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謇與中國近代商標設計與保護

張春燕

張謇其人一生涉獵諸多領域，同治十三年入孫云錦幕僚。光緒二年入吳長慶軍幕（1876 ～1884）；自光緒十四年始先后主持贛榆選青書院（1888 ～）、崇明瀛洲書院（1893 ～1895）、江寧文正書院（1896 ～1901）、安慶經古書院（1896 ～）等；光緒二十五年（1899）任學部顧問官；光緒三十年（1904）任商部頭等顧問官、禮部諮議官、度支部諮議官；光緒三十一年（1905）任江蘇省教育會會長、省農會會長、鐵道部協(xié)理。宣統(tǒng)元年（1909）任諮議局議長，宣統(tǒng)三年（1911）任中央教育會會長，宣統(tǒng)三年（1911）為民國實業(yè)部總長兼任兼政總理。民國二年（1913）任工商總長兼農林總長；是年，農林、工商兩部改組為農商部，其出任農商總長（1913 ～1915）及全國水利局總裁（1913 ～1915）。同時，他的身份還有廣為人知的晚清狀元、翰林修撰、工業(yè)領袖、教育家、慈善家等，經歷頗為傳奇。

一、商標意識與商標使用的舉措

1885 年，張謇在經歷過五次鄉(xiāng)試落地后以第二名的成績考取舉人，經人舉薦擔任清軍首領吳長慶的首席幕僚。正是這段經歷讓一個醉心科舉的書生對晚清時局有了初步且清晰的判斷，并因出色的才華和獨到的見解深得洋務派賞識。1894 年，張謇終于進士及第成為翰林修撰，正式踏入政壇，對國事有了更高的視野和使命。此時，張之洞為發(fā)展工商業(yè)奏請政府設立商務局，“以中日《馬關條約》有許日人內地設工廠，語謀自設廠，江南北蘇州、通州各一。”①這是促成籌建大生紗廠的緣起。張謇經過跋前疐后的反復考量毅然棄官從商，其著眼點是實業(yè)救國，富國強民。1895 年，張氏在為張之洞起草的公文《代鄂督條陳立國自強疏》中創(chuàng)議“出口易銷之土貨，加工精造之，擴充之，以廣其銷；進口多銷之洋貨，則加工創(chuàng)仿之，以敵其入”的策略，同時犀利地指出清政府“但有征商之政，而少護商之法”②的不足。張氏隨即在南通創(chuàng)辦大生紗廠，以精造土貨、抵制洋貨為理念發(fā)展企業(yè)，自然希望得到國家的政策支持和商法保護?？墒菤v盡萬難使大生紗廠得以正常運營的張謇，文中屢屢提及國家其時“商部未設，商律未頒，一切自擬章程稟辦”③。更毋寧說張氏在品牌經營過程中切身經驗了因法律不備而導致的諸多商業(yè)癥結，這為其日后商標意識的萌生、商標的使用奠定了基礎。

“商標在外國早已風行，他們營業(yè)的盛衰，信用的好壞，全關系在商標上?！雹茉倏串敃r的中國商人仍沿襲舊法經營，商標仍被寫作“牌號”“商牌”，甚至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并未對商標產生足夠的重視；囿于舊的傳統(tǒng)信用行為和墨守成規(guī)的經營，一度出現(xiàn)了“中國開埠通商，垂數(shù)十年，而于商人牌號，向無保護章程”⑤的局面。直到1901 年西方列強與清政府簽訂的《辛丑條約》才涉及商標保護的問題?！傲袕姺浅Ｖ匾曔\用商標占領中國的市場，要求清政府制定商標法律，保護他們在華的商標權益?！雹逓榱吮Ｗo本國工商業(yè)的發(fā)展，清政府連續(xù)頒布了一些列“新政”上諭，其中特別提出振興商務，為了倡導官商合辦工商企業(yè)，清政府于1903 年設立商部。1904 年8 月4 日，清政府旨準頒布中國近代史上第一部商標法《商標注冊試辦章程》。雖然該法頒布的出發(fā)點是為履行與列強簽訂的商約各條的實施，卻也是我國成文法律保護商標的開始。此時，大生紗廠的運營已步入正軌，商標品牌運用增多，品牌保護意識漸強。政府關于“商標”的一系列舉措，引起了張謇的重視。

早在1903 年張謇應邀赴日本大阪參觀第五屆勸業(yè)博覽會時，到達日本北海道港口城市室蘭并在大宇海岸姥子旅館小憩時，就關注到了商標的圖形并描繪在日記上，這是其留存文本中最早關于“商標”⑦的記錄。基于晚清商法初步建立的有利條件，張謇開始使用商標，記載于1904 年（清光緒三十年）成文的《大生分廠各項章程-廠工所章程-成包廠》第五條（原文是戊條）中：“每小包紗，定例成包工資小洋三厘八毫五絲，連振直、成團、上車、捆扎并包紙、襯首票、安商標、蓋號戳在內。”⑧此條除了詳細描述所生產小包紗的包裝順序和要求，亦明確表明在包裝上有“安商標”的環(huán)節(jié)和步驟。張謇在《大生分廠第一次股東會報告》中說“分廠章程，從前大旨，悉照正廠”⑨。經筆者查閱比對，1900 年成文的《大生紗廠章程》中并未提及商標的使用情況，依此推斷，大生紗廠“安商標”一條是分廠章程的新增內容，該章程公布的時間是大生紗廠規(guī)營的第九個年頭，也是《商標注冊試辦章程》頒布的同年。張謇一以貫之地保持著對商標的關注，因為意識到了使用商標的重要性以及得到商法保護的必要性，才能在商標章程頒布之際立即付諸行動，這也是他作為工商業(yè)者較早使用商標的前提。

筆者在調研過程中有幸在上海左旭初商標博物館見到了大生紗廠小包紗實物，參照章程戊條的描述，筆者試著將大生紗廠的小包紗進行復原，以此來直觀大生紗廠“安商標”的具體步驟（圖1）。

圖1：大生紗廠小包紗實物及還原效果圖（筆者制作）

基于經營企業(yè)過程中品牌創(chuàng)設、管理、運營等具體實踐，張謇越發(fā)體會到商標使用對土貨品牌形象與身份展示、認知度與信譽度建立、市場競爭力與影響力提升的價值和意義?！按笊啅S生產“魁星”牌棉紗產品，在1915 年美國舊金山世博會獲工藝館金牌獎章。它是我國獲得世博會獎章的第一件棉紡產品?！雹膺@不僅映射了大生紗廠“魁星”牌棉紗的質量過硬，同時也說明“魁星”商標及其所代表的土貨品牌在國際上獲得了肯定和榮譽。而在國際博覽會上獲獎對于張謇已不是新鮮事，他在《意大利萬國博覽會紀略調查歐西實業(yè)紀要序》一文中提及，早在1906 年意大利萬國博覽會上“謇創(chuàng)設之鹽業(yè)公司呂四場鹽得頭等獎，釀造公司之酒、頤生公司之罐食得獎金牌?！?《通海新報》刊登有一則關于“頤生公司釀造”的廣告：“本公司設廠江蘇海門常樂鎮(zhèn)，聘請良工釀造各種名酒。丙午年在意國大賽會得有最優(yōu)等獎憑，此其明證。本公司受此獨一無二之榮寵，益自淬歷精愈求精，并將獎憑制為商標……”?該廣告所指獲獎白酒正是1906 年意大利萬國博覽會中獲得金獎的“頤生茵陳大曲”，這是中國首次在世博會摘得桂冠的白酒品牌。張謇將“獎憑制為商標”的舉措再次佐證了其商標意識的敏銳和商標使用的卓見，這可能開創(chuàng)了以“獎憑”為商標設計的先河。獲獎商標可以為品牌帶來更為普遍的社會認可和聲譽，對于打造品牌、精造土貨、抵制洋貨具有積極意義，這也是張謇依法進行商標繪制和注冊以尋求保護的內在動力。

二、商標設計與依法注冊的踐行

商標法的頒布極大程度上促進了有識之士對商標設計與注冊的重視，張謇就是其中的典型。張氏對商標設計的想法和要求，可以從他與邵廉存和趙鳳昌往來的三封信函中略知一二。

“致邵廉存函?

清光緒三十二年二月初五日（1906.02.27）

聞尊所俞暎堂君畫人物絕佳，乞為介紹。鄙人擬請俞君于下星期日至趙竹君處摹一壽星像，望復。

廉存仁兄

謇頓首

二月五日

致趙鳳昌函（二件）?

一

清光緒三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二日（1908.1.25）

尊齋金畫壽星絕佳。擬乞覓畫師用日本轉寫紙或西洋堅薄不透墨之紙代鉤一幅,并題字抄寄。分廠用壽星商標擬

縮模之也。想不厭瑣細。

竹君仁兄惠鑒。

謇頓首

十二月二十二日

二

清光緒三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1908. 1. 28）

今寄去轉寫紙一張,為摹壽星之用。不必畫師，公自為之,亦止十分鐘耳。

惜陰主人

嗇翁

十二月二十五日”

三封信函的內容都與 “壽星”相關，寫給趙鳳昌第一封信函的內容中提及“分廠用壽星商標”，張謇認為趙鳳昌齋的“金畫壽星絕佳”，以“縮?！钡男问接米鞣謴S商標，這與大生第二紡織公司注冊的用于12 支粗紗的“金壽星”商標剛好對應。從“金壽星”商標（注冊號5964）來看，也符合張謇筆下 “不厭瑣細”的要求。這是張謇留存不多見的關于商標設計的紀實資料，關于其他商標設計、申請注冊的過程及具體細節(jié)卻鮮少有史料可查。1906 年，大生紗廠正處于企業(yè)擴建、品牌發(fā)展的上升階段，對品牌商標的需求增多，張謇格外關注二廠商標設計的情況也是情理之中。

筆者查閱了北洋政府刊印的《商標公報》中關于大生三個紡織公司的注冊商標，并通過其申請?zhí)枖?shù)、注冊號數(shù)及所刊期數(shù)進行整理，以推證其商標注冊的相關情況：大生第一紡紗有限公司（南通唐閘）的注冊商標，共計七例；大生第二紡紗有限公司（崇明外沙九隆鎮(zhèn)）的注冊商標，共計七例；大生第三紡織有限公司（青龍港）的注冊商標，共計八例（圖2）。從商標注冊時間來看，最晚的是民國四年（1915 年）才立案注冊的大生第三紡織公司，其中有三例（萬年富貴、飛龍、云龍）商標審定號卻先于第二紡織公司。大生三個紗廠商標的專用期限共計為六個時間段。據前文所證，大生紗廠自1904 年就已經開始使用商標，而大生紗廠呈請注冊商標的時間卻介于民國十四年和民國十八年之間。原來，民國十二年（1923）是北洋政府《商標法》對外頒布的時間，此后兩年內該商標法依舊遭到外國公使及外商的多方阻撓，外加北洋政府商標局內部組織調動頻繁，僅民國十三年（1924）一年四易商標局局長，這使得商標管理效率極為低下。直至“十六年民國政府遷都南京，工商部成立后，于十七年一月創(chuàng)設全國注冊局，同年七月，接收前北京商標局各項卷宗，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又改組為商標局，內設商標注冊科，辦理商標注冊事項，仍沿用民十二年所頒布的舊商標法；并在上海設駐滬辦事處。關于以前北京商標局所接受的注冊及審定或呈請注冊有據可憑的各種案件，由工商部另頒查驗章程為處理的標準。十八年春，由商標局組織商標法研究委員會，從事研究。同年夏，復接收廣東建設廳及前大本營暨實業(yè)廳等經辦廣東商標注冊案卷，全國商標行政至此統(tǒng)一?！?這才使得注冊環(huán)境相對穩(wěn)定下來。這也揭開了大生紗廠的商標分別在民國十四年有五例、十七年有十例、十八年有七例注冊的原因。這不僅從側面反映了商標法治的不完善、管理效率的低下，也再一次佐證即便在社會動蕩、法治不備的情況下，張謇依然堅持為創(chuàng)設的土貨品牌注冊商標以尋求法治保護的觀念和決心。

大生紗廠注冊商標多達22 例，但其所使用的“和合”以及民國八年（1919）籌建、十三年（1924）才正式開車的大生八廠“金印魁星”、“麟鳳”等商標，均未出現(xiàn)在《商標公報》中，可見，大生企業(yè)使用商標的數(shù)量遠多于注冊商標的數(shù)量。其中二廠的金壽星（5964）即是1906 年（光緒三十二年）張謇信中提及要繪制的那枚商標，但從注冊號數(shù)可推斷其與該廠其它五例商標卻在同一時間注冊。由此可知，大生紗廠商標的使用時間先于注冊時間，或許是因為商標注冊的過程曲折，歷時又長，中間又經歷了商標章程的多次修改等原因使然。

大生紗廠注冊商標展現(xiàn)出從傳統(tǒng)到現(xiàn)代過渡的風格特征，筆者暫且稱之為“傳統(tǒng)類”與“現(xiàn)代類”（圖2）。兩類商標皆保持著傳統(tǒng)商標諧音取義的內涵特征，傳達著從傳統(tǒng)繪畫到現(xiàn)代“設計”?風格的轉變。 傳統(tǒng)類商標是基于傳統(tǒng)的歷史題材而繪制，圖像是商標的主要元素，企業(yè)名稱以中英文分列在主圖四周，商標中未標記商品信息。而現(xiàn)代類商標圖形則根據商標的名稱進行簡單化、抽象化勾勒，圖形占商標的三分之一，文字部分采用統(tǒng)一的標題字、中英文集中按文本繞排的法則相間排列，版式呈一致性，以顯示重要的商品信息，品牌趨于系列化呈現(xiàn)。兩類商標風格的差異，除了受到西方商標在形式和結構上的影響，也與頒布的商標法或重要商標章程對商標的定義變化有關。1904 年《商標注冊試辦章程》稱“商標者,以特別顯著之圖形、文字、記號,或三者俱備,或制成一二,是為商標之要領?！?在第一部法律頒布后，鑒于外國公使和外商對第一部商標法的不滿，于是又修改擬定了1906 年的《各國會議中國商標章程》，其中說“凡商標須以顯著、易識之式樣，字母、語言、圖章及貨品、盛器之形狀，與別號以及他項顯著之記號，或取以上所載之記號，相間并用均無不可。是為商標之要領?！?而1923 年的商標法又稱“商標須用特別顯著之文字、圖形、記號或其聯(lián)合式為之。”?綜合大生紗廠注冊商標的設計風格和形式來看，基本體現(xiàn)上述三次章程中關于商標定義的沿革與要求，特別是《各國會議中國商標章程》中更為具體的、對細節(jié)的要求。

除此之外，大生紗廠的注冊商標不僅嚴格依據商標法的類目進行區(qū)分，且根據棉紗、棉布等種類和質量分別標記，更有聯(lián)合注冊商標的使用。從商標設計功能來看，產品商標一開始需要專人負責“蓋號戳” 以區(qū)分支數(shù)，后來則將相關產品的信息直接設計在了商標中，這一改良無疑具有現(xiàn)代意義。在商標使用過程中，通過具體實踐不僅減少了一道包裝工序、提高了包裝效率，又使商標設計的形式和功能得到了進一步優(yōu)化（圖3）。到1915 年（民國四年）大生三廠成立，在其第二屆股東會議中提到“商標系用‘三星’牌，‘魁星’隱于內，與一廠同，示不忘本也；‘三星’周于外，示位次列第三也?！?大生三長與一廠的商標不僅將內涵外化于設計中形成聯(lián)系，也體現(xiàn)張謇在商標設計中體現(xiàn)堅守初心不忘本的精神。綜上，大生紗廠的商標開始突破傳統(tǒng)風格的限制，趨向簡化的現(xiàn)代設計形式，商標設計整體呈系列化、符號化、功能化的特征，初步具備企業(yè)視覺識別系統(tǒng)設計的雛形。這反映出張謇在創(chuàng)辦企業(yè)的過程中迫切的要建立本土化、民族化商標的意識，張謇在具體的實踐中，嚴格依法設計和注冊商標的主張，強化創(chuàng)牌護牌的意識，為保護商標的專用權、為維護土貨商標品牌的市場秩序起到表率作用，進一步促進了商標文化生態(tài)的建設。

圖3：商標產品信息呈現(xiàn)方式的變化（筆者制作）

三、商標仿冒與商標法治的推進

在張謇努力下，大生企業(yè)系統(tǒng)的諸多商標成為當時的馳名品牌。除了前文提及的獲得國際獎項的商標，僅在南洋勸業(yè)會上，崇明大生分廠、通海墾牧公司和耀徐玻璃公司就分別以染織、農業(yè)、化學工業(yè)產品斬獲了奉獎（一等）（圖4），其他類目的獎項更是不計其數(shù)。如此一來，大生紗廠的商標被仿冒也就不足為奇了（圖5）。左邊的“壽鹿”是大生二廠商標，右邊則是與其相似度極高的注冊標志“壽星”，從注冊號數(shù)來看后者要晚得多。但是兩幅商標在蝙蝠、鹿、壽星等元素上幾乎一致，除了角度、大小及花紋差異，甚至連商標名稱都與一廠的“壽星”（3552）一致。頤生酒也有被仿冒的困擾，為此張謇專門登廣告提醒：“誠恐名譽即噪，假冒紛來，粘此仿單，乞惠顧諸君，注意本公司商標是荷?！?以至張謇在給友人的信函中借題發(fā)揮“……不當視若無足輕重之商標，任意冒竊……”?，可見當時馳名商標被假冒并非個案。之所以產生仿制現(xiàn)象，正是因為商標的品牌效應所致，這反過來又推進了商標保護意識的增強與商標文化生態(tài)的建立。正因為如此，張謇才寄希望于商標法治。

圖4：大生企業(yè)系統(tǒng)勸業(yè)博覽會獲獎名單（筆者整理）

圖5：大生商標壽鹿及其雷同商標（筆者根據《商標公報》整理）

1911 年10 月10 日辛亥革命爆發(fā)，北洋政府執(zhí)政。1912 年（民國二年）北洋政府將農林、工商兩部合并，農商部成立。同年11 月13 日工商部以“產業(yè)幼稚之國為對外起見一時不亦厲行商標制度”?，并在同日的《申報》中發(fā)起政策公告，商標法處于停滯狀態(tài)。直至1913 年10 月21 日張謇應邀出任農商總長，終于得以親自主持商標法治，這是中國自有商標法以來的第四次修改。

張謇認為“法律不備”是工商業(yè)發(fā)展受阻的根本原因之一。在國務會議農商總長就職演說《實業(yè)政見宣言書》中，他提出的方策是 “當乞靈于法律”，認為“農林工商部第一計劃，即在立法?！?深諳有法律而后有準繩之道理的張謇，自民國二年（1913）四月二十一日到部任職后，便將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法規(guī)章程的制定上。關于商標則“對外履行壬寅商約為政綱，商標亦為約款中之一，遂于部中附設商標登錄籌備處，更行厘定《商標章程》五十三條，譯成西文……法美俄日四國先后開具各條款轉到部以備參考。”?商標登錄籌備處的創(chuàng)設，為北洋政府繼續(xù)厘定《商標章程》等各條款及法規(guī)做了充分的準備，終于將《商標章程》修訂提上議程。民國三年（1914）六月二十七日改竣并送外部復核，次日刊登在《新聞報》上?；張謇還于七月十七日致函外交總長孫寶琦，匯報關于商標保護的工作進展。

無奈彼時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國內又逢軍閥混戰(zhàn)、復辟帝制，北洋軍閥政府更多的精力要來應付國內外戰(zhàn)事。張謇因“忝襄國事，時閱兩年，要政既困于籌款之艱，里事亦因此遠離而脞”?，終究還是以辭職終結。他的這份意愿1914年11 月表露、1915 年4 月達成，至此他回到南通完全致力于地方自治。此處附上他寫給時任外交總長孫寶琦的信函，讀者可以通過信件了解張謇對商標保護所做的具體工作，由此體會他對厘定商標條例的重視和用心。

“咨外交總長孫寶琦?

民國三年（1914 年.7.17）

農商部咨第五八五號

農商部為咨行事。

商標保護一事，前經本部擬訂商標條例，譯成英文，咨請轉致駐京各國公使查照。旋準復稱，各國公使均以此事須分別咨呈本國政府核奪，佚奉訓令，再行達知等因。查此事關系國際，既準各國公使復稱須候本國政府核奪，應由駐外公使就近探尋情形，隨時知照。除將商標條例函送駐外各公使，籍資接洽外，相應咨請貴部查照可也。此咨

外交總長

農商總長張謇

中華民國三年七月十七日”

內外時局動蕩、張謇的離職，都是《商標章程》五十三條被擱淺而未頒布、執(zhí)行的影響因素。站在今天回看《商標法》的歷史，一直修改而未能頒布的核心原因是當時的政府對于商標法治的重視程度不夠。由是，該章程的五十三條未能頒布，其具體的厘定情況也成謎團。后經農商總長李根源努力，1923 年5 月3 日我國第一部完整的《商標法》共計四十四條，終于由北洋政府頒布實施，距離2023 年剛好一百年。當我們回看商標法對中國企業(yè)發(fā)展壯大的重要意義時，自然不能忘記張謇為商標法治所付出的努力。

四、小結

晚清民國初期，商標設計肩負著土貨品牌發(fā)展、民族商業(yè)發(fā)展的重任，承載著工商業(yè)者的商業(yè)競爭意識和民族主義立場。大生紗廠崛起之時也是國家商標法治意識蒙起之際，張謇立足“精造土貨、抵制洋貨”的品牌格局，在營造土貨品牌的過程中，為近代商標設計和保護所做努力與實踐是值得褒獎的。

1、張謇超前的商標意識與商標使用舉措，為其日后商標設計和注冊、商標法治和保護的踐行奠定了基礎。張謇創(chuàng)辦的大生紗廠是一戰(zhàn)前華資紗廠中唯一成功的企業(yè)。大生紗廠的成功，離不開張氏為國為民的民族主義立場、推動商業(yè)進步的宗旨和提高商業(yè)發(fā)展的競爭意識及運營土貨品牌的格局。張謇較早地意識到了商標的使用對土貨形象與身份展示、土貨品牌認知度與信譽度建立、市場生產力與影響力提升的意義；他重視商標的使用和推廣，初步延伸了商標設計的商業(yè)價值和文化價值。

2、張謇依法進行商標設計、注冊與踐行，是近代商標文化生態(tài)建設的推動者。彼時商標的設計與注冊基本依賴于創(chuàng)設者的主觀認知，張謇用自己的經驗和遠見，一方面?zhèn)鞒泻桶l(fā)揚傳統(tǒng)文化精髓以創(chuàng)新，另一方面又吸收和踐行著西方的先進理念并進行探索。大生紗廠的商標設計由此突破了傳統(tǒng)風格的限制，趨向于簡化的現(xiàn)代設計形式，不僅具有象征性、審美性、識別性，且呈現(xiàn)出系列化、符號化、功能化等現(xiàn)代特征，初步具備了企業(yè)識別系統(tǒng)設計的雛形。特別是其商標設計對重要商標章程中定義的沿革，呈現(xiàn)出從傳統(tǒng)風格到現(xiàn)代風格過渡與轉型的趨勢，以及傳統(tǒng)東方韻味與西方裝飾兼?zhèn)涞奶卣鳌纳虡俗越嵌瓤?，張氏依法注冊以尋求法律保護的觀念也頗具引領作用。據不完全統(tǒng)計，在民國十四年到廿二年間，張謇主持的大生企業(yè)集團依法注冊獲得商標專用權的品牌有近30 例，無論從商標使用時間、設計形式、依法注冊的商標數(shù)量等角度看，張謇都是近代工商業(yè)者中的佼佼者。

3、張謇關注商標的仿冒和對商標法治的踐行，有助于民國初期商標法治的推進。張謇商標法治觀念的演進既來自其本身弘揚尊崇法治的精神，又源自他對晚清民國商標章程的依法踐行，其具體舉措離不開他在商標使用、設計和注冊過程中的經驗和總結。張謇在運營土貨品牌的過程中，著力打造多例馳名內外的商標。因此，難免會有被仿冒的困擾，這反過來又推進了其商標保護意識和法治觀念的增強。雖然商標法治最終未能達到預期效果，但張謇在投身實業(yè)之際所肩負的為國為民的責任感與使命感，通過其商標意識與商標使用、商標設計與注冊踐行、商標法治與保護三個層面，為推進中國近現(xiàn)代商標設計的專業(yè)化和法治的規(guī)范化，做出的重要努力和貢獻值得后人銘記。

注釋：

① 陳祖武選：《晚清名儒年譜（15）》，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6 年，第303 頁。

② 李明勛、尤世瑋編：《張謇全集1 公文》,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2 年，第22 頁。

③ 張謇：《南通自治十九年之成績》，南通：南通翰墨林印書局，1915 年，第1 頁。

④ 王叔明：《商標法》，上海：商務印書館，1936 年，第13 頁。

⑤《申報》，1904 年8 月18 日, 第11256 號1/12。

⑥ 白大華：《中國近代商標法律制度的形成》，《中國市場監(jiān)管研究》（北京），1994 年第12 期。

⑦ 張謇：《癸卯東游日記》，南通：南通州翰墨林印書局，1903 年，第27 頁。

⑧ 李明勛、尤世瑋編：《張謇全集5 章程 規(guī)約告啟 說略 帳略》,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2 年，第84 頁。

⑨ 李明勛、尤世瑋編：《張謇全集4 論說 演說》，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2 年，第137 頁。

⑩ 左旭初：《中國老字號與早期世博會》，上海：上海錦繡文章出版社，2010 年，第47 頁。

? 李明勛、尤世瑋編：《張謇全集6 藝文雜著》，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2 年，第332 頁。

? 《通海新報》，中華民國七年九月六日星期五，第二張。

? 李明勛、尤世瑋編：《張謇全集2 函電（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2 年，第162 頁。

? 同注?，第229 頁。

? 王叔明：《商標法》，上海：商務印書館，1936 年，第9 頁。

? “設計”一詞在張謇所處的時代并未有設計的含義。此處用“設計”的依據是源自張謇主持的大生紗廠商標的設計及形式變化，初步符合商標設計的要求和特征。

? 黃宗勛：《商標行政與商標爭議》，上海：商務印書館，1940 年，第92 頁。

? 《各國會議中國商標章程》，《東方雜志》，1906 年第3 期，第17 頁。

? 農商部商標局編：《商標公報》，1923 年9 月15 日，第1 頁。

? 張季直先生事業(yè)史編纂處：《大生紡織公司年鑒》，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8 年，第171 頁。

? 《通海新報》，民國二年六月十二日，第二版。

? 張謇：《張謇全集（第一卷）》，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4 年，第282 頁。

? 《申報》，1912 年11 月13 日，第14271 號2/12。

? 江蘇省商業(yè)廳、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商業(yè)檔案資料匯編（上）》，北京：中國商業(yè)出版社，1991 年，第15 頁。

? 黃宗勛：《商標行政與商標爭議》，上海：商務印書館，1940 年，第79 頁。

? 《新聞報》，民國三年六月二十八日，第一張第二頁?！氨本╇姡露呷眨┺r工商部所訂商標章程已經改竣昨送外部覆核。”

? 同注②，第469 頁。

? 同注②，第349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