搶奪貸款人

張穎馨　陳洪杰

“價格已降至最低，卷無可卷。”

“主動找上門的銀行不少，價格已不再是首要考量因素。”

上述內容分別源自一名股份行小微信貸業務負責人與小微企業董事長近期向《財經》所述。近年來，中國鼓勵金融機構加大力度支持實體經濟。在此背景下，金融機構“擼起袖子”全力傾注信貸資源。

為了拼搶優質客戶，“價格戰”輪番打響。貸款利率一降再降，銀行與企業間關系亦發生微妙變化：當價格不再成為優勢，掌握主動權的優質企業對銀行提出了更高要求，一場圍繞服務質效展開的新戰役悄然上演。

但當下，面對有效信貸需求不足，如何尋找增量客戶成為銀行亟待解決的難題。對此，有機構選擇持續下沉，但風險與效益如何平衡的待答題接踵而至。

金融與實體經濟共生共榮。監管高層強調，金融支持實體經濟力度要夠、節奏要穩、結構要優、價格要可持續。就此，銀行業踏上探尋服務實體的可持續發展之路。

銀行“再卷”：價格戰升級效率戰

今年以來，中國經濟持續回升向好，但對身處業務一線的銀行信貸人員來說，感受卻是“越來越卷”。

“符合政策支持方向的優質企業成為各家銀行爭搶的‘香餑餑，在這些客戶面前，銀行一改往日強勢，緊密了解客戶需求及動向，生怕一不小心就被其他銀行搶走。”有股份行小微信貸業務負責人告訴《財經》，與此形成鮮明對比，一些近年來發展情況不好且不符合政策導向的企業，門可羅雀。

為了拼搶優質客戶，十余家銀行瞄準同一企業的情況并不少見，“價格戰”硝煙彌漫。據部分銀行信貸人員透露，結合部分地區或行業的財政補貼，有銀行向企業提供的貸款利率已低至3%以下。

中國人民銀行（下稱“央行”）發布的《2023年第二季度中國貨幣政策執行報告》顯示，今年6月，企業貸款加權平均利率為3.95%，同比下降0.21個百分點，繼續保持歷史低位（見圖1）。

圖1：企業貸款加權平均利率概況（2020年6月-2023年6月）

資料來源：Wind。制圖：顏斌

銀行貸款利率持續走低，部分實體企業在嘗到“甜頭”的同時，也有了“貸比三家”的權利。這也意味著，要想打動優質企業會愈發困難，反向要求銀行升維專業能力和服務效率，持續打磨“金剛鉆”。

“從我們園區入駐企業的情況來看，約20%-30%的企業比較在意貸款利率；在利率差別不大的情況下，40%-50%的企業更在意服務和關系。”浙江省南太湖時尚創意城（下稱“時尚創意城”）負責人告訴《財經》，在其所在小微園區落地過程中，曾遭遇過資金短缺難題。

據該負責人透露，浙商銀行湖州分行率先伸出“援手”，并表現出對小微園區發展的深度了解。

浙商銀行湖州分行行長酈洪濤接受《財經》采訪時表示，浙商銀行自2005年啟動小微園區金融服務工作，在第一時間了解到時尚創意城發展難點后，湖州分行迅速將情況上報總行，基于多年經驗，經過審慎評估，總行同意向該園區小微企業提供金融支持。

不僅如此，近年來，浙商銀行加快推動金融顧問制度落地，本應在園區建成、小微企業主入園后才上門服務的金融顧問，跑在了“前線”。“在向開發商提供符合屬地政策的各類專業意見的同時，為入園企業量身定制符合其生產經營需求的多元金融產品。”酈洪濤認為，這是浙商銀行能夠持續打動小微園區及企業的原因。

數據顯示，浙商銀行湖州分行與當地47個園區數百家企業都建立了合作關系，投放超過20億元，占業務總量的一半以上。

銀行服務效率同樣為企業所看重。今年一季度，杭州中欣晶圓半導體股份有限公司（下稱“中欣晶圓”）在麗水落地年產360萬片12英寸拋光片擴產項目，按照銀行項目貸款審批流程，通常需要五六個月時間資金方能到位。

“沒想到中信銀行在一個月內為我們審批通過了項目前期貸6億元，且在落實項目手續的同時，便可提款用于項目設備、設計勘探等。如果不是如此及時的幫助，我們整個項目都會延期。”中欣晶圓財務總監周為利被中信銀行服務的高效和協同靈活度所打動。

無獨有偶。多名企業負責人亦告訴《財經》，對于合作銀行的選擇，他們更在意哪家銀行能“雪中送炭”，而非“錦上添花”。“在利率差異不大的情況下，誰能在較短時間內提供高質、便捷的服務，對我們才是最重要的。”有科創企業負責人表示。

需求不足：機構求解資產荒

在部分銀行從業者看來，從價格戰到服務和效率戰，前提是客戶需求真實存在。但當前主要問題在于經濟的微觀主體預期轉弱，很多企業有效信貸需求不足，錢放不出去。

貸款并非單向行為，所謂有效的信貸需求，借款人必須符合兩點：想借錢和能借錢。前者即要有借款意愿，后者則是要符合銀行的放貸標準。

“面對復雜的內外部環境，企業首先需要解決的是生存問題，對擴張持以相對保守的態度，最終也就沒有信貸需求。”某國有大行信貸人員告訴《財經》，此前只要把貸款利率下調，很多客戶都趨之若鶩；而現在即便大幅下調利率，也很難調動起優質企業的借款意愿。

今年6月，央行發布的《2023年第二季度銀行家問卷調查報告》顯示，在貸款總需求方面，二季度，貸款總體需求指數為62.2%，比上季度下降16.2個百分點，比上年同期上升5.6個百分點。

分企業規模看，大型企業貸款需求指數為55.1%，比上季度下降9.8個百分點；中型企業為58.1%，比上季度下降10.2個百分點；小微企業為64.5%，比上季度下降12.1個百分點。

談及企業信貸需求不足，有學者認為主要涉及三方面原因：目前非金融企業債務率依然偏高，增加負債空間較小；實體經濟主體出于對發展不確定性的擔心，對項目投資和擴大生產持謹慎態度；雖然新的市場主體涌現較快，但其有效融資需求增加較慢。

亦有某銀行首席經濟學家向《財經》表示，企業信貸需求不足并非近兩年才出現，若從2010年起觀察，可以發現企業貸款的增長率及對應的投資增長率，整體呈現持續下行的趨勢。

“這不是周期問題，原因是中國2010年勞動年齡人口占比達峰，之后傳統的那些投資可能都不再需要，尤其是房地產。未來中國將發展至一個節點，即企業不需要那么多融資，同時融資一定是轉向資本市場，這是大勢所趨。”上述首席經濟學家說。

企業需求不足，反映在供給側便是“資產荒”問題較為明顯。“去年中國的貨幣供應量增加很多，今年仍在繼續增加。但放出的流動性主要停留在銀行內部，沒有充分釋放到市場上，因此總體呈現出貨幣供應寬松但資產稀缺的情況。”有金融業研究人士表示。

“當前的大背景是經濟總體增速放緩，以質量為先、結構為先，有的金融機構感受到資產荒的壓力，從我們分行的實踐來看，今年上半年信貸增量仍達到481億元。”中信銀行杭州分行黨委委員、副行長李江東在接受《財經》采訪時表示。

對于如何破解“資產荒”難題，李江東強調，資產荒背后考驗的是政策視野和業務布局。客觀來看，金融行業外延式增速是放緩的，如果疊加布局不合理的話，就會出現資產荒。立足新發展階段，銀行業一定要緊跟國家政策指引、市場熱點來開展相關工作。

在微眾銀行行長助理公立看來，資產荒問題每年市場都會提及，經過三年疫情，無論是大型企業還是小微群體，自身發展恢復都需要一定時間。

“當前可能問題更多集中在結構上，不一定是市場需求不夠。”華北地區某中小銀行小微金融業務負責人向《財經》表示，長期以來，銀行業習慣于服務大型企業、地方政府平臺等，對于占比超90%的小微企業等市場主體，金融服務相對匱乏。近年來國家大力推動普惠小微，取得一定成效，但并未從根本上解決小微企業融資難問題。

該負責人進一步指出，這背后存在一些復雜原因，比如增量客戶可能沒有大幅增加，而是國有大行去搶中小型股份行的客戶，之后股份行再進行客群轉移。

近年來，面對大行觸角持續延伸，部分地方中小銀行選擇從下沉市場尋找生存空間。

“貸款是真的放不動，而貸款意愿下降并非如今才出現，伴隨著疫情交織了兩三年。從整體數據來看，信貸規模之所以還在增長，主要是由于兩增兩控政策，使得金融機構對客群進行下探，大量介入普惠小微企業貸款。”有中小銀行高管曾撰文指出。

據國家金融監督管理總局披露數據統計，自2020年起，普惠小微企業貸款余額單季增速始終保持在20%以上，高者超過30%（見圖2）。

圖2：普惠小微企業貸款增長概況（2020年3月-2023年6月）

資料來源：Wind

結合自身實踐，公立向《財經》表示，微眾銀行服務的長尾客群一直有不小的信貸需求，這是一片藍海。從實際展業情況來看，資產荒問題相對較少。

數據顯示，截至2023年6月末，微眾銀行旗下“微業貸”已覆蓋30個省/自治區/直轄市，累計授信客戶超120萬家，累計授信金額超1.3萬億元。值得注意的是，微業貸授信客戶中企業征信白戶占比超50%。

“不過就傳統銀行而言，一些中尾部的股份行和地方中小銀行，可能面臨結構矛盾相對突出等問題，因為這些銀行向上難與國有大行競爭，而轉型服務小微可能又無法做到很徹底。”上述中小行小微金融業務負責人說。

探路可持續：風險與效益平衡術

對銀行而言，貸不動的另一原因則在于對風險的考量。

“準確地說，現在是符合銀行貸款標準、讓銀行愿意放貸的客戶意愿下降。自疫情開始，一系列紓困企業政策出臺，銀行業在大力支持企業尤其是小微企業發展的過程中，自身的消化能力也是有限的。”有中小銀行高管直言，風險的尺度不可能無限放寬，銀行需要對儲戶、不良和自身的安全負責。

該高管進一步指出，按照當下市場持續走低的企業貸款定價，扣減掉大體的不良率，剩下的數值需要覆蓋儲戶的資金成本、獲客成本、數據成本、稅務成本、催收成本等，疊加銀行人員的工資、服務器、辦公場地、營業網點等運營成本，銀行要做到不虧損已經很難。

雖然此前多輪“降息”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負債端的壓力，但銀行業發展依然承壓。中報顯示，今年上半年，42家A股上市銀行凈息差范圍介于1.31%-3%之間，其中40家銀行凈息差收窄。同時，近半數銀行凈息差接近甚至低于評分“警戒線”1.8%。

“伴隨經濟恢復，不良已有所下降，但拉長時間軸看，目前依然處于高位。其中，企業類貸款資產質量表現明顯差于零售類貸款。”有中小銀行高管向《財經》表示。

如何在風險與效益之間找到平衡？“純粹的高收益覆蓋高風險未必是一種良性機制。銀行收益是來自于這個客戶所衍生出來的很多綜合效益，包括個人業務、代發業務、交易銀行、存款、上下游等，而不僅僅是息差收益。”中信銀行杭州分行投資銀行部/科創金融中心總經理鄭強華表示。

鄭強華進一步指出，貸款的高收益往往會加重企業財務負擔，相對低成本的貸款，則能夠與企業形成一種陪伴關系，待企業成長起來后還會有其他業務需求，屆時就可以反哺銀行早期投入，兩者形成良性互動關系。

在酈洪濤看來，“服務小微企業單純的經濟效益并不高，但不能只看經濟效益，也要看社會效益，扶植它們起來，支持了當地實體經濟、增加了就業，這些都是效益。”另據其透露，從園區小微企業實際情況來看，壞賬率很低。

這也得益于浙商銀行自2022年以來推動的“經濟周期弱敏感資產經營策略”，即將經濟周期弱敏感資產作為壓艙石，使銀行經營經得起風險考驗，從而平穩穿越周期、平滑周期對業績的影響。經過一年深耕，該策略成效逐步顯現：截至2023年6月末，浙商銀行不良貸款率為1.45%，比上年末下降0.02個百分點。

亦有銀行選擇開拓新領域推動客群上移。據公立介紹，基于小微客群服務邏輯，近年來微眾銀行開始將服務觸角延伸至科創金融、供應鏈金融等領域，并逐步實現客群上移。

“更重要的是，通過持續的數字化創新和足夠差異化的服務等，微眾銀行已逐步積淀起服務中大型企業的實力。”公立表示。

有銀行業人士指出，建議各家銀行未來根據自身特點，在國家重點支持的方向做更多探索和創新，通過與政策工具有效結合，在降低風險和成本的同時，支撐資產端穩定增長。

（本刊記者嚴沁雯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