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雨潛
(江蘇警官學院 教務處,南京 210031)
高校青年教師作為現代高校的新生力量,是高等教育事業發展的重要實踐者和推動者。高校青年教師的生存境況不僅關系其個人職業發展,更決定了他們能否成長為我國現代高等教育事業需要的人才從而為我國高等教育事業的發展和國家綜合實力的提升提供重要推動力。習近平總書記在主持二十屆中央政治局學習時強調,要支持青年科技人才挑大梁、擔重任,加強科研學風作風建設,引導科技人員摒棄浮夸、祛除浮躁,坐住坐穩“冷板凳”[1]。然而當前高校持續升級的評價標準和各種時間節點的步步緊逼卻使心浮氣躁之態和急功近利之風盛行。激烈的競爭環境、攀升的生活成本、盛行的量化績效考核方式等,使高校青年教師陷入相互競爭、加速追逐、與時間賽跑的焦慮狀態。出世與入世的糾結、理想與現實的差距、自由思想與體制規范的對立復雜交錯,高校青年教師很難再守著“一張安靜的書桌”平心靜氣地“十年磨一劍”,“閑逸的好奇”成為一種浪漫主義奢望[2],越來越多高校青年教師身處巨大的時間壓力和長期的時間焦慮狀態中,“青焦”也逐漸成為高校青年教師的最新代名詞。
時間焦慮感是一種復雜的心理情緒反應,其中交織著對時間流逝的緊張、憂慮、擔心、焦急和恐懼,當這種焦慮成為高校青年教師群體的普遍癥狀時就超越了普通心理學范疇,成為帶有時代性和結構性特征的群體癥候。當前研究集中在高校青年教師時間焦慮現狀與外部影響因素的調查分析,對高校青年教師時間焦慮感的生成機制關注較少,未能完整呈現高校青年教師時間焦慮感的生成過程和各影響因素間的相互關系。因此,本研究嘗試基于社會時間類型學理論視角探究在當前學術情境下高校青年教師時間焦慮感的生成機制,挖掘其中的理論意涵,從而助力教育管理者診斷和優化高校青年教師的時間管理機制。
時間建構了我們對社會的理解、行動、制度、組織以及我們對過去的記憶、對現在的認識和對未來的想象[3]。時間也成為教育社會學理論化、方法論反思和實證工作的焦點。關于高校青年教師時間焦慮感的研究近年來成為學界熱點,國內學者從現象學視角探求高校青年教師的實然生存狀態,調查高校青年教師的實際工作時長、時間分配情況;或從教師發展視角研究高校激勵治理與教師工作投入之間的關系[4];也有學者從心理學視角探討高校青年教師的時間壓力、焦慮、抑郁等心理困境及影響因素等。國外學者對“時間焦慮”相關問題的研究也很豐富,齊格蒙特·鮑曼在分析全球化浪潮下的西方社會結構特征時就提出“液態現代性”概念,認為現代社會的時空關系變得流動和不穩定,這種時空關系造就了現代人對時間的極度渴求,從而使“匆忙”成為現代人的生活常態[5];曼紐爾·卡斯特在論證網絡社會的發展與崛起時提出“無時間的時間”概念,認為在網絡社會中混合了各種時態——加速的資本交易、彈性的工作時間、模糊化的生命周期、虛擬的時間文化等,導致網絡社會時間秩序呈現系統性的混亂、隨機和不穩定性特征[6]。首次單獨將“加速”作為研究對象進行系統分析的是德國學者哈爾特姆特·羅薩,他構建出一個“社會加速模型”,將社會加速分為“技術加速”“社會變遷加速”和“生活節奏加速”三個層面[7]。這些對“加速”問題的討論涉及工作環境、消費社會、大眾傳媒、休閑娛樂、家庭生活、學校教育等社會生活多重維度,研究者基于對社會時間結構變遷的經驗認識和理性批判,指出現代社會“幾乎一切事物都在加速”,對速度的崇拜導致現代人普遍陷入焦慮不安的負面情緒和“時間匱乏”的挫折與壓力中[8]。羅薩提出的“社會加速批判理論”將時間視為一種社會總體現象,認為加速幾乎無差別地對社會結構、進程、體制、人際關系、個體經驗和個人認知等產生負面影響。而現代人的時間癥候是在特定時代背景和與其他社會變量的關系中產生的,社會時間有其不同層面與結構,“社會時間類型學”為解釋現代人的時間癥候提供了彌補這一缺陷的理論框架。
將社會時間進行類型學分析是為了建立一個能夠反映整體社會時間現象的動態性參考框架。與自然科學的概括法和社會科學的系統化分析法不同,社會時間類型學的建立以對社會整體及其意義的理解為前提,以更加清楚描繪社會時間類型的結構性特征,表明了模式、符號和意義的結合是怎樣與整體社會現象的特殊性關聯在一起的[9]。該理論認為社會結構的每一層面都有各自的時間結構化特征:在個體層面是“自我時間”;在群體層面是適應于非正式互動的“互動時間”和適應于官僚機構或其他正式組織的“制度時間”;在社會文化層面是“文化時間”。四種時間層面相互“嵌入”,形成“分層”,在尋求結構性“同步”的過程中相互牽制,決定了身處時間結構中的人們的時間感受。這一理論構想豐富了時間社會學的理論內涵,是一套“標準的、有目的的、有計劃的選擇、抽象和組合”[10]。作者不僅建構了該理論命題,對相關概念有了明確界定和要素劃分,并且給出從經驗上進行檢驗的策略和建議,對未來學者進行調查研究、訪談、內容分析、參與性觀察或其他標準的社會學方法論解釋都具有重要參考意義。
但正如作者所說“這只是一個起步”,對于該理論命題和假設的有效性和可靠性還有待檢驗[11]。由于社會環境和時代條件在不斷變化,時間被賦予了多重性和動態性特征,對時間的研究也需要新的工具、新的視角和對理論新的檢視與應用,因此本研究立足中國高校青年教師群體的特殊時間體驗,基于社會時間類型學理論,通過對高校青年教師不同維度時間特征的分析,挖掘高校青年教師時間焦慮感的生成機制,揭示高校學術職業中時間的規訓力量。這是一次對概念層面理論判斷的實踐檢驗,也是一次為時間社會學賦予全新理論內涵的本土化理論建構的嘗試;同時為現代高校提升時間管理的科學有效性提供理論關照,從而增強高校的育才和留才能力。
高校作為創造知識和提供閱讀、反思、批判性對話空間的學術組織,有其獨特的組織時間節奏,但隨著新公共管理運動、學術資本主義、質量問責與績效評價排名體系等內外部環境的交互影響,一直以穩定的自組織系統面世的高校學術生態正面臨崩解的風險。現代社會將知識以及創新、學習和“技能”等衍生活動視為社會發展、經濟繁榮和人類進步的重要載體,高校作為生產和傳授知識的重要場所自然地肩負起社會對其寄予的厚望。現代高校之知識創新與社會服務的使命也決定了其生產的是具有一定排他性的準公共產品,由此決定了現代高校必然是效率優先的強競爭性組織,這種競爭性無論在一國之高校間還是在國家與國家之高校間均表現得十分突出。急迫的社會期待和超越他者的欲望或害怕被超越的危機,使高等教育領域彌漫著一種“競速”文化。這種“競速”文化在現代社會隱含的“加速”話語引導下,在高校青年教師不斷加速的學術職業生活步調中,在現代信息技術提供的加速支持下,正不斷解構傳統高校學術職業的時間秩序。高校學術職業時間秩序的改變不僅撼動了傳統的學術生態,也對剛剛入職即將成長于斯、工作于斯的高校青年教師的學術職業生活產生重要影響。
1.社會話語的加速導向。高校青年教師在被界定為能夠獨立生活工作的社會意義上的“工作人”之前,不論在精神還是身體上是早已成熟的“學生”,從“學生”到“工作人”的切換在瞬間完成,社會沒有耐心為青年教師留下緩沖地帶。據《中國科技人才發展報告(2018)》顯示,我國科技人才隊伍年齡結構正日趨年輕化,2016 年國家科技“三大獎”最年輕的完成人年齡均已降至39歲以下,越來越多的青年人才在科技創新的第一線“冒尖”[12]。“三十而立”“成功趁早”等傳統時間觀還未停止發揮其根深蒂固的影響,“人才年輕化”的價值取向又在公眾媒體和社會輿論的支持下開始發揮新的作用。“通過話語,現象才能被框定為經驗,也只有通過話語,個體經驗才能被傳達并轉化為主體間的意義形式”[13],于是蘊含著加速意識的話語再一次將“競速”文化形態投射向高校青年教師群體,使他們產生“時不我待”的焦慮感。
高校管理中越來越頻繁使用的隱含“加速”意味的修辭也塑造出一種緊張氣氛,通過敦促高校的發展速度與時代發展節奏同步的方式,強調與其管理和組織目標相關的時間優先權,駕馭和重塑著高校內部的時間秩序,使“加速”成為現代高校的一種組織和管理原則,將高效率和高收益作為高校治理和學術行為的重要標準,使高校逐漸被引導至外部主體的需求中,受制于自主的控制和監督機器,陷入衡量知識生產的指標迷信中。同時,高校管理者也主動采納了追求“速度”的意識形態,將高校和學科排名等作為管理的最終標準,從而進一步強化了這種“競速”文化的影響。
2.學術職業的加速體驗。作為社會文明發展的產物,現代高校和以高校為依托建立的現代高等教育體系已經深深融入人們社會生活的幾乎所有領域。傳統制度框架下的高校主要被視為一種公益性組織,在社會發展中的文化價值屬性要高于其經濟價值和產業屬性。而在信息技術主導的深度全球化時代,新理念、新技術與商業、市場、經濟構成日益緊密的聯系,在嚴苛的全球性競爭環境下,高校必須思考如何滿足創新驅動發展的需要,促進知識向實際應用的快速轉化,從而更加高效地通過知識創造價值,精神與文化層面的象征性地位逐漸讓位于對切實的綜合實力和成果轉化效率的考量[14]。劇烈的競爭壓力將教育焦慮延伸至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高校層面“唯恐落后”的時間焦慮感被傳導為高校青年教師“唯恐落后”的個體時間焦慮體驗,將“競速”文化的影響力延伸至高校青年教師的教職生活世界。與社會加速和現代高校精神文化象征地位日趨消解相伴而生的各種“時間癥候”成為高校青年教師的普遍困擾,高校青年教師的學術職業產生與“老鼠跑圈”類似的持續的“時間不夠用”和永無止境的忙碌與加速體驗。
瑪吉·伯格和芭芭拉·西伯在“慢教授宣言”中提出“要將‘慢原則’引入職業生活”[15],他們認為當前最需要的并不是一份診斷問題的研究,而是做出“自助自救”的行動來改變現狀,將“減速”的全部責任放在了個體行動者身上。然而正如多雷所說,人們對時間的體驗是極不平等的[16],初入職場的高校青年教師在經驗、資源、話語權都相對缺乏的情況下,與資深學者和享有終身教職的教授們相比所擁有的時間自主權十分有限,他們甚至還沒弄明白自己是如何踏入加速的漩渦,想自救談何容易。
3.技術革新的加速支持。隨著產業數字化和數字產業化的快速發展,人工智能、云計算、大數據等前沿技術與現代高等教育領域高度結合,Chat GPT 作為一次人工智能技術面向大眾的集中爆發式亮相,其運用和發展將可能催生高等教育領域多重方向的變革,使高等教育發展的速度大幅加快。與之相似的持續更新的現代信息技術正在使高校教師的學術職業生活變得更方便快捷和高效,新技術發明和使用的最初目的也正是為了能夠減少人們的工作量和縮短工作時間。然而正如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中向人們所揭露的,盡管科技革新能夠為各行各業提供更加便利的條件,但將科技革新的進程塑造成以加速為目標的根本原因,是時間資源的短缺[17]。也就是說,時間越是短缺和不受控,對科技革新速度的需求就越大,人們的工作和生活節奏就會更快,如此反復便造成了持續不斷的社會加速循環[18]。
技術革新帶來的信息技術迅猛發展和信息化程度不斷提高,使得信息的生產與內容日益多元、多樣與多變,信息的傳播與接受也日益迅速、方便與自由,高校青年教師對物質和信息資料的占有欲望也在不斷提升,可實際使用和消化的能力卻十分有限。與其他職業不同,高校是一個對信息資源前沿性和時效性要求很高的學術組織,這就要求高校青年教師在面對繁復龐雜的信息資源時能夠具有很強的主動性(以免游離在信息世界之外)、堅定的自主性(以免迷惘于信息海洋之中)、旺盛的創造性(以免成為單純的信息消費者)以及鮮明的獨特性(以免成為平庸的信息生產者)[19]。若不能成功應對這一挑戰,就很難在不斷加速迭代的信息時代中生存下去,并且技術進步的速度越快,隨之而來的加速和混亂越使高校青年教師難以承擔,由此,信息技術的加速革新不僅沒有減輕工作量,反而帶來了工作量的增加和工作時間的延長,從而產生時間感受的異化。
為提升高校競爭力,管理者通常采用能夠最大程度提升效率的管理模式,而新管理主義理念在私有盈利部門中的成功運用為高校管理者提供了思路。不同于以威爾遜、古德諾的政治與行政二分法和以韋伯的科層制理論為基礎的官僚制行政管理模式,新管理主義主張在公共管理中引入競爭機制,用目標管理、績效評估、成本核算等企業化管理模式實現對組織目標的追求[20]。市場力量作為教育發展理性化和反映經濟價值的原動力,使現代高校能夠配合市場需要迅速做出調整,并通過競爭來提高效率和質量。
集體勞動時間控制式的時間管理模式不適用于高校青年教師群體,但將速度和效率作為估算勞動力價值高低的依據并未改變。高校青年教師在各種考核要求的時間節點中產生強烈的倒計時壓力,生活與工作邊界模糊增加了影子工作時間,時間碎片化引發注意力障礙也延長了無效工作時間。高校青年教師往往因未能高效產出足夠的學術成果而產生挫敗感,于是在看似無標準的時間制度中通過反思性自我時間安排,自下而上結成一張自控制時間管理網絡。由于并非肉眼可見的正式規章制度,時間的控制很難被發現也因此難以抵抗和違背,時間規范以一種似乎是“既定”事實和無法爭辯的自然法則由個體“自愿”決定是否遵循,能否以最快的速度高效完成既定目標成為判斷高校青年教師學術職業成功與否的顯著標準。高校管理部門的職責本應是為高校教師的教學與科研工作提供支持和便利,但新管理主義的時間要求與高校學術職業內在時間需求的沖突卻成為高校青年教師時間焦慮感的重要來源。
1.時間節點中的倒計時壓力。制度促進了對合法價值的肯定、維護、改變以及對人類存在的闡釋,它為有意義的個人和集體行動做出儀式符號上的確認[21],因此任何制度的制定都包含了價值取舍,制度本身也并非中立的工具,而是承載了文化、使命和價值認同。高校管理者在高校內外部環境制造的壓力差下,將宏大的目標細化分解并劃定出具體的完成期限,為確保個體與組織、市場、社會整體行動目標的同步性,將一個個任務完成時間節點以制度規定的形式層層下達,并通過設置目標責任主體、進行績效考核等方式糾正偏離目標的行為。近年來隨著教師職稱晉升制度改革力度不斷加大,科研成果量化評價的占比也越來越高,許多高校特別是研究型高校在新教師評聘中引入“非升即走”或類似制度對教師進行績效考核,這種時間上的緊迫感成為影響高校青年教師產生時間焦慮感的直接因素。不僅如此,高校對教師的教學、科研、服務等幾乎每一項工作都設定了相應的時間節點或最終截止日期要求,新教師入職后有年度聘期時間節點要求,科研有課題申報、中期考核和結題的時間節點,教學也有教學周、學期和學年的時間節點,各種考核要求中的時間節點使高校青年教師時刻處在一種強烈的倒計時壓力中。
2.目標取向下的時間規訓。直接控制型的時間管理形態和自上而下的時間控制手段逐漸轉變為依靠高校及其成員反思性地自我安排、自我約束,自下而上地進行時間管理。宏觀調控和市場競爭機制的雙重力量使高校形成了以適應社會經濟發展為主要目標,以自我約束和自主管理為內在邏輯,以“倒計時”式目標分解為手段的彈性時間管理模式。而高校組織又以同樣的方式將時間管理責任滲透至高校青年教師身上,外部的時間要求逐漸內化為高校青年教師的日常時間觀念,無規律的、隱藏的、不易被察覺的、“目標取向”的隱性時間制度覆蓋了“時鐘取向”的顯性時間制度,隱性的時間控制力量取代了從外部施加的、硬性的、與工作日和勞動量直接掛鉤的顯性時間控制力量。由于并非肉眼可見的正式規章或制度,這樣的控制總是很難被承認也因此難以抵制、反抗或違背。高校青年教師作為時間管理的第一責任人必須對自己的生活和工作時間進行分配、壓縮和對各項事務的優先性做出合理安排,如未能在規定時間內完成目標任務、產出足夠成果,則被視為能力低下或自控力差,于是自下而上的“反思性”自我時間規訓成為高校青年教師學術職業時間秩序的重要構成。
文化時間中的加速導向將時間緊迫感滲透進現代高校組織內部,高校組織又以“效率至上”的時間管理理念將加速要求傳遞至高校青年教師群體,通過增加高校青年教師群體的時間緊迫感來保證高校組織與社會時間的結構性同步。于是越來越小的時間單位被賦予了更多意義,被感覺到的“時間稀缺性”不斷增加。社會學意義上的“時間同步”使組織成員在互動中產生能夠為全體成員所共享的時間觀念和時間秩序,這不僅是實現有效社會互動的外在條件,也是維持行動者本體性安全的內在需求。然而普遍存在的競爭邏輯使高校青年教師被以工具主義的態度進行審視和評價,在同步偏好的驅使下難以擺脫對他人的持續關注和暗中比較,由此催生了高校青年教師的群體性孤獨。
1.競爭邏輯下的信任危機。高校青年教師在與他人的互動中獲得對自身行動、計劃和時間安排的合理性解釋,通過與所處的有結構的外部環境保持同步的方式與群體成員共享同樣的時間觀念、遵守同樣的時間秩序,并在這一過程中獲得安全感。然而在高校青年教師的群體互動中存在一個悖論,即若想在組織中始終保持相對優勢,就必須擁有對組織而言不可或缺或無法替代的獨有價值,而“分享”必然會削弱這種價值。在普遍的競爭環境中,知識和生產知識的時間都被明碼標價,高校青年教師成功與否幾乎與能否“率先發表”畫上等號。能否在互動過程中獲得預期收益成為在不考慮外部強加的制度性因素外能夠刺激互動行動發生的先決條件。盡管社交媒體的技術革新和運用普及為互動行為的發生提供了便捷條件,但也正是由于網絡溝通降低了互動成本,曾經被認為是構建共同體所不可缺的學術儀式,如今也在現代科技的加持下逐漸衰落,造成高校青年教師間的互動行為以一種信息資源互換的方式呈現出“短、平、快”特征。競爭邏輯加劇了高校青年教師之間從屬同一情感共同體的安全感與歸屬感缺失,“推心置腹”與“開誠布公”成為無用的品質,“赤誠相待”和“無私分享”會為自己招攬風險,最終造成高校青年教師間情感的疏離并由此產生信任危機。
2.同步偏好中的群體性孤獨。個體對于“我是誰”的意識是通過與他人、周圍的物體和我們的行為與體驗的關系等建立起來的,高校青年教師通過對自身行動的反思性監控實現與各層面時間結構化同步的要求,促成各層面時間結構的耦合,并在這一過程中明確對自我身份和行動的理解與定位。存在于各個環節的競爭與排位使高校青年教師不得不主動關注他人的工作進展,出于好奇的天性和交往的需要也使高校青年教師很難不去關注與自己存在重要關聯的同伴或潛在競爭對象的行動。出于對掉隊的恐懼、同步偏好的驅使,以及自我保護的本能,高校青年教師間通常不會向對方敞現所有,而是自覺或不自覺地留存一些“個人秘密”[22],在群體互動過程中呈現更多“表演性”因素。不信任感進一步加劇了高校青年教師之間的競爭意識,使其對共同體的歸屬感和個體行動的安全感隨之降低,理想型的共同體成為孤立個體的機械集合,隨之喪失的是共同情感的培養與塑造,最終造成高校青年教師的“群體性孤獨”,并且越是在群體中,越感到孤獨。
個體的生命價值是隨著對生活的感知力、想象力和創造力等要素的豐富而不斷增長的,這不僅依賴于個體生命的時間長度,更取決于個體在其生命時間子集中的自我實現程度。身處高校組織內部的青年教師在順應現實世界的同時也對不斷變化的現實世界做出判斷、回應、行動和改變,生產、創造著旨在能夠更好為社會服務的新知識、新理念與新產品,時間作為自我實現的重要資本和基本前提,在調查、實驗、研究、分析、創造的過程中占據重要地位。然而在高校彈性化工作時間制下青年教師的自我時間被工作內容擠壓、切分和侵占,使高校青年教師看似時間富余實則可自由支配的自我時間十分貧乏。
1.落空的“時間期望”。高校學術職業的特殊性決定了高校青年教師對自我時間的期望并不簡單等同于為其提供閑暇時間,而是要滿足他們對完整的、不受外部力量控制和截止日期限制的“思想性時間”的需求。知識創新和技術突破很難嚴格依照市場需要和外部規范的時間要求開展,思想性時間提供了一個開放的行動可能性時間矩陣,為高校青年教師賦予了在不受外力制約的情況下對目標設定、實現方式和完成過程作出自主選擇的權利。思想性時間的滿足是高校青年教師個體生命價值得以實現的重要保證,能夠避免高校青年教師因盲目追求速度和效率而去追逐熱點和時髦概念,生產無價值的“新瓶裝舊酒”式“水文”,致使學術研究脫離探索未知、解決真問題的宗旨,創造無實質內涵和思想貢獻的“學術快餐”。
2.困頓的“時間富人”。工作時間彈性制的高校青年教師看似擁有十分富余的個人可支配時間,但其實所有的時間都被暗中標上了“價碼”,高校青年教師一旦意識到自己在單位時間內可以并應該創造更高價值時,便會因擔心當下花費時間所做的事無法達到目標價值而產生焦慮,于是將原本用于個人生活的可自由支配時間大量轉移至工作目標的完成上。然而高校學術工作的特殊性即在于其完成與否并不完全取決于付出時間的多少,高校青年教師主動延長的工作時間很可能無法得到相應的價值回報。此外,不同利益主體的任務要求將高校青年教師的工作時間碎片化,彈性工作時間制將工作內容帶入并分散至全部的日常生活世界而無形中增加了更多“影子工作時間”。于是,看似能夠自主安排時間的高校青年教師實際上還是在沿著外部需求所鋪設的時間軌道前行,對自我時間的失控造成了時間上的心理貧窮感,使高校青年教師成為看似時間富余自由實則辛勞困頓的“時間富人”。
本研究基于社會時間類型學理論視角探究在當前學術情境下高校青年教師時間焦慮感的生成機制,發現在文化時間層面,高等教育領域彌漫的“競速”文化在現代社會隱含的“加速”話語引導和現代信息技術提供的加速支持下正不斷解構傳統高校學術職業的時間秩序,使高校青年教師產生永無止境的忙碌與加速的學術職業體驗;在制度時間層面,各種考核要求中的時間節點造成強烈的“倒計時壓力”,生活與工作邊界模糊增加了“隱性工作時間”,時間碎片化引發注意力障礙并延長了“無效工作時間”,無形的時間控制通過“反思性”自我管理的方式實現對高校青年教師的時間規訓;互動時間層面,競爭邏輯使高校青年教師間產生信任危機,但在同步偏好的驅使下難以擺脫對他人的持續關注和暗中比較,由此催生了高校青年教師的群體性孤獨;自我時間層面,無法得到滿足的時間期望與較低的時間效能感使高校青年教師看似時間富余實則可自由支配的自我時間十分貧乏。
由此,高校學術職業的四個時間層面環環嵌扣——自我時間受互動時間同步偏好的驅動,在制度時間有形與無形的規約下,通過文化時間的加速導向,形成了意義完整的一體。受全球競爭、市場環境等因素的影響,現代高校在時間管理中的理性化程度日益加深,使得文化時間、制度時間、互動時間和自我時間在結構上的相互嵌入變得愈加嚴格。這對高校青年教師個體行動與組織時間表的同步性提出了更高要求,而這些要求通常只能通過從某一其他形式的社會時間那里搶奪時間來得以滿足。時間的結構化要求與行動者期望在“產生沖突”與“達成一致”間不斷碰撞摩擦,通過行動者對自己的“反思性監控”達成與時間結構的兼容與共存,加速文化帶來的受時間鞭笞、被時間規訓和隨之而來的時間失控感、時間饑荒感充斥于高校青年教師的工作和日常生活。
優勝劣汰的競爭邏輯、唯恐掉隊的同步偏好、效率至上的時間標尺,共同塑造了一種內容同質、標準單一的學術職業時間觀。這種時間觀受到高校組織的普遍認可與期待并被視為堅不可摧的時間信仰,既對高校青年教師造成外在壓力,也在不同程度上被其內化為自身行動的力量。不斷加速的時間之網將高校青年教師緊緊裹挾,層層嵌套的時間結構化要求抹殺了“當下”的意義,幾乎所有行動都指向為“未來”做準備,使時間成為最稀缺的資源,任何無助于目標實現的非生產性時間消耗都被視為對時間資源的巨大浪費。競速邏輯不僅造成了高校青年教師之間“唯恐落后”的相處模式,也造成了任何事都以“量”為基準不斷期望更大的提升,高校青年教師不斷追求更短時間內更多的發文量、更快速度獲得更高的學術地位。當大家發覺無論如何也無法追上基準數的增長速度時,其實早已陷入了加速的怪圈當中。確切地說,陷入加速怪圈的每個人都是受害者,同時也都是始作俑者。時間的結構化要求在高校青年教師的“反思性監控”下進一步固化了學術職業的加速循環圈,并在這一循環往復的過程中催使了高校“青焦”群體的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