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佳麗

今年5月,即將迎來碩士畢業的張曉敏給自己按下了暫停鍵。在看到群里有關延畢申請截止期限的通知后,她仿佛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延畢,成了原本對未來一籌莫展的她的新出路。
彼時,張曉敏正面臨職業規劃的一個重要轉折。之前無論是學習的準備還是工作方向的規劃,律師是她自始至終的志向,直到在一家頭部律所實習了七八個月后,高強度的工作量和高壓的工作環境,疊加孱弱的身體素質,讓張曉敏不得不放棄這條職業通道,“我覺得人生不應該是醒來就工作,關上電腦就睡覺,像機器一樣”。然而,這段不短的以留用為目的的實習導致她錯過了機會最多的秋招,等到她結束實習時,人才市場上留給她的機會已經不多了。
選擇延畢,無疑是給自己“續了一條命”。
張曉敏并不是少數選擇主動延畢的人。今年8月,一條關于985畢業生主動延畢的話題沖上熱搜,引起廣泛討論。有人認為“延畢不是退縮害怕,反而是更勇敢的開始”。也有人不支持盲目延畢,因為“沒人能預測到明年的就業形勢更好還是更壞”。
知乎上一則“985畢業生選擇主動延畢”的問答有139萬瀏覽量,小紅書上的“#延畢”詞條有3200多萬瀏覽量—關于延畢的話題,尤其是主動延畢的討論變得越來越多。
在以往的大眾認知里,延畢往往是一個比較消極的概念,它常常和掛科、畢業論文不過關、學分未修滿等情況掛鉤。被打上“延畢生”的標簽,并不是件光彩的事,找工作時,延畢生也更容易被招聘方質疑。因此,在過去關于“延畢”的討論里,大多數是有關如何避免延畢、被延畢了怎么辦的求助帖。
然而,隨著應屆生就業難成為無法回避的社會議題,更多的學生選擇主動延畢,以保留應屆畢業生的身份,延長就業窗口期。
2023年上半年,《中國青年報》對2001名受訪者做了調研,結果顯示73.1%的受訪大學生表示身邊有選擇延畢的同學。從教育部公開的數據可以看到,2016年至2021年,中國研究生非按期畢業率逐年上升,由2016年的21.14%增長至2021年的24.21%,其中有因學業壓力未能按期畢業的同學,更有不斷增長的主動延畢的情況。
我們找了4位選擇延畢的學生,和他們聊了聊過去這段時間的經歷。他們為什么選擇延畢?延畢這種方式是否幫助他們實現了自己期待的結果?
還沒和父母商量,楊嵐就向學校申請了延畢,“我怕他們動搖我,但這個事對我來說很重要”。楊嵐是一所排名前三的港校的2022屆碩士,一直以頂級投行作為自己的職業目標。但由于香港的一年制碩士課業繁重,他幾乎沒有時間積累含金量更高的對口實習,如果按照正常的時間表進入社會,很難獲得自己想要的offer,“我當時很不自信自己可以在香港找到一份工作”。
于是,本該于2022年7月畢業的楊嵐,向學校遞交了延畢申請。學校提供了同年11月、次年3月和次年7月這樣三個時間點,學生可以根據實際需求自由選擇。楊嵐決定延畢一年,尋找實習機會。
楊嵐的個人選擇折射出了大學生求職時所面臨的壓力:在日益激烈的競爭當中,沒有豐富的含金量高的實習,很容易在校招環節被篩掉。“卷實習”成了所有大學生的宿命,但想拿到實習機會卻越來越難。校招垂直招聘平臺“實習僧”的數據顯示,2022年7月至2023年1月期間,實習僧平臺發布實習崗位近9萬,投遞總數達到1500萬,這意味著一個實習崗位約有167個人競爭。
與此同時,實習的時間也愈發前置。前程無憂發布的《在校生實習情況調查2022》顯示,有47.4%的受訪在校生在大一和大二階段就已經有了實習經歷。在2021屆985/211院校畢業生中,約32%的受訪者在大一和大二時已經有了實習經歷,而2020年和2019年的調查結果分別是27%和21%。
為了積累更多實習,2021屆本科生劉佳選擇了一條和楊嵐相反的路。彼時她已經拿到了香港大學的offer,但最終決定放棄入學,轉而延畢一年。劉佳想從事的是市場方向的工作,這類崗位往往因為專業門檻不高而競爭激烈,因此尤其看重候選人在對口方向上的實習經驗。盡管本科畢業于985大學,但疫情幾年劉佳沒能積累太多實習經歷,想到香港碩士學制太短,即便拿到碩士學位也會因為沒實習經驗而面臨淘汰,劉佳最終決定保留應屆生身份,在讀碩士之前再打磨一下簡歷。
保留應屆生身份確實是很多選擇主動延畢的學生最看重的有利條件。除了在應聘時可以繼續以學生身份參與校招,在考公、考研時,應屆生身份也可以獲得一些政策傾斜。2023年中央機關及其直屬機構公務員考試的招考計劃顯示,在預招錄的3.71萬人中,2.5萬個崗位計劃招錄應屆畢業生。
結束律所的實習后,張曉敏曾為了趕緊在畢業前找到一份工作而“饑不擇食”,甚至想過要不要先隨便找一個不喜歡的工作過渡一下,但延畢之后,她懸著的心終于放下,認真權衡之后,她選擇了考公。
近3年隨著經濟下行,企業招聘窗口收窄,應屆生普遍持有一種求穩的心態。進一步追溯,疫情也是干擾近幾屆畢業生人生規劃的意外變量。長期的封控措施導致理工科學生沒法在實驗室開展科研活動,進而耽誤論文進度、影響正常畢業。而全球疫情在各地的間歇性暴發疊加各國的管控政策,也干擾了畢業生正常的留學計劃。
2022屆畢業生李千曾經在畢業前夕猶猶豫豫,不確定自己是否該出國。當時正值2021年秋冬,家人非常擔心她出國后的安全,考慮再三,她選擇延畢一年,一方面有機會把之前不滿意的課程重新修一下,讓分數更好看;另一方面,也可以積累一些實習經歷,為自己的申請履歷增色。
在延畢后的第四個月左右,楊嵐就無比感激自己的這個決定。
他在一家頭部投行找到了一份還不錯的實習。在香港的金融圈,公司會開放半年左右的實習給gap year的年輕人,相比暑期實習,這種中長期實習往往能學到更多東西,轉正幾率也更高。楊嵐回憶這段實習非常“硬核”,“完全把我當正式員工在用,培養了我良好的工作習慣和工作技能”。如今回憶起來,盡管大學期間也有過幾段實習經歷,但延畢期間這段為期5個多月的實習,被楊嵐視為人生的轉折點,讓他對投行這份工作有了更深入更清晰的了解。
另一方面,他的同屆同學先他一步進入了職場,在工作幾個月后,他們所遇到的問題就成了楊嵐在考慮工作方向時的衡量因素,“可以從每個人的工作生活狀態里發現哪一種是你想要的,哪一種是你不想要的”。
最終,楊嵐放棄了原本一心想進的投行,選擇了相對沒那么卷的商業銀行,“人不可能永遠都卷下去,還是要找到一個能夠持續的工作和生活方式”。楊嵐覺得,正是這段延畢的經歷讓他有機會梳理自己的想法,也對不同的職業類型和生活狀態更加包容。
就業壓力就像懸在畢業生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學生在優績主義的驅使下試圖給出漂亮的答卷:學歷背景好、績點高、有獎學金、有科研成果、實習豐富且對口,最后獲得社會標準認可的體面工作。
馬克斯·普朗克社會人類學研究所所長項飆在談到懸浮社會時,作了比喻:每個人都像是懸在空中的蜂鳥,瘋狂震動翅膀只為在空中保持靜止。不能放松,因為不能失去工作;繼續拼下去,贏得比賽的機會非常渺茫。競爭導致的焦慮和困惑,正是年輕人壓力和心理問題的來源。
但是,人不是永動機,超負荷的工作對人的身體和心理健康都會造成影響,在建立了對職場更清楚的認知之后,張曉敏放棄了進入律所的夢想,楊嵐也放下了必須要進投行的執念,他們降低了自己對職場的預期,同時找到了讓自己最舒適的節奏。
準備出國留學的李千則利用延畢的時間嘗試了許多自己感興趣的事情。她重修了大一一門基礎課程,刷高了績點,還先后在兩家公司從事相關崗位的實習。此外,她還去教育機構做了老師、考了翻譯資格證、當了志愿者,還給學校招生辦當助理、給導師的科研項目幫忙……她把大三大四想做但沒有精力做的事都做了。
延畢期間,她還發表了一篇專業對口的學術論文,這篇論文是她和同屆同學跨專業合作完成的。期刊編輯告訴李千,正因為延畢,保留了浙江大學的通訊地址,她才得以署名發表,因為期刊通常不接受個人住址作為通訊地址。這篇論文讓兩所心儀院校向李千伸來橄欖枝,教授主動找她要論文,這是她延畢期間最開心的事。如果沒有延畢,李千的本科簡歷非常單薄,而現在,她的簡歷兩頁紙都寫不完。最終,她順利拿到了區域研究方向的碩士offer,今年可以去歐洲深造。
不過,延畢是逆社會時鐘的一項選擇。當同齡人都邁入社會,開啟新生活,李千一個人留在學校,漸漸和曾經的伙伴失去了共同話題,“和我有關系的人都走掉了”,那段時間,她感受到了孤獨。幸運的是,家人支持讓她不至于感到強烈的經濟壓力,但她身邊就有同學一邊為了二戰考研而延畢,一邊還面臨家人的不理解,這一年的時間成本、前途未卜的未來、學費和生活費的花銷、脫離人際圈的孤獨,都是延畢生需要適應和消化的。
當看到同屆同學都去畢業旅行,或是分享工作狀態時,選擇延畢的劉佳不免有些心理落差,會糾結放棄港大offer是否明智、之后的申請難度是否會一年高過一年。
但她很快調整好心情,找到了值得做的事。由于英語基礎好,劉佳沒找中介自己就搞定了留學申請全流程,于是她總結經驗,做起了幫國內學生準備留學手續的生意。一年下來,她成績斐然,前后幫客戶收獲了100多個QS150以內的院校offer,其中80%在QS100內,總共賺了十幾萬元。這些錢分擔了劉佳一部分的留學費用,這段獨立“創業”的經歷也成了她之后面試的加分項—幾乎所有HR都對這段經歷感興趣,劉佳還因此獲得了微信實習的offer。今年秋招,正在讀研的劉佳已經有了幾個市場崗的offer,并且還在爭取一家心儀公司的轉正機會。如果一切順利,她將于明年3月按時畢業。
可以發現,這些選擇主動延畢的學生,他們都對未來一到兩年有較為清晰的規劃。李千認為延畢不是逃避就業與升學的手段,而是為了接近目標所爭取來的時間。李千曾見過另一位主動延畢的校友由于沒有任何規劃,導致在延畢之后的秋招與春招都沒有找到工作,就這樣把自己的路越走越窄。
盡管主動延畢成了近些年的趨勢,但將延畢生放到基數龐大的畢業生群體里看,他們依然屬于少數。用人單位是否會將延畢作為考察點,并沒有一個標準的答案。
李千實習的兩家公司都在杭州,或許是對浙大這塊招牌抱有好感,第一家外企完全沒有過問延畢的事,第二家私企盡管追問了延畢的情況,但李千在坦誠說明延畢的目的與規劃后,也得到了HR的理解。李千覺得,名校或許是一個保護傘,“碩博延畢至少有高學歷,但如果本科院校不夠好的話,還是要謹慎考慮延畢”。劉佳在面對HR的疑問時,詳細解釋了自己在延畢期間的創業成績,她發現,比起延畢,對方更在意的往往是候選人對這段時間的規劃和安排。
然而,這并不代表所有公司都能接受延畢生,面試結果最終還是取決于公司本身,以及招聘崗位的供需情況,有時甚至同一家公司的不同部門也會給出不同的答案。
在全球500強集團從事人力資源工作多年的HR舒慧表示,公司不會將延畢設置成簡歷初篩的條件,但會關注這種特殊情況并在面試時加以考察,如果延畢最終導向了一個好的結果,那么公司可以理解,“知道自己要什么很重要,企業就少了很多培養成本”。
和舒慧同屬一個集團,但在另一家獨立分公司工作的HR張俊斐則給出了截然不同的反饋。張俊斐表示,除非是因為“不可抗力”的影響導致了延畢的結果,比如疫情封校無法完成實驗、因病休學等,否則延畢會被看作比較負面的標簽,“我們無法考察延畢理由的真偽,這對于公司來說增加了篩選成本”。即便候選人拿出延畢期間的實習經歷,公司也會質疑“為什么其他同學可以正常畢業,而你不行”。張俊斐的選擇代表了一部分熱門公司和行業的態度,當面對供大于求的人才市場,在差不多水平的候選人里,延畢生往往會被排在正常畢業的學生后面。
此外,在零售行業負責校招的HR程星還提到了公平性的問題:延畢生比正常畢業的學生多了一年時間積攢實習經歷,同時還享受著應屆生身份,這對于遵守學校規定學制、按時畢業的同學來講不公平,“有點像鉆制度的空子”。在她看來,主動延畢不是一個值得鼓勵的行為,延畢生需要給出更有閃光點的經歷和更合理的理由。
除了公司HR態度不一,各省份的公務員招錄條件也存在差異,尤其是競爭激烈的選調生。以山東省和青海省為例,兩省都在2023年發布的選調生招考條件里注明,本科生、研究生的畢業證書和學位證書應按規定學制如期取得。這就意味著,延畢生不具備報考資格。這是想要延畢考公的學生務必了解的風險。
盡管目前未曾聽聞有學校明令禁止學生主動延畢,但從學校層面來講,并不鼓勵學生主動延畢,加上疫情防控早已放開,教學活動恢復正常,這種主動延畢的現象能持續多久,學校又能包容多久,都是未知數。
劉佳建議所有想要申請延畢的同學提前規劃清楚自己的未來,并預估相關的風險,“延畢并不是逃避就業的法寶,還是要看延畢是不是當下的最優解,再慎重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