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萍
(西安交通大學 人文社會科學學院,西安 710049)
黨晴梵(1885—1966年),名沄,字晴梵,陜西合陽靈泉村人,博學多能,善文工詩,理論與實踐兼善,在史學、關學研究領域都有所革新,在書學研究方面更被鐘明善譽為“我省繼明代趙崡論書的第一人,是近代中國文化史上難得的大書論家”[1]。
黨晴梵金石書法研究成就的取得,既與現代學術方法發展與視野的擴展相關,又與其學貫中西新舊的學問修養與理想追求密不可分。黨晴梵幼時于私塾、書院求學,舉秀才后入中國公學就讀。于右任曾致函黨晴梵:“望弟對舊文學萬勿輕易棄卻,吾鄉有此資格者不數人也。”黨晴梵所擅長的舊學不但包括舊文學,而且包括小學、經史之學、金石學,以及書法;所善新學,既有對西學,如世界著名的哲學家、思想家、科學家、文學家拜倫、莎士比亞、達爾文、培根、盧梭、馬克思、托爾斯泰等著作的研習,也有對甲骨新學,及王國維唯物辯證法及郭沫若所借鑒的殷格爾圖案方法的吸納。黨晴梵非常關注國內外最新學術動態,1936年出版的《華云雜記》中多有記述新近出版的學術著作,如郭沫若的《卜辭中之古代社會》(1930),朱芳圃的《甲骨學商史篇》(1935),日本林泰輔的《龜甲獸骨文字》(1918年出版,北平富晉書社有影印本),日本德富蘆花的《不如歸》(1933年才有中譯本)等。正是這種學貫中西新舊的修養,使他既能敏銳地捕捉到金石文字、書法史、書法理論等研究領域的新思潮,又能立足研究對象本身的傳統,多有自己獨到的發現與見解,形成綜合新舊,研究方法多元、實證,研究內容寬博、開闊,研究思想敏銳、深邃的特點。
近代中國社會劇烈變革,中西文明相互碰撞,學術研究開始現代轉型。“對于研究方法的表彰和提倡,是彼時作為顯學的‘泰西學術’區別于中國傳統書學的一個鮮明標志。”[2]117民國金石學研究在重考據、文獻的傳統基礎上以考古實物新材料的發現而取得重大進展,民國書法史研究開始探尋科學研究范式。黨晴梵有明確的方法意識,曾借全謝山的名言申明自己對綜合研究方法的推崇:“全謝山曰‘世有大儒,決不別立宗旨,譬之大醫國手,無科不精,無方不備,無藥不用,豈有執一海上方,而沾沾語人曰,除此更無科、無方、無藥也。近之談宗旨者,皆海上方也。’所謂今日之‘學術綜合’,亦即此意。”[3]8他認為魯迅的偉大成就在于“注重在新的方法分析、整理”,又“能利用舊史學的根底”[4]105。在近現代學術轉型的社會背景下,黨晴梵的金石書學研究方法并未偏執于某一種,而是兼容新舊、并包中西。
黨晴梵對于王國維的研究方法大為稱贊,稱其“用世界上最精確的治學方法——唯物辯證法整理國故,為中國史學開辟了新途徑。使世界學者對中國古史,得以認識本來面目”[4]104。在《陜西文化的過去和未來》的附識中,黨晴梵特別強調文中所列舉事實,或來自古籍文獻,或據碑傳墓志,或為親見,或為故老傳聞,不敢作鑿空之論[5]。并于王國維的“二重證據法”之外,增加了“傳聞”一途。
黨晴梵對金石著作及書法的研究,多基筑于對實物及拓本的考察。其實物及拓本的獲得,既有自購,亦多得友人之力。《十六金符齋印存》是黨晴梵于長安市上購得;吳大澂手拓周龍節、新莽虎符、隋虎符墨本于長安肆中購得;茍氏蘭亭長治本拓本于長安肆上得之;李苞題銘得自沈樹鏞舊藏拓本;褚千峰《金石圖》,為友人范慶成購獲于西安書坊;《黨尚書摩崖》拓本是家松巖貽贈;《廣武將軍碑》(1918)拓本為靖國軍第五路軍司令高峰五所贈;《漢博碑》是友人孫桓卿以四百金購得;《馮恭定公畫像》是西安書院門毓文齋碑帖鋪焦氏珍藏。翰墨堂段氏藏品為黨晴梵的研究助力最多,他于《隋董美人墓志》一文中稱其“民國十五年長安陷于重圍,假段氏碑帖多種,慰藉牢愁”,《合陽碑版目錄》中所整理的《雷詢墓志》也為翰墨堂段氏收藏。
黨晴梵的金石研究,當有實際考察的支撐。明清以來,訪碑活動興盛。黨晴梵所研究的《隋開皇四年觀音造像》,陳列于合陽縣教育局所屬之民眾圖書館;《合陽碑版目錄》中所收錄的23方碑石,散落于合陽文廟、高池村、縣城南門外、縣北門太山廟、縣庫、光濟寺等地。這些碑石文物較少見于文獻記載,黨晴梵的整理,當多為實地考察所得。黨晴梵的金石書法研究,也有對新出土碑石文物的關注。其《論書》中所評價的《泉男生墓志》為1921年出土,《景教碑》為1923年新出土,《三體石經》殘石六方為近人復得,《姚伯多造像記》為1912年出土,《廣武將軍碑》為1918年復出,《朝侯小子殘石》為民國初年出土。
這些金石實物及拓本為黨晴梵的金石書法研究提供了大量資料,正如黨晴梵《論書·序》所言,其所評論研究皆“第就所弁藏者”,故其研究具有自清代金石學而來的嚴謹實證特點,而“墨拓真跡,時摩挲之”,則使得其研究因長久的感悟思考而多真知灼見,并時現獨特見解。
黨晴梵的金石書法研究,除繼承清代金石學研究的傳統外,還時有通過訪問父老鄉人而獲得更多材料。對于褚千峰的生平,他通過訪問鄉人進行補充。對于盂鼎的流傳,他通過聞諸父老,糾正補充文獻記載。關于寶蘭山房的金石佚史,也是得諸故老傳聞。對于褚遂良的《蘭亭》,則通過友人范清塵記憶,記述大致形制。顧燮光《夢碧簃石言》廣搜佚聞的記述方法被稱為“《語石》之外,又樹一幟”,黨晴梵通過訪問父老鄉人的記述方法,則更別開生面,類似于近現代口述史的研究方法。
對于金石文字的研究,黨晴梵更注意到外來新方法的重要價值。《由古文字中所見到之醫術》一文認為,郭沫若采取“穆爾剛的圖案,殷格爾的方法,和羅叔蘊、王靜安整理的材料——甲骨文文字,探索出古代社會的一個輪廓”,“開辟了歷史科學的正當法門。”[4]94《獸骨龜甲文字》一書認為郭沫若通過結合羅、王材料與殷格爾圖案進行古代社會研究的方法為揭示古代社會真實情況的得力方法,是中西合璧的新嘗試。黨晴梵在極力推崇這一研究方法的同時,也將之自覺地應用到自己的金石文字研究之中。其《由古文字中所見到之醫術》《釋“砭”》《古代之巫》《先秦思想史略論》等,皆是借鑒郭沫若及乾嘉先輩研究方法所取得的成果。
胡適所倡導的“整理國故”思潮,提倡以科學方法從事“國故學”。國立北京大學研究所的《整理國學計劃書》指出:“整理學術者,將古人學說以科學方法為之分析,使有明白之疆界,純一之系統,而后各見古人之面目,無混沌紊亂之弊。”[2]95黨晴梵對金石文字的研究,推崇王國維、郭沫若的科學研究方法,以認識歷史本來面目為目的。
《華云雜記》對金石學家及收藏家郭宗昌、褚千峰、宋瑞卿、程一敬、王蔗村、趙乾生、傅(詩)雅三的生平、收藏、著述等的記述,對《廣武將軍碑》《龍節虎符》、勾勒上石唐《虞恭公溫彥博碑》、長治本茍氏《蘭亭》、《毛公鼎》、靈山出土銅器及23方合陽碑石等的整理記述,不但對金石史、書法史的研究有所補充,而且對收藏辨偽很有價值。如于右任1920年著有《廣武將軍復出土歌》,故后世多將《廣武將軍碑》復出的時間定為1920年,但黨晴梵收藏有1918年拓本,且了解帖賈謝秀峰發現《廣武將軍碑》的佚事,故其對《廣武將軍碑》重新發現經過及時間的記述,可以補充糾正與之相關的記述。對《毛公鼎》金陵刊復本與原本的不同之處的記載,對于辨別原本與復本也很有幫助。
《華云雜記》在對金石文物進行記述的同時,間有考訂。有對文字本身的考訂,如對吳氏《愙齋集古錄》所載《愙敦》釋文,黨晴梵通過《龜甲獸骨文字》《殷墟文字類編》《殷墟文字前編》《鐵云藏龜》等的層層對比進行考辨。更多是通過文字字形及技術等綜合因素,對金石的真偽及時代進行考辨。《愙敦》與《愙鼎》同文,黨晴梵以兩拓本比較,通過文字點畫悉同但敦文線條壯而無力的差異,懷疑敦為贗品,但出于謹慎,又說“未見器,故不敢下判語也”。對于清代著錄中對《毛公鼎》有謂周成王之誥,有謂周懿王時物的不同觀點,黨晴梵根據制度、鼎足,判斷其為周中葉以后之物。對于所收藏的《周龍節》,根據文字形體判斷為戰國時物。《石鼓》考據學者有謂周文王時物,有謂周成王時物,有謂秦物。黨晴梵根據文字為過渡、技術工具為鐵刀的特征,判斷石鼓應產生于春秋戰國以后,距秦始皇頒布篆書不遠的時期;根據文字結構與秦系文字相類,且出于秦地,判斷其為秦先君之物。
受郭沫若、乾嘉學派的影響,黨晴梵還通過金石文字的綜合考察探討古代社會的真實面目。《周金文中之文化精神》一文根據文字記載的內容考察社會的政治、經濟、軍事、教育、歷法、宗教等精神文化。《由古文字中所見到之醫術》一文,通過器物考察,認為石器時期以石針治病,即“砭”“灸”;通過“疾”“醫”兩個字的考察,認為漁獵時代人們意識到的“醫”是蔽矢,而后才有引申的人身痛苦及其治療;通過“翳”“病”“藥”的考察,認為春秋戰國以后才有“酒劑”的療法,進化到用藥物的時代,糾正了《七略論》《六藝論》等書對古代醫術的臆想。《釋“砭”》一文認為古文中的“彈”即后世的“砭”,石器時代用石刺病,謂之“砭”或“彈”,到鐵發現以后,用鐵作針以治病,有了針砭,或砭彈,糾正了以為“砭”“彈”為二事的錯誤認識。《古代之巫》一文,通過對古籍文獻及文字的考察,以為古代“巫”即是所謂“工”,指人指工作。“巫祝”為本業,“巫馬”“巫醫”為兼職,秦漢以后,才為專門降神之人,糾正了以“巫”專為“以舞降神”的狹隘理解。《先秦思想史略論》更“以古文字和經史作為材料,進而探討先秦儒、墨、道德三家思想的淵源、產生、發展及其相互的斗爭”[3]4。
曹冷泉《陜西近代人物小志》在“史學”類“黨晴梵先生”下云:“近年專攻社會科學,并以原理著有《文字學》一書,以生產關系剖析文字發生之由,實為洨長夢想所不及,匯史學、文學于一編,誠不朽之著述也。近日更以科學之成果,鑄金石甲骨之材料,著為《中國古代社會意識大綱》,此先生史學之時期也。”[6]其《書黨先生所著“儒與巫”后》對黨晴梵通過金石文字研究古代社會的方法及成就,給予了充分的肯定。
“二十世紀中國書學理論進入當代學術體制的第一個步驟,是對書法‘藝術’地位的確認,而這種作為‘藝術’的書法觀念,是在從晚清到五四‘西學東漸’的大潮中誕生的。”[2]114在這一大潮中,黨晴梵對書法藝術的觀念有了自覺的思考。他在《有閑階級之寫字與寫字駕馭英雄》一文中明確提出“寫字能算是藝術嗎”的追問,并通過對六朝及唐朝書法的考察,認為書法之所以被稱為藝術,既是因為可以怡情消遣,也是因為有技巧的錘煉。《西京金石書畫學會緣起》一文對“藝術即生活”“生命之藝術”觀念給予肯定的同時,更指出中國人的生活,應以知識與道德為基礎,進而涵泳之于書畫藝術。祝帥認為民國時對“書法是否是藝術”的爭論,“始終沒能夠超越‘西學觀念’這一潛在的框架本身”,學科化的同時,“不免受到西方造型藝術觀念及其生態語境的選擇和剪裁”[2]117,書法中的“意義陳述”被屏蔽掉了。黨晴梵雖然也在這一大潮中探討這一問題,但并未以西方的藝術作為標準進行衡量,而是從中國書法歷史中去尋求答案,故而不同于時人對線條、色彩等形式的關注,而是把握到“怡情消遣”這一更切合書法本身的核心所在,以及“知識與道德”這一中國藝術所更為關注的文化價值和倫理價值。
救亡圖存是民國時期有識之士最為關切的問題。黨晴梵于上海求學期間就開始受到革命思想的影響,后又加入同盟會、國民黨,創辦日報《國民新聞》,參加陜西靖國軍,開展各種形式的革命活動,其詩詞多為國家安危、人民疾苦大鼓大呼,其文化藝術活動與觀念自然受到社會責任與擔當意識的影響。在《有閑階級之寫字與寫字駕馭英雄》一文中,黨晴梵雖然認為寫字是藝術,但主張只要寫不錯寫清楚就夠了,因為時間有限,在學術綜合的時代,對于生活迫切不已的學問很多。《龍節虎符》一文認為雖然考古掘地為今日一時風尚,但無補時艱。這一態度雖看似舊時文人“書為小道”的余緒,實則是因為新時代的迫切使命,與于右任倡導標準草書“廣草書于天下以利制作而轉國運”,節省時間用于國家建設的旨趣是相同的。
這種時代的使命感,使得黨晴梵對于書法的認識,不僅只有藝術的角度,還有文化的角度。黨晴梵曾于《西京金石書畫學會緣起》中指出:“夫藝術者,社會精神文化,所演之劇目也,即以社會之經濟與政治,為其背景。”[4]119文化不僅是一種歷史的遺存,也可以發揮救亡圖存的作用。《陜西文化的過去和未來》一文明確指出,“要根本救國,先要樹立全國文化基礎,要明了陜西文化。”
黨晴梵對文化的態度,一方面與“進化論”觀念一致,他于《明儒學案表補》中稱,“吾人在今天必須建筑現代新文化才能不被天演所淘汰,才能合于現代生活”,但與當時完全拋棄舊學的激進態度不同,他主張“要一面發揮固有的文化,一面合理地接受西方的文化,再造成一種新的中國文化”[5]。黨晴梵之所以堅持中國固有文化與西方現代文化的結合,并非因儒家的中庸之道使然,而是切實認識到文化發展的時代窘境,舊的文化雖然不合時勢瀕臨破產,但已經成為吾人的肌肉,新的文化雖為時勢所需,但浮于表面,有無“我”的流弊,存在文化侵略的危險。故而無論是文化的保守主義還是激進思想,都無法解決中國文化在新時代所遭遇的瓶頸。在中國固有文化與西方現代文化的結合發展中,中國固有文化就肩負起抵抗外來文化侵略,保存民族根基的重要作用。
書畫藝術作為中國固有文化之表現,其作用亦然,故而對金石書畫的研究與學習,其作用并不僅限于陜西一隅,而是可以發揚整個中華的文化,這正是黨晴梵與寇遐、張寒杉等人發起成立“西京金石書畫學會”的緣由。在《西京金石書畫學會緣起》一文中,黨晴梵不但指出了書畫的這一作用,而且闡明這一作用的深層原理,即是藝術以知識與道德、活潑向上內涵的熏陶而具有文化的作用。晚近以來外來物質文明的壓迫,致使國人精神多生異態,存在“亡國滅種”之危險,在“儒”“釋”之術已無法擔當挽回之重任時,藝術卻能通過激發國人意志,鼓舞國人精神,從而將國人引向光明高尚之域。由是,文化藝術的救亡圖存并不只是一個空洞的理想,而是有內在的理路與實踐操作性。于此可見黨晴梵對“西學東漸”思潮下民國社會發展狀況的體察不可謂不敏銳,其對國家民族發展的拳拳之心不可謂不濃烈,其對藝術之于文化社會作用的認識不可謂不深刻。這一認識在當今全球化發展的時代仍具有現實意義,對藝術美育的開展也有一定啟示。
王正基在1937年為《華云雜記》作序時曾感慨:“以先生之驚才逸氣,不能有所建樹,乃亦雕蟲自晦,寄情金石。”[4]3其言雖肯定了黨晴梵的才氣,但對他于金石書畫的拳拳之心并完全未明了,故而才有此惋惜之嘆。
二十世紀,中國史學在史學范式、史觀、對象、規范等方面出現新的轉換,民國書法史的研究也開始產生不同于傳統的轉變。王岑伯《書學史》(1919年)被認為是現代意義上獨立的書法史研究著作,祝嘉《書學史》(1947年)以完備的體例和詳實的史料,成為民國書法史研究的集大成。
黨晴梵的《論書》完成于1926年中秋西安圍城之時,雖以絕句的形式,也沒有明確時期劃分,缺乏現代書法史的研究范式,但論述按朝代展開,對從三代至清各個時代代表書家、書作及著述,進行了較系統的點評,是民國書法史研究中較早者,而且“就所弁藏”的“商周鼎彝,秦漢碑碣,古籀篆隸文字,以及晉魏唐宋明清正楷行草墨拓真跡,時摩挲之”,并以群眾史觀與疑古、求真的方法研究中國書法歷史。他從作品實際出發,既不迷信權威,也不完全否定權威,故而多有與前人或不同,或有所補充的識見,是民國書法史研究中立足作品而以思想見長的典范。毛昌杰為《論書》作跋稱贊其“舉四千年之文字,指陳正變,較量優劣,如數掌上螺紋”,“抉擇之精”[4]212,劉自櫝評價“《論書》是一部內容豐富,立論精當,用詩的形式寫出的書法史”,可謂的論。
黨晴梵立足作品,對眾多書家書作及時代特點的重新審視,多有不同于傳統的識見,而對非名家無名書法價值的新發現、對清代碑學理論的完善糾偏及新發展,更在研究史觀、研究對象方面有所突破。
一是對非名家無名書法價值的新發現。古代歷史主要是王侯將相的歷史,而在書法史上能留下書名的,除了書法的因素外,也少不了非書法的因素。如果只是信奉古人成說,就無法正確地看待無名之作,也必然會忽視他們的價值,從而無法反映真正的書法歷史。鐘明善曾說:“其實默默無聞或小名氣的書法家的作品,藝術價值之高往往遠勝一些名家之作。后世不以目鑒而以耳鑒的知識分子,眼睛只盯著幾個名家,這樣就使許多不知名的有很高水平的書家受到了不公正的歷史待遇,這就太不公平了。”[7]
黨晴梵《論書》就對一批歷史上籍籍無名的書家、書作給予了應有的認識與評價。對于初唐書法,阮元、梁巘、劉熙載等皆盛贊虞歐褚為初唐名家,康有為《廣藝舟雙輯》“碑唐”一節,更以歐、虞為衡量初唐書家的標準,認為唐人名手,誠未能出歐、虞外者。黨晴梵則說:“唐初佳書甚多,不獨虞歐褚薛也。”“當時執筆無庸手”,明確指出初唐書家不僅有四家,這才是更真實、生動的歷史。“莫論張增與裴休,圭峰不及段碑遒。蘭陵墓室特韶秀,又有佳書記馬周”的評價,不僅充分肯定不知書家何人的蘭陵公主碑的書法價值,而且認為沒有書名的張增所書比有書名的裴休所書更遒勁,更是不以書名作為衡量標準,而是從作品實際出發評判。
《論書》不但對唐以前無名碑石較多自己的評價,而且對新見文物,尤其是對十六國、北朝石刻書法特點與價值的發掘,拓展了北朝書法的研究范圍。《鄧太尉》于清代發現,《姚伯多造像記》1912年出土,之前金石學家無緣得見。《廣武將軍碑》,明末清初有少量拓本傳世,清乾隆年間武億的《授堂金石跋》中有著錄,后佚失,1918年復出。1920年于右任作《廣武將軍復出土歌》,將其與《姚伯多造像記》《慕容恩碑》并稱為關中“三絕”。與黨晴梵《論書》同年出版的顧鼎梅《書法源流論》,對《廣武將軍碑》《鄧太尉》皆進行了著錄品評,但未錄《姚伯多造像記》。黨晴梵的《論書》不但將三碑作為整個書法發展歷史的重要組成部分,而且對其藝術特點進行了簡要概括,認為《姚伯多造像記》“方筆疏宕,逸趣橫生”,《倉質墓志》的“不衫不履”差可與之并駕,《廣武將軍碑》是苻秦隸書,“卓犖自出群”,《鄧太尉》“飛揚蕩動掃千軍”。其對逸趣橫生、不衫不履審美意蘊的把握與記述,不僅豐富了書法歷史面目,而且開擴了書法史的著述視野與思維。
二是對清代碑學理論的完善糾偏及新發展。清代以來,碑學興盛帖學式微,而碑學理論更對帖學持否定態度。民國書法則“具有濃厚的后碑學特征,碑學的傳承方興未艾,帖學的復蘇成就斐然,碑帖結合造就創新之路”[8]。理論上則開始出現對碑學的反思與批評,朱大可可謂其中最為極端者,他說:“審此則北朝書法,鄙陋紕繆,當時朝野,早有定論,毋伺后人為之推尊崇奉也。”[9]可以說走到了包世臣、康有為貶帖的反面,成為絕對的抑碑者。
在碑帖成為重要議題的時代,黨晴梵敏銳地把握到這一議題并較早地對其進行了理論探討。碑學與帖學的理論分野,為清人所創,并以阮元、包世臣、康有為的理論為代表。黨晴梵認為《孔羨碑》(梁鵠書),茂密雄強,開北派;《乙瑛碑》(鐘繇),秀逸豐潤,開南派者;鐘南梁北;北朝碑刻墓志,圓筆秀逸,鐘繇嫡派;北朝碑造像,方筆茂密,梁鵠云礽。黨晴梵《論書》總體上受康有為影響最大,而關于南北書派的理論卻綜合包世臣、康有為兩家之言,將北碑分為雄秀兩派,應是其在切實考察漢魏碑石之后的認知,反映了黨晴梵不唯權威、以事實為依據的書法史觀。
黨晴梵還沿著包世臣將魏書兩派上溯漢隸的思路,將南北兩派上溯到先秦,認為“南北分宗三代上”,荊楚宏肆,齊魯謹嚴。春秋戰國之際,確是書法風格繁復與地域書風明顯的時代。黨晴梵能夠采納名家書派之論而將其融會貫通,根據歷史史事,拓展其內涵與外延,實乃善學善思者。
黨晴梵雖在崇碑上對清代碑學思想多有繼承與發展,但并不認可“尊碑抑帖”的觀念,并對這一觀念進行了糾正,但也沒有走向反面的“尊帖抑碑”,而是認為南北兩派“繩武多才旗鼓相當”[4]194“鐘梁異曲正同工”[4]192,并沒有高低優劣之分;還對風格秀逸的作品給予稱贊,曰:“更喜《曹全》開別面,時花美女妙多姿”[4]191,“漫云晉楷皆豐潤,如此娟娟亦足珍”[4]199。而“耳食紛紛談魏體,誰將帖學細鉆研”[4]210,“北碑今日特橫絕,更有何人重歐陽”[4]200等語,則指出由于碑學的偏執發展與缺乏自己的客觀考察而導致忽視秀逸作品、帖學的問題;“安吳持論薄香光,變化無端須較量”[4]210之言更指出包世臣對董其昌的鄙薄并不公允。黨晴梵對清代碑學的反思與糾偏,主要針對“抑帖”觀念及其所產生的忽視帖學價值問題,不同于朱大可等對碑學本身的批判。
黨晴梵還表現出對綜合碑帖類書法的偏愛,聲稱“更愛等慈開宕意,方知師古悟真詮”[4]202,“更愛山人行草筆,滄波萬里掣長鯨”[4]209-210。《等慈寺碑》與鄧石如草書都不是其所處時代最為典型者,前者融魏隋唐書法于一爐,后者有融碑于行草的意味。在《論書》之前的實踐中,黨晴梵已經在深研篆、隸、魏碑、行草的同時,進行著融碑于帖的探索。其《論書》中對融合碑帖類書法的偏愛,正是對其實踐探索的呼應,也體現出對時代新發展的理論敏感。
黨晴梵的碑帖理論雖主要補充完善了清代碑學理論,但亦能對其進行反思批判,客觀地看待帖學的價值,并敏銳地覺察到碑帖融合的趨勢。這一理論成就的取得,離不開其從客觀實際出發的史學態度、及其對古代碑帖的仔細研摩,也與其崇變的思想有關。如前所述,黨晴梵對文化的態度與“進化論”觀念一致,故其對有獨創性、獨特性的書法格外推崇,稱贊《天發神讖》險奇為其獨創,《吊比干文》《曹全》都是別開生面,與時風不同者。對趙之謙、張裕釗書法的稱贊更直接表明了其學古通變的思想,曰:“撝叔學魏意匠多,濂亭變晉毓嵯峨。愛他師古非泥古,片紙零縑好護呵。”[4]210
黨晴梵的金石書法研究包括金石文字、書法史、書法理論等三大方面,而書法史論的研究又離不開金石文字的支撐與滋養。學貫中西的修養使其既能敏銳地捕捉到金石書法研究領域的新思潮,又能立足研究對象本身的傳統,其研究既有鮮明的時代特色亦能多有自己獨到的發現與見解,可知鐘明善稱其為“我省繼明代趙崡論書的第一人,是近代中國文化史上難得的大書論家”的評價不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