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歷史教科書中“焚書坑儒”表述變化的審視

楊喜

《普通高中歷史課程標準（2017年版2020年修訂）》（以下簡稱“新課標”）“內(nèi)容要求”在“秦漢大一統(tǒng)國家的建立與鞏固”部分指出：“通過了解秦漢時期的社會矛盾和農(nóng)民起義，認識秦朝崩潰和兩漢衰亡的原因。”[1]“焚書坑儒”作為秦朝暴政的具體表現(xiàn)，是回答秦朝滅亡原因時常涉及的一個考點，新、舊版本教科書中都對其作了相應(yīng)的通俗性表述。茲列舉課本原文如下：

舊版1：人民版·必修三·第二課《漢代儒學(xué)》“‘焚書坑儒’批判”

在秦朝建立專制主義政治體制的過程中，一些儒生和游士引用儒家經(jīng)典，借用古代圣賢的言論批評時政。在關(guān)于郡縣制的辯論中，丞相李斯斥責儒者依古制實行分封的主張不合時宜。他建議，除秦國官定史書《秦記》以外，其他各國的歷史記載都予以燒毀；除了博士官所負責管理的文獻以外，天下有私人收藏《詩》、《書》、百家語者，都必須上繳政府燒毀；……

焚書之后不久，秦始皇疑心一些儒生散布反對自己的言論，于是下令將這些人逮捕審問，并將違犯禁令的四百六十余人坑殺于咸陽，以警示天下的文化人。

自漢代以來，“焚書坑儒”受到主流文化的批判，有人稱之為“滅學(xué)之禍”。[2]

舊版2：人教版·必修三·第二課《“罷黜百家 獨尊儒術(shù)”》“導(dǎo)言”

秦滅六國后，秦始皇為了加強中央集權(quán)，實行“焚書坑儒”。秦始皇下令燒毀所有《詩》《書》等諸子百家書，又坑殺了一大批儒生，儒家學(xué)派受到沉重打擊。

新版：《中外歷史綱要（上）》 第三課《秦統(tǒng)一多民族封建國家的建立》“秦朝的暴政”

秦始皇接受李斯的建議，下令將非秦國歷史的史書，非博士官所掌管的《詩》《書》、諸子百家著作等，在30天內(nèi)全部交給官府焚毀，只有醫(yī)藥、卜筮、“種樹之書”不在其列，先秦以來的許多珍貴文獻毀于一旦。秦始皇以“或為妖言以亂黔首”的罪名，將460余名儒生方士坑殺。這就是“焚書坑儒”。焚書坑儒在中國歷史上產(chǎn)生了惡劣的影響。[3]

從上述內(nèi)容來看，舊版教科書囿于專題史體例，強調(diào)本章思想文化史敘述服務(wù)于儒學(xué)發(fā)展這一主題線索。在對“焚書坑儒”的表述上，引導(dǎo)讀者形成以下認知：1.“焚書坑儒”是同一時期、同時進行的有明顯因果邏輯的同一事件；2.秦始皇敵視儒生，排斥儒學(xué)，故咸陽所坑殺者盡皆儒士；3.秦朝是先秦文獻，尤其是儒家典籍的絕對破壞者。而新版教科書《中外歷史綱要（上）》對于“焚書坑儒”的表述則主要作了以下改動：首先，從整體敘述上有意將“焚書”與“坑儒”加以區(qū)分，并在兩個事件之間不附帶任何承上啟下性質(zhì)的因果邏輯句子；其次，有關(guān)“焚書”的影響不再完全聚焦儒家典籍的破壞和儒家學(xué)派所受到的打擊，而是從歷史文獻學(xué)的角度來考察其給中華文化發(fā)展所帶來的損失；最后，針對“坑儒”事件中，秦始皇所坑殺的具體對象問題，采用了“儒生方士”的講法，而非沿襲舊說。這種變化，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史料研讀的深入和對過往學(xué)術(shù)研究成果的合理采納。其詳細闡說謹列如下：

《史記·秦始皇本紀》明確記載，“焚書”的誘因乃是由于三十四年博士齊人淳于越在明知秦朝上層統(tǒng)治集團已于二十六年充分討論分封制與郡縣制利弊并全國推廣郡縣制的前提下，仍不識時務(wù)，舊事重提，非議政事，從而招致丞相李斯強烈批駁并由此引發(fā)的禍事；[4]“坑儒”則是三十五年由于方士侯生、盧生以秦法嚴苛、秦始皇又貪于權(quán)勢，在不為其求取仙藥、相與逃亡的情況下，又“誹謗”圣德而導(dǎo)致的慘案。[5]只是《史記》原文將所坑殺對象稱之為“諸生”。至于“諸生”是否可以直接認為是“儒生”，歷來學(xué)者們有不同的見解。其中，呂思勉先生的說法比較有代表性，為諸家論文所引用。他認為，“案坑儒之事，既因方士誹謗而起，則所誅者未必盡儒生，當時治百家之學(xué)者，皆可為博士，如《漢書·藝文志》，名家有《黃公》四篇，《注》云：‘名疵，為秦博士。’是所謂諸生，亦不必誦法孔子。扶蘇諫辭，蓋后人所附會，非當時語實如是也。”[6]此外，后學(xué)如日本史學(xué)家鶴間和幸在其《始皇帝的遺產(chǎn)：秦漢帝國》一書中也指出：“坑儒的對象是諸生，即學(xué)者。……當時所謂‘諸生’指的是尋求長生不死仙藥的方士和信奉孔子的儒者。不論此事與儒者是否無關(guān)，畢竟秦始皇不再信任方士是坑儒的導(dǎo)火索，而且就所坑對象來說，與其說‘坑儒’，不如說‘坑諸生’更為確切。將坑儒特定為坑殺儒者的說法，是東漢以后的事了。”[7]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盡管新版教科書在對“焚書坑儒”的表述上較舊版顯得更為進步和完善，且愈加有從“古”和接近歷史真實面貌的味道，但是推究該表述形成的路徑（其一是受傳統(tǒng)儒家話語的影響；其二是史料來源于司馬遷的《史記》）卻仍然存在一定局限性。該局限性具體來說，那就是缺乏對傳統(tǒng)儒家話語的懷疑和《史記》記載的深入辨?zhèn)巍?/p>

對于這方面的努力，李開元先生的有益探索可以給我們提供一個參考。其在《焚書坑儒的真?zhèn)翁搶崱霕秱卧斓臍v史》一文中指出，“焚書是可靠的史實，史料來源于《奏事》。坑儒是三重偽造的歷史，其第一個版本是收入于《說苑·反質(zhì)》的歷史故事，第二個版本是《史記·秦始皇·本紀》，其定本是《詔定古文尚書序》。焚書坑儒，是一個用真實的焚書和虛假的坑儒巧妙合成的偽史。編造者是儒家的經(jīng)師；編造的時間在東漢初年；編造的目的在于將儒家的經(jīng)典抬舉為圣經(jīng)，將儒生們塑造為殉教的圣徒，為儒學(xué)的國教化制造輿論。”[8]而受此啟發(fā)，筆者進一步補充認為，焚書雖是可靠的史實，但焚書的危害程度似乎也有被敘事者主觀夸大之嫌。考察歷代史書的藝文志或經(jīng)籍志部分，其中對秦朝“焚書”的表述大體顯得不太友好，典型如：《漢書·藝文志》有言“至秦患之，乃燔滅文章，以愚黔首。漢興，改秦之敗，大收篇籍，廣開獻書之路。迄孝武世，書缺簡脫，禮壞樂崩……”[9]；又《隋書·經(jīng)籍志》記載“秦政奮豺狼之心，剗（鏟）先代之跡，焚《詩》《書》，坑儒士，以刀筆吏為師，制挾書之令”[10]；又《宋史·藝文志》斷言“歷代之書籍，莫厄于秦，莫富于隋唐”[11]。這些書寫無一例外都異口同聲地指出，秦朝對先秦文獻破壞巨大，以至于損失無法逆轉(zhuǎn)。然而，事實上通過仔細分析，不難發(fā)現(xiàn)，以上早期記錄多半是出自儒家的信徒；且其言論具有陳陳相因的特點，該情感本自漢代儒生對秦始皇自始至終的厭惡之態(tài)。根據(jù)后世研究者對史料的研讀，他們認為，“焚書坑儒不涉官學(xué)，故秦宮廷官府仍保存著不少書。”[12]又《資治通鑒·秦紀二·始皇帝三十三年—三十四年》胡三省在對“焚書”事件作注時指出：“秦之焚書，焚天下之人所藏之書耳，其博士官所藏則故在；項羽燒秦宮室，始并博士所藏者焚之。”[13]該說法過去為不少文獻學(xué)研究者所接受。而史書記載民間尚有“孔壁藏書”這樣的案例存在，更使得所謂“滅學(xué)之禍”站不住腳。

《普通高中歷史課程標準（2017年版2020年修訂）解讀》“歷史解釋”條指出，“所有的歷史敘述在本質(zhì)上都是對過去的解釋”。[14]當然，這種“解釋”應(yīng)“以歷史理解為基礎(chǔ)”[15]。而所謂“歷史理解”，它要求寫作者“只有設(shè)身處地、盡可能辨識各種歷史敘述與歷史事實之間的差別并復(fù)原歷史語境，符合歷史實際地對史事加以理解，從歷史發(fā)展的視野中理解歷史的變化與延續(xù)、繼承與發(fā)展，才能正確、客觀、辯證地認識歷史。”[16]新版教科書在對“焚書坑儒”的表述上雖然有所損益，但由于受傳統(tǒng)思維理念的影響，實際上仍然存在一定不足。通過與當前權(quán)威學(xué)術(shù)觀點對比，進一步反映了中學(xué)歷史教科書在吸收學(xué)術(shù)研究成果方面存在一定滯后性。魏德才老師曾在其《高中歷史教學(xué)應(yīng)該吸納史學(xué)研究的新成果》一文中指出：“歷史教學(xué)過程實際上是一個利用和推廣史學(xué)研究成果的過程。作為中學(xué)歷史教學(xué)主要依據(jù)的教材，其生命力就在于不斷地吸收學(xué)術(shù)界的新成果，以保證其內(nèi)容的科學(xué)性和時代性。”[17]有鑒于此，我們期待將來高中歷史教科書在對“焚書坑儒”的表述上能夠作出相應(yīng)的修正。

【注釋】

[1]教育部：《普通高中歷史課程標準（2017年版2020年修訂）》，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20年，第13頁。

[2]朱漢國主編：《普通高中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歷史必修·第三冊》，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頁。

[3]教育部：《普通高中教科書·歷史·必修·中外歷史綱要（上）》，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9年，第18頁。

[4][5][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54—255、258頁。

[6]呂思勉：《秦漢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4頁。

[7][日]鶴間和幸著，馬彪譯：《始皇帝的遺產(chǎn)：秦漢帝國》，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第85頁。

[8]李開元：《焚書坑儒的真?zhèn)翁搶崱霕秱卧斓臍v史》，《史學(xué)集刊》2010年第6期，第36頁。

[9][漢]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701頁。

[10][唐]魏征等：《隋書》，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905頁。

[11][元]脫脫等：《宋史》，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5032頁。

[12]程千帆、徐有富：《校讎廣義·典藏編（修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20年，第41頁。

[13][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244頁。

[14][15][16]徐藍、朱漢國主編：《普通高中歷史課程標準（2017年版2020年修訂）解讀》，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20年，第55頁。

[17]魏德才：《高中歷史教學(xué)應(yīng)該吸納史學(xué)研究的新成果》，《歷史教學(xué)（中學(xué)版）》2007年第9期，第3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