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維騰,孔瑞
(山西師范大學 山西 太原 030031)
英國當代劇作家杰茲· 巴特沃斯(Jez Butterworth,1969—)的《擺渡人》(The Ferryman,2017)榮獲2019 年度托尼獎(The Tony Award for Best Play)、2018 年度劇評人獎最佳新劇獎(The Critics’ Circle Award for Best New Play)、2017 年度《標準晚報》最佳戲劇獎(The Evening Standard Award for Best Play)等多項大獎,并迅速成為戲劇界研究熱點,國外學者關注劇中的政治暴力[1]、文化典故[2]、劇作家的身份與戲劇關系[3]等。國內學者的相關研究較少,有學者解讀其中的人性與強權的角力[4],我們期待更加多元、有深度的分析研究。
《擺渡人》是歷史進程中重重民族矛盾之下普通人的悲劇命運縮影,該劇以1981 年北愛爾蘭共和軍向英國政府發起絕食抗議事件為背景,反映了北愛爾蘭沖突中農夫奎恩一家的悲劇命運。實際上,劇名《擺渡人》已然暗示著劇中人物難以擺脫悲劇命運,對于平凡的幸福求而不得。這部作品的劇名源于維吉爾的《埃涅阿斯紀》,詩中的亡靈需渡過冥河才能到達幸福彼岸,但生性貪婪的擺渡人卡戎總會趕走未被安葬的亡靈,使他們只能在岸邊徘徊,這與劇中被共和軍拋尸野外不得安息的“失蹤者”們形成互文[2]。創作于21 世紀的戲劇《擺渡人》在遵循亞里士多德的經典悲劇理論的同時進行了突破創新,本文試圖以亞氏悲劇理論為視點,從“情節論”“過失說”及“卡塔西斯”作用等方面切入分析《擺渡人》的情節設置、人物塑造以及悲劇效果,旨在揭示政治沖突與暴力之下平凡個體的悲劇命運與人性光輝,探討該劇對亞氏悲劇理論的遵循與創新的藝術價值。
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強調了悲劇中情節的重要性,“悲劇的成分必然是六個,即情節、性格、言辭、思想、扮相與歌曲,最重要的是事件的安排”[5]“情節是悲劇的基礎,又是悲劇的靈魂”[5]。亞里士多德指出,情節由“突轉”“發現”“苦難”構成,“發現”與“突轉”同時出現,導致“苦難”,引起人的憐憫或恐懼之情,達到悲劇效果。《擺渡人》中有三個伴隨“發現”的重要“突轉”,加劇了戲劇沖突與矛盾,人物行為隨之受到情節驅動,導致命運之船駛向死亡之地。《擺渡人》運用了傳統的三幕式戲劇敘事結構,在作為建置部分的第一幕中,神父霍里根與主角奎恩的對白是該劇情節的第一個“發現”與“突轉”。第一幕開場展演了奎恩一家為迎接親戚科科倫一家而忙得熱火朝天的情景,但這一和諧情景很快被神父霍里根的到來打破。神父霍里根受共和軍的人脅迫,前來告知奎恩他失蹤十年的弟弟謝默斯早已死去,并提醒奎恩脅迫他的人很快就會到來。奎恩意識到脅迫神父的人與謝默斯的死有關,否則他們不會多此一舉,便追問神父是誰讓他來的,但神父不敢向奎恩透露那人具體是誰,只是含糊其詞,“是這樣……是昨天,我被叫去德里……”“我忘了”“我非常抱歉”[6]。神父霍里根的到來是一個激發事件,讓奎恩“發現”了謝默斯的死及他的死亡背后可能存在的陰謀,也讓偷聽到霍里根與奎恩對話的奧西恩得知父親謝默斯的死訊。仇恨就此扎根于兩人心底,奎恩一家安穩平靜的生活發生“突轉”,為之后的劇情沖突埋下伏筆。
第二幕作為對抗階段,接連出現了一系列戲劇沖突,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馬爾登與奎恩的對白,第二次“突轉”在此發生。共和軍軍人馬爾登突然現身于奎恩家中,告訴眾人他前來吊唁謝默斯并要求與奎恩單獨對話,其余人這才收到謝默斯的死訊。馬爾登的行為和之前神父的提醒讓奎恩確認馬爾登就是脅迫神父霍里根來此的幕后黑手。馬爾登告訴奎恩“絕食抗議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國際關注,這是我們成為合法政治組織的大好時機”[6],為了不影響共和軍的政治形象,馬爾登要求奎恩不得在公眾前把謝默斯的死與共和軍扯上任何關系。奎恩憤怒地表明共和軍當年明明已同意他的退出申請,卻仍視他為叛徒,以殺死謝默斯并散播謝默斯是告密者的謠言作為報復,讓他們一家深受排擠,“他的母親不堪重壓死于圣誕夜,他的遺孀害怕得瀕臨瘋掉,他的兒子沒了父親,這有趣嗎?”[6]面對奎恩的指控,馬爾登并不否認,只提醒奎恩,他也曾宣稱愿為實現“自由的愛爾蘭”付出一切,所以他應當理解這些犧牲,奎恩不再爭辯,讓馬爾登離開他的家。這段對白中,奎恩由憤怒控訴到無奈壓抑,但當他徹底“發現”家人悲劇是共和軍所為時明確了仇恨對象,也讓再次偷聽到談話的奧西恩“發現”了父親死亡真相,于是他決定發起復仇,劇情發生“突轉”,悲劇即將降臨。
前兩幕中不斷加劇的戲劇沖突在最后一幕走向高潮,情節發生第三次“突轉”。從小崇拜共和軍,受到仇恨英國教育的奧西恩在偷聽到奎恩與馬爾登的談話后,將父親謝默斯的死歸咎于奎恩離開共和軍,他對朋友說“奎恩伯父是叛徒,我父親是因他而死”[6],同時,他還得知英國人湯姆向他母親凱特琳示愛。滿心憤懣的奧西恩決定殺死英國人湯姆向馬爾登投誠,于是,他偷拿了帕特阿姨的手槍想要殺死湯姆,卻反被湯姆所殺。當奎恩目睹奧西恩的尸體與奧西恩母親凱瑟琳悲不自勝的情狀,又得知奧西恩死前曾大喊“馬爾登”,他終于“發現”,在家人遭受的苦難面前,“自由的愛爾蘭”不再重要,他們不該為這個理想被隨意犧牲,情節隨之發生“突轉”,再也難以抑制仇恨的奎恩殺死了曾與他患難與共的戰友馬爾登,戲劇就此走向尾聲。
《擺渡人》設置的三次“突轉”與“發現”逐漸撕開奎恩一家安穩生活的表象,人物在政治暴力背景下一步步走向悲劇深淵,這正如亞氏指出的“‘突轉’與‘發現’是情節的兩個成分,它的第三個成分是苦難”[5]。第一次的“突轉”與“發現”使奎恩一家得知謝默斯死訊,遭受喪親之痛;第二次的“突轉”與“發現”使奎恩確信弟弟謝默斯的死因及家庭悲劇緣由,遭受仇恨與不甘的啃噬;第三次的突轉與發現使奎恩情緒爆發,向曾經的戰友發起復仇。劇末,極具神秘色彩的瑪吉阿姨不停喊著“他們來了”“他們在這!”[6]他們是誰?是來清算奎恩一家的共和軍還是可能利用謝默斯的死因打擊共和軍的英國人?而不管是哪方,卡內一家都難逃厄運。巴特沃斯通過設置充滿“突轉”“發現”與“苦難”的情節將政治暴力對個體的漠視與殘忍展露無遺。
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以俄狄浦斯王等為例解釋了悲劇人物形象塑造的摹仿理論,“有一種介于這兩種人之間的人,這樣的人不十分善良,也不十分公正,而他之所以陷于厄運,不是由于他為非作歹,而是由于犯了錯誤,這種人名聲顯赫,處境順利,例如俄狄浦斯、堤厄斯忒斯以及其他類似人物”[5]。在亞氏悲劇理論中,悲劇人物擁有高于常人的高貴血統和美好品質,人物遭受厄運不是由于天災人禍,而是由于人物自身的過失(error),《擺渡人》基于亞氏悲劇人物塑造理論,并在繼承中對悲劇人物的身份和受難緣由進行了解構和創新。
《擺渡人》塑造的是沒有高貴血統的平凡人,展示了平凡人在備受折磨時也有著英雄般的勇氣、堅忍與頑強。奎恩與其仇敵馬爾登沒有俄狄浦斯那樣高貴的出身,他們只是普通的農夫和軍人,但他們依然身具極優秀的品質,他們遭受的苦難也并非由于他們的過失,而是源于北愛爾蘭與英國政府之間的沖突。奎恩曾是一個以北愛爾蘭的自由為畢生事業和信仰的堅定戰士,在他為家人因共和軍遭受的悲劇向馬爾登控訴時,馬爾登對奎恩說,“你曾給我看過你大兒子的照片,他當時才幾周大。你看向我的眼睛說,你可以看著這個嬰兒在火中燃燒,如果這意味著一個自由的愛爾蘭”[6]。奎恩與馬爾登曾一起被投入監獄,甘愿為他們的信仰備受折磨。而在受夠雙手染血的日子后,奎恩向共和軍申請離開,去做一名平凡的農夫及一家人的頂梁柱。奎恩從未背叛過共和軍與北愛爾蘭,但共和軍卻因他的離開殺死了謝默斯作為報復,奎恩一家的悲劇由此而起。而馬爾登只是在堅持“正義”與信仰,他對戰友有情有義,對事業忠誠不渝。在多年前與奎恩一起被投入監獄時,獄守在他們身邊發現了派克筆,馬爾登說那是他的,因此遭到了嚴刑拷打。奎恩對馬爾登回憶說,“他們把你帶到地下室對你拳打腳踢,又把你架在沸騰的散熱器上用高溫烤掉你后背的皮。而你還堅持說那支筆是你的”[6],但那支筆其實是奎恩的。馬爾登將一生付與北愛爾蘭的“正義”,是北愛爾蘭人眼里的英雄,深受帕特阿姨和奧西恩等北愛爾蘭人民的尊敬,但他最后卻死于曾經生死與共的奎恩之手。亞里士多德指出,“如果是仇敵殺害仇敵,這個行動和意圖都不會使我們發生憐憫之情,僅僅是受害者的苦難有些令人難受罷了;如果雙方是非親屬非仇敵的人,也不行;只有當親屬之間發生苦難事件時才行”[5]。《擺渡人》中奎恩與馬爾登雖沒有血緣關系,卻是苦難共擔、生死與共的親密戰友,這絕不亞于一般的親屬關系,他們的經歷更能使人心生憐憫。
《擺渡人》通過政治歷史背景的展示揭露了奎恩及馬爾登等人物的悲劇源于北愛爾蘭的沖突與政治暴力。在北愛爾蘭的沖突與政治暴力之下,不管是普通軍人還是平凡農夫,都難以逃避苦難與厄運的降臨。劇中特定歷史背景下的普通人物的身份設定及他們的悲劇命運并非由于自身過失,而是由于不可控制的歷史政治環境。由此可見,《擺渡人》在一定程度上是后現代戲劇創作理念下對亞式悲劇理論中悲劇人物需具有高貴血統以及“過失說”等悲劇人物觀的重構和補充。
戲劇術語“卡塔西斯”(Catharsis)源于希臘文“katharsis”,英文可譯為“purification”“cleansing”或“clarification”,中文譯為“陶冶”“凈化”“宣泄”等。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寫道:“悲劇是對于一個嚴肅、完整、有一定長度的行動的摹仿,摹仿方式是借人物動作表達,借引起憐憫與恐懼,來使這種情感起到卡塔西斯的作用”[5]。亞里士多德并未對“卡塔西斯”內涵做詳細闡述,國內學術界的解釋主要有“陶冶說”和“凈化說”等。“陶冶說”強調“卡塔西斯”是通過一次次激起憐憫和恐懼之情,使這類情緒得到鍛煉并逐漸達到適度;“凈化說”則是強調通過宣泄憐憫和恐懼之情,人們能逐漸獲得平靜。兩種說法都強調悲劇對人的精神乃至行為有教化作用,“亞里士多德相信詩人的制作有助于教化,事實上教化即制作,而詩人的制作正乃教化之一種,并將通過‘卡塔西斯’而獲得‘完成—實現’”[7]。在悲劇“卡塔西斯”作用下,觀眾得到“陶冶”或“凈化”,從而影響或改變行為,體現悲劇意義。
《擺渡人》展現了北愛爾蘭沖突與政治暴力下奎恩一家及馬爾登等人的悲劇命運,引起人們的憐憫與恐懼之情,創造了“卡塔西斯”發生作用的必要條件。奎恩與馬爾登曾同仇敵愾,堅決對抗英國政府,為實現“自由的愛爾蘭”不懼犧牲。但因無法再忍受這場沖突中的血腥,奎恩在告訴馬爾登“我手上沾的血已經夠多了”[6]之后退出了共和軍,選擇安心當一名普通農夫,卻就此被共和軍視為叛徒。作為報復,共和軍殺死了他的弟弟謝默斯,又散播謝默斯還活著并且是告密者的謠言,讓奎恩一家遭受眾人排擠,家人痛苦萬分。十年后謝默斯的尸體被發現,為防止奎恩告訴別人謝默斯的死與共和軍有關,影響共和軍的政治形象,危及他們取得合法政治地位,馬爾登找上了奎恩。在與馬爾登的對質中,奎恩確認了一家人的悲劇就是共和軍所為以及馬爾登也參與其中,但當馬爾登提到“自由的愛爾蘭”也曾是奎恩自己的信仰,以及想到馬爾登曾為他做的犧牲,奎恩放過了馬爾登。然而,劇末看著侄子奧西恩的尸體,得知他的死也與共和軍有關,奎恩再不能抑制仇恨,終結了馬爾登的生命。因不愿再殺人而退出共和軍的奎恩多年后殺的第一個人卻是他曾經的戰友;瑪麗與奎恩有七個孩子,但她卻仿佛不是這個家的女主人,她在這個家中“消失”了。客人誤會凱特琳才是奎恩的夫人,對凱特琳說“卡內夫人,你的孩子們真是太棒了”[6];女兒謝娜抱怨“她像個懶娘兒們在樓上躺著”“她從不會起床”[6],奎恩質問她“難道你還沒有消失嗎,瑪麗?整天在樓上,在你的房間里,開著收音機,不裝扮”[6]。瑪麗告訴奎恩這一切并不是她的選擇。十年前謝默斯失蹤后,凱特琳母子來到他們家中,瑪麗發現讓奎恩開心的人漸漸變成了凱特琳。隨著時間流逝,凱特琳似乎不再是奎恩的弟媳,也不是寡婦,而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于是她才假裝老是生病,臥床不起,“消失”在家人的視野中;帕特阿姨年輕時給愛人邁克爾寫了一封情書,瑪吉阿姨說“那是一封很厚的情書,有近五十頁,寫滿了她那會兒學會的所有東西”[6]。邁克爾的回信是一張地圖,帕特阿姨根據地圖找了過去,卻發現愛人已被英國人重傷,邁克爾臨死之前將自己的手槍給了帕特阿姨,并說“英國人受死吧”[6],帕特阿姨極為痛苦,從此十分仇恨英國;湯姆是從小在德里農村長大的英國人,在他送蘋果給馬爾登時,馬爾登拒絕了并詢問眾人,“一個英國人現在在這里干什么?”[6]劇末,奧西恩為了向馬爾登證明自己甚至要槍殺湯姆,這表明即便湯姆從小生活在北愛爾蘭,這里的人們也無法真正接納他,英國人與北愛爾蘭人之間的隔閡難以消除。
《擺渡人》的戲劇舞臺展示了一個個悲劇人物,他們都活在北愛沖突與政治暴力的陰影與仇恨中,難以獲得安穩幸福的生活。這些人物的悲劇一次次激起觀眾的憐憫之情,也令人對戰爭和政治暴力心生恐懼。但在“卡塔西斯”作用下,觀眾能在認識到悲劇緣由后汲取經驗。“‘卡塔西斯’指明了悲劇的功能所在——觀眾能夠在悲劇欣賞中獲得一個對人類悲劇性經驗加以澄清和認知的機會”[8]。憶起劇中溫馨美好的場面,如奎恩一家忙碌著歡迎遠道而來的親戚、瑪吉阿姨給孩子們講故事、孩子們鬧著玩角色扮演等,觀眾的憐憫和恐懼之情逐漸平靜,心靈得以“陶冶”和“凈化”,同時,受到教化:要更珍惜美好生活、維護和平。
杰茲·巴特沃斯的《擺渡人》運用了亞里士多德的“情節論”,設置了充滿“突轉”“發現”以及“苦難”的情節,解構了亞里士多德悲劇理論中的人物塑造模式,具有亞里士多德所說的“卡塔西斯”作用,給人的精神及行為都帶來了啟示,讓悲劇意義得以實現,是當代戲劇與經典的亞氏悲劇的跨時空結合。《擺渡人》戲劇舞臺展演了北愛爾蘭德里農村一個普通家庭的悲劇命運,展示了平凡個體的人性光輝,昭示了沖突與政治暴力的可怕。巴特沃斯通過《擺渡人》實現了對北愛沖突和政治暴力的強烈譴責,使人們生出了和平愿景,意識到構建和平世界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