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振逵
(韓山師范學院 歷史文化學院,潮州 521000)
新中國成立后,東南亞政治局勢和外交政策變化引發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末的三次大規模華僑歸國高潮,為接待和安置歸僑,新中國確定“集中安置為主、分散安置為輔”的方針,這些歸僑除部分被分散安置外,大部分被集中安置在廣東、福建、廣西、海南、云南、江西和吉林七省區的84個華僑農場中。安置歸難僑工作被稱贊為“世界上安置難民的光輝典范和櫥窗”[1],華僑農場的建設和發展在不同歷史時期的僑務工作中發揮著重要作用。華僑農場因其獨特的創建背景、成員身份及生計模式,成為文化人類學研究的“理想實驗室”[2],對七十余年來關于華僑農場的研究做個梳理有利于學術研究的深化。
歷史學者、人類學家和社會學者從各自專業角度就歸國華僑安置開展高水平的研究,在知網以“華僑農場”為主題搜索可見,從1959年開始的報道、調研報告、學術論文到2023年共有748篇,其中學術論文479篇,在可視化分析中,相關研究在2007年達到最高峰的28篇,如圖1。從研究時段和研究內容劃分,大抵分為三個層面。

圖1 華僑農場可視化分析
華僑農場是黨和國家為安置“扶助回國的華僑”和“收容被迫害回國的難僑”建設的重要基地。國家對歸僑僑眷實行“一視同仁,適當照顧”的方針,建設華僑農場對歸難僑進行妥善安置,使大批歸難僑結束了在海外顛沛流離的生活。華僑農場是新中國成立初期實施僑務政策的重要舉措,故而接待、安置歸難僑工作及華僑農場成為學者研究的主要內容。相關研究者基本都圍繞華僑農場創辦緣由、接收歸難僑情況及相關安置政策角度展開,認為華僑農場可以把歸難僑引入到現實經濟生活中,重新定位經濟生活,樹立“新型居住者”形象。華僑農場在安置歸難僑工作中發揮重要作用,相關著述較為豐富[3]。曲曉范老師從吉林、遼寧有關檔案史料入手,梳理安置朝鮮華僑歸國的有關史實,總結出朝鮮歸僑安置以東北三省為中心的特點,并記述了遼寧設立華僑大隊和吉林扶余華僑農場設置、建設情況[4]。華僑農場史研究的扛鼎之作當屬董中原主編的《中國華僑農場史》[5],該書史志結合,總結了華僑農場發展的經驗和教訓,認真分析了華僑農場改革的成敗與得失,全面反映了歸難僑在國家領導下艱苦奮斗、勇于改革的歷程,是僑史工程的精品。
由于面臨土地權屬不明、社會包袱沉重、人才流失嚴重等問題,發展步履維艱,華僑農場改革進入議程,研究者對華僑農場的社會特點、社會地位和改革發展存在的問題進行了剖析[6]。1988年,廣東華僑農場進行體制改革,全省華僑農場下放給所在地市管理,設置華僑(經濟)管理區,建立建制鎮和街道辦事處等。有學者在梳理廣東華僑農場改革的五種管理體制特點后認為國有華僑農場管理體制的改革向前邁出了一大步,但依然存在改革不徹底、權責不明、政府“缺位”等問題,并為進一步改革提出了基本思路[7]。有學者對廣西部分華僑農場存在的問題進行分析后認為,農場與當地社會的割裂,農場負擔沉重,長期以來華僑農場是在上級僑辦的領導和扶持下發展的,造成部分歸難僑存有“等、靠、要”的思想,導致農場缺乏憂患意識[8]。
封閉的人事制度和管理氛圍是制約華僑農場發展的思想桎梏[9]。有專家學者經過文獻梳理、田野調查、實地走訪,認為華僑農場管理體制改革出現了可喜的變化,但面臨許多困難和問題,只有堅持制度創新,才能促進華僑農場實現全面、協調、可持續發展[10]。有學者認為管理體制問題是制約華僑農場生存發展大局的關鍵因素,只有深化體制改革和適時的制度安排,才能消除影響華僑農場發展的各種體制性障礙,推進農場社區化轉型,實現區域社會的同步發展。華僑農場向管理區轉變,具備縣一級經濟、行政管理職能,享受地方政府給予的優惠政策,逐步消除了“積重難返,沒有生機,沒有前途,沒有出息”的片面認識;管理區從發展角度出發,創造穩定環境,加強干部隊伍培養;轉制新型管理區理順了農場與地方關系,改善了農場管理體制不合理狀況,有利于管理區發展[11]。林琳等研究者運用計量方法選取廣東省23所華僑農場主要社會經濟指標,對各類型農場經濟上的等級差異及空間上的分布特征進行實證分析,并從區域經濟學角度對實證結果進行闡釋,探討各類型農場的產業結構優化思路,為廣東省華僑農場的經濟發展方向提供借鑒和參考[12]。改革和融入成為這一層面研究的共識,并在此基礎上形成了一批富有見地的研究成果[13]。
華僑史著名研究學者李明歡教授認為在華僑農場這樣的政策性社區中,政府政策上的傾斜性優惠,使得“歸僑”意識被模式化、固定化[14]。如何消融和破除歸難僑固化的意識和思維,真正實現華僑農場的社區化成為研究者關注的焦點,華僑農場歸難僑研究進入第三層面,研究內容更加深入和豐富。
相關研究從社會學、心理學及人類學等學科角度出發,圍繞社會認同、國家認同及社會身份復雜性理論展開。劉朝暉運用社會記憶理論,剖析了社會記憶如何作用于歸難僑的認同建構,提出這一群體跨越多個國別、地域和文化環境,具有多重文化適應和調適過程,他們在此基礎上所形成的“認同是一種動態的主觀建構”[15]。孔結群著重研究了越南歸僑的難民身份、想象和認同,認為弱勢、特殊化的身份想象一旦得以實現,持此身份認同的成員將忽視主體的個人能動性、創造性,將命運、得失歸咎于被他們臆想和重構的歷史記憶,并會持續產生對政府傾斜性扶持政策的依賴,同時也會對現實利益的分配不滿。奈倉京子[16]的研究更加細致,以歸僑群體在文化適應過程中的能動作用為理論視角,用“多元社區”概念解讀農場的各群體,認為歸僑本身不是單一而是多元的,她關注和對比了印尼與越南兩個不同群體的狀態,體現和反映了歸僑群體的多樣性、動態性和不穩定性。
歸屬感與歷史記憶密切相關,不同年齡、不同群體的歸屬意識因其生活經歷的不同而相異,認同具有多種表現形式,如僑居地認同、公民身份認同、難民身份認同、同姓認同、工具性認同,導致歸僑的身份認同具有多重性。黎相宜[17]借鑒結構功能主義相關理論,建立“整合認同”分析性概念,認為越南歸難僑通過強調其國民身份,為其群體的利益表達提供合法性框架與依據。一方面,歸難僑通過不斷確認與表述其歸屬性國家認同,將自身地位與中國的高速發展聯系在一起,以此獲得自豪感和相對優越感,為其利益表達提供合法性框架。歸難僑在國家認同框架內重新強調其作為歸難僑與國際難民的身份歸屬與利益訴求,以彌補單一國民身份所無法滿足的情感與利益需求。歸難僑的多重身份認同并非此消彼長而是相互作用與支撐的。歸難僑群體試圖在其身份實踐中不斷整合多重身份認同,以試圖滿足群體的多元需求與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姜振逵、劉景嵐[18]認為群體之中的個體可同時具備多重社會身份,不同身份有時會出現重疊現象,個體對自己的多重內群體身份之間的關系進行主觀表征的方式就是社會身份復雜性。較低的社會身份復雜性是歸僑向國家公民社會身份轉化的主要阻礙。“印尼村”的歸難僑回國后的文化再適應并沒有回歸傳統的中華文化,而是強調他們旅居在外的文化記憶。胡修雷[19]認為在印尼村,歸難僑和周邊村民都屬同一族群,印尼村的歸難僑想獲取最大化的利益,就必須明確自己的群體屬性,標榜與周邊村民不一樣的特征,這種差異和排他性必須是別人難以模仿而自己又善于操作的行為,曾經熟悉的印尼飲食和舞蹈等具有鮮明的族群特色,因此“印尼村”這個外來標簽無疑能滿足他們的要求。此種族群特色會隨著時間的推移會逐漸淡化、消退,為了維持這種不同于周邊村民的存在感,需要不斷地提醒和強化,因此這種再適應需要一些外在力量的推動。生計變遷與經濟發展之間存在有密切的聯系,生計變遷的目的是為了促進經濟發展,而反過來經濟發展的模式也能夠作為一種外部推動力量使得生計方式發生變遷。陸賞銘、羅柳寧[20]研究后認為耿馬華僑農場的生計方式是歷史發展選擇的結果,其變遷過程是為了更好地適應不同時期的生存環境,生計方式的變遷對于當地的經濟發展具有促進作用,反過來當地的經濟發展模式推動了生計方式的轉型升級。李錦昊等[21]通過時空耦合視角為移民的身份協商和國家認同研究提供新的分析框架,將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歸國之前、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和二十一世紀初期以來三個時段對比后認為,隨著撤場設鎮和危房改造等僑務政策的實施,華僑農場對于歸難僑的空間意義逐漸消減,在新社區中其與本地居民的互動聯系得以加強。國家傾斜政策與社會支持對歸難僑家庭教育的介入促進了他們對“國家公民”的積極身份認同,進而提升了其對于祖國的國家認同,實現了族群文化歸屬認同與公民身份認同的統一。此時學者基本形成共識:國家對歸難僑在經濟層面傾斜的同時,更應注重消除歸難僑社會身份復雜性相關制度方面的設計,使歸難僑更具開放性和包容性,能更快接納和融入其他群體,實現社會身份的轉變。隨著形勢的變化,國家對華僑農場的治理邏輯從注重“經濟發展”轉變為“社會和諧”,華僑農場歸難僑經歷非自愿個體化到“逆個體化”過程。在社會化過程中,個別地區歸難僑運用“僑”的群體屬性,標榜獨特性,從而獲取最大化的利益。
華僑農場歸僑群體研究的三個層面互為依持,層層遞進,研究熱點從宏觀到中觀甚至微觀,由歷史回顧轉向關照現實,從政策評價到個體關懷,從歸難僑集體到群體間的對照,反映了研究內容的拓展和深入,成為華僑史研究重要組成部分。
七十余年的華僑農場及歸難僑群體研究形成了豐富的成果,但新問題呼喚相關研究的轉型。2016年前后,華僑農場大多實現“體制融入地方”,進入“后華僑農場時代”,相關文章將研究附以文化再適應、脫貧攻堅、生計轉型、鄉村振興等更宏大的歷史發展視野之下。盡管華僑農場進入“后華僑農場時代”,但它轉化而來的地方社區“僑”的特色將長期存在,在一定時期內依然具有較大的研究價值,梳理以往研究發現尚有以下兩方面研究空間。
一是歸難僑群體間的對照研究尚顯薄弱。歸難僑不僅與當地社會交往較少,具有不同僑居國背景的群體間呈現相對的獨立性,已有相關研究涉及歸僑群體間的差異,但并非其研究重點,對于原因及影響論述不深。以歸難僑群體間的差異為重點的研究對于厘清不同群體發展的歷史脈絡,對差異的表征、原由及對策進行探討,獲得的結論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
二是歸難僑群體代際研究尚未展開。現有研究以第一代歸難僑作為研究對象,忽略了出生、成長在歸僑社區,具有較強“僑”色彩的僑眷群體分化與裂變的因素及其影響,這方面的研究尚未開啟。以群體和代際為視角的歸難僑群體研究具有較強的現實意義。要通過實施鄉村振興戰略推動華僑農場發展,就要堅持群眾主體,激發內生動力,首先要處理好國家、社會幫扶和自身努力的關系,增強自我發展能力,開展歸難僑群體的代際研究對于準確“把脈”、制定對策具有現實意義和應用價值。
華僑農場作為歷史產物有其產生的必然性,為在短時間內安置大量海外歸難僑群體發揮了重要作用,歸難僑大多在海外僑居地出生、成長,語言、習俗與國內差異較大,想讓他們在短時間內融入國內社會環境是不切實際的。隨著時代發展,歸難僑通過接觸、學習、適應等幾個階段融入周圍社會生活是必然選擇,華僑農場實現地方政區管理也就順理成章,管理體制的轉變反映了政策層面的關注與引導。進入社區時代的歸僑及僑眷在積極融入社會,同時,他們具有的“僑”的特色成為自身獨特優勢。當前我國倡議建設“一帶一路”,促進各國合作共贏。在此背景下,借助我國與他國雙邊或多邊關系,開展文化交流是經濟合作的基礎,跨越文化和制度的溝通和對話是促進民心相通的有效手段,華僑農場(華僑社區)具有豐富的海外僑務資源,是“講好中國故事,傳播好中國聲音,展示真實、立體、全面的中國”的重要渠道,開展新形勢下華僑農場(華僑社區)研究依然具有重要學術價值和現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