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亮亮

《論語》是先秦時期由孔子弟子及其再傳弟子編纂而成、匯聚有孔子及其弟子諸多思想的百科式著作。舉凡大概,該書包含有孔子關于治國理政、交友擇人、修身冶性、喪葬祭祀、教育等諸多思想。孔子既是一位渴求從政之人,也是一位以仁愛自期的哲人,更是一位普及文化的教育者。孔子曾以六經作為自己授課的教材,在《論語》中,孔子針對學習《詩經》這部典籍提出了許多富有真知灼見的理念,從而形成自身教學理論中的詩教觀。從孔子把詩歌作為教學的內容起,在漫長的歷史時期,詩歌這種文學樣式和藝術形式一直是中國文化教育中必學的內容,直至今日,在中學語文教學中,古典詩詞教學既是重點,更是難點。
《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2017 年版2020年修訂)》強調:“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應使全體學生在義務教育的基礎上,進一步提高語文素養,形成良好的思想道德修養和科學人文修養,為終身學習奠定基礎,為傳承和發展中華文化,增強民族凝聚力和創造力發揮獨特的功能。”[1]古典詩詞是傳統文化的載體,也是民族文化的精髓,而中學生正處于人格理念和文化情懷的塑造期,在此期間加大加強加深古典詩詞的學習既符合課程標準的題中之義,也是傳承傳統文化道德的應行之舉,更是培養具備深厚文化底蘊并能以此創新的人才的立基之本。
然而,當下的中學古典詩詞教學中卻存在明顯的短板。教師照本宣科,學生死記硬背,在有形無形中扼殺著古典詩詞與生俱來的美感和魅力,教師以詩詞意思、情感、手法的三段分拆式講解,讓學生眼中耳中充斥著的是一堆無味無趣的文字,有的學生對詩詞敬而遠之甚乎畏而恐之的學習態度,也導致教師在古典詩詞的教學方法探索方面止步不前,甚至是畏難而退。在中學古典詩詞教學中,無論教師的講授抑或學生的學習似乎都在形式方面追求多樣,而對于本質性的內容卻有意無意地忽視。總之,古典詩詞教學面臨著尷尬而難堪的處境。由于主客觀因素的存在與擠壓,為當下古典詩詞教學尋求解決與新生之道已顯得尤為迫切和重要。本文擬從兩千多年前孔子在《論語》中所提出的詩教觀來觀照并分析當下中學古典詩詞教學的困境與難堪,以期運用“古為今用”的思維方式為上述困境與險境尋求粗略的破解方法。
孔子在《論語·陽貨》中言:“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2]朱熹在《四書章句集注》中分別對“興觀群怨”四字作了以下解釋:“興,感發志意;觀,考見得失;群,和而不流;怨,怨而不怒。”[3]由是觀之,孔子認為詩歌是可以對生活進行情感化的提煉和融冶,詩歌可以考究生活以及政治的得失。所以學習詩詞要直面詩詞所被孕育和產生的生活土壤,從而從源頭上把握詩詞創作的沖動和本真。古典詩詞是詩人扎根生活有感而發并以藝術化的語言對生活的現實性進行概括和提煉的藝術品,所以在古典詩詞教學中必須關注古典詩詞內容來源的生活化與現實性。
諸如《詩經·氓》中女子與氓的自由戀愛和自由婚娶,可以感知在當時男女之間的禁忌并非如后世那般繁瑣與禁錮。清澈的淇水見證著如桑葉般沃若的女子與表面忠厚的男子自由結合的過程,這背后其實是寬松的文化氛圍與質樸的生活理念,由此深知先秦時期先民在婚戀觀上的淳樸與單純。婚后生活的重重煎熬以及女子被始亂終棄地對待,也無不是女性在家庭中主角地位以及在社會上弱勢地位的折射。由此也可觀當時女性真實的生活場面以及蔓延幾千年男尊女卑觀念的源流,一曲《氓》是先民在淇水邊所唱響的婚戀之歌,是社會對女性所賦予角色定位的見證之作,更是女性崇厚美德的贊美之曲,甚是女性婚姻悲劇與人生悲劇的悲辛之聲。其他如《關雎》《蒹葭》也都是先民在水邊生活中所唱響的自由與愛的心聲,其間生活化的場景、現實性的關懷無一不是對生活真誠而藝術的表述,只有把思維和思緒回歸到千年以前的水邊生活才能更好地把握以上詩歌的凝視力與生命力,這些詩詞跨越千年的時空,依然散發著泥土的清香與水流的純澈。
孔子在他的詩教觀中所強調的詩歌是由生活所引發的藝術創作,其中就包含著對生活真摯而純粹的深情。認識到詩歌是生活化與現實性的土壤所孕育的藝術凝聚物,古典詩詞的教學才能從源頭上把握其生命的產生和涌動。同時,孔子所闡述的詩歌是可以考見生活得失的理念,詩詞產生于生活化的熱土中,成型以后又無不散發和閃耀著現實性的關懷和熱望,對現實的考究是詩詞本身固有生命力強盛的又一源泉。“興”與“觀”的詩教觀是互逆的,故而,在古典詩詞教學中既要重視詩詞內容的生活化和現實性,這種溯源式的透視可以直觀而無礙地進入詩詞生命的萌動和孕育的真實時空,也要注視詩詞中所包含的強烈的生活關照和現實直視。諸如《詩經·采薇》中對征戍在外的軍旅生活的厭倦與對家鄉無盡思念的持久的敘寫,展現出的是詩歌對于戰爭征伐的思考;《燕歌行》中對于將士勇于出征、軍中苦樂懸殊、士卒義無反顧赴死、閨中思婦翹首颙望的敘述無不飽含深情并夾帶有悲愴的譴責,“將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沉痛而悲泣的語言中回蕩著對現實的強烈指摘;《長恨歌》中可以考見宮廷荒淫的秘聞;《觀刈麥》中可以深知為官一方的正直與良知;《琵琶行》中可以感知謫官的現實生活狀態。
強烈的生活與現實關懷是詩詞恒久生命力的又一動因,在古典詩詞教學中,重視詩詞的生活化,才能探其源,注視詩詞的現實關懷,才能延其流。雙向互動,才能在教學中真正觸碰到詩詞的生命原始萌蘗與胎動,知其源,延其流,才能沖破現實的瓶頸而回溯久遠的精彩。
古典詩詞的源頭是生活的熱土,而其內核則是郁勃而濃烈的情感,是詩人獨有的情感采擷著生活中諸多的感動與沖擊,并以自身獨有的情意串聯與澆鑄著走入詩人視線中的物象,如同一顆雞蛋一樣,包裹在外的是強硬而單質的生活景況,而蘊藏深處的卻是詩人內心涌動不息的情感本質。“詩言志,歌詠情”,詩詞中回蕩的是情感的醇厚與芳香,此種醇厚又顯得含蓄而節制,潛藏而克制,詩詞的情感不似草原的奔馬,以疾速酣暢的沖動取勝,而是如堤壩所攔截之水,雖然被阻攔,但力量十足,爆發力極強。
孔子在《論語·八佾》篇中講道:“《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意在傳遞詩歌這種文學樣式在情感的醞釀、產生、蓄積過程中的克制性與含蓄性,因由克制與含蓄,所以詩歌的情感就顯得不再單一與簡白,而是多義與復雜。在中學古典詩詞教學中,對于情感的追溯是課堂教學中必須完成的環節,但很多時候教師對此環節的處理失之武斷,對情感的提煉趨向于單一化與直白化。如《望海潮·東南形勝》的情感講解只是傾向于提取柳永對杭州地方官的歌功頌德,但詞中何嘗沒有柳永對當時市井風物的熟稔與熱愛?在繁盛的物質財富的夸耀中何嘗不隱含有一顆急切用世但又迷醉于自由的心?《雨霖鈴·寒蟬凄切》中除了有對離別友人的牽掛與叨念,也有對如畫之景雖然想陶醉于其中但又恨無知音的憂心,還有對南國鄉土的懸望,更有對廣袤疆域中渺小個體無法主宰己身的感傷,可見詞人對如畫如詩景況的簡筆勾勒下實則隱藏著一種憔悴而疲乏但卻無法停止的流浪心聲。《永遇樂·登京口北固亭懷古》中有辛棄疾難酬壯志的嘆惋,有對締造時勢的英雄的追慕,有以古非今的暗傷無奈,有志未衰而身先老的苦況,有對一生追求執著不懈的堅韌,諸多內含的情感非一句“壯志難酬”所能涵蓋。因為有多種情感的含蓄蘊藉,使得該詞流轉多姿,情韻悠綿,既有戰伐的鏗鏘,又有往事回顧的神傷,更有而今無能為力的慨嘆。
古典詩詞教學中要身臨其境揣摩詩詞中含蓄的情感,才能感受情感的深沉和力量。也正是含蓄的情感催生了詩詞搖曳多姿、動態靈活、生命執著的魅力。《石壕吏》中“憂國”與“憂民”的沖突對抗,全然隱含在“夜久語聲絕,如聞泣幽咽”的隱晦中;《秋興(其一)》中對秋意的傷懷、漂泊的漫長、故園的心往、國事如晦的憂心都寄寓在“白帝城高急暮砧”的聲聲回蕩中;《錦瑟》中李商隱對年華逝去的傷懷、對理想可望不可即的焦心、對愛情無怨無悔的真誠、對生命似有實無的迷惘等情感都含蓄而節制地蘊藏于“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的渾然與迷茫中。古典詩詞教學中對于情感的解讀不能單一化與片面化,詩歌語言是凝練的,而潛藏于語言之下的情感是含蓄蘊藉的,故非打破含蓄不足以把握詩詞中最原汁原味的情味。
元和十年柳宗元在永州被安置十年后又被貶為柳州刺史,在柳州他寫下了催人淚下的《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4]:
城上高樓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驚風亂氈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墻。
嶺樹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腸。
共來百越文身地,猶自音書滯一鄉。
一直以來,中學古典詩詞教學對該首詩的解讀大都流于膚淺化與庸俗化,由于對柳宗元的人生遭際缺乏感同身受的觸碰,以及對于南國風物缺少深入的文化思考,所以在教學中這首詩的原汁原味情感便被淹沒在了一知半解的照本宣科中。身在柳州的柳宗元獨上高樓,聞驚風,睹密雨,自然的風雨掀動著南國的芙蓉與薜荔這些品質高潔的香草,而人生的風雨則把他貶躥到蠻荒之地,無情地打擊摧毀著他那顆忠君為國的至誠之心,也許獨上高樓面對風雨以及風雨之下的景況,他更多時候想起千年前那位因忠君愛國而被讒毀去國且形容憔悴地行吟澤畔的屈原,相同的遭際溝通著柳宗元與這位先賢的異代情緣。置身南國,故鄉遙,難以歸,重重的群山,密密的林木,遮斷了柳宗元北望的視線,也禁錮了一顆鮮活而靈動的心,從此心只能如同南鄉之水一樣蜿蜒曲折地回旋卻無法掙脫于時代和個人遭際的束縛。與柳宗元同時被貶為邊遠之地擔任刺史的另外四位政治難友也被分隔于幾地,無法互通音問。滿腹的愁情,思接千載的傷懷,現實的苦況,理想的殘滅,故鄉的難歸都在侵吞和毀傷著這位飽經政治風雨和人生苦味逼迫與煎熬的詩人,他的情感含蓄地吐露于南國風物的刻畫中,但更凝聚地寄寓于“海天愁思正茫茫”一句中,天地之間都充滿愁情,愁情在侵噬著他已經支離破碎的心靈,在貶官柳州四年后,詩人溘然長逝于這片他無法從心靈中所接受的土地上,也許這首詩歌中含蓄的情感也在表露著詩人最終的生命結局。
在古典詩詞教學中,只有把握準其中含蓄而克制的情感特征,并對情感進行抽絲剝繭與條分縷析的解讀,才能品味詩詞中汩汩不絕的生命滋味與穿越時空而愈讀愈新的風采與魅力。
在當前的中學古典詩詞教學思路中,詩詞的學習似乎是僅限于課堂上的解讀,解讀完即可束之高閣。在教師和學生的心目中詩詞除了“味同嚼蠟”的特征外,更有“學而無用”的吃力不討好的特征。于此可以折射出當下古典詩詞教學中對于詩詞學習目的的模糊與淡化甚至是有意無意地曲解的境況。但這會使得詩詞教學目標陷入盲動與妄動的無序與混亂中,最終讓古典詩詞的教學失去本應有的方向和宗旨。在孔子的詩教觀中,詩歌是可用于通達事理、心氣平和的修身之具,詩歌是可以用于治國理政的為政之道,在先秦時期諸侯國的外交場合中有外交使者把《詩經》中的詩句作為外交辭令的大量事實,便是孔子強調詩歌的實用性的鮮活證明。這在《論語》中也可窺得一二:
陳亢問于伯魚曰:“子亦有異聞乎?”對曰:“未也。嘗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詩》乎?’對曰:‘未也。’‘不學《詩》,無以言。’鯉退而學《詩》。”
——《論語·季氏》[5]
子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
——《論語·子路》[6]
以上可以看出孔子很重視詩歌的實用性,只用學以致用,才能充分發揮詩歌的魅力與功能。
中學語文教材中《離騷》中唱響對理想追求“雖九死其猶未悔”的執著不懈;《國殤》中的鐵骨錚錚是民族不屈的精神的遠古回響;《將進酒》傳遞著“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昂揚自信;《夢游天姥吟留別》中雄奇爛漫的想象之下所澎湃的是人格剛正,回蕩在詩歌中的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偉岸與傲然;《登高》中所回旋著縱然漂泊萬里、縱然年老體衰,但“一飯未嘗忘君”的拳拳之心與堅貞不渝;《定風波》中對人生逆境的無畏和蔑視,借“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播散了圓潤光潔的處事態度。這些足以彰顯古典詩詞在人的人格、信念、理想、意志、人生、處世等產生的實用性。故而,只有把所學用于現實生活中,才能進一步復活并增強古典詩詞在當下的生命力。課堂教學要高度重視詩詞的實用性功能,才能使古典詩詞重獲新生,才能實現讓學生在美的體驗中更好地重塑己身、關懷現實的教學宗旨。
《揚州慢》是姜夔早年漫游揚州時的自創曲詞,揚州自古號稱繁庶,而當姜夔步入揚州城時,名噪一時的揚州城因屢經戰火,早已成為滿眼是“薺麥青青”與“廢池喬木”[7]而讓人不忍目睹的殘破之城。姜夔悲從中來,回想以往詩歌中所描述的揚州的繁華,再正視當下的殘破,在今昔的對比和反思中,以悲悲切切的哀傷訴說著戰爭的殘酷。在教學中,可以以此首詞為基礎,反思當下的國際形勢與戰爭風云,21 世紀的戰爭雖已非幾百年前的冷兵器時代的戰爭可比,但其本質和后果是一致的。如今戰爭所導致的城市的殘破、人口的死亡、文化的凋零、經濟的凋敝,都是戰爭所強加于一個國家或一座城市的后果。學習《揚州慢》并用之思考現實、反觀現狀,這種學習與思考會在與現實的強烈碰撞間加深對于詩詞的進一步認知,在對詩詞的深入把握中加深對現實的關懷,詩詞的生命一次一次被激活,都是在與現實的土壤發生著某種巧妙的契合中實現的,而詩詞的實用性則為詩詞和現實架構起天然的橋梁。
古典詩詞教學中,重視詩詞的實用性,讓詩詞與現實產生互動,詩詞給予現實極大的人文關懷,而現實賦予詩詞增強其生命力的動能,只有提升詩詞功能實用性的意識,才能在詩詞和現實的互動中實現古典詩詞學以致用的目的,實現孔子詩教觀中所強調的“不學《詩》,無以言”的實用價值,最終實現繼承弘揚傳統文化并達到文化創新的教育宗旨。
古典詩詞彰顯著古典文學美的形式,是傳統文化的精華,也是民族精神和人格的魅力所在,更是現代文化得以求新求變的基礎所在,對其進行傳承并弘揚進而創新是當下文化教育的重任,而課堂教學則成為承擔這種使命的主陣地,面對當下中學古典詩詞教學中關于照本宣科式的僵化與無趣的教法與死記硬背缺乏美感的學法的困境,用《論語》中的詩教觀來審視此種困境,從而在古典詩詞的基礎、內核、價值三大方面著力,重視詩詞來源的生活化與現實性,注視詩詞情感的含蓄性,直視詩詞價值的實用性,把詩詞置于內與外、過去與現在、美感與實用等多維空間中觀照,會使古典詩詞展現出它與生俱來以及在發展過程中被生活與歷史所賦予的諸多美感。
回顧兩千多年前《論語》中孔子所秉持的“興觀群怨”“哀而不傷”“學詩以言”等詩教觀,回歸到那種淳樸的教育理念并嘗試用之指導當下的古典詩詞教學,既可以從古典詩詞的源和流上賦予教學真正的追求,也可以使得古典詩詞在課堂上煥發新的蓬勃生機,更可以在現實生活的土壤中為中國最古老的文學樣式尋求到最美的生命萌動和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