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茂智
當下小說創作中,尤其是中長篇小說存在著“灰色人物”頻繁登場的怪相。某些小說家以編造無中生有的詭異“灰色人生境遇”為資本,毫無節制甚至夸大其詞地耕耘“灰色情結故事”。更有甚者,渲染瞠目場景以怪異吸睛,構建惑心之舉以獵奇造勢,驚險處彌漫消極情緒,常令讀者之心靈——驚而迷醉,空而無望。對于這些涉灰中長篇小說,文學批評家卻以拓疆擴土予以贊詞,對于文學形式上的奇性乖張——甚或定性為新域開掘,卻極少言其負能量傳導。對部分初涉中長篇小說閱讀的中學生來說,身心沖擊不可謂不大。
自古以來,中國文學以文以載道為上。蘊中華文明之至誠,宣子民之道義,而小說之大義,在乎立人之本。作為語文學科核心素養的文化繼承、領悟和欣賞,不能讓中學生以閱讀“涉灰小說”獲得怪異快感為榮。中國傳統“文化小說”風靡天下,源自其呈現的人文內容,是以端正的態度重塑文化意義,凸顯背后的時代內涵和教育價值。之于現今的“涉灰小說”相比,即便有揭露社會黑暗的一面,更有涉及仁愛厚民、尚武道、求文雅的諸多志趣。
可能會有學生問,魯迅的中篇小說是不是一個反例?非也,譬如高中課本選錄的魯迅中篇小說《阿Q正傳》,是以控訴批判式樣揭露傳統禮教文化的陰暗,作者的革命性立意體現得淋漓盡致。《阿Q正傳》,乃魯迅對中外文學的杰出貢獻,是魯迅思想的獨妙旨趣與深邃靈魂所在,完整詮釋了魯迅作品貫穿始終的警醒民族劣根性和人物剖析深度。
被禮教文化奴化至深的這個小人物阿Q,魯迅對其的全面塑造,明顯滲透出個人對于糟粕文化的一種批判性意識。例如,阿Q身上體現出深入骨髓的男尊女卑的思想觀念,尤其是未莊社會“貴賤分明”的等級意識,魯迅通過《阿Q正傳》里阿Q的處事方法與人生際遇鮮明地體現出來。
與其說阿Q之所以能做出調戲吳媽的舉動——是受了小尼姑“斷子絕孫”的無意挑撥,不如說是因“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傳統糟粕的心理驅使。魯迅通過揭露阿Q身心上的異常表現,譴責了“五四”時期封建文化糟粕對人的深重殘害。總之,作者以阿Q 人物形象的塑造,辛辣地痛斥了封建意識是產生國民劣根性的根源所在,更全力揮舞大棒敲響了對糟粕文化振聾發聵的喪鐘。
魯迅善于把歷史與現實糅合起來寫作,藝術水平特別高超。他用作品的春秋筆法概括出阿Q形象的復雜性,以其精神優勝和自大自欺為主體,帶動他的世俗三翼:首先不以普通人為貴,心不敬佛、具有嚴重戲婦心理,畏強凌弱,漠視眾生,甚至呵斥嬰孩;其次,忘記自己這樣那樣的過失,不汲取失敗教訓,做人沒有長進,戰斗意志不強;第三,從眾心理,麻木、冷漠,不敢正眼看世界,缺乏自我反思,盲目遵從。阿Q者——善惡之同構、人心之符契、禮教之化身也。
而目下小說“涉灰”的核心問題,則是把重壓下的一代人的精神困境進行灰色處理,不少人物形象及性格特點具有不切實際的漂泊感、毫無意義的幻滅性和無可辯駁的鬼魅氣息。小說往往通過大量虛擬的灰色懸念式構想,使人性危局或特異情境得到進一步張狂,由此帶來不斷的看點收益和拓寬更多的閱讀群體。從源頭上說,小說創作者中不余遺力地進行“涉灰”寫作,雖不是“涉黃”“涉黑”那么嚴重,但同樣是在渲染、異化當今生命中的壓抑和挫敗感。因之,這種小說挑逗著獵奇者神經,也給青年讀者身心帶來負面影響,與“批判小說”有著本質的區別。
現身網上書店或街頭書攤不在少數的“涉灰小說”,一方面是世俗文化特異書寫的思維情結驅使,另一方面是迎合酷冷做派的變態意趣映射。不是“一句話裝一輩子深沉”那種模式,卻總會出現生活“一分一秒、層層深重”的流離失所、顛沛無望與難以依傍的彷徨感。這些小說家對詭異人事信手拈來,對嚴重背離人性行徑大書特書,以津津之語造汪洋幻境。驚世、駭俗、志異、抹灰、揭秘等滿紙荒唐言,無復理想之慰藉,彌少精神之益求。
合而觀之,職業小說家好出奇,不以使命為文,善以玩法為生。片面追求西方魔幻現實創作手法,置嚴肅小說的思想境界于不顧,徒增灰影、陰暗之綺靡。無所敬畏故為怪胎,怪胎則易生恣意,恣意則灰色漫溢盡其極,因而當下小說中涉灰問題為甚。若無評者毀之,小說家猶自以為能。
職業小說家常將兩種反向性格揉搓于一人之身,以特異算法回應難以預料人生答案,愈窘愈妙。似以好玩之心試人性,而暴露身心創傷——愈多愈為至佳。不能講此種創作沒有付出心血,若退而求于人生導師之前瞻指導,則實為謬思狂性,跳梁小丑矣。小說家迷醉于虛幻之景,至于灰色對讀者的吞噬早已忘到爪哇國了。
痛也,逃也,乞也,祈也,伏也,棄也,死也,涉灰也。“涉灰小說”,常出正常倫理之外,欲令人忘卻日月朗照,表現或投射無所不在的陰暗區或冷色調。一“涉灰小說”言有兩老婦,甲死而乙生,互為鏡像,而為一人者。兩老婦偶遇相訴,乃一夢之悲;涉灰之戲,投射出無可奈何之凄涼,寫盡絕望而無助。
又有喪命車禍、尸骨之災、生時身后、狂惑道習等“涉灰小說”,皆被評者冠以文學新領域開拓之譽。更兼有大學生自身悲苦身世與父輩牢獄之災相依連,再與學府灰色教授言行相映襯,構筑學生心底寒徹之氣,似望無涯之漫漫灰途;小說彌漫氣質之外,仿佛見后現代灰影覆手。
雖世間一切小說,皆為意外之辭、意外之事,但并非無所不用其極。若小說界充斥著難以數計“摧殘”人心的玄幻灰影,則絕非神奇的筆鋒。其實已淪為令人寒心與泄氣的變相玩偶,可嘆可悲。
在創作過程中,真正的小說家不但要獲得突破人生困境的欣悅感,還需具備以堅毅人格為軸心征服讀者的慈悲心。由此觀之,“涉灰小說”乃多形下之俗,見裸隱之情,展劫生之勢,而從不以善思為本。與現實人生相去甚遠的“涉灰”小說,雖部分藝術再現到些許被掩蓋的生存危局和人性暗影,但具備理性批判和深刻思考的小說卻十分鮮見。
“涉灰小說”對多種社會底層小人物特異性格的雜糅創設,表面看是貼近民生,實際別有用心。這種小說,對于價值觀中正能量的傳導幾乎不存在。不得不說,像《天行者》《暗算》等張揚正能量的作品實在太少,連篇累牘的是關于復雜沉郁的情緒現場和令人心酸的人性扭曲。小說作者面對的生活雖非完美無缺,但也不是不具建設性的好壞兼具的現實。沖破玩世不恭、深重虛幻的敘事氛圍,讓進取向善的中長篇小說有效上揚,是創作方向性的大問題。
小說創作不能沉湎于灰色不能自拔,作家在虛擬中拓展視野固然重要,但也應具備思想深度,掌握好陰暗面與光明面的融通,注重現實性與理想性的結合。“涉灰小說”并非創作的初心,要對題材、素材經鑒別,取舍,改造,重構,最終實現藝術化的重塑。從這一意義上講,“涉灰小說”營建來自現實多重移植的悲哀和無助,放棄小說自身的心靈感應和美學追求,非常不可取。
讀者尤其是迷戀閱讀的中學生,對當下“涉灰小說”一定要說“不”,這是有關人生觀的嚴正態度。如“涉灰小說”蔓延不可止,同學們應見而棄之,莫為其奇而流連,其流不可追。同樣,“紅燈意識”應起于“涉灰小說”作者,須改轍見新。要轉變單一追求小說受眾多寡為目標的寫作模式,追求精神向上與藝術合璧的小說價值維度,使健雄豪邁、慷慨仁智和樂觀向上的優秀小說成為中學生閱讀的“珍饌佳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