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彬
【摘要】明代吳門畫派四大家中,文征明一家成為貫穿整個吳門畫派始末的唯一家族。從文林的移居奠基,到文征明的巔峰期,文彭文嘉的繼承,文伯仁的略顯叛逆,直到文震亨的余音散佚,見證了吳門繪畫從鼎盛到衰弱的整個過程。吳門繪畫從最開始的兼容并收到精彩紛呈,形成集團優(yōu)勢引領明代中后期畫壇,再過渡到逐漸抱團排外,故步自封,直至式微衰弱,被松江派所替代,脈絡清晰可見。這一漫長過程中,文氏一族既是見證者,也是最好的表演者。
【關鍵詞】吳門畫派;文征明;文彭;文嘉;松江派;項元汴
【中圖分類號】J20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3)05-0036-04
一、引言
明代蘇州地區(qū)的著名繪畫和文化流派的產生并非偶然,在各方面都具備了獨一無二的先決條件。而在明代開國初期,這種條件看似毫無優(yōu)越可言,甚至可以說是惡劣,也直接導致明代早中期,蘇州無法形成有影響力的文化勢力。相對應的,如果只是考察繪畫流派來看,早期無疑被宮廷繪畫所占據(jù)主流,隨后出現(xiàn)的浙派也是與宮廷繪畫有著各種聯(lián)系和風格交融,而后來居上的吳門繪畫,此時還在蟄伏溫養(yǎng)中。
明代中后期吳門畫派的產生和興盛,不外乎三個土壤元素的具備,經濟準備、技術準備和文化準備,離開這三個條件的支撐,吳門畫派便不可能誕生,更不可能發(fā)展。
經濟準備。明末時期蘇州到底有多繁華富有,恐怕連現(xiàn)在的蘇州人都不敢相信,不敢說是世界中心,至少應該可以說是明代的魔都毫不為過。《紅樓夢》的開篇就是從蘇州老閶門寫起的,“這東南一隅有處曰姑蘇,有城曰閶門,最是紅塵中一二等的風流富貴之地。”曹雪芹一句話道出姑蘇的繁榮之景。明清時期蘇州貢獻的稅賦長期占據(jù)全國的十分之一,中心城區(qū)人口密度妥妥的全國第一,以至于因為密度太大,雍正時期分三個縣以便于管理。貿易的繁榮帶來了關稅、商稅和手工業(yè)稅的翹楚地位,商業(yè)行會數(shù)量更是全國之首,但這些并沒有影響蘇州同時在田賦上的上進心,“蘇松稅賦半天下”,明清兩朝愛死了蘇州這個優(yōu)等生,真是樣樣拔尖、事事省心。
技術準備。蘇杭之地,靈秀人杰,歷來心靈手巧,勤奮刻苦,經過長期技術積累,蘇州人創(chuàng)造了一系列以“蘇”字開頭的行業(yè):蘇繡、蘇雕、蘇裱、蘇燈、蘇扇、蘇鑼、蘇鼓、蘇劇、蘇幫菜、蘇派建筑、蘇式園林、蘇式彩畫、蘇式家具、蘇派盆景、蘇州評彈、蘇州絲綢、蘇州緙絲、蘇州劇裝戲劇、蘇州仿古銅器等,甚至連字畫仿假都是公認的天下第一“蘇州片”。吳門書派、吳門醫(yī)派、虞山琴派、昆曲,更是影響深遠。
文化準備。宣德之后,隨著國家的穩(wěn)定,相對于原有朱元璋的激進政策開始緩和,對于吳門文人也不再具有嚴重的排斥現(xiàn)象,此時便開始有大量蘇州文人開始進入政壇,逐漸取代原有的浙江文人集團為主的格局。在繪畫上,雖然此時依然以宮廷畫派和浙派為主流,但吳門繪畫也開始逐漸嶄露頭角,嘉靖朝以后,便一躍成為主流,占據(jù)畫壇。
而此一時期,蘇州通過科舉進入政壇的人數(shù)激增,官至高位的也比比皆是,其中對吳門畫派產生巨大影響的主要是吳寬(禮部尚書,太子太保)和王鏊(戶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太子太傅)。他們對蘇州籍考生都極力提攜,盡力介紹圈子給他們,組建形成龐大的師友群,也促使吳門畫派開始嶄露頭角,文壇政壇話語權的確立也促使了畫壇話語權的確立。
除此之外,對于吳門畫派興盛的最大資助者便是龐大的收藏群體。這個群體包含了許多來源,一方面吳門畫家本身就是相互收藏的主體,另一方面,文人士大夫對書畫的收藏成為一種生活習慣,風氣鼎盛,如吳寬、史鑒、李應禎、朱存理、袁泰等蘇州籍文人。最后,相當多的豪富巨賈更是為了書畫不惜重金,直接資助著整個吳門,其中以嘉興項元卞為領袖,更有姚綬、周鼎、無錫華珵,宜興吳大本等大金主,使得明四家群體可以專心創(chuàng)作,生活無憂。
二、吳門繪畫的巨嶂文征明的成就與影響力
文征明是明四家毋庸置疑的第二把交椅,他在詩書畫文等全方位的發(fā)展使他成為明代文人繪畫的頂尖人物。文征明(1470.11.28-1559.3.28),原名壁(或作璧),字征明,人們又稱為“文衡山”,因為父親文林祖籍衡山,所以又叫“衡山居士”,后來定居長州(今江蘇蘇州)。他是明代畫家、書法家、文學家。因官至翰林待詔,私謚貞獻先生,故稱“文待詔”“文貞獻”。為人謙和而耿介,寧王朱宸濠因仰慕他的賢德而聘請他,文征明托病不前往。文征明在各方面都非常全面,并且都達到了極高的造詣,是明四家中綜合能力最全最強的一位,人稱“四絕”的全才。詩歌學習白居易、蘇軾,文章得益于吳寬,書法受教李應禎,繪畫拜于沈周門下而青出于藍。在明代繪畫史上,他和沈周、唐伯虎、仇英合稱“明四家”(吳門四家),詩歌文章上與祝允明、唐寅、徐禎卿并稱“吳中四才子”,可以說是吳門派的中流砥柱。
文征明很晚才能開口說話,青年時又屢試不中,經歷了一個非常頹喪的早期。天生晚知晚覺,反而造就了他越來越厚積薄發(fā)的晚年。他是四家中唯一一個因為舉薦進京短暫做過官員的人,因為極度不適應官場,辭官歸家,所以留有文待詔的名號。他的主要繪畫作品是《聽泉圖》《真賞齋圖》《仿趙伯骕后赤壁圖》《春深高樹圖》《曉春高樹圖》等。
吳門畫派是一個龐大的繪畫流派,并不是僅限于明四家,而且也不局限于一種繪畫風格,包羅萬象,門類眾多。其中以沈周和文征明為代表的是文人山水花鳥畫,以唐寅、仇英、周臣為代表的是兼容文人與宮廷風格的職業(yè)繪畫方向。圍繞著四家產生了龐大的畫家群,其著名的有陳淳、張靈、陸治、周之冕、文嘉、文伯仁、錢穀、周天球、居節(jié)、錢貢、陸師道、尤求等,基本引領了明代中后期近百年,并對明末清初松江、云間、婁東、虞山等畫派影響深遠。
除了文征明父親文林那一代對于吳門文家的開創(chuàng)奠基之外,在整個吳門繪畫的中繼階段,文氏族群無疑扮演著中堅者的力量,無論是文彭、文嘉的接力,文伯仁的再續(xù)文脈,到文震亨的理論大成,文征明一脈延續(xù)長久,綿延不斷,成為吳門繪畫及書法的最大扛鼎者,貫穿了明代整個中晚期的吳門畫派,而其他三家都沒有這種成就延續(xù),文氏家族成為文人美譽。
三、文彭的傳承與專長
文彭(1498年-1573年),字壽承,長洲(今江蘇蘇州)人,又稱為“三橋”,別號漁陽子。文彭是文家考試官運最好的一位,曾經以明經廷試第一被授秀水訓導,官至南京國子監(jiān)博士,人稱“文國博”。文彭為文征明長子,家學深厚,書法學習鐘(繇)王(羲之),后來又傾心懷素,主要書法傳世作品是《古詩十九首卷》《題仇十洲摹本清明上河圖記》等。繪畫作品傳世有《蘭竹圖》卷(圖錄于《晉唐五代宋元明清書畫集》現(xiàn)藏故宮博物院)、《墨竹圖》軸(現(xiàn)藏廣東省博物館)。
文彭在印學上的成就遠超書法繪畫,被公認為明清文人篆刻的開山祖師,治印風格工整穩(wěn)健。在文彭發(fā)現(xiàn)青田石材料之前,印章一般都是專人制作,材料以銅牙為主,文彭早期多作牙章,自己書寫設計,請南京李石英刻成。得到燈光凍石后,由于材質細膩,非常適合文人士大夫自己設計自己治印,從此文彭開啟了文人治印的時代。
相傳文彭在南京擔任國子監(jiān)博士的時候,遇到一位從浙江到南京賣青田石的老人,他的直覺告訴自己這老頭的石頭品質非凡,便豪氣地全部買下,仔細把玩揣摩,在燈光下石質晶瑩,細膩透潤,非常適合文人自己制作印章,這就是后世聞名的半透明“燈光凍石”,從此以后文彭極少再用象牙治印。隨著青田凍石的聲譽越來越大,文人學士開始跟隨文彭逐漸都改用石章,自篆自刻,自得其樂。明代著名篆刻家朱簡描述:“自三橋下,無不從斯、籀,字字秦漢,猗歟盛哉。”基本確認文彭就是文人印章的第一人無疑,中國自秦漢時代開始的銅鐵印章歷史從此改寫,以文士為創(chuàng)作主體、宣揚個性和書畫相得益彰的印學時代開始登上歷史舞臺,名家輩出,璀璨絢爛。
文彭的篆刻藝術被后世稱為“開朝華而啟夕秀”,安逸典雅、沉靜清麗,白文意走兩漢制法,朱文則追宋元意韻。隨著文彭篆刻的影響力擴大,明代最有影響力的篆刻門派之一吳門派,又稱為“三橋派”,便是由文彭開創(chuàng)的,除了領袖文彭之外,印派的主力還有陳萬言、李流芳、歸昌世等。文彭的篆刻作品主要收集在張灝所編《承清館印譜》中,其他的已經不得而知,收錄了文彭白文印十九方,但原石已經散佚,不能一睹精彩,實屬可惜。
除了開創(chuàng)使用凍石刻印之外,文彭還開創(chuàng)了印章邊款藝術,在方寸之間可以記錄文人點滴,詩書吟誦,極大豐富了印學藝術內容,也改變了元代以來板滯纖弱的流俗,恢復漢印的光輝傳統(tǒng)。他和何震提出篆刻應以六書為準則,開創(chuàng)了文人自篆自刻,并確立了書畫印三足鼎立的文人藝術格局。
四、文嘉的傳承與專長
文嘉(1501年-1583年),字休承,號文水,吳門四家文征明次子,蘇州府長洲(今江蘇蘇州)人。文嘉和其兄長一樣繼承家學,能詩能畫,書法專長小楷,清勁秀麗。除了書畫繼承家學,發(fā)揚吳門畫派精髓之外,文嘉還特別精于鑒別書畫,并和文彭一樣擅長石刻,成為當時吳門之冠。他的繪畫繼承文征明體格,用筆清亮,不同于大多數(shù)吳門畫家取法黃公望王蒙,文嘉獨愛取法倪瓚,山水著色呈現(xiàn)出幽淡的氣質,偶爾也模仿王蒙,秀潤細密,水墨花卉也十分討人喜愛。王世懋在《跋文嘉書古詩十九首》后稱:“休承晚年書奇進,幾不減京兆。”詹景鳳也說:“嘉小楷輕清勁爽,宛如瘦鶴,稍大便疏散不結束,徑寸行書亦然,皆不逮父。”明代大儒王世貞評價說:“其書不能如兄,而畫得待詔(文征明)一體。”[1]文嘉的繪畫作品主要有:《山水花卉圖冊》十開、《垂虹亭圖》卷、《寒林鐘馗圖》軸、《秋塘紅藕圖》《石湖小景圖》軸、《夏山高隱圖》軸、《琵琶行圖》軸、《溪山行旅圖》軸、《江南春色圖》卷、《水亭覓句圖》軸、《設色山水圖》軸、《滄江漁笛圖》《曲水園圖》卷。專著有《鈐山堂書畫記》《和州詩》等。
文彭、文嘉兄弟對藏書不遺余力,這和當時蘇州的文人風氣有關,兄弟筑有文家專門的藏書樓“歸來堂”,藏書印“五峰山人”“元珠室”等。得益于家族傳承,從小對書畫善本的耳濡目染,文氏兄弟在書畫和古籍善本鑒定方面無人能及,即使是當時嘉興著名大藏家項元汴每次遇到宋槧元刻時,也只能請文彭、文嘉兄弟掌眼以求收藏更加精絕。清代藏書家張均衡、張金吾等都曾收藏有文氏舊藏宋刻善本,因為戰(zhàn)亂,明萬歷末年至崇禎間文氏藏書樓逐漸散佚。在數(shù)量和規(guī)模上雖然文氏藏書無法同項元汴、顧文彬相比,但在藏書精妙上他們是最高級別的存在。
五、文伯仁、文震亨的藝術力量延續(xù)
文伯仁(1502-1575年),字德承,號攝山老農、五峰山人、湖廣衡山人,文征明侄子。文伯仁天性暴躁,經常使氣罵座,少年時曾與叔征明相訟,一度系獄。工畫山水,效王蒙,學“三趙”(令穰、伯駒、孟頫),筆力清勁,巖巒郁茂,布景奇兀,時以巧思發(fā)之,名在文征明之下。善畫人物,亦能詩。其山水畫有簡、繁兩種面貌。簡者效文征明細筆山水,景色疏朗,筆墨細秀,多抒情意趣;繁者出入王蒙,山林層疊,構圖飽滿,皴點繁密,境界郁茂。
文震亨(1585年-1645年),字啟美,江蘇蘇州人,明末畫家。生于明萬歷十三年,明代四家文征明曾孫,文震亨在天啟六年被選為貢生,一度參與著名的五人事件,努力營救被魏忠賢迫害的周順昌,具有文人特有的傲骨。崇禎年間官至中書舍人,武英殿給事,最后服務于南明王朝,他著有《福王登極實錄》,詳細記述了弘光帝在南京繼統(tǒng)的過程。遭到阮大鋮、馬士英等排擠,辭官退隱。
弘光元年(清順治二年,1645年),清軍占領蘇州,文震亨歸隱陽澄湖邊,因為憤怒清軍推行剃發(fā)令,投河自盡未果,最后絕食六日而亡。文震亨繼承家族藏書,又通曉詩文繪畫,更加精于園林設計營造,著有《長物志》十二卷傳世。其他有《香草詩選》《儀老園記》《金門錄》《文生小草》等。
文震亨的小楷清勁挺秀,字如其人。從文震亨傳世的小楷作品來考察,得益于文氏家族一貫的文采和溫潤品質,在文征明小楷風格的精麗中還吸收了歐體的某些筆法與結體,產生了一些不一樣的變化,但總體而言,在詩書畫上無法比肩文征明,只能是一種延續(xù)和繼承,其成就主要集中在《長物志》的總結和記錄上,可謂雜學之最。
六、吳門繪畫逐漸式微的見證者
作為整個吳門繪畫的見證者,文氏家族見證了吳門繪畫每個階段的更迭起伏,也在文氏幾代人身上反映出吳門繪畫逐漸式微的根本邏輯和內在原因,這是不可逆轉的時代腳步,更是一個畫派更迭發(fā)展必將經歷的階段。
明代大藏家項元汴時期,公認為是鼎盛期,項氏家族既是大多數(shù)吳門畫派傳人的朋友,也是他們最大最雄厚的資助人供養(yǎng)者,項元汴筑樓“天籟閣”專門用來收藏書畫善本,艷壓群芳,成為明代最為重要的民間收藏大家。仇英曾經長時間借居在項元汴家里,遍臨項氏收藏,他自己在《滄溪圖卷》中跋文中寫道:“槜李項子京收藏甲天下,館餼十年,歷代名跡資其浸灌。”[2]
明代晚期吳門開始固守程式,固守種種技法傳承,徒仿形貌的時候,另一股力量悄然生成。松江董其昌正是由于項元汴的收藏滋養(yǎng)而一躍成為畫壇巨匠,而其中最為重要的就是元四家和吳門四家的書畫觀摩和學習[3]。
除此之外,沈周、文征明、唐寅等都受到了項氏的極大贊助,也包括四家傳人的繪畫集團,當時的蘇州和嘉興地區(qū)往來是極為繁忙的。
但隨著四家的故去,文彭文嘉見證了吳門繪畫越來越固守傳統(tǒng),形式固化、圖式固化、理念固化。甚至拒絕一切外來語言,講究一筆一墨都要有所出處,講究一山一水都要出自何門何姓,繪畫就在這樣的條條框框中不斷僵化死去,尚不自知。
另一個趨勢便是開始不專注于繪畫本身,而是開始越來越博雜,但又博而不精,廣而不達,這從文氏子孫開始精力專注于文玩器物、造園、印章、插花等可見一斑,而作為所有的來源繪畫卻并無建樹,閉門造車,流于圖式。隨著董其昌松江畫派的崛起,繪畫的活力又一次激發(fā),而吳派這種保守的繪畫集團被完全拋棄遺忘,徹底喪失地位,也就成為必然。
一個鼎盛的畫派慢慢流于膚淺失去生命力,從人才輩出到乏善可陳,絕非一朝一夕的突然改變,而是每個階段的因循守舊,保守傳統(tǒng),不敢銳意進取,慢慢累積而成的。吳門畫派的蛻變沒落,文氏一脈見證了所有的階段,也是其中的踐行者,是一部活的吳門史。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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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吳升.大觀錄[M].全國圖書館文獻微縮復制中心,2001.
[3]高居翰.山外山:晚明繪畫[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9:98.
[4]錢玉成.吳門畫派[M].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2016: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