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全集》注釋七十年：從文藝方針看編纂理念的流變

【摘要】堅持馬克思主義思想領導，堅守人民大眾立場，探求魯迅思想精神，立足于當下社會現(xiàn)實，是70多年來人民文學出版社《魯迅全集》編纂理念的基礎與努力的方向。在不同歷史時期，中國共產(chǎn)黨制定的文藝方針關系著《魯迅全集》編纂理念的變化。厘清黨的文藝方針與《魯迅全集》編纂理念的關系脈絡，也是對新時代《魯迅全集》編纂歷程的回顧、反思與展望。

【關鍵詞】《魯迅全集》編纂理念文藝方針

1950年10月，許廣平將魯迅著作版權無條件捐獻給國家。11月，人民文學出版社（以下簡稱“人文社”）第一任社長馮雪峰開始籌劃帶注釋版《魯迅全集》的出版，至今已70余年。70多年來，人文社編纂完成了3種權威性《魯迅全集》注釋版本：1958年版、1981年版、2005年版。從時間上看，每種版本從籌劃到出版發(fā)行，大約8—10年。對照不同版本的注釋，不難發(fā)現(xiàn)《魯迅全集》的修訂與政治、歷史語境的變化相關。事實上，因所處歷史階段不同、社會語境不同，文藝的要求、性質(zhì)和任務也有所不同，文藝方針也會有所變化。一方面，文藝方針呈現(xiàn)出動態(tài)的、階段性的特點；另一方面，又在承續(xù)、延續(xù)歷史的發(fā)展中不斷創(chuàng)新，在實踐中不斷完善。但不同時期的文藝方針并非是割裂的，而是相互交融，不斷積累、傳承與創(chuàng)新。依據(jù)這一特點，結(jié)合人民群眾學習魯迅的需求，筆者將《魯迅全集》編纂歷程大致分為三個階段：20世紀50年代、70—80年代、90年代至21世紀初。作為歷史的見證者，在不同文藝方針的引導下，《魯迅全集》的編纂、修訂參與了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發(fā)展的歷史，既與時代需求遙相呼應，堅守無產(chǎn)階級文學立場，又對既往學術研究成果俱收并蓄、納新吐故，延續(xù)了魯迅研究的學術文脈。

一、編注目的：“工農(nóng)兵”與“文化界各大家”的差異化

新中國成立初期，中國社會正處于新民主主義革命向社會主義革命轉(zhuǎn)變的歷史時期。這一時期的文藝方針仍以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為指導思想，提出“文學藝術都是人民大眾的，首先是為工農(nóng)兵的”，并明確了“人民大眾”的范圍和順序：“是工人、農(nóng)民、兵士和城市小資產(chǎn)階級”，“所以我們的文藝，第一是為工人的，這是領導革命的階級。第二是為農(nóng)民的……第三是為武裝起來了的工人農(nóng)民即八路軍、新四軍和其他人民武裝隊伍的……第四是為城市小資產(chǎn)階級勞動群眾和知識分子的……”此外，周恩來的《在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上的政治報告》強調(diào)對工農(nóng)兵首先要“普及第一”。1951年毛澤東為中國戲曲研究院題詞“百花齊放，推陳出新”，迅速成為文學藝術界的又一文藝方針。盡管新的文藝方針一經(jīng)提出便被迅速推廣，但其范圍仍局限于戲曲藝術方面，“為工農(nóng)兵服務”的方針仍在文藝界占據(jù)著壓倒性的地位。在這樣的歷史語境下，如何繼續(xù)發(fā)揮魯迅的革命戰(zhàn)斗精神，如何幫助工農(nóng)兵學習魯迅著作，成為魯迅研究亟須解決的問題。注釋《魯迅全集》應運而生，成為解決這一問題的方法。1951年2月，馮雪峰撰寫《魯迅著作編校和注釋的工作方針和計劃草案》（簡稱《草案》），明確提出了注釋《魯迅全集》的編校原則、注釋撰寫的思想方法、注釋對象及體例等。

值得注意的是，《草案》雖然堅定了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的編纂理念和方法，規(guī)定“注釋以普通初中畢業(yè)學生能大致看得懂為一個大概的標準”，并預設了“全集本”“注釋單行本”“注釋選集本”等形式，但對如何幫助工農(nóng)兵學習魯迅卻只字未提。不僅如此，《草案》規(guī)定《魯迅全集》“注釋初稿以至二稿三稿，都先印刷多份，送給文化界各大家和魯迅各老友和中共中宣部、中央出版總署審閱修正和補充；大約總須經(jīng)過二、三次至四、五次六、七次的修改糾正，然后近于定稿，再由中宣部和中央出版總署最后審查批準出版”。顯而易見，《草案》明確了“專家”之于注釋的重要性與“權力”，并表明《魯迅全集》的適用范圍與功用：“此種全集本，主要的是為了保存和供給研究者之用，印數(shù)不要多，只夠全國圖書館、大學和高等學校及個人研究者具備?！庇纱藖砜矗遏斞溉凡⒎菍楣まr(nóng)兵學習而來，而是本著對學界研究有所助益的目的而編纂。事實上，就《魯迅全集》的編纂理念來看，馮雪峰的提議似乎并無不妥之處，但注釋的立場卻與“為工農(nóng)兵服務”的文藝方針相去甚遠。《草案》不僅沒有涉及工農(nóng)兵，而且著重指出了調(diào)動文化界的力量來完成注釋，認為注釋工作“實在是繁重的，需要文化界的同志們經(jīng)常的幫助和指示”，并明確表示文化界同志們“多多提意見給我們”。在一個“文藝為工農(nóng)兵服務”的年代，在“魯迅的方向”就是“中國革命的方向”的歷史階段，作為編纂《魯迅全集》的主要負責人，馮雪峰《草案》所提出的“文化界同志”“文化界各大家”“魯迅各老友”等群體恰是毛澤東所排列的位列“第四”的人。顯然，作為“馬克思主義務實派”的馮雪峰，編纂《魯迅全集》的專業(yè)性、敬業(yè)精神遠高于其政治敏感度，也必然導致以“文化界各大家”為主要征求意見對象的《魯迅全集》難逃歷史“厄運”。

1956年4月毛澤東提出“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方針，認為藝術問題上的“百花齊放”、學術問題上的“百家爭鳴”，應該成為我們黨發(fā)展科學和藝術工作的方針。隨后，1957年2月，又提出辨別文藝作品香花和毒草的六條政治標準，適用于任何科學藝術活動。文藝界不同學派的爭論如火如荼進行，1957年8月14日在中國作協(xié)黨組擴大會第十七次會議上，夏衍作了關于20世紀30年代“兩個口號”論爭的爆炸性發(fā)言，馮雪峰被扣上“右派”的帽子，事件的起因卻是“一條注釋”，即《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題解”注釋。這條注釋也導致1958年版《魯迅全集》“因注釋被認為有問題而成為‘禁書”。有學者撰文，認為走向這條注釋的歷史，才發(fā)現(xiàn)“它包含著不同派別、不同人群的淚水，涉及許多重要人物的命運坎坷，從中可以看到當代文化所走過的曲折道路”。

馮雪峰堅守“注釋必須絕對嚴守科學的客觀的方法態(tài)度和歷史的觀點”的編纂理念，卻未能實現(xiàn)《魯迅全集》為廣大“工農(nóng)兵”服務的功能?！遏斞溉烦蔀椤岸静荨保虼?，1958年注釋版《魯迅全集》的出版發(fā)行并沒有相應地帶動魯迅研究的發(fā)展。據(jù)初步統(tǒng)計，從1956年7月《魯迅全集》第一卷定稿發(fā)行到1958年8月第十卷出版，作為國家宣傳重鎮(zhèn)的《文藝報》共出版48期，約五百篇文章，但是與魯迅相關的研究文章不足20篇，且多數(shù)是魯迅逝世幾周年紀念日時得以發(fā)表的紀念文章，與其說是研究，更像是履行一種儀式，這種情形也在讀者來信中得到印證。一個南京讀者就《文藝報》刊登魯迅文章太少來信：“在研究工作方面特別是對魯迅的研究，做的很不夠?！边@位讀者還歷數(shù)《文藝報》出版五年以來魯迅研究方面文章的數(shù)目，“在已經(jīng)出版的一百多期‘文藝報中，共有十三期發(fā)表了二十二篇有關魯迅的文章，其中還有翻譯羅果夫和法捷耶夫的兩篇，轉(zhuǎn)載‘人民日報的社論一篇，剩下十九篇中，雪峰的文章就有五篇，占四分之一強。這說明文藝界研究魯迅先生的人和‘文藝報發(fā)的文章都很少”。

20世紀50年代，文藝界就究竟以何種歷史觀觀照文藝創(chuàng)作展開了較為激烈的論爭，如何對待魯迅的文化遺產(chǎn)自然會影響《魯迅全集》的編纂。早在1945年馮雪峰就被許廣平“欽點”為“魯迅通”：“在現(xiàn)代中國作家中，誰是被認為先生文學遺產(chǎn)及其手稿最優(yōu)秀的通人？……自到上海以后（一九二七—三六年）的十年間，以馮雪峰比較可以算是他的通人?！钡窍抻诖藭r馮雪峰對魯迅研究“還停留在缺乏活力的思想介紹上”，未能為毛澤東所強調(diào)的工農(nóng)兵文藝與魯迅作品的思想價值找到合理的“理論框架”，注釋的撰寫也與“為工農(nóng)兵服務”的文藝方針相去甚遠，甚至是背道而馳。

二、思想突變：從“階級斗爭”到“實事求是”

1966年文藝界就“兩條路線”問題確立了以“階級斗爭”為綱，鞏固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文藝方向。在此期間，“被馬克思主義政治派硬化了的魯迅卻被留存下來，作為一個文化偶像被利用。”20世紀70年代初，毛澤東三次號召“讀點魯迅”，全國各地組織工農(nóng)兵及廣大群眾“學習魯迅、研究魯迅、宣傳魯迅”的活動，涌現(xiàn)出大批為魯迅作品做注的讀物。從1974年開始，人民文學出版社開始籌劃魯迅著作注釋單行本，1976年國家出版總署、中央宣傳部、人民文學出版社召開全國性會議，正式啟動新版《魯迅全集》的出版工作。從整個進程上來看，作為“國家工程”書籍出版工作的《魯迅全集》是在全國開展的“讀點魯迅”號召基礎上進行的，實現(xiàn)了動員全國力量參與注釋撰寫的目標。從1976年4月開始，全國各高等院校先后組成23個“魯迅著作注釋”小組，注釋隊伍多達幾千人，27種28本“紅皮本”就是在這個時間段內(nèi)完成的。這些“紅皮本”不僅封面印有注釋單位的名稱，而且字里行間的行文中也顯示著鮮明的階級立場，如《集外集·序言》的題解：“魯迅在文本中，……充分肯定了新生力量勇于同反動勢力進行斗爭的革命精神，并結(jié)合歷史故事批判了革命隊伍內(nèi)部那種有勇無謀、敵我不分的錯誤傾向。”又如《自文字至文章》的題解：“魯迅揭露和批判了反動階級及其御用文人所宣揚的唯心史觀，揭示了文字的創(chuàng)造、文學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的歷史真相。魯迅破除了舊文學中地主階級的陳腐觀念和老框框，……閃爍著戰(zhàn)斗的光芒，體現(xiàn)出破舊立新的革命精神，確實說出了‘別人沒有見到的話?！敝T如此類語言是“紅皮本”的一大特色。

作為《魯迅全集》的單行本，其目的就是為滿足“廣大工農(nóng)兵閱讀有注釋的單行本”，并預計于“一九七六、七七兩年內(nèi)，完成所有單行本的注釋出版工作”。雖然“紅皮本”貫徹了“以階級斗爭為綱”的路線方針，并約請“工廠、部隊和高等院?！钡葐挝还餐瑓⒓?，參加的人數(shù)之多也是史無前例，但撰寫“題解”及社會運動所導致的文藝方針的變化，打亂了人文社的計劃，《魯迅全集》注釋修訂不得不改弦易轍。

“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文藝界一方面清算“四人幫”罪行、清除遺毒，為冤假錯案平反；另一方面，重整路線，努力回歸“毛主席的革命文藝路線，貫徹執(zhí)行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為繁榮社會主義文藝創(chuàng)作而奮斗”的軌道上。文藝事業(yè)也在撥亂反正中逐漸回暖，但“紅皮本”注釋單行本編纂效果并不理想。據(jù)“魯編室”主任王仰晨回憶，“在我們思想中的條條框框還相當不少，很不解放，‘以階級斗爭為綱幾乎還是我們的主旋律；特別是《紀要》的框框還緊緊地束縛著我們，使我們幾乎難越雷池一步”，因此注釋進展很慢。

1978年，黨中央順利召開十一屆三中全會，果斷停止“階級斗爭”的綱領，實行“改革開放”，深入開展“真理與標準問題”的討論，否定“兩個凡是”的主張，確立“解放思想、實事求是”的原則，文藝界也迎來“撥亂反正”。巴金、茅盾、孫犁等一大批新老作家、批評家齊發(fā)聲，發(fā)表了《迎接社會主義文藝的春天》、《打破禁區(qū)發(fā)揚民主加強團結(jié)》、《關于培養(yǎng)新生力量》、《堅決貫徹“放”的方針》、《用實事求是的方法寫文藝評論》等文章，全國上下掀起了“求實”“求真”思想解放的浪潮，進入“思想解放、解放、再解放”的歷史新階段。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人文社重新調(diào)整《魯迅全集》注釋修訂原則，轉(zhuǎn)變編纂理念。

首先解放的是“人”。人物注釋的解放是以政治身份的界定或解除為標準的。大批在“紅皮本”中被注釋為“資產(chǎn)階級反動文人”“反動派”“反革命”之人，其身份枷鎖得以解除，其中包括與魯迅交往密切的胡風、蕭軍等左翼文人，也包括魯迅書信中的資產(chǎn)階級的文人。人物的階級屬性不再是1981年版《魯迅全集》人物注釋首要、重要的闡釋角度，“紅皮本”慣用的意識形態(tài)較強的詞語使用頻率也大為減少。但因出版時間匆忙等原因，注釋難免留下“左”的痕跡，且“亂扣帽子”的現(xiàn)象一時也難以消除。

其次是“物”的解放，即《魯迅全集》注釋體例的解放。從注釋的格式規(guī)范、內(nèi)容呈現(xiàn)到語言表述，均呈現(xiàn)出顯著性差異。雖然“紅皮本”注釋史料豐富，但是在話語的表達上顯然已不合時宜，從“文革”中延續(xù)下來的階級話語已不再適合新時期的歷史語境。因此，注釋領導小組大刀闊斧地刪除了大量的帶有“左”傾思想的語言，并將“題解”全部刪除，這在當時魯迅著作注釋的編寫中引起較大的“轟動”，被一同刪除的還有大量的生僻字詞注釋。可以說，“刪繁就簡”是1981年版《全集》最后定稿時最重要的標準之一?！白⑨尅遏斞溉返臅r候，因為體例的關系，他們只能用最簡省的文字提供最必要的材料?！蔽覀儚娜⑨尵帉懺瓌t中也可以看出，“根據(jù)歷史資料說事”、“不加評論”及“客觀化，只說事實，不下結(jié)論”等，幾乎是1978年之后所有會議文件的要求。

最后，指導思想的解放。人文社決定棄用“三結(jié)合”要求下“人海戰(zhàn)術”的編輯思路，重新啟動魯迅研究界的權威研究者以及業(yè)務熟練的、參與注釋的大學教師或工農(nóng)兵學員等。在“魯編室”的帶領下，由魯迅研究專家、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各高校教師等共同組成的注釋隊伍參與了1981年版《魯迅全集》的最后定稿。此時“魯編室”的編輯們對原有的思想禁區(qū)有很大突破，顯示了新版全集取得的“尊重歷史”的進步。雖然，“解放思想”的號召已經(jīng)嵌入社會生活，但是80年代初，意識形態(tài)領域仍然存在某些敏感的“政治雷區(qū)”。如關于20世紀30年代“創(chuàng)造社”、“左聯(lián)”、“太陽社”等問題，注釋依然存在一定意識形態(tài)的偏見，也存在“未詳”“待查”等缺憾，從而使1981年版《魯迅全集》仍不能成為最穩(wěn)定的版本。

隨著1981年版《魯迅全集》的出版發(fā)行，在魯迅研究界打破了長期以來“神化”魯迅的局面，倡導首先“回到魯迅那里去”，從“魯迅是人不是神”的角度出發(fā)，將對魯迅思想精神的解讀納入主流話語體系?？傊?，“解放思想”“實事求是”以及關于“真理標準”問題討論等文藝理論指導思想徹底沖破了“文藝黑線”的禁區(qū)，《魯迅全集》的面貌也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煥然一新。

三、價值訴求：“文學性”與“去政治化”

1978年改革開放后，國家大力發(fā)展市場經(jīng)濟，到20世紀90年代，文藝“市場化”的浪潮席卷了文學作品出版市場。新時期以來，“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文藝方針刺激著文學市場，學術研究的空間得到拓寬，尤其在現(xiàn)代文學方面，關于胡適、梁實秋、徐志摩等大批與魯迅同時代的文人的研究開始“破冰”。1981年版《魯迅全集》有些注釋“存在不妥當?shù)脑u論和帶有當時政治批判色彩的提法，與今天的要求不相適應”等問題。為適應日新月異的文學市場，滿足大眾對《魯迅全集》的閱讀與研究需求，人文社開始籌辦《魯迅全集》的再次修訂。實際上，從1995年開始，人文社就有重新修訂《魯迅全集》的計劃，并于1997年4月18日至22日在北京召開座談會，提出1981年版《魯迅全集》自出版以來“在國內(nèi)外產(chǎn)生重大影響，受到廣泛的肯定和好評，……并成為國內(nèi)外出版各種魯迅著作版本的依據(jù)，……編注方針經(jīng)過中央批準，不少重要注釋也經(jīng)中央和有關部門審定；它編輯嚴謹，校勘精細，注釋翔實客觀，編校質(zhì)量較高，是一個具有相當科學性和穩(wěn)定性的好版本”，但是，“由于《魯迅全集》篇幅巨大，工程浩繁，涉及各種學科，加上當時環(huán)境的制約和資料的欠缺，也存在一些缺點和不足。如注釋中仍存在一些帶有政治色彩的提法欠當，仍有一些資料性、技術性錯訛，各卷間有些注釋不夠統(tǒng)一，有些應注之處因資料不足而缺注，正文中也發(fā)現(xiàn)個別排校差錯。這些問題在各次重印中雖有挖改修訂，但未能全面解決。”顯然，新的歷史語境下，對注釋的修訂已迫在眉睫。

自1979年全國第四次文代會以來，除恢復“文藝首先為工農(nóng)兵服務”、“雙百”方針、“洋為中用、古為今用”等方針，鄧小平還提出，“黨對文藝工作的領導，不是發(fā)號施令，不是要求文學藝術從屬于臨時的、具體的、直接的政治任務，而是根據(jù)文學藝術的特征和發(fā)展規(guī)律，幫助文藝工作者獲得條件來不斷繁榮文學藝術事業(yè)，提高文學藝術水平，創(chuàng)作出無愧于我們偉大人民、偉大時代的優(yōu)秀的文學藝術作品和表演藝術成果”，提倡“創(chuàng)作自由”，進一步明確了“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繁榮社會主義文藝的新方向”等方針政策。與此同時，隨著魯迅研究的深入，“魯迅的佚文、佚信和有關的文史資料又有新的發(fā)現(xiàn)，應當吸收進《魯迅全集》，使之更趨完善。因此，集中一定時間和人力，對《魯迅全集》進行一次全面的修訂是必要的?！庇纱丝梢姡抻喿⑨層绕涫堑紊?，成為2005年版《魯迅全集》修訂的主要任務之一。這次大會提出要以“準確、簡明”“不發(fā)議論”的基本方針對注釋進行全面審讀、修訂。雖然會后由于修訂經(jīng)費等原因并沒有馬上啟動新版《魯迅全集》的修訂工作，但實際上已為全面開展這項工作奠定基礎、指明了方向。

2000年5月，《魯迅全集》新版修訂工作正式全面啟動，與會專家在注釋體例修訂方面進一步明確：“注文力求準確、簡明，避免繁瑣，避免喧兵奪主”、“注釋要客觀，不發(fā)議論，不解釋魯迅原文的含意，對注釋對象不作評論”、“人物注釋，應客觀地介紹其簡要的生平、任職、著述和魯迅著作涉及的事項，一律不加評價性的冠詞，如‘著名、‘杰出、‘偉大等。對魯迅生前健在的人物，只介紹當時的簡要經(jīng)歷、任職及魯迅著作涉及的情況，其后的經(jīng)歷不作介紹；如人物后來有重大變化須作交代的，只講事實，不下結(jié)論（如‘淪為漢奸、‘變節(jié)、‘叛變革命等）。”這些要求在2005年版《魯迅全集》中均得到了很好的體現(xiàn)，如“《現(xiàn)代評論》周刊”注釋的變化，只要稍加對照，從細處著眼，就可以看出不同年代、不同語境中注釋對時代、意識形態(tài)及文藝思想的呼應。21世紀之前，注釋所包含的階級立場與屬性的介紹要遠多于對其本身文學成就或文學主張的介紹，注釋條目的“政治屬性”大于“文學屬性”。1958年版注釋注重“現(xiàn)代評論派”的階級屬性以及其與“蔣介石政府”關系的建立過程。而1977年“紅皮本”中“現(xiàn)代評論派”的注釋則主要揭露了它的“反動性質(zhì)”以及魯迅對其成員的諷刺；1981年版在1958年版的基礎上修改了“現(xiàn)代評論派”如何與蔣介石達成共識，成為蔣介石的御用文人等方面的介紹，從其所鼓吹的“英國式民主”“好政府主義”角度出發(fā)，闡釋了它的政治主張，同時也是從1981年版開始，“攻擊魯迅”的說法被刪去。21世紀之后，2005年版則迥異于其他版本的注釋，其政治立場性文字消失殆盡，僅保留魯迅對其立場的譏諷之詞。與政治意識形態(tài)相關，比較敏感的階級用語再難覓其蹤跡。事實上，《魯迅全集》注釋的歷史變遷僅是諸多注釋條目的一個縮影。“去政治化”成為新版《魯迅全集》注釋編撰的顯著成果。

正如有學者所說：“時代進入80年代，事情畢竟發(fā)生了變化，權威意識形態(tài)表現(xiàn)出某種彈性，學術空間的邊界也不再那樣僵硬。它為回到魯迅本身提供了某些可能性?！薄盎氐紧斞副旧怼庇趾螄L不是魯迅文學對注釋文學性的呼喚？文藝方針的變化是解讀《魯迅全集》當下價值的指導方向，而學術研究的進步則是《全集》修訂的保障。當然，我們在為《魯迅全集》注釋越來越簡潔、越來越科學歡欣鼓舞時，也應警惕在“刪繁就簡”的過程中，是否也會過濾掉諸多歷史背景材料，有意無意間剔除了魯迅所處時代的歷史語境？

四、歷史與文本：《魯迅全集》編纂理念的“變”與“不變”

克羅齊說：“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睙o論是20世紀50年代以后、70—80年代，還是90年代以后，作為一種“副文本”，《魯迅全集》注釋體現(xiàn)了文學與政治的關系，勾連著歷史中的人與事。注釋關注時代訴求，亦是時代的注腳。《魯迅全集》的修訂及注釋的編纂，始終致力于完成符合時代需求的學習魯迅、研究魯迅的注釋版本，從整體上呈現(xiàn)出“政治激情”逐漸消退的歷史過程。單純強調(diào)客觀性、科學性，難免不會削弱注釋的歷史性。在這個過程中完成了單純戰(zhàn)斗性的魯迅形象的塑造，也褪去了充當“政治符號”的魯迅，逐漸轉(zhuǎn)移到魯迅本體研究中?！遏斞溉纷⑨尵幾氲臍v程始終離不開文藝方針的引導與制約。70多年來，《魯迅全集》編纂理念的“變”與“不變”使注釋不斷完善，這些點滴細節(jié)凝聚成一部“歷史”。正如老編輯聶震寧所說：“單獨看全集中某一處的修改，也許它很細微，甚至很瑣碎，然而，倘若把若干細微處集合起來，就能看到修訂工作呈現(xiàn)出來的是蔚為大觀的氣象。”

其一，“客觀性”與“科學性”是編注《魯迅全集》不變的指導思想。自人文社編纂《魯迅全集》注釋起，注釋求簡、注釋依據(jù)科學史料的編纂原則，成為其主要的指導思想?？v觀整個《全集》編纂史，求簡最大化地避免了注釋喧賓奪主，且呈現(xiàn)出越來越簡的面貌，遵循注釋簡潔的原則很大程度上保障了注釋的科學性。

無論是魯迅作品還是后人對魯迅作品的注解，都屬于意識形態(tài)范疇。正如老一輩《魯迅全集》注釋者韓之友所說，1981年版《魯迅全集》注釋依靠注釋者的集思廣益，在一定程度上較好地擺脫了“左”的影響，堅持了注釋的科學性、客觀性。注釋內(nèi)容是要求必須有相關文獻材料做支撐。比如魯迅文章中提到的某句話，其根據(jù)的史料文獻都是需要注釋組將相關出處資料呈現(xiàn)出來，再根據(jù)文意撰寫注釋內(nèi)容，不要做任何評論，也不要寫成有傾向性的觀點。

事實上，所謂科學性、客觀性，也是時代語境中的科學與客觀，既帶有強烈的時代印記，亦受到人們認識水平的制約。同樣都強調(diào)科學性，1958年版、1981年版、2005年版的表現(xiàn)也會有差別。所謂的“科學性”“客觀性”都是相對的，但是從階段性的特點來說，它又會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有其穩(wěn)定性。即便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新的發(fā)現(xiàn)、新的研究會涌現(xiàn)，但是各個時代既會有很多相同的認識、觀點與表述，也會有局限性，對科學性的要求可能也會有不同，當時注釋的科學性未必就是永恒的科學性、就是終極真理，但也不會因時代不同而否定其存在的合理性。因此，注釋的科學性還是應該相對地來看，至少很難說注釋有絕對的科學性，只能是特定時代的科學性。70多年來，《魯迅全集》修訂的過程就是對注釋“去政治化”的過程，確保時代語境中的客觀性與科學性。

其二，堅守人民大眾的立場是《魯迅全集》不變的編纂理念。注釋的大眾立場就是為人民群眾服務。70多年來，無論是繁雜的注釋，還是簡化的注釋，注釋為人民服務的立場從未改變。自第一版注釋起，馮雪峰就“以普通初中畢業(yè)學生大致看得懂為一個大概的標準”，盡管1958年版《魯迅全集》在編注方針的制定中并未凸顯“工農(nóng)兵”的地位，但從注釋對象來看，已將大部分工農(nóng)兵群眾包含其中。20世紀70—80年代以具有中等文化程度的讀者（包括工農(nóng)兵、干部、學生中具有這種程度的讀者）為對象；90年代以后，注釋的范圍包括“中等文化程度的讀者提供理解魯迅作品的相關資料和知識，幫助他們更好地理解作品”，“并對文化程度較高的讀者也有參考價值”?？v觀“為工農(nóng)兵服務”、“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堅持先進文化方向”等文藝方針，雖然人民大眾的范圍可能是變化的，但是注釋為人民群眾的立場從未改變。

其三，“注魯迅”是對歷史與文本的疏證?！笆枵?，通也”。簡言之，注釋是對文本的疏通，或利于理解歷史的文本疏通，這是70多年來注釋編纂理念的“變”。那么，如何做到對歷史與文本的解讀不偏誤？《魯迅全集》“怎么注”才是符合歷史與文本的疏證？為此，老一輩學者們孜孜不倦，謹小慎微，上下求索。近年來，隨著文獻史料查證的數(shù)據(jù)化以及魯研界研究的深入，2005年版《魯迅全集》注釋的校勘成果層出不窮，尤以人物注釋、期刊注釋、歷史文獻突出，而對魯迅所涉“文案”或“論戰(zhàn)”等史實注釋的考辨則稍顯不足，但這并不意味著此類注釋所存問題較少或沒有問題，相反，可能更為隱蔽，若非“術業(yè)專攻”則不易發(fā)現(xiàn)。對此，有學者專門論及此種情形：“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魯迅全集》的一條注都是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情，但如果這樣的事情上都做不到準確適當，別的事情又何從談起呢？”對《魯迅全集》注釋來說，客觀與科學的態(tài)度必然是要以史實的準確為基礎，以此保障了注釋的簡潔、客觀性不會削弱魯迅文章的歷史感與時代感。而有歷史感、時代感的精準注解并非一朝一夕就可完成，若無經(jīng)年累月的研究，或是深入鉆研魯迅之研究，勢必會削弱注釋的疏證功能，也會造成對民國時期復雜歷史史實的規(guī)避與消解，而恰恰是這種規(guī)避與消解讓我們在面對魯迅發(fā)出的“吶喊”時產(chǎn)生距離感，也就不能深刻地體會到魯迅精神本質(zhì)所在，進而與《魯迅全集》注釋編纂的最初目的相背離，使注釋陷入一種被補正、訂誤或商榷的境遇，不利于解讀魯迅思想。

五、結(jié)語

70多年來，魯迅作品不斷被深耕細作、研究成果輩出，既得益于《魯迅全集》的修訂，亦是修訂的推動者。盡管在此期間有挫折，甚至是舉步維艱，但《魯迅全集》總是能在社會文化思想轉(zhuǎn)型的關鍵階段如期而至?！遏斞溉穮⑴c并見證中國社會各個重要歷史階段所取得的進步與發(fā)展，注釋的發(fā)展也在某種程度上參與了中國70多年來文藝思想體系的建構。

近年來，學者們孜孜不倦地以各種形式進行注釋魯迅研究，成果頗豐。注釋“引導著讀者對魯迅言論方式、隱含語義、針對現(xiàn)象，乃至精神格局的理解和想象”。無論是注魯迅，還是讀魯迅，“回到魯迅那里去”尤為重要，這也是今后修訂《魯迅全集》時要解決的首要問題，這個問題同樣關乎能否完成一套穩(wěn)定版《魯迅全集》。當下，新版《魯迅全集》的修訂正在緊鑼密鼓地籌劃進行中，吸取經(jīng)驗，考辨并吸收魯研界重要研究成果，精準修訂，力求反映時代要求，堅守人民大眾立場，堅持史實撰注，探求有助于解讀魯迅思想當代價值的注釋。

〔作者謝慧聰，山東師范大學國際教育學院教師〕

Seventy Years of Annotating The Complete Works of Lu Xun： An Examination of the Evolution of Codification Idea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Literature and Art Policies

Xie Huicong

Abstract：For over 70 years， the fundamental idea and the aim of codification ideas of The Complete Works of Lu Xun by Peoples Literature Publishing House has been to adhere to the guiding of Marxism and the standpoint of the people， to explore Lu Xuns thinking and spirit， and to stay relevant to current social reality. The changes of the Communist Party of Chinas policy on literature and art through different historical periods had an influence on the principle， the style and the idea of codifying The Complete Works of Lu Xun. Clarifying the correlation between the two helps to understand the retrospect and prospect of the codification of The Complete Works of Lu Xun.

Keywords：The Complete Works of Lu Xun， codification ideas， literature and art polic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