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國出版家·沈知方》一書是國內第一本沈知方研究專著。作者最大程度還原了沈知方所處的歷史場景,形成了從宏觀到微觀的全方位考察視角;該書為出版家沈知方立傳,本身就是一種“去熟悉化”的嘗試,呈現了一位立體多面的出版家沈知方的形象,也回應了學界出版史研究中的“去熟悉化”問題;同時作者基于史料梳理和考證,回應已有爭論,研究的可信度使該書本身就具有了史料價值。
【關鍵詞】沈知方世界書局中國出版家
作為中國近代出版事業的中心,上海曾誕生了300余家出版機構。世界書局作為在近代歷史上與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并稱的出版機構,也誕生于此。2017年世界書局創始100年,世界書局史料研究座談會在上海召開,《文匯報》《澎湃新聞》分別用“一個正在淡出民國出版史的書局”“不應為學界遺忘的出版機構”來形容世界書局,彰顯了世界書局的重要價值以及與其價值并不匹配的研究現狀。作為世界書局的創始人和中國出版史上舉足輕重的人物,沈知方被稱為“書業巨子”“出版怪杰”“營銷奇才”。但與世界書局一樣,在當前的學界、業界中沈知方尚未獲得與其出版成就、地位相匹配的重視。
回顧當前學術界關于沈知方的研究,主要為零散的回憶性文章、關注其經營活動及經營理念、出版理念等。近年來,隨著學術界對沈知方的重新發現,以王鵬飛、丁騁、石娟、黃佳娜等為代表的學者將沈知方的研究推向縱深,如王鵬飛聚焦沈知方晚清時期出版活動及擔任中華書局副局長期間的出版經歷,丁騁等聚焦沈知方與著名文學流派“鴛鴦蝴蝶派”的社會交往,石娟考察了沈知方的現代通俗文學出版活動,黃佳娜對沈知方藏書書目《粹芬閣珍藏善本書目》的研究,為我們重新認識沈知方開啟了通道。尤其是人民出版社2022年出版的王鵬飛教授撰寫的《中國出版家·沈知方》一書,為國內第一本沈知方研究傳記。作者通過大量的史料爬梳與考證,呈現了出版家沈知方跌宕起伏的人生軌跡與出版壯舉,也讓我們在沈知方的一生中,看到了我國傳統書業和現代出版人的因緣悲歌。
一、細致入微:回歸民國書業的細節呈現
《中國出版家·沈知方》是“中國出版家”叢書的其中一本,作者立意高遠,視野宏闊,在中國近代出版家群像中描摹傳主,著力還原民國出版宏觀場景中的沈知方。對歷史人物的描摹,不僅要梳理其人生脈絡、事業發展等,同時需要注重細節。唯有細節,才能展現生動豐富的人物面貌,而對歷史細節的挖掘和考據,也是最顯作者功力之處。在《中國出版家·沈知方》中,多次出現這種畫龍點睛的細節呈現。
第一,沈知方輾轉民國書業的細節挖掘。在出版活動方面,離開中華書局之際沈知方債務纏身。為了躲債,沈知方既不見外人,甚至也對法庭的出庭要求置之不理。這樣的躲債和匿居,讓他這一時期的出版活動呈現出“隱蔽”的一面。世界書局、廣文書局、中國第一書局等“弄堂書局”是沈知方在債務纏身時所進行的出版活動的主要表現形式,“資本不多,租賃一兩間弄堂小屋,沒有大的店面”是這些弄堂書局的基本狀況,甚至在編輯出版活動方面,沈知方也不敢公開露面,只能在其岳丈家依托學術研究會,開展圖書編輯出版活動。就連廣文書局成立,沈知方也是借由其岳丈“魯芑堂先生”的名義,進行他的出版事業。
這段隱匿出版經歷的細節描述,有力解釋了沈知方后期的出版營銷理念和發家致富起點。由于經濟收入的困難,為了還債,沈知方這一時期的出版活動“多以積累資本的營利”作為宗旨。三家“弄堂書局”,沈知方為它們確定了不同的出版定位,廣文書局出版較為正式的圖書,世界書局和中國第一書局則主要出版投機、盈利的圖書。出版內容主要包括傳統日用類書、黑幕秘聞和通俗讀物、傳統典籍和學習讀本三類,而每一類的圖書在當時都頗具市場。不論是出版定位還是具體的內容,其出版的出版物均以“暢銷”為目的,是沈知方為了獲取資金擺脫窘境的考慮。圖書出版有不錯的市場,加上沈知方的營銷才能,三家書局生意興隆不在話下,也為沈知方賺得了資金,把他從破產邊緣帶入了繁華的四馬路。
第二,沈知方在民國知識人網絡中的連綴。從出版人的交往生活來看,沈知方的社會交往也與其出版事業的發展、成功不無關系。沈知方的社會交往,不僅體現在與出版人的交往,也體現在與外部群體或個人之間的交往。在前者,與沈知方聯合創辦世界書局的魏炳榮,早年在余姚舊書坊學徒時,就與沈知方有過同店之誼,這也為兩人日后的合作奠定了基礎。同樣,沈知方也通過與包天笑的交往,向向愷然約稿,開始在《紅雜志》上連載《江湖奇俠傳》,形成了出版效應,奠定了世界書局“通俗文學出版之王”的地位。沈知方與包天笑的交往可以追溯至沈知方任文明書局協理時期,彼時他邀請包天笑創辦《小說大觀》,其后包天笑也成為沈知方的重要作者資源。1922年包天笑辦《星期》雜志,找向愷然約了《留東外史補》和《獵人偶記》,反響不俗,得到了沈知方的注意。據包天笑在《釧影樓回憶錄》中自述:“后來為世界書局的老板沈子方所知道了。他問道我:‘你從何處掘出了這個寶藏者。于是他極力去挖取向愷然給世界書局寫小說,稿子特別豐厚?!倍蛑饺绾闻c向愷然建立出版關系,包天笑也曾言,沈知方“欲請其寫小說,我為之介紹,沈以商人頭腦,見武俠小說能銷行于時,遂請他專寫那一路小說了”。就這樣,“與沈知方強強聯合之后,一個會寫作,一個會推銷,平江不肖生這個名字響徹海上文壇”。
在后者,湯壽潛為何能夠為沈知方國學扶輪社出版的《國朝文匯》作序,其原因不僅是因為兩人為山陰同鄉,也與沈知方在來到上海后與沈壽潛的交往有關,兩者的深厚交往,為其欣然作序埋下了伏筆。在1924年世界書局進入教科書市場之際,沈知方與胡仁源、馬鄰翼、馬寅初等的交往,也為世界書局教科書出版提供了諸多便利。如胡仁源曾于1924年秋被沈知方聘入世界書局,任編輯所長。而到了1925年8月,胡仁源前往北洋政府的教育部任職,1926年3月出任教育總長。胡仁源在世界書局的任職以及與沈知方的交往,“為書局帶來人脈和道義支持”,助力了世界書局小學教科書的審定、出版。
出版人的休閑娛樂往往也與出版活動密不可分,現有的關于出版人休閑生活的研究較多從飯局入手,如范軍對張元濟飯局的研究,劉群通過飯局為切入點開展新月社研究,薛林榮則通過對魯迅飯局的研究,分析魯迅的創作心理、文化交往,以及促成《炭畫》等的出版。王鵬飛教授在沈知方傳中,也從沈知方與張恨水的飯局入手,對沈知方如何通過飯局實現與張恨水的合作及達成的出版計劃進行了詳細的史料梳理,展現了出版家沈知方的休閑生活與其出版活動的關系。書中認為在此次飯局上所開創的高價買斷某個作家的做法,開了現代出版界的先河,具有重要意義。
總體來看,《中國出版家·沈知方》對出版家沈知方的一生作了細致入微的考察,通過回歸民國書業市場、民國知識人交往市場,形成了以“人”為中心的研究,也形成了對出版家的差異化表達,更加立體完整地呈現了出版家沈知方的真實一面,以及出版家與社會政治、經濟、文化之間的多重關系。
二、“去熟悉化”:出版家沈知方的多重面相
自1895年沈知方入紹興奎照樓、余姚玉海樓等舊書坊開始學徒生涯,他歷經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主持樂群書局、國學扶輪社、世界書局、廣文書局、中國第一書局等,到1938年因胃癌去世,沈知方與出版業結緣達40余年。作為國內第一本沈知方研究傳記,《中國出版家·沈知方》一書呈現了出版家沈知方的多重面相,是一種“去熟悉化”的有益嘗試。
研究者認為,目前中國近代出版史研究存在“后見之明”“結果預設”“刻板印象”等三種學界慣用的研究范式和敘事模式?!昂笠娭鳌钡难芯糠妒讲捎谩暗顾輾v史”的研究方法,造成了當前中國近代出版史研究中的“熟悉化”問題,即對于出版機構的研究大多關注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開明書店等少數出版巨頭,這些機構因為歷史留存,獲得了更多人的關注。同樣,關于出版人物的研究更多聚焦于以上出版機構的人物,這就造成了上文所述關于世界書局及出版家沈知方研究的缺憾?!翱贪逵∠蟆钡拇嬖?,往往造成研究者在研究中存在固定、概括和籠統的傾向,其原因更多是來自出版史料的欠缺,或者有選擇地使用出版史料造成的。沈知方因為擅于書業營銷,這也造成當前學界更多地關注其出版營銷、策劃的一面,形成了對沈知方的“刻板印象”,如汪家熔先生稱其為“反面教員沈知方”,而忽視了他所具有的出版企業家精神。王鵬飛教授在該書中,將有關沈知方研究的“熟悉化”問題,歸結為沈知方少有著述和世界書局的解散兩重原因。前者對應了研究者所指出的“刻板印象”,后者對應了研究者提出的“后見之明”范式所帶來的影響?;谘芯恐写嬖诘膯栴},作者在《中國出版家·沈知方》一書的研究中,通過新的史料的發掘,試圖解決這種“熟悉化”問題,進行“去熟悉化”的研究嘗試,開啟了對沈知方及世界書局的再發現和再認識,展現了沈知方在時人和后代人眼中的兩幅面孔。
作為一個長于書業營銷的出版家,沈知方擅于洞悉市場及讀者心理。作者通過史料的梳理,如對沈知方“套牌出書”等“滑頭式”營銷手段的梳理,確實為我們呈現了沈知方在書業營銷方面追求牟利的“臉譜”。同樣,以世界書局通俗文學的出版,體現了沈知方對閱讀市場和讀者心理的感知。但更為不同的是,沈知方的出版活動和營銷,如策劃通俗文學雜志,創辦周刊、旬刊、月刊等不同類型的雜志,力求實現刊期上的全覆蓋,創制連環圖畫、策劃“新主義教科書”等,都凸顯了其出版策劃才能。與張恨水的合作并高價買斷某個作家的做法,邀約向愷然創作、出版《江湖奇俠傳》,并實現從刊到書再到電影的跨界營銷,都顯示了沈知方的約稿能力及出版運作能力。作為一位來自書業世家的出版家,沈知方創辦國學扶輪社出版《國朝文匯》《普通百科新大辭典》、在廣文書局時期出版“新體廣注”系列讀本、在世界書局出版“ABC叢書”,又反映了沈知方對于文化的追求,對出版業社會效益、學術理想的追尋。
在出版之外,作者筆下的沈知方也富于冒險和創新精神。在通過通俗文學和教科書出版奠定了世界書局的發展基礎之外,沈知方與南洋陳嘉庚橡皮公司開展互惠合作,希望達到推銷產品、獲得資本加持的雙贏目的。通過開辦讀者儲蓄部、世界商業儲蓄銀行,1931年的世界書局的資產已經達到了457.1萬元,不僅實現了資本擴張,而且開始進軍金融、地產等行業,真正實現了跨界經營。同樣,沈知方也是一位藏書家,這受益于他的家族傳統,也得益于他的出版活動。沈知方的藏書樓名為粹芬閣,擁有藏書二萬二千八百二十八卷,一萬零二百九十七冊,在民國藏書家的兩部《藏書紀事詩》中,沈知方是唯一全部入選的出版人。
該書為出版家沈知方立傳,本身就是一種“去熟悉化”的嘗試,作者通過研究范式的借鑒,深入挖掘新的史料,可以說改變了原有學界對出版家沈知方的“刻板印象”,呈現了一位立體多面的沈知方形象。同時,通過將沈知方的出版活動及功過事跡置于宏大的社會文化浪潮之中,也呈現了出版家個人與社會時勢的深層糾纏。
三、史料價值:回應出版學界已有爭論
作為一本出版家傳記,作者通過詳細梳理出版家沈知方的一生,對其人生歷程、出版經歷、出版活動等進行了深刻的描繪,其內容本身就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但在此之外,更值得關注的是,該書在學界已有學術觀點的基礎上,通過對史實的考證和旁征博引,回應了出版學界已有爭論。
在中華書局創始人問題上,目前學界以錢炳寰先生所著《談談中華書局的創辦人》為主流。錢文認為相關學者將沈知方作為中華書局創始人,系把沈知方和沈繼方(季芳)搞混之故。但作者在研究的基礎上,認為該結論有不妥之處。作者通過沈知方個人回憶及同業蔣維喬的回憶,推翻了錢先生所下結論“把中華書局創辦人之一沈繼方誤做沈知方,始于陸費逵去世后所撰《陸費伯鴻先生傳略》一文”,將時間推至1939年及1941年。同時,作者通過中華書局所藏原始檔案,對創辦人會議記錄簽名及股票發行、股東議案等檔案進行深入挖掘,結合中華書局內部人事變動情況,得出“中華書局創辦之際設立副局長的時候,已經有了特定人選,就是沈知方”的結論。再加上商務印書館股東公開發表于報紙的文章中也指出沈知方參與組織中華書局的事實,最終作者得出沈知方應為中華書局創始人的結論。這種通過多重史料的考證和旁征博引的論證,似乎比目前學界的主流觀點更站得住腳。
此外,關于中華書局發展歷史上著名的“民六危機”發生的原因,作者也持有個人觀點。當前學界提及沈知方,往往將其作為中華書局“民六危機”爆發的重要原因。如陸費逵認為沈知方個人破產,“公私均受其累”,是造成中華書局“民六危機”的三大原因之一。章錫琛在《漫談商務印書館》中說“因副經理沈知方挪用公款投機失敗,突然遠走高飛,以致經濟十分困難,最后不得不考慮停業,或者與商務合營”。汪家熔在《近代出版人的文化追求》中,說沈知方任“中華書局總經理,將中華拖入絕境后,又辦世界書局”,都有視沈知方為罪魁禍首之意。但作者在史料爬梳的基礎上,通過當時吳鏡淵與監察黃毅之提交董事會的《調查公司現狀報告書》中調查記載,對其原因進行了具體考證與分析。調查認為,進行無計劃、吸收存款太多、開支太大是中華書局“民六危機”爆發的致命原因,作者通過征引調查中所述原因的具體表現進行了詳細闡述,推翻了陸費逵歸納的客觀原因。當然沈知方所造成的虧空確實影響了中華書局,但更為深層次的原因實為其他。
總之,作者通過對爭議問題的“辨章學術,考鏡源流”,顯示了其深厚的史料研究功底。而從學界的角度來看,作者的研究不僅還原了真實的人物形象,也對出版史上的具體問題進行了回應和辨析,提供了令人信服的觀點。這種研究的可信度使該書本身就具有了史料價值。
當然,在上文所述價值之外,《中國出版家·沈知方》兼具傅斯年先生所言“歷史研究應堅持有一分材料說一分話”,以及傳記寫作語言靈動的特質,讓閱讀者如坐春風,感受到中國出版家沈知方的多面性。雖然作為出版家,他也曾盲目逐利并采取過不正當的書業營銷手段,但結合作者的論述可知,這種行為背后也隱藏著傳主個人的深層次原因。作為“有限理性人”的出版企業家,不可能事事完美,但正是這樣的不完美,為我們呈現了一位立體豐富、真實可信的沈知方的形象。瑕不掩瑜,沈知方作為出版家也有很多值得當下借鑒的精神,而關于沈知方的研究似乎也可以在該書的基礎上繼續往前推進,豐富有關沈知方及世界書局的研究,讓這些中國出版史上的優秀人物及機構不至于被遺忘,從而在更大程度上推動現代出版家或現代出版史研究的“去熟悉化”。
〔作者喬曉鵬,揚州大學新聞與傳媒學院講師〕
The Defamiliarization of Modern Publisher Research——The Value of Chinese Publishers-Shen Zhifang
Qiao Xiaopeng
Abstract:The book Chinese Publishers-Shen Zhifang is the first monograph on Shen Zhifang in China. The author has restored the historical scene where Shen Zhifang was in to the greatest extent possible, forming an all-round investigation perspective from the macro-to micro-level.? The book is a biography of the publisher Shen Zhifang, which is a kind of “Defamiliarization” attempt, presenting a multi-faceted image of Shen Zhifang as a publisher. It also responds to the problem of “defamiliarization” in the study of publishing history in the academic world. Besides, by combing and examining historical materials to respond to existing controversy, the book shows its creditability which in return adds historical value to itself.
Keywords:Shen Zhifang, Shijie Press, Chinese publishe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