣出土的漢代畫像石,畫面中下部,一男子正揚巾起舞,從舞者所持長巾與身高的比例來看,其長度至少是舞者身高的兩倍,這是目前我國已發現的漢畫像石中最長的巾舞。舞者過度彎曲的腰身以及不成比例的長袖全靠身體內部的力量支撐。如此夸張的舞姿及舞具必定影響舞者發揮,因此在完成擲、揮、拂、拋、揚、甩、撣、繞、撩等動作時,必須借助“氣”與“力”,氣從腰出,腰帶肩,肩帶肘,肘帶腕,腕帶指,指帶袖,舞時如水銀瀉地,長袖颯纚,奮而生風,一氣呵成,勢不可擋。“氣”與“力”的支撐,造就了漢代舞蹈雄健舒放之“勢”,至此,舞者才能暢快淋漓地拋灑長袖;才能在鼓面上折腰翻騰,如履平地;才能展現“長袖交錯”“舒意自廣”的暢快感以及“翩若驚鴻,婉若游龍”的流動感。
宗白華先生說:“這一幅字就是生命之流,一回舞蹈,一曲音樂……書畫都通于舞。它的空間感覺也同于舞蹈與音樂所引起的力線律動的空間感覺。”[2]書法作品雖以靜態呈現,但其中同樣蘊含著流動感。漢隸結字方正,看似敦實呆板、平淡無奇,粗線條中卻含著“氣”與“勢”的高度凝聚。譬如隸書的“直”——橫筆,講究“一波三折”,即“波磔”,俗稱“蠶頭燕尾”,筆意中帶有明顯的波動性和運動感。“遠而望之,若飛龍在天;近而察之,心亂目眩。”(衛恒《隸勢》)故成公綏贊曰:“或若糾龍盤游,蜿蜒軒翥,鶯鳳翱翔,矯翼欲去;或若鶩鳥將擊,并體抑怒,良馬騰驥,奔放向路。仰而望之,郁若霄霧朝升,游煙連云,俯而察之,漂若清風厲水,漪瀾成文。”[3]如漢代《禮器碑》,其筆意遒勁,瘦勁寬綽,運筆波磔明顯,矯捷妍美,整體呈現出一股生發之氣勢。這運動節律之氣;蓬勃生發之勢,“勢來不可止,勢去不可遏”,給人以靈動之美。
又如草書,行筆“如舞袖揮拂而縈紆”,抒發高度自由的情懷,具有強烈的動感。它“存字之梗概,損隸之規矩,縱任奔逸,赴速急就”(許慎《說文解字》),書寫時上下牽連,縱心奔放。“字之體勢,一筆而成,偶有不連,而血脈不斷,及其連者,氣脈通于隔行”[5],在運動感中還滲透出速度感、節奏感。草書書寫恣意,如行云流水,軼態橫生,張懷瓘形容為“奇形離合,數意兼包,若懸猿飲澗之象,鉤鎖連環之狀,神化自若,變態不窮”。[5]安徽亳州出土的東漢《為將奈何磚》《為蒙恩當報磚》,其字勢態狂逸,頗具張芝之意趣。草書的超逸與瀟灑“以其掙脫和超越形體模擬的筆劃自由開展,構造出一個個一篇篇錯綜交織豐富多樣的紙上的音樂和舞蹈”。[1]
漢代造型藝術多用流動的線性方式呈現,給人以強烈的視覺沖擊力和生機勃勃的美感,這種飄逸灑脫、豪邁磅礴之勢在漢代舞蹈及書法中均有所體現,當下雖以靜態呈現,卻能映射出生命的韻律,使人產生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審美體驗。
抒情性是書法和舞蹈共有的藝術本質特征,或借筆墨傳情,或以手足達意。舞蹈能表達最真摯的感情,可以“修儀操以顯志”(傅毅《舞賦》)。漢代有全民尚舞之風氣,“其歌舞欣賞風尚是以悲愴為高”。[4]史載,高祖擊敗淮南王黥布,班師回京,途經沛縣與舊友飲,酒酣時興起,“高祖乃起舞,慷慨傷懷,泣數行下”。[5]此刻高祖自舞,表達了得天下后躊躇滿志,同時又為國事擔憂的復雜心情。此外,還有燕王劉旦篡位自立,事情敗露后與其妻華容夫人在生離死別之際的歌舞;蘇武歸漢時,李陵置酒相送,感懷時表達苦悶心情的歌舞……起于心,而表于體的抒情舞蹈,在歷史典籍中多有記載,只是舞蹈因局勢不同、心境不同而相異。
漢代草書初興,人人學而臨習之,先學杜崔,后仿張芝,趙壹在《非草書》中描寫學書者:“雖處眾座,不遑談戲,展指畫地,以草劌壁,臂穿皮刮,指爪摧折,見鰓出血,猶不休輟。”對此,趙壹雖持批判態度,對其嗤之以鼻,但在余看來,學書者這種旁若無人、我行我素之境界,恰是鍥而不舍、矢志不移精神的表現。又如張芝習字,“凡家中衣帛,必書而后練之。臨池學書,池水盡墨”[5],其刻苦學書、如醉如癡的精神不得不令人折服。
明代書家項穆所言:“書法乃傳心也。”故曰:“以筆寫心,以心馭筆。”書法能傳遞書者的胸襟情懷,表達個人內心世界,“文則數言乃成其意,書則一字已見其心……”[6]漢初,書寫形式擺脫了圓勁均勻、粗細一致的秦篆書風,隸書的出現和使用“使中國書法藝術開始注重以自由多樣的線條的變化運動和空間構造來表現字體結構,抒發作者的思想感情……”[7]漢代的楊雄曾說:“字為心畫”,即在不同情緒、不同的狀態下,書者的書法風格會出現相應的變化,“喜怒哀樂,各有分數”(陳繹曾《翰林要訣》),張旭“喜怒窘窮,憂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于心,必于草書焉發之”。[5]書寫的節奏、文字的布局、墨色的變化、運筆的動勢都是書法家內在情感的外在表達,承載了情感的書作不再只是視覺表義符號,而是借物抒懷的載體。
漢代主流哲學思想以董仲舒的“天人感應”為中心,漢儒認為人是天地的產物,“夫精神者,所受于天也,而形體者,所稟于地也……故頭之圓也象天,足之方也象地”。[8]關于美的標準,董仲舒將之定義為:“舉天地之道,而美于和。”(《春秋繁露·天地陰陽》)美來自天、地、人的和諧,陰陽相調才能實現“中和”,“人氣調和,而天地之化美”(《春秋繁露·天地陰陽》)。受此影響,均衡與平和成為漢代舞蹈與書法的重要審美特征。
漢舞中有一種非常美麗的舞蹈,名為“翹袖折腰之舞”,此舞借用其最有特色的舞姿命名,對舞者舞技要求頗高。據載,劉邦寵妃戚夫人尤善此舞。從河南南陽出土的漢畫像磚中可看出,“翹袖折腰之舞”的典型舞姿是舞者仰面朝前,雙手向上或向旁拋袖,“兩袖平飛翹起”[9],并向旁折腰九十度。“長袖細腰的舞蹈造型和飄逸輕柔的舞姿舞態,在整個兩漢的舞壇上占著統治地位。”[10]以翹袖折腰之舞為代表的漢舞注重舞袖和腰功,長袖給人以圓潤流動、飄逸俊逸之美;折腰給人力量之感,袖的飄逸與腰的骨力共同組成了漢代舞蹈的獨特韻味。夸張的長袖延伸了上肢動作,強調了手臂力量,增強了舞蹈的表現力,從漢賦中看,袖舞“紆長袖而屢舞,翩躚躚以裔裔”(左思《三都賦》);“羅衣從風,長袖交橫”(傅毅《舞賦》);“修袖繚繞而滿庭”(張衡《南都賦》)……諸如此類,袖的韻味儀態萬方,令人回味。腰部是保持平衡、控制重心、連接上下的關鍵,“搦纖腰以護折,嬛傾倚兮低昂”(張衡《舞賦》)。漢代舞蹈若沒有舞袖便失了神采,沒有腰力便缺了骨氣,因而袖之柔與腰之力剛柔相濟、陰陽調和,實乃大美。
漢代書法也蘊藏著剛柔平衡,蔡邕曰:文字貴“肌膚之麗”,更貴“力在字中”。其書法美學思想之中心在于既強調外部形體之美,更要求筋骨支撐貫穿其中。隸書筆勢圓中有方、方中有圓,“過圓則弱而無骨,過方則剛而不韻”(宋嗇《書法綸貫》),講究的是方圓兼具、剛柔并濟。
審視“翹首舉尾”之漢隸,其美在于“自然”,“自然既立,陰陽生矣,陰陽既生,形勢出矣”(蔡邕《九勢》)。其筆畫“蠶頭燕尾”,融天地方圓之象于一字;其布局“分白賦黑”,貫陰陽動靜之理于一體。抑揚得當,張弛有度,疏密有致,“適之中庸”,盡顯中和之美。
漢代文藝的審美思想映射出漢人對生命、對自然、對宇宙的認識,故《淮南子·氾論訓》說:“太剛則折,太柔則卷,圣人正在剛柔之間,乃得道之本。積陰則沉,積陽則飛,陰陽相接,乃能成和。”[10]漢隸與漢舞風格如出一轍,正是這種非柔非剛、非直非曲、天地相合、陰陽相濟造就了漢代藝術獨特的美。
回望兩漢,將舞蹈與書法審美韻味進行比較與解讀可知,漢代藝術充滿蓬勃的生命力,其古樸雄渾、包容飽滿、浪漫縱意是后世藝術無法企及的。這種整體的力量與氣勢、開放與包容的藝術精神直接影響了后世的藝術氣象,在中國藝術史上有重要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