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正青 姜良賀
摘 要:在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中,未成年被害人提出的精神損害賠償訴求經歷了完全禁止、允許折中提出、限制性允許提出三個階段。遭受性侵的未成年人所受精神損害嚴重且持久,精神損害賠償制度的長期缺失,表明對未成年人權益保護并不到位。將精神損害納入刑事附帶民事訴訟賠償范圍符合法律邏輯,有其必要性和可行性。探索在性侵犯罪中構建刑事附帶民事訴訟未成年被害人精神損害賠償制度,要嚴格限制案件的受理范圍,科學確定賠償的范圍和數額。檢察機關應積極履行支持起訴、司法救助等職能,切實為未成年人的成長保駕護航。
關鍵詞:刑事附帶民事訴訟 性侵犯罪 未成年被害人 精神損害賠償 支持起訴
2021年3月1日,新修訂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以下簡稱《刑訴法解釋》)正式施行,初步認可在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中能夠提出精神損害賠償訴求。在性侵害未成年人案件中,被害人往往遭受嚴重精神損害,有必要將精神損害納入刑事附帶民事訴訟賠償范圍,以充分保障未成年人合法權益。
一、刑事附帶民事訴訟未成年被害人精神損害賠償制度的發展
在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中,未成年被害人提出精神損害賠償訴求經歷了完全禁止、允許折中提出、限制性允許提出三個階段。
(一)完全禁止提出精神損害賠償訴求
長期以來,相關法律和司法實踐均明確將精神損害賠償排斥在刑事附帶民事訴訟賠償范圍之外。不僅如此,法律規定即使被害人在刑事案件之外另行提起精神損害賠償民事訴訟的,法院也不予受理。據統計,2013年至2020年間,被害人在刑事案件中提出精神損害賠償訴求的,均未獲法院支持,理由是沒有法律依據。另行提起民事精神損害賠償訴訟的,亦有28.74%的判決不予支持。[1]可見,在包括性侵未成年人犯罪在內的刑事犯罪領域,精神損害賠償制度長期以來存在空白。
(二)允許折中提出精神損害賠償訴求
長期在刑事案件中拒斥精神損害賠償制度造成了嚴重的社會矛盾,即現行法律允許普通民事領域的被侵權人通過提起民事訴訟獲得精神損害賠償,卻禁止遭受更嚴重刑事犯罪侵害的被害人,特別是遭受性侵害的未成年被害人,提出精神損害賠償訴求,這嚴重違背常識、常情和常理。為了解決這種困境,司法實踐中采用了一些折中解決途徑,即繞過直接的侵害人,將相關的責任人或單位作為侵權人,要求這些人員或單位承擔賠償責任。如2021年2月,在江蘇發生的一起性侵未成年人犯罪案件中,因涉案賓館未履行強制報告義務,未成年被害人將其作為被告提起訴訟,主張涉案賓館應賠償精神損害,該案同時獲得江蘇省檢察機關支持起訴。最終,雙方在庭外達成和解,涉案賓館賠償未成年被害人精神損失費1萬元。[2]
(三)限制性允許主張精神損害賠償
2021年新修訂的《刑訴法解釋》的出臺,為刑事案件被害人直接主張精神損害賠償帶來曙光。《刑訴法解釋》第175條第2款在原有解釋的基礎上添加“一般”二字,突破了原解釋對刑事附帶民事精神損害賠償訴訟的一概“不予受理”,為在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中主張精神損害賠償提供了法律依據。此后,司法實踐中出現零星判決支持的案例,如上海市檢察機關支持遭受性侵的未成年被害人張某某及其法定代理人提起精神損害賠償訴訟的案件,該訴求獲得法院支持。至此,嚴格禁止被害人在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中主張精神損害賠償的局面被逐步打破。[3]
二、構建刑事附帶民事訴訟未成年被害人精神損害賠償制度的必要性和可行性
(一)構建刑事附帶民事訴訟未成年被害人精神損害賠償制度的必要性
性侵未成年人案件呈現多發態勢。根據最高檢發布的《未成年人檢察工作白皮書(2021)》中公布的數據,2021年檢察機關共對侵害未成年人犯罪案件60553人提起公訴,其中性侵案件占比42.4%,整體增幅明顯。[4]性侵案件不僅對被害人的身體造成嚴重傷害,且極易造成心理創傷,尤其是對未成年被害人來說,由于其年齡尚小、心智不成熟,在遭受侵害后無法恰當紓解自身情緒,導致心理創傷持續時間較久,嚴重的還會造成生活障礙、自殺等情況,在性侵未成年人犯罪案件中構建精神損害賠償制度適時且必要。
(二)構建刑事附帶民事訴訟未成年被害人精神損害賠償制度的可行性
1.刑事懲罰與精神損害賠償可以共存。對于刑事懲罰與精神損害賠償的關系,學界有兩種觀點,一種認為刑事懲罰可以代替精神損害賠償,因其本身就具有精神損害賠償的撫慰功能[5];另一種認為刑事懲罰不能替代精神損害賠償,因二者設置的目的并不相同。[6]筆者贊同后一種觀點,因個案中的刑事懲罰,是國家基于公共秩序遭受損害對相關人員進行的追訴,體現的是公法價值,并不是對被害人個人的補償。刑事訴訟的主要目的是懲治犯罪,而非彌補和撫慰,且刑事懲罰所具有的撫慰功能僅僅是客觀上的寬慰,其作用十分有限。精神損害賠償可從經濟角度彌補犯罪行為造成的損害,一定程度起到寬慰和撫慰作用,該功能和作用是刑事懲罰所不具備的。公法價值不能替代當事人個人本位意義上的補償請求權,刑事訴訟本身亦不能代替當事人在民事方面應當獲得的救濟,若存在嚴重精神損害后果,應允許主張精神損害賠償,二者并不沖突、可以共存。
2.將精神損害納入刑事附帶民事訴訟賠償范圍符合法律邏輯,可以更好地契合、銜接民事法律。學術界主流觀點認為,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程序本質上仍屬于民事訴訟。[7]法院在審理當事人是否需要承擔民事責任時依據的仍是民事法律。根據民法典第191條、第996條、第1183條的規定,現行民事法律已經允許遭受性侵害的未成年人以單獨提起民事訴訟的方式來救濟其自身權利。為契合民事法律的規定,應允許未成年被害人在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中主張精神損害賠償,以此實現對其精神損害保護的刑民銜接。
在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中主張精神損害賠償符合刑事實體法律的相關規定。在刑法中,并未完全將精神損害賠償排除在外。刑法第36條規定,犯罪分子應對自身犯罪行為造成的經濟損失承擔賠償責任,同時還規定了“根據情況判處賠償經濟損失”,精神損失具有難具化、無形化的特點,需要法院根據具體情況進行判斷,符合該條規定的表述和內在邏輯。
三、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中未成年被害人精神損害賠償制度的具體建構
結合《刑訴法解釋》的相關規定,可通過限縮案件范圍、設置科學的賠償標準、限定賠償數額,探索在性侵犯罪中構建刑事附帶民事訴訟未成年被害人精神損害賠償制度。
(一)嚴格把握 “一般不予受理”的運用,限縮案件范圍
雖然2021年新修訂的《刑訴法解釋》為構建性侵犯罪未成年被害人精神損害賠償制度帶來曙光,但筆者認為仍應對“一般不予受理”嚴格把握,在將“一般”反向理解為“有例外”的同時,嚴格限縮“例外”的案件范圍。
1.案件類型應限定為性侵犯罪案件。相對于一般犯罪而言,性侵犯罪所造成的危害后果更為嚴重。且在這類案件中,僅僅依靠刑事懲罰并不能在客觀上達到撫慰被害人心理創傷的程度。雖然經濟賠償亦無法徹底撫平被害人的內心創傷,但能一定程度上緩解被害人及其家庭因接受精神輔導、心理治療等導致的經濟困難,幫助被害人修復心理損傷。
2.性侵犯罪行為需造成嚴重精神損害且性侵犯罪行為與嚴重精神損害結果之間存在因果關系。如此設定系與民法典第1183條的規定相契合。司法實踐中,因精神損害具有難量化、無形化的特點,導致認定是否造成“嚴重精神損害”存在困難。嚴重精神損害不僅包含造成顯性的精神損害,如被害人精神失常、精神殘疾等,還包含給被害人造成較為嚴重的隱性精神損害后果,如有證據證明被害人在遭受性侵后性格古怪產生嚴重心理疾病,或個人性格、與人交流等方面與以往發生重大變化、難以正常成長的,均可認定為造成嚴重精神損害。同時在司法實踐中應注意因果關系的認定,對于未成年人之間自愿發生性關系被認定為強奸、未成年被害人主動要求發生性關系或賣淫等情形,雖然有些被害人亦產生了心理疾病,但不能僅以有性侵行為、造成嚴重精神損害兩個要件便判定行為人應承擔賠償責任,而是要結合案件具體情況等因素,分析被害人產生精神疾病的原因,對于主要系輿論壓力等原因造成的精神問題,不應支持其索賠請求。
(二)科學確定精神損害的賠償標準和數額
法院在審理刑事附帶民事訴訟時依據的是民事法律,對于精神損害的賠償標準和數額理應按照民事法律的規定進行判斷?!蹲罡呷嗣穹ㄔ宏P于確定民事侵權精神損害賠償責任若干問題的解釋》第10條初步明確了精神損害的賠償標準和數額,規定在確定精神損害賠償的數額時需考慮六種因素進行綜合認定。但該規定采取的是法官自由裁量的方法,并未以列舉方式對精神損害的賠償標準進行統一,易造成各地裁判結果不一。為解決該問題,各省、地區結合本地經濟發展水平和司法實踐制定了具體的賠償規定,其中山東省亦對該賠償標準進行了細化,在確定精神損害賠償數額時可予以參照適用。
同時筆者認為,法院在判決時應充分考慮被告人在犯罪時的主觀心理狀態、過錯程度、犯罪原因和方式、造成的社會影響、雙方的經濟狀況等因素,科學確定賠償的數額。建議區別于普通的精神損害賠償數額,對性侵未成年人案件設置最低賠償標準,必要時設置中等賠償標準,確保遭受性侵害的未成年被害人至少得到中等標準的賠償,從而有效解決精神損害傷害大、難治愈的問題。對于賠償的最高數額,現行法律規定的精神損害賠償數額偏低,普遍不超過5萬元,與當今社會經濟發展水平極不適應,對于年齡較小的未成年被害人來說較難起到長久的幫助作用,對該數額應予以適當提高。
四、構建刑事附帶民事訴訟未成年被害人精神損害賠償制度的檢察應對
(一)檢察機關對符合條件的案件支持起訴
目前,全國各地已陸續出現對性侵犯罪未成年被害人精神損害賠償刑事附帶民事訴訟案件支持起訴的成功案例。檢察機關應結合案件具體情況,積極主動履職,對符合條件的案件支持起訴。剖析其中合理性和必要性,一是從合理性角度分析,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中當事人的權利仍是個人民事上的私權。根據民事相關法律,當處于弱勢地位的當事人尤其是遭受性侵的未成年被害人提起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并主張精神損害賠償時,檢察機關可以支持起訴。二是從必要性角度分析,檢察機關對該類案件支持起訴不僅可以最大程度節省司法資源,且能減少當事人在訴訟中的奔波。通過支持起訴,可以直接將涉案刑事證據轉化為民事證據,對人民法院來說,可在訴訟活動中省略判斷民事侵權行為是否成立的過程,最大程度節約司法資源;對當事人來說則可以減輕取證壓力,降低起訴難度,實現民事權利的救濟和保障。
檢察機關支持起訴的方式,包括但不限于幫助調查取證、提供法律咨詢、出庭支持公訴等。但需注意的是,檢察機關支持起訴時不能直接督促、替代未成年被害人啟動提起精神損害賠償訴訟程序。同時,在運用調查核實權、出庭支持公訴等方面應嚴格落實有限介入的要求,避免雙方當事人平等的訴權受到公權介入的影響,破壞民事訴訟原有的結構平衡。[8]
(二)多措并舉建立一站式檢察救助體系
除履行支持起訴職能外,檢察機關還可以構建以“心理疏導、司法救助”等職能為外延的一站式檢察救助體系。
1.充分發揮未成年人檢察業務統一集中辦理優勢,開展專項司法救助。檢察機關可以設置性侵未成年人犯罪案件專項救助資金,對于因性侵造成嚴重精神損害且生活困難的未成年人,積極啟動司法救助程序,以發放救助金的形式幫助未成年被害人解決經濟困境。同時還可以區別于普通司法救助案件,引導未成年被害人的法定代理人對救助金妥善使用,并對救助金的使用過程進行有效監督,避免救助金使用不當對未成年人合法權益造成侵害。針對無監護人的未成年被害人,檢察機關可以聯動民政部門建立專門賬戶,專門接收精神損害賠償款項并對后續支出進行專門管控,防止資金使用混亂。
2.聯動專業人員,有效開展心理疏導和測評。在刑事案件及支持起訴案件辦理過程中,承辦檢察官可根據案件具體情況,積極對接醫院,召集有司法精神學資質的醫生、心理評估醫生針對未成年被害人建立專門的心理評估小組,對遭受性侵害的未成年被害人進行有效心理救助、疏導,幫助其早日回歸正常生活。同時圍繞可能影響被害人成長的不當因素,對未完全履行監護職責的被害人父母開展強制親情教育,幫助父母為被害人提供心理支撐。在案件辦理完成后可對心理救助效果開展定期回訪、評價,確保心理救助取得實效。
3.完善性侵案件未成年被害人隱私權保護制度。檢察機關應嚴守辦案紀律,避免因泄露隱私對未成年被害人造成二次侵害。對偵查機關辦案過程、法院審理過程、律師及其他訴訟參與人參與過程進行全方位監督,發現不當泄露被性侵未成年被害人隱私的情況時,應及時以糾正違法通知書、糾正違法檢察建議等形式予以糾正,并根據過失或故意程度、被害人遭受傷害程度,視情況移送公安機關進行立案偵查或建議給予行政處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