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書籍編纂“鑒定”考述

【摘要】明代出版業繁盛，特別是晚明時期，可以說是中國傳統出版的極盛時代。這一時期書籍著作方式也因此逐漸豐富，呈現出多樣化態勢。除傳統的書籍署名方式外，晚明時期還出現了鑒定、評閱、校訂、訂定等新型署名方式。這些新型署名方式在書籍編纂活動中是不同側重的體現，但在商業出版中的功能與效應大體一致。鑒定在這些署名方式中是一種值得研究探討的著作方式，它的出現是因為以坊刻為主體的商業出版的空前繁榮，同時也是圖書編纂活動中有名望參與者出資出力的呈現形式。這一署名方式在商業出版中起到了廣告宣傳效用，是這一時期社會經濟繁榮的具體體現。

【關鍵詞】晚明出版鑒定陳子龍

萬歷時期中國經濟出現了少有的繁榮，特別是工商業空前發展，此時“以貨幣為引擎，以市場經濟萌發為背景，晚明整個社會形成了連鎖反應——經濟、政治、社會、思想、文化等多元因素綜合影響下的傳統向近代的社會轉型”。正因為如此，晚明可以說是中國傳統出版的極盛時代。經濟的發展使得刻書需求增多，民間出版業得到空前發展，新書坊和刻書家大量出現。南京、蘇州、徽州等地作為新的出版中心，在商業出版領域發揮了重要作用，逐步超越原有出版中心。商業出版物隨之也呈現多樣化特點，通俗小說、科舉考試用書、日用百科全書等商業出版物得到大量出版。

鑒定作為此時書籍編纂活動中的一種新型著作方式出現。鑒定者的名字不僅會被刊刻在書籍中，甚至會以矚目的形式標識在書籍首頁上。本文將陳子龍編纂活動中的鑒定者作為具體考察對象，分析以下三個問題：什么樣的人可以成為鑒定者？鑒定者對書籍的編纂做了哪些工作？鑒定者為什么會以一種矚目的方式被刻在首頁上？通過這些具體問題的分析，深入了解鑒定這一著作方式，進一步探究晚明商業出版繁榮的現象。

一、鑒定者在書籍編纂活動中的出現

經濟社會的繁榮促進了書籍市場的發展，出版業的商業化程度也隨之加深。書籍市場的高度商業化使書籍的內容和形式都變得十分豐富，此時的書籍在內容選題策劃上都有了商業考量，版面設計也出現了迎合大眾的做法。插圖和彩色套印在這一時期都得到了大量使用。

書籍的著作形式在此時也呈現出多樣化的特點。除編選外，又出現了鑒定、評閱、校訂、訂定等多種形式。學界多以編選為中心討論出版者的出版活動，較少關注其他著作形式。近年來，隨著新書籍史研究的不斷深入，學者們開始關注編輯、生產、發行乃至營銷的全過程，研究對象也擴展至圖書出版到發行的整個產業鏈內所有的參與者。鑒定、評閱這些新的著作方式也才得到初步的研究。周啟榮在其Publishing Culture and Power in Early Modern China一書中認為這些新的著作方式是晚明出版活動繁榮的背景下士人參與書籍出版的一種形式。何朝暉在其《晚明士人與商業出版》一書中，將掛名圖書鑒定、參閱、為人撰寫序跋等形式作為士人間接、被動地介入商業出版的一種方式，他認為“這些方式并不直接對圖書的主體內容施加影響，其主要目的在于對圖書進行宣傳和推廣”。他進一步指出鑒定者多是地位較尊崇、名氣較大的人，出版者請這些人在書上列名，目的是提高圖書的權威性和知名度。何朝暉從出版商業性的角度為我們拓寬了思路，而關于鑒定的一些具體問題還可以進行深入細致的討論。

陳子龍在晚明出版業繁榮的環境下，以非職業出版者的身份積極投身于編纂事業中。他作為有志之士，編纂了有裨于實用的經世之書《皇明經世文編》；他出于對詩歌的喜愛，編纂了《皇明詩選》《唐詩選》。同時，他以各種著作方式或主動或被動地參與了其他書籍的編纂。陳子龍是晚明較有影響力的選家，與他交往的友人也多從事編選事宜，而在他主持或參與的編纂活動中，鑒定者這一名稱多次出現。因此以他編纂活動中的鑒定者為例，具備一定代表性。

《皇明經世文編》是陳子龍居家丁憂期間與好友徐孚遠、宋征璧等人搜集明人文集、奏疏中有關經世的文章編纂而成的一部經世之書。此編504卷，補遺4卷，為平露堂刊本。卷前有方岳貢、張國維、張溥、陳子龍、徐孚遠等人的九篇序文，一份鑒定名公姓氏錄、一篇宋征璧撰寫的凡例以及一份姓氏爵里總目。其中鑒定名公姓氏錄中記有186位鑒定者。

《廣古今議論參》，明吳中龍、張廷鷺輯，陳子龍鑒定。此書30卷，分為天官、輿地、國本、國勢、經籍、職官、吏部、戶部、禮部、兵部、刑部、工部12類，每類之下又分小目，輯錄了前人議論之文并加評語。首頁有序兩篇，后一篇不全，皆未寫撰者，可能是吳中龍、張廷鷺所寫。序后有凡例八則，小引一則，崇禎十五年刊本。

《西晉文》《三國文》為明張采選編，陳子龍、徐孚遠鑒定。兩書皆為20卷，明崇禎十年刊本?！段鲿x文》選取了自西晉建興以后共四帝約四十余年內的相關文章，選文目的為“選輯之事雖曰文辭可以觀世矣”?！度龂摹匪x為三國文章，“欲使覽者知其興盛原委”，且“欲如蕭常、謝陛以蜀專臨二國”。

陳子龍是這一時期鑒定者的典型代表，他以鑒定者的身份出現在書籍中，他主編的《皇明經世文編》中也有相當數量的鑒定者。這是其書籍編纂活動商業性的具體體現，也是晚明出版商業化的側寫。

二、鑒定者在書籍編纂活動中的定位

編纂者將鑒定之人的名字置于書中，這是否意味著除了主編之外，這些人也參與了書籍的編纂工作？圍繞陳子龍編纂活動中的鑒定者進行分析，筆者認為鑒定者對書籍編纂做了以下兩方面的工作。

（一）參與書籍的編纂工作

鑒定者會參與書籍編纂的部分工作。《皇明經世文編》卷首列有186位鑒定名公的名字。這些人中有的直接列在了《皇明經世文編》的首頁上，如“方禹修陳眉公兩先生鑒定”，有的人是列在了《皇明經世文編·凡例》中，有的是為《皇明經世文編》寫作序文之人?？梢哉f，鑒定名公姓氏錄是將所有對《皇明經世文編》的編纂有幫助的人都列了進去?！痘拭鹘浭牢木帯し怖犯侵攸c介紹了幾位名公的幫助。例如第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條記載：

郡公禹翁方師，素抱安濟之略，聿登著作之堂，居恒揚藝論文，窮日不倦。其訓迪士子，專以通達時務為亟，《經世》一編，尤所注意，退食之余，首勤評閱。雖一麾出守，十年不遷，而窮達一致，喜慍不形，亮節貞心，于斯可見。

予輩志識固陋，鮮所取衷，幸高賢大良，一時云會。若李寶翁先生、李載翁先生、王依翁先生、吳雪翁先生，皆具良史之才，宦游吾土，士紳咸奉規范。此編出入，共稟鑒裁，遭逢之盛，良為侈矣。

執友陳眉公先生，棲心隱逸，道風映世，丹砂峋嶁，渺然塵外。其孫希天、仙覺，才氣英邁，甫系髫齡，熟于史學。予輩山齋信宿，時承提命，每至夜分，因得稔識前言往行。此編去取，多所商確，皤皤黃發，非特后輩典型，允為熙朝文獻矣。

由此可知，松江府郡守方岳貢，宦游松江的李瑞和（李寶翁）、李載陽（李載翁）、王依日（王依翁）、吳之琦（吳雪翁）及陳繼儒（陳眉公）對《皇明經世文編》的選文去取、評審鑒定方面付出很多精力。其中，方岳貢作為松江郡守，有安世濟民、通達時務的經世之才，他對《皇明經世文編》極為看重，并首勤評閱。李載陽等先生皆具良史之才，因此可以“共稟鑒裁”。陳繼儒博學通識，其孫也熟于史學，陳子龍等人經常在陳繼儒住所與其商討材料的去取。

在稿源方面，《皇明經世文編》的編纂也得到了鑒定者的幫助和支持?！痘拭鹘浭牢木帯し怖分杏涊d：“同郡先輩，若徐厚翁先生，及唐繕部存少，聞予輩搜借艱苦，俱發鄴架之藏，悉供傳寫。”同郡的徐禎稷（徐厚翁）、唐昌世（唐存少）聽聞陳子龍等人搜集資料有困難，于是拿出自己的藏書供他們抄寫使用?！爸猎S霞翁先生，移書遠近，廣收博覽，裨益尤多。若徐勿齋、馬素修、張西銘三先生，及張受先、黃仲霖、吳志衍、夏彝仲、吳坦公，搜軼編于吳越閩浙，張讱叟、吳來之、朱聞玄，郵遺集于齊魯燕趙。”許譽卿（許霞翁）移書遠近，廣收博覽；徐汧（徐勿齋）、馬士奇（馬素修）、張溥（張西銘）、張采（張受先）、黃澍（黃仲霖）、吳繼善（吳志衍）、夏允彝（夏彝仲）、吳培昌（吳坦公）在吳越閩浙地區搜集資料；張元始（張讱叟）、吳昌時（吳來之）、朱永佑（朱聞玄）在齊魯燕趙地區訪求遺集。這些正是宋征璧所說“四方良朋，惠而好我”“遣使迭出，往復數四”的情形。而資料搜集的地方正是吳越、閩浙、齊魯、燕趙等出版繁榮的地區。

在陳子龍參與鑒定的三部書《廣古今議論參》《西晉文》《三國文》中，《西晉文》有陳子龍三條評點，以眉批形式出現，分別在卷9、卷11、卷12?！度龂摹分杏嘘愖育埵鶙l評點，相較于其對《西晉文》的評點，分布比較均勻，散在卷1、卷2、卷3、卷5、卷7、卷9、卷11、卷12、卷13、卷15中，占全書卷數的一半，且多為針對諸葛亮文章的評點。徐孚遠也參與了《西晉文》《三國文》的鑒定，《三國文》中有徐孚遠五條評點，《西晉文》中并沒有徐孚遠的評點。尤為注意的是，《廣古今議論參》一書卷前雖然有“云間陳臥子先生鑒定”字樣，但是書中并無陳子龍評點，參評之人中也沒有陳子龍，且陳子龍交游中也無吳中龍、張廷鷺二人，所以此書標明陳子龍鑒定的原因值得推敲。

陳子龍沒有參與實際的鑒定工作而被署名鑒定，一種可能是陳子龍為《廣古今議論參》的刊刻提供了資金支持，另一種可能是編纂者出于廣告目的假托陳子龍名字。此書以經世為目的進行編選，作者應是出于這樣的考慮，即由編選過《皇明經世文編》的陳子龍來鑒定，更讓人信服。

（二）為書籍出版提供資金上的支持

書籍在編纂完成之后，需要付梓刊刻，而對于私刻來說，是否有足夠的資金支持是很重要的。當時刊刻資金的來源主要有四種方式，即請人捐資刊刻、借助朋友的關系尋找出資刊刻者、社中友人捐資幫助刊刻、富家子弟主動要求刊刻。根據這四種情況，我們可以具體分析鑒定者對書籍出版的資金支持情況。

杜登春在其《社事始末》中說過《壬申文選》刻成之后：“舒章、子建、偉男、默公諸先生與陸子元先生慶曾、徐圣期先生鳳彩、盛鄰汝先生翼進、何愨人先生剛、郁子衡先生汝持任剞劂，列參評，而未得同列，隨于壬申古文之外，另刻《幾社會議初集》，擴至百人。”從這則材料中，我們可以知道，李雯（李舒章）、顧開雍（顧偉男）、陸慶曾（陸子元）、盛翼進（盛鄰汝）等人在《壬申文選》編選時“任剞劂，列參評”，負責了文選的刊刻、參評之事，其名字也以選人的身份被分別列在不同卷數中。這說明為編書出資出力之人的姓名一般都會被列在書中。

曾羽王《乙酉筆記》中記載：“莊刻書之費約數千金，朱為之助刻數百金，以附名于尾?！贝耸率窃鹜鯇η宄跚f廷鑨明史案的記載。在這段材料之后，曾羽王表示其實朱國禎并無助刻之事，而是受謗毀所累。這段材料也可以側面說明在當時的出版環境下，出資者是被列名于書的。在《皇明經世文編》所列出的鑒定名公中，有負責搜集資料的人，有負責參評的人，有幫助選輯和參閱的人。那么，我們可以推斷《皇明經世文編》的186位鑒定名公中一定是有人對此書的成編給予了資金上的支持。但是鑒定名公中每個人的名聲、學識、財力和職位各不相同，資金支持者至少要家財富有才能做到。

再者，陳子龍當時也與鑒定名公中的許多人交往密切，多有詩歌相唱酬。如《送同年時子求之安陽令》（安時敏）、《佘山訪陳眉公先生》（陳繼儒）、《石齋先生筑講壇于大滌山，即玄蓋洞天也，予從先生留連累日》（黃道周）、《贈吳駿公太史充東宮講官》（吳偉業）、《上董邃初少宰》（董羽宸）、《贈錢牧齋少宗伯》（錢謙益）、《寄吏垣張給諫讱叟》（張元始）、《人日寄楊機部太史充東宮講官》（楊廷麟）、《送吳來之大行還朝使晉歸也》（吳昌時）、《寄仁和令吳坦公、吳約予春明游湖上也》（吳培昌）、《辱李司馬萍槎先生贈詩勉以世事，兼許文筆，匆匆奉酬，聊存知己之感》（李繼貞）、《寄夏長樂彝仲》（夏允彝）、《寄李惠安毖軒》（李沾）、《寄懷唐吳江瞿瞿》（唐階泰）、《寄喬圣任侍御，時按浙中》（喬可聘）、《贈淮陽兵憲鄭潛庵年伯》（鄭二陽）、《送張鯢淵侍御巡閩還朝》（張肯堂）、《送徐九一太史還朝》（徐汧），等等。還有一些鑒定名公是陳子龍的同年進士，這些人自然和陳子龍有所聯系。既然陳子龍是主編者，那么這些人可能會鼎力相助。

在請人捐資刊刻這一方式中，地方官員也愿意出資助刻，而這也是比較普遍的現象。張之象《唐詩類苑》的最終刊刻就得益于錫山令趙肖鶴的出資，“里中叔朗王君慨然謂泳河尋源，宜敦始事。且中晚亦一代制作，寧容榛楛棄也。取先生（張之象）原稿，請于錫山尹趙公肖鶴。公讀而多先生勞，謀以月俸佐剞劂。會曹伯安雅志好古，請任其役。因為訂疑誤，刪重復，補遺漏，以付諸梓人……”

由此，可以推測鑒定之人應天巡撫張國維對《皇明經世文編》也可能有資金上的支持，例如，他曾捐資刻《心史》一書：“崇禎十一年，承天寺僧達始偶然獲得宋遺民鄭思肖《心史》一書，陸嘉穎欲刻此書但苦于無資，便呈送給應天巡撫張國維，公覽而異之，立捐俸繡梓。”材料雖未寫明張國維具體捐贈的數額，但通過“捐俸繡梓”四字，可以看出張國維確實捐資助刻了?？紤]到陳子龍在之后整理《農政全書》時，也向張國維請示過刊刻《農政全書》，我們可以推測張國維有可能出資助刻《皇明經世文編》。

雖然這部分資料不多，但從上文的論述中可以大致推斷出來，鑒定者往往對所鑒定之書的刊刻有資金上的支持。

三、鑒定者在書籍編纂活動中的作用

通過上文可知，鑒定者確實參與了書籍的編纂工作，而將鑒定者的名字置于書中顯要位置，在晚明出版商業化的背景之下，具有很重要的意義。一方面，鑒定之人的名字可以為書籍的商業流通起到很好的廣告作用；另一方面，書籍的廣泛流播可以為鑒定者帶來名和利的收獲。

（一）具有廣告性質的名人鑒定

書籍編纂者一般將鑒定者的名字列在書籍首頁等顯要位置，主要是有兩方面考慮。一方面是對鑒定者表達謝意，另一方面表示此書由名人參閱，表達了名人對此書的肯定，有很強烈的廣告意味，這也是晚明出版商業化的一種表現。晚明出版業繁榮且競爭激烈，名人鑒定是一種推銷書籍的方式。一本書如果出版時有名人鑒定的話，就相當于質量上有所保障，請讀者放心購買閱讀。

《皇明經世文編》雖有一份鑒定名公姓氏錄，但其首頁卷首上方標記“方禹修陳眉公兩先生鑒定”字樣。將鑒定名公姓氏中的方岳貢與陳繼儒單獨列出來放在《皇明經世文編》的首頁，原因有二。其一，方岳貢是松江知府，是官方的代表。他治理松江府十余年，是一位頗有政績的地方官?！睹魇贰分杏涊d了他的生平事跡，即“救荒助役，修學課士，咸有成績，舉卓異者數矣”。因此，他在當地百姓中很有聲望，深得民心，以至于他被冤枉受賄賂時，當地百姓一起為他喊冤。陳子龍與方岳貢的關系很好，作有《送方郡伯入觀序》《禹修方公像贊》等文，贊揚他“及施有政，兆民所匡。成季之愛，厥文用彰。國僑之毅，濟惠乃良”，“決嫌疑，定可否，義形于色。其討奸除惡，罔避怨憤，然往往不窮根株，以示廣大。故郡之民始而畏之，既而愛之，誠得乎相濟之道而信其為民之深也”。

方岳貢在陳子龍等人的心中是一個負有經世之才的好官員，同時方岳貢也確實很看重陳子龍，是他將此書呈給張國維，并請張國維作序。他還囑咐陳子龍編次整理徐光啟的《農政全書》，也曾為宋征璧的《左氏兵法測要》寫序文?！痘拭鹘浭牢木帯穼⒎皆镭曡b定放在首頁，目的是說明此書由官方認可，有質量保障，是一種廣告手段。除首頁列名外，《皇明經世文編》還將方岳貢序文排在首篇。

其二，陳繼儒是松江華亭人，在社會上是很有聲望的博學之士。《皇明經世文編·凡例》中記載了陳子龍等人向陳繼儒請教《皇明經世文編》編纂之事。陳子龍也有《佘山訪陳眉公先生》一詩記載此事：“朝日啟東嶺，靄然秋滿山。方舟度林澗，杖策欵松關。喬木亂云氣，游禽日以閑。主人秀南紀，忘機駐紅顏。丹經注盈卷，羽旗時往還。高談泰皇際，馳騖羞人寰。眷言蒸黎事，天步何險艱。勖予從王路，騏驥相追攀。崢嶸鹿門語，躑躅桑柘間?！痹谡埥讨校惱^儒勸勉陳子龍等人做有益于百姓的事情，以便建勛立業。

崇禎十年（1637），陳繼儒八十大壽時，陳子龍有《壽陳眉公先生八袟序》一文，序中說道：“先生非有詭激之行，恢奇之論也。不違親以為高，不絕俗以為貞，則汝南之操也。統六經之微言，匯百家之渺論，則高密之學也。群正臣而不同，其險宗俊杰而不共其功，則南州鹿門之風也。故遇之者，大至于國家之事，細至于農桑漁牧之間，無不各得其意以去?！笨梢娙グ菰L陳繼儒的人不管是請教國家大事，還是咨詢農桑漁牧之事，都可以得到陳繼儒的指導。在《皇明經世文編》卷293《楊椒山集》中，對《早誅奸險巧佞賊臣疏》的一條評語是：“聞公疏未上，往拜嚴世蕃，時天甚寒，世蕃留公飲美酒，公別歸，于馬上呼名自罵，遂決志上矣。公拜世蕃，時此疏在袖中也。此系公軼事，執友陳眉公為予言之?！比绻惱^儒沒有將此事告訴陳子龍，那么讀者就不會知曉楊繼盛彈劾嚴嵩的這件逸事了。

當時陳繼儒名聲很大，而坊間偽托陳繼儒之名編選的書也很多。因此從現實利益角度來看，把陳繼儒的名字放在首頁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

《西晉文》《三國文》卷首頁題“徐孚遠闇公鑒定”“陳子龍臥子鑒定”，《廣古今議論參》卷前雖然有“云間陳臥子先生鑒定”字樣，但如上文分析，有可能是出版者出于廣告的目的假托陳子龍之名。陳子龍作為明末復社、幾社成員，積極參加文社活動，他作為云間派的領袖，其詩文創作在當時富有名氣。尤其是在陳子龍進士及第后，更是名氣大漲，出版者肯定是想借著陳子龍之名謀得書籍出版的利益。就如同崇禎三年（1630），陳子龍中鄉試后的情形一樣：“《國表》初刻，已盡合海內名流，其書盛行，即戊辰房稿莫之與媲?！稁咨鐣x》則止于六子，塵封坊間，未能大顯。至庚午榜發，臥子、燕又兩先生并雋，而江右、福建、湖廣三省賈人以重資請翻刻矣?！标愖育埖热藳]有中鄉榜之前，幾社的社稿《幾社會義》可以說是無人問津的狀態，而復社社稿《國表》因囊括海內名流而流傳廣泛，二者相比，差距很大。但他們一旦中榜，距離松江很遠的江西、福建等地的商人立刻便以重資請求翻刻，這就體現了商人重利的本質。可見陳子龍的名字確實可以為書籍本身做廣告。

（二）鑒定者對名和利的追求

鑒定者這一名稱不僅具有強烈的廣告意義，同時也為鑒定者本身帶來了名和利。以陳子龍、徐孚遠為例，陳子龍作過幾社領袖，且幾社社稿也吸引來了各地請求翻刻的商賈。這說明，陳子龍在出版界已具備了一定的影響力。結合陳子龍的家庭狀況來看，陳子龍祖父“以好施，且困于踐更，產僅過中人，又世事農，田園在野。而先王父與家太母訓子甚力，相與謀曰：‘鄉曲間安得有良師友以成德器？乃遷入城中……與諸公為友者，暇日過從，先王父必投轄留之，家大母擊鮮置具，不惜簪珥”。陳子龍祖父以農侍家，家產僅過中人的水平，但是陳子龍的祖父可以為了兒子陳所聞的學習而“遷入城中”，廣交好友。從這可以看到，陳子龍的家庭條件雖不富裕，但是并非貧困，而到了陳所聞（案：陳子龍父親）掌家之后，家境可能得到了很大改善，否則陳所聞也不會有財力為陳子龍請來8位老師教導其學業了。因此對于陳子龍來說，名較利更為重要，求財的考慮應是不在首位。

根據徐孚遠的經歷，“闇公先生（案：徐孚遠）艱于家食，乃議以選政歸闇公，而《秉文》一選出焉。蓋吳下選手久虛，唯艾千子有《艾選》，潥陽陳百史先生名夏，有《五十大家》之刻。他房行社稿試牘，則統于《秉文》，闇公先生之教，至是大昌。”“每月課藝，闇公先生為之批評焉”，“文會各自為伍，匯于闇公先生案前，聽其月旦。至丙子刻二集，戊寅刻三集，乙卯刻四集……至庚辰辛已間刻五集，猶是闇公先生主之?！鄙缰兄苏J為徐孚遠家貧，因此將社選之事交與他。徐孚遠又先后操持了二至五集的選刻，由此徐闇公先生的名氣大盛。因此可見，操持選文編纂等事宜是可以獲名獲利的，這也是文人一種以文治生的手段。在當時的環境之下，這種以文治生的方式非常普遍，如陳子龍座師黃道周，“石齋先生在獄中，無以自給，常書《孝經》鬻之，每本二金”。

四、結語

鑒定作為晚明商業出版繁榮背景下一種新的著作方式，是士人參與書籍編纂出版的一種形式，具有強烈的商業色彩。書籍編纂者多將“某某鑒定”字樣放在書籍首頁中，而鑒定之人即是本文所探討的鑒定者。鑒定者或具一定聲望或為當地地方官員，《皇明經世文編》鑒定者中既有松江知府方岳貢、應天巡撫張國維等地方官員，又有頗具名望的文學家、編選家陳繼儒。同樣，陳子龍在明末出版界也頗有影響，所以他數次以鑒定者身份參與了書籍編纂。

陳子龍在當時是較有名氣的選家，而與他交往之人也多是同時代出色的編選者，所以將陳子龍編纂活動中的鑒定者作為典型案例，以此來分析明末商業出版中鑒定者現象的出現具有一定代表性。根據上文分析可知，鑒定者是在書籍編纂活動中出資或出力之人。

某些鑒定者會參與書籍編纂部分工作，這一群體在書籍稿源獲得、相關材料的去取和審定等方面發揮了一定的作用。更進一步地說，鑒定者在書籍編纂活動中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書籍的主體內容。另外，根據已有材料可證實，某些鑒定者會在資金上對書籍編纂活動予以支持。

需要注意的是，應客觀看待鑒定者所做的工作。盡管鑒定者對書籍編纂過程中的某些環節起到重要作用，但編纂書籍的大部分工作仍是由主編完成，不能對鑒定者發揮的作用有過高估計。例如《皇明經世文編》在編纂過程中，主編三人負責了書籍編纂的大部分工作。除選輯工作外，主編還需負責分工及統籌全書編纂的其他工作。

在明末商業出版興盛的大背景下，鑒定者作為較為特殊的一個群體出現在編纂活動中，他們的名字與書籍的主編一樣，能以較為矚目的形式刊刻在書籍的首頁。究其原因在于鑒定者的名字在此時已經具有了較高的商業價值，實現了其自身影響力的商品性轉化。一方面，書籍編纂者利用鑒定者的聲望，能夠提高書籍的關注度，起到了較好的廣告宣傳作用，進而提高書籍的銷量；另一方面，鑒定者的名望也會隨著書籍的傳播而進一步得到提升。鑒定者之所以愿意以此種方式與書商或書籍主編合作，就是因為此種合作形成良性循環后，鑒定者就能依靠此模式實現名利雙收。因此在商業繁榮的晚明時期，有一定影響的文人可通過這種編纂活動的運作模式謀生。

鑒定者的影響力就是其商業價值的體現，晚明書籍編纂中出現鑒定者這樣新型署名方式，直接原因就在于書籍出版相較之前任何時期的高度商業化。與編纂活動中編者和作者等這類署名方式相比，鑒定這一署名方式具有濃厚的商業色彩。在實際編纂活動中，鑒定者的參與度和工作無法與主編、作者相比，但主編和作者或者是更為直接的商業出版的受益者書商，他們都在一定程度上需要依賴鑒定者的名氣抑或是資金支持。

晚明時期商業出版的發展與進步催生了鑒定這種新的著作形式，這種新的著作形式的出現同時也是晚明經濟社會發展的一種體現。對這些在特定歷史階段出現的新型著作方式的研究，不僅可以進一步了解商業出版中署名權問題的發生和發展，從不同的角度豐富出版史研究，同時也是對晚明社會經濟發展的一種新探索。

〔作者周天爽，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員〕

A Study on the “Appraisal” in Book Compilation in the Late Ming Dynasty： Taking the Appraisers in Chen Zilongs Compilation Activities as Examples

Zhou Tianshuang

Abstract：The publishing industry flourished in the Ming Dynasty. Especially， the late Ming Dynasty could be said to be the heyday of Chinese traditional publishing. During this period， the way of book manufacturing was gradually enriched and diversified. In addition to the traditional way of signing in the authors names， there were new types of signature in the late Ming Dynasty， such as appraisal， evaluation， revision and finalization. These new types of signature referred to different roles in book compilation， but in the field of publishing industry， their commercial functions and effects were generally the same. Among these types of signature， appraisal represents a way of book production worthy of study and discussion. As a type of signature， it came into being in an unprecedentedly prosperous commercial publishing industry， with bookstore engraving as the main business entity. It was also a way to show the contribution made by famous participants in the compilation of books. This type of signature played an advertising role in commercial publishing， which was a manifestation of social and economic prosperity in this period.

Keywords：publishing in the late Ming Dynasty， appraisal， Chen Zil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