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山始于石

張宏羽

無障礙，好似移山。這個主題很大，真正落實的時候考驗著城市文明的每一處細節。畢竟，移山始于石。

今年3月，輪椅女孩、無障礙測評者趙紅程在社交平臺上發布的一條視頻引發關注。當時，趙紅程坐輪椅來到某一線城市，雖然這里曾舉辦過國際性體育賽事、大型會展，但其無障礙環境建設與她的想象存在不小的差距：“有的輪椅通道看似標準，但一轉彎，就迎來兩級臺階；某處無障礙廁所從外觀上看沒什么問題，但敲門后才發現是鎖著的……”她還發現，城市中的輪椅坡道隨處可見，但走近一看——竟是不合乎規范的“大陡坡”，極易讓輪椅“后翻”。

當我們在提及無障礙的時候，究竟在討論什么？誠然，我國無障礙環境建設立法是近期的熱門話題。然而，如果我們不去體察當下無障礙環境建設的現狀，或是無法設身處地感受他人面臨的艱難處境，那么如何能理解一部法律背后的基本價值和理念，又何以移除擋在我們面前的每一塊石頭呢？

“好不好”與“優不優”

無障礙環境建設正面臨著“好不好”與“優不優”的困境，特殊人群平等、充分、便捷地參與和融入社會生活仍存在挑戰。

先看“好不好”。

有研究指出，無障礙環境建設是發展中的問題，城市比農村較完善，經濟發達地區比欠發達地區較完善，無障礙環境建設應與高質量發展、新發展階段、新發展理念、新發展格局相協調。

記者也注意到，在一些地區，新建的社區、公共空間、交通樞紐無障礙系統往往較為全面，但老舊社區、空間的無障礙環境建設則較為薄弱，如何“對齊”成為難題。特別是對于在建成時間較久或不符合無障礙標準的小區，無障礙環境改造困難重重——單說經費，是物業公司自己承擔費用，還是靠殘疾人聯合會捐助，或是通過業主大會的投票決定使用維修資金？選擇看似多，但條條道路都并不好走。

據《長沙新聞廣播》報道，視障人士吳先生所居住小區的電梯沒有盲文和語音提示，給吳先生出行造成極大不便。尤其是他因工作原因深夜回家，經常走錯家門而打擾到鄰居休息，甚至受到奚落。吳先生要求物業加裝無障礙設施，多次交涉未果，遂以拒交物業費的方式對抗物業公司，物業公司便將其訴至法院。盡管此后吳先生與物業公司簽訂了調解協議，事情看似得到解決，但其中的辛酸與曲折可謂一言難盡。正是因為過程煩瑣、關系復雜，此類改造模式的可借鑒性并不強。

上樓還是離開，這是個問題 （圖/視覺中國）

記者發現，山地城市較之于平原城市，由于獨有的地形地貌特征，無障礙環境建設有著天然的特殊性與難度。

馬慧旭等人撰寫的《山地城市無障礙環境建設現狀調研及提升策略研究》一文提及，由于山地城市高差較大，在高差較大的位置，有時會直接設置梯步，未考慮坡道，且盲道中斷。更現實的是，山地城市地形起伏較大，建設項目成本高昂，傳統模式下，對無障礙設施的進一步改造可能導致造價大幅上漲。

博物館、文化館、美術館等公共文化機構能否為特殊群體真正打開大門，也是值得深思的一大問題。部分大型展館雖然提供了語音和文字提示、手語、盲文等信息交流服務，但在博物館教育、資料借閱等方面的服務上仍有欠缺之處。以上海為例，華東師范大學無障礙博物館教育團隊調研發現，受人員、經費以及專業等因素制約，面向殘疾人群體的博物館教育活動、常態化殘疾人教育服務項目尚不多見，覆蓋面也較小；上海眾多有特色的中小展館更是缺乏殘疾人服務資源。

值得關注的是，藥品說明書的無障礙改造同樣任重道遠。在檢察機關辦理的相關公益訴訟案件中，便可窺知一二：2023年4月，深圳市人民檢察院對該市殘聯走訪過程中，獲悉藥品說明書在信息無障礙、服務無障礙方面存在的問題，立即前往藥店、醫院核實相關情況。當時，檢察官了解到深圳市在售藥品中僅有2種藥品的外包裝上印有盲文名稱，其他藥品均沒有無障礙指引標識；藥店、醫院的藥師對視障群體的用藥服務不夠周全，大多未提供針對性指引。放眼全國，類似案例不在少數。

再看“優不優”。

無障礙設施改造是特殊群體出行的重要保證，更是優化無障礙環境不可或缺的內容。過去幾十年間，各地開展了大規模無障礙設施的建設，特殊人群“出行難，難于上青天”的尷尬局面得到有效扭轉。

然而，“只建不維護”“只建不管理”的問題突出，設施被非法占用、損壞未能及時維修的情況時有發生。甚至還存在盲道連接處被障礙物阻斷、無障礙電梯空間狹小等“有名無實”的現象，無障礙設施無法真正發揮效用。有專家表示，建設、管理上存在缺陷的無障礙設施，不僅不能提供便利，反而會造成阻礙，帶來危險。

還有的無障礙設計無法做到換位思考，并未達到舒適、便捷的程度。就公共交通“標配”的無障礙踏板而言，常規的踏板需要司機或工作人員手動操作，耗時較長，且部分司機經驗不足，停靠太遠，則導致踏板無法銜接。

前文提及的無障礙測評者趙紅程，在今年7月體驗澳門輕軌時發現，進出輕軌車廂根本不需要工作人員引導，站臺與車廂的地面幾乎齊平，中間的縫隙較窄，無需使用踏板，上下車極為“絲滑”。

近年來，國內多地公共交通新增了電動伸縮踏板。該類踏板安裝在后門處，無需司機或工作人員親手操作，即可實現自動開合，方便使用輪椅、嬰兒車、手推車的乘客等上下車。

曾體驗過電動伸縮踏板的一位殘障人士表示：“這類實用、貼心的無障礙設計很方便，也不會不好意思麻煩司機，希望能夠大規模普及，為更多特殊人群的出行提供便利。”

推進盲人過街指引系統升級，也是優化無障礙出行環境的題中應有之義。我國的一些城市曾進行過語音過街提示試點，但在車流量大、較為嘈雜的路口，低分貝的提示音起不到作用，不斷重復的高分貝提示音又給周邊的居民區、辦公場所帶來困擾，引發沿街商鋪、居民、等待區市民投訴，往往不能得到大規模推廣。

不過，記者了解到，上海市在某盲童學校門口試點安裝了新型語音提示設備，創新運用超聲波定向聲學設備，將提示聲音約束在狹窄、定向的通道內傳播。據悉，聲音會被精準“投”向過街等待區的行人，行人沿著盲道走到等待區時，可以聽到清晰的提示音，知曉信號燈狀態；而在等待區外，則聽不到提示音。這一方案有望在視障人士集中出行的區域推廣。但如何根據不同類型過街需求，推出可行性更強的行人過街提示系統，值得進一步探索。

“殘障者”到“有障者”

記者注意到，北京大學景觀設計研究院曾開過這樣一門課——讓學生攜帶租來的輪椅、拐杖、嬰兒車，在城市道路、公園等地進行實地考察。學生發現，無障者可以輕松走完的道路，當乘坐輪椅、使用拐杖、推著嬰兒車時，會遇到各種各樣的障礙：只有5cm高卻難以讓輪椅上去的臺階、擠占人行道寬度的樹坑與報刊亭、擋住去路的電線桿斜拉線等……

這些各種各樣的障礙，如果一名無障者不去刻意體驗，可能平常根本發現不了。一旦無障者受傷、致殘，便會發現曾經沒有留意的，如今都成了阻礙。尤其是隨著人口老齡化，老化和殘疾成為個人和社會面臨的風險，障礙體驗可能不會只是少數人的體驗，只是存在多和少、早和晚的差別。

然而，社會公眾對無障礙的認識不夠深入、理念有偏差、意識不強。有些人認為無障礙環境建設只是殘疾人專屬，認識不到無障礙環境的基礎性、通用性、普惠性和廣泛受益性，沒有意識到通用設計的應用可以使所有人都平等地參與社會生活，實現融合發展和共享發展。

趙紅程在一次采訪中表示：“無障礙建設不是只有殘障人士需要。‘障不是固定的一群人，其實是一種狀態。在一個完善的無障礙環境中，無論你是摔斷了腿還是生了病，都可以正常地上學、工作、日常生活出行。這體現出社會關心每一個人。”

上海市人大代表金晶也持有類似的觀點，她表示，“無障礙”不只圍繞殘障人士、老年人群，每個人都可以去發現自己身邊的無障礙需求。

王陽、孫計領、陳功在《無障礙的概念和相關問題研究》一文中指出，無障礙的理念和實踐發展至今，可以明確的是無障礙環境的受益群體不再僅僅是殘疾人，而是全體社會成員。

從無障礙的理念來看，無障礙是追求人人在事實上的平等，無障礙環境是功能障礙者與其他人在平等基礎上能夠享用的環境，本質上是所有人可以平等參與社會的基礎，最終使全體人口受益。

從全生命周期來看，聯合國數據顯示，在平均預期壽命超過70歲的國家，每個人平均約有8年或壽命11.5%的時間生活在殘疾狀態下。一生能始終保持健全狀態的人并不存在，每個人都會是無障礙環境的需求者、受益者。

從個人和社會風險來講，殘疾、老化是每個人和全社會的風險。全國第二次殘疾人抽樣調查數據顯示，90%的殘疾是后天發生的，殘疾人增多的主要因素是老齡化。因此每個人都是無障礙環境的受益者。

從通用設計理念來看，無障礙環境不是殘疾人等少數人專享的環境，是最大多數人共享的環境，無障礙環境建設是一個互惠利他的雙贏共贏多贏行為。

從“殘障者”到“有障者”，期待社會的認知從狹隘走向客觀、從原因走向本質、從個體走向社會、從排斥走向接納、從特殊走向普同、從少數走向多數。讓我們一起去移除成為阻礙的每一顆石子，為融合共享鋪平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