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曉 平
(華南師范大學 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廣東 廣州 510006;州 510320)
“隨附性”(supervenience)在現代哲學中的作用和地位日益凸顯。自戴維森(Donald Davidson)于20世紀70年代引入“心靈哲學”之后,“隨附性”這一概念很快被公認為刻畫心身關系的恰當手段。首先對“隨附性”概念進行系統研究的學者當推金在權(Jaegwon Kim),他區分了若干種隨附性,其中包括“弱隨附性”(weak supervenience)、“強隨附性”(strong supervenience)、“全總隨附性”(global supervenience)、“整-部隨附性”(whole-part supervenience或mereological supervenience)、“宏-微隨附性”(macro-micro supervenience)、“層次隨附性”(layered supervenience)等。這六個隨附性概念之間是什么關系?其共同本質是什么?應該說,金在權本人對這些問題也沒有完全弄清楚,以致他的表述還存在著某些不協調性。用金在權的話說:“在附注2,對于隨附性關系的形而上學意義采取某種緊縮觀點,我為此陳述了理由。這種觀點是對論文4中那種相當擴張的觀點的一種背離?!盵1]序6
這里所說的論文4是指金在權那篇堪稱經典的文獻——《隨附性概念》,該文區分了弱、強隨附性和全總隨附性[2];附注2是指《關于隨附性的附注》一文的第2節,載于金在權的論文集《隨附性與心靈》,其中強調了整-部隨附性的重要性,并把它作為其他所有隨附性概念的形而上學基礎[1]165-169。在這個意義上,附注2對隨附性概念給予緊縮。金在權承認這兩篇文章的隨附性概念是有所沖突的。此外,金在權對全總隨附性與強隨附性之間的關系作了某些修正,但始終未得出十分明確的結論。
總的來說,金在權為我們開辟了一條深入探討隨附性概念的路徑,盡管還留下許多問題有待解決。在諸多隨附性概念中,金在權最為看重的是整-部隨附性,闡述得最不清晰的是全總隨附性,其他隨附性及其關系也在不同程度上存在含混之處。這種情況延續至今,有必要加以澄清或改進。
戴維森在其力作《心理事件》一文中首先把“隨附性”這一概念引入心身問題的討論,并對“隨附性”作出這樣的界定:“心理特性在某種意義上依賴于(dependent on)或隨附于(supervient on)物理特性。這種隨附性可以看作:不存在這樣的兩個事件,它們在所有物理方面是相同的但卻在心理方面有所不同;或者說,一個在物理方面沒有任何變化的對象在心理方面也不可能發生變化。這種依賴性或隨附性并不蘊涵依據規律或定義的可還原性?!盵3]
隨附性的基本含義是:一個對象在物理方面的不變性是其在心理方面的不變性的必要條件;這是一種單向條件關系,不具備“還原”所需要的雙向條件關系。這種單向條件關系使得心理對物理的隨附性是一種既依賴又不可還原的關系。另需指出,隨附性既可以用兩個事件的不可分辨性(相同性)來定義,也可以用一個事件的不變性來定義。戴維森的論述包含了這兩種說法,并且認為隨附性關系只是相對于事件而言的,這意味著戴維森是把“事件”作為討論隨附性關系和心身問題的對象。戴維森對此十分重視,以致他把研究論文的題目命名為“心理事件”。這種本體論觀點可稱之為“事件本體論”,預示著某種本體論的轉向。
金在權實際上接受了戴維森的事件本體論,并強調單個事件是對性質的例示,即“作為性質例示的事件”(events as property exemplification)[1]33-52。金在權在戴維森的隨附性定義的基礎上進一步區分了弱、強隨附性和全總隨附性,他指出:弱、強隨附性是相對于個體而言的,全總隨附性是相對于整個世界而言的。與此同時,金在權把隨附性從心身關系推廣為兩組性質之間的關系,其中一組是基礎性質,另一組是隨附于其上的隨附性質。對于心身關系而言,生理-物理性質屬于基礎性質,心理性質屬于隨附性質。
現令A和B分別代表隨附性質組和基礎性質組,每一組包含若干簡單性質。金在權關于弱隨附性的定義是:
A弱隨附于B,當且僅當:必然地,對于任何x和y,x和y在B類的所有性質上都是共同的,那么,x和y在A類的所有性質上也是共同的?!蔷褪钦f,相對于B的不可分辨性蘊涵相對于A的不可分辨性[2]。
關于弱隨附性,金在權給出的公式是:
(?x)[Bi(x)→A*(x)]
(1)

在筆者看來,公式(1)是有問題的,因為其中沒有包含必然算子“□”,而弱隨附性的定義中卻含有模態詞“必然地”,這說明二者之間存在不一致性。為此,筆者曾撰文[4]將公式(1)替換為:
(?x)□[Bi(x)→A*(x)]
(2)
關于強隨附性,金在權給出的公式是:
□(?x)[Bi(x)→A*(x)]
(3)
公式(3)包含必然算子“□”,并處于公式的最前端;與之對照,公式(2)中的“□”處于全稱量詞之后。這一差別使得:公式(3)蘊涵公式(2),反之不然①。這表明,從邏輯上講,公式(3)強于公式(2),符合強、弱隨附性之間的關系。這種關系也反映在二者的定義中。
金在權在幾年后的另一篇文章中對強隨附性給出更為精確的定義,即:
A強隨附于B,當且僅當:對于任何世界wj和wk,以及任何對象x和y,如果x在wj具有y在wk所具有的相同的B-性質,那么,x在wj具有y在wk所具有的相同的A-性質[5]。
這個定義借助可能世界語義學來表達強隨附性的必然性,其含義是十分清晰的。但是,由于金在權在表達弱隨附性公式中丟掉了必然算子,所以他難以借助可能世界語義學給出弱隨附性的精確定義。筆者對其公式加以修正,對弱隨附性定義如下:
A弱隨附于B,當且僅當:對于現實世界w0所通達的任何世界wi和相應的個體域之交集D(w0)∩D(wi)的任何個體x和y,如果x在wi具有y在w0所具有的相同的B-性質,那么,x在wi具有y在w0所具有的相同的A-性質[6]。
從這個定義我們看到,弱隨附性所涉及的個體域D(w0)∩D(wi)均為現實世界的個體域D(w0)的子集,其中最大的個體域就是D(w0)∩D(w0),相當于D(w0)本身,因此可以說,弱隨附性的跨世界必然性僅僅是相對于現實世界的個體而言的。與之不同,強隨附性的跨世界必然性不限于現實世界的個體域,而適合于所有可能世界的個體域。弱隨附性和強隨附性的這種跨世界定義分別對應于公式(2)和公式(3)。為了使弱、強隨附性之間的這種區別更加直觀,我們借助“模型一”加以說明:
模型一
w0:Ga,Fa,Gb,Fb

其中,w0和w1分別表示現實世界和可能世界,a和b是w0中僅有的兩個個體;c是w1中多于w0的第三個個體。在w0中,a和b都具有基礎性質G和隨附性質F,即它們是G-不可分辨并且F-不可分辨的。這種情形同樣出現在w1中,因而滿足弱隨附性的必然性要求。然而,由于在w1中多出了一個個體c,并且c與其他兩個個體a和b是G-不可分辨的,但卻是F-可分辨的,這使強隨附性的必然性要求未被滿足。“模型一”表明,在弱隨附性成立的情況下強隨附性不成立,因而弱隨附性并不蘊涵強隨附性。

筆者保留了金在權的強隨附性公式而修改了他的弱隨附性公式,并通過可能世界語義模型說明二者之間的邏輯關系,這種邏輯關系與金在權關于強、弱隨附性之間的邏輯關系是一致的。
金在權關于全總隨附性的定義是:A全總隨附于B,當且僅當,對于B是不可分辨的諸世界對于A也是不可分辨的[2]。也就是說,如果B性質在諸多世界中的整體分布上是相同的,那么A性質在這些世界中的整體分布也是相同的。
關于全總隨附性與強隨附性的關系,金在權最初認為二者是等價的,后來認識到這個看法不對。金在權認為二者等價的這一錯誤是由皮特里(Bradford Petrie)指出的[7]。金在權在皮特里論證的基礎上進一步表明,全總隨附性不僅與強隨附性之間沒有蘊涵關系,而且與弱隨附性之間也沒有蘊涵關系。這意味著,全總隨附性與弱、強隨附性是彼此獨立的。
金在權構造了如下反例[5]:
w1和w2表示兩個可能世界,a和b代表每個世界僅有的兩個個體。在w1中,a具有基礎性質G和隨附性質F,b具有基礎性質G而沒有隨附性質F。在w2中,也是如此。這種情況可以表達為“模型二”。
模型二


我們看到,在世界w1和w2中,a和b都是G-不可分辨而F-可分辨的,這表明,“F弱隨附于G”和“F強隨附于G”都不成立。然而,“F全總隨附于G”卻是成立的,因為在這兩個世界中,G的整體分布是不可分辨的,F的整體分布也是不可分辨的。此模型表明,在全總隨附性成立的情況下,弱、強隨附性不成立,因此,全總隨附性并不蘊涵弱、強隨附性。

模型三
w1:Ga,Fa,Gb,Fb
w2:Ga,Fa,Gb,Fb,Gc,Fc
顯然,在這個模型中,弱、強隨附性都是成立的,因為對兩個世界的所有個體而言,都是G-不可分辨并且F-不可分辨的。然而,全總隨附性卻未必成立,因為w2比w1多出一個個體而使兩個世界在G的分布上是可分辨的,從而失去判定全總隨附性是否成立的先決條件。這就是說,在弱、強隨附性成立的情況下,全總隨附性未必成立,因此,弱、強隨附性并不蘊涵全總隨附性。結合模型二,我們可以得出結論:弱、強隨附性與全總隨附性是互不蘊涵、相互獨立的。
接下來的問題是:獨立于弱、強隨附性的全總隨附性有什么意義?對于這一問題,金在權的態度是猶疑不定的,有時甚至懷疑全總隨附性沒有任何意義。金在權表示:“如果這還不能讓你相信全總隨附性作為決定或依賴關系的虛弱性,那就請你考慮如下與全總隨附性相容的情形:假設在我們的現實世界中存在兩個生物體,它們雖然在物理上是完全不可分辨的,但在心理方面卻是根本不同的(比如,你的分子對分子的復制品是完全地心理缺失的)。這種情形之所以能與全總隨附性相容,那是因為也許不存在其他可能世界,它在物理上與這個世界相同而在某些心理方面有所區別?!盵1]277-278
在這里,金在權設想了一個弱隨附性為假的世界,但該世界的全總隨附性卻未必是假的,因為也許不存在與它相違的可能世界,即物理性質的總體分布與這個世界相同而心理性質的總體分布與之不同。這就是說,全總隨附性與那些使弱隨附性不成立的現象是相容的,即允許物理上完全相同而心理上完全不同的兩個生物體存在于那個世界之中。試問,面對這樣的全總隨附性,世界上還有什么怪事不被允許?全總隨附性對心身關系還有什么約束或規范作用?
筆者進而認為,全總隨附性之所以虛弱到對心身關系沒有任何約束的地步,那是因為全總隨附性只涉及世界中各種性質的總體分布,而世界中各種性質的總體分布不過是一些經驗事實,沒有任何必然性可言,這便決定了它與具有必然性的弱、強隨附性是彼此獨立的。具體地說,如果所考慮的若干可能世界的基礎性質的總體分布是相同的,那么我們再看一下它們的隨附性質是否相同:若相同,總體隨附性在這些世界中成立;若不相同,總體隨附性在這些世界中不成立。特別是,當我們只考慮一個世界時,無從判斷全總隨附性是否成立,但它卻有可能容納違反弱隨附性(更不用說違反強隨附性)的怪現象。
然而,金在權有時又以肯定的口吻說:“全總隨附性將這種考慮應用于‘世界’,給我們以如下心理-物理隨附性的表達:在所有物理方面不可分辨的諸世界在心理方面也是不可分辨的。……這種隨附性關系被恰當地稱為‘全總’(global),在其中,諸世界而非那些世界中的諸個體(individuals)被比較,這種比較是相對于性質組之間的可分辨性或不可分辨性的?!盵1]276-277
在這里,金在權強調全總隨附性的著眼點是世界而非世界中的個體。在他看來,這兩種著眼點的區分是重要的。但在筆者看來,重要的不是關于個體和世界的區分,而是關于系統和非系統的區分。無論是個體還是世界,如果把它看作一個系統,那么它就是具有結構和功能的整體,因而具有整-部隨附性;否則它不過是一個簡單的對象,因而不具有整-部隨附性。一方面,一個人可被看作復雜的心身系統;另一方面,一個世界可被看作簡單的個體;可見,系統和非系統的區分不同于個體和世界的區分。稍后我們將闡明,隨附性,特別是整-部隨附性,是從系統本體論的觀點出發的,因而具有形而上學的必然性。相反,金在權的全總隨附性則著眼于各種性質在世界中的簡單分布,而不是著眼于世界整體的結構和功能,這是一種非系統的觀點?;诜窍到y觀點的“全總隨附性”,實質上不過是關于各種性質的分布情況的偶然概括,不具有隨附性應該具有的必然性。有鑒于此,筆者主張擯棄金在權的“全總隨附性”概念;如果說,此概念還具有某種整體觀念的意蘊,那么這種意蘊將在“整-部隨附性”中得以充分的體現。
在提出弱、強隨附性和全總隨附性之后,金在權又提出整-部隨附性、層次隨附性和宏-微隨附性。整-部隨附性就是整體的性質對于其所有部分的性質的隨附性,層次隨附性就是高層性質對于低層性質的隨附性,宏-微隨附性就是宏觀性質對于微觀性質的隨附性。無論哪一種隨附性,其基本含義就是:基礎性質不變,必然的,隨附性質也不變。
隨附性是具有必然性的,其必然性來自哪里?對此,金在權回答道:“我把整-部隨附性和微觀決定論看作一個關于世界之客觀特征的論題——一個形而上學的信條……當然,我們可以把這兩個信條明晰化并讓它們彼此分離。整-部隨附性頗有用處地被作為一個普遍論題,即斷言整體特征對于代表其適當部分的性質和關系的隨附性。”[1]101
在這段論述中,金在權先是把整-部隨附性和宏-微隨附性看作一回事,然后加以區分,認為整-部隨附性是一個普遍論題,即整體特征隨附于其部分特征,并且是一個形而上學命題,即具有形而上學的必然性。相對于整-部隨附性,宏-微隨附性是它的具體體現,即宏觀事物是以微觀結構為其組成部分的;相應地,宏-微隨附性也就繼承了整-部隨附性的形而上學的必然性??梢哉f,整-部隨附性的這種必然性是不證自明的,其強度僅次于邏輯必然性。正因為此,整-部隨附性的必然性是形而上學的,它比物理的或因果關系的必然性更強。
整-部隨附性與層次隨附性之間也具有類似的關系。金在權指出:“導致層級結構的那種次序關系正是整-部關系,即:屬于給定層面的那些實體(entities)——除了最底層的實體——可以無遺漏地窮盡地分解為較低層面的實體。最底層的那些實體則不再具有物理上有意義的部分。”[8]這就是說,在一定意義上,高層性質(實體)是以低層性質(實體)為其組成部分,相應地,高層性質對低層性質的隨附性可以看作整體性質對于部分性質的隨附性。不過,筆者認為金在權的這一解釋是不充分的,因為層次結構不像宏-微結構那樣可以直接歸為整-部結構。為此,筆者將在下文作補充說明。
根據層次隨附性的定義,低層性質不變必然使高層性質保持不變。換言之,高層性質變化必然使低層性質發生變化。這意味著,高層性質是不能單獨發生變化的,必須與低層性質一道發生變化,亦即高層性質和低層性質總是作為一個整體而發生變化的。這樣,層次隨附性便轉化為整-部隨附性,因而具有形而上學的必然性。對于心身關系而言,心理性質的變化一定伴隨生理-物理性質的變化,盡管生理-物理性質的變化未必伴隨心理性質的變化。這樣,心理變化可以看作心身系統的整體變化,它與身體變化的關系具有整-部隨附性。
須強調,系統的整-部隨附性是從性質變化的動態角度去看的,而實踐是一動態過程。與之不同,從靜態或不變的角度來看隨附性關系,系統的整體性與其部分性質可以看作上、下兩個不同的層次,并且上層的靜止性依賴于下層的靜止性,這就是“層次隨附性”。這種靜態的層次隨附性只能是認識論的,因為實踐過程不可能是靜態的。這樣,我們可以從實踐論和認識論兩個角度來看心身關系:從實踐論的角度看,它是整-部隨附性;從認識論的角度看,它是層次隨附性。宏-微隨附性是介于整-部隨附性和層次隨附性之間的過渡狀態,它本身不具有獨立地位。
由于隨附性關系是一種單向條件關系,不具備還原論所需要的雙向條件關系,因而是非還原的,即隨附性質不可還原為基礎性質。就整-部隨附性而言,其不可還原性是顯而易見的,正如一句格言所說:整體大于各個部分之和。例如,一部汽車不等于它的所有零件之集合。再次強調,整-部隨附性只存在于各個部分通過有機結合而形成的整體。與之對照,對于各個部分的簡單堆積或簡單分布,可以將它還原為所有部分之和,而這種簡單堆積或簡單分布沒有跨世界的必然性,只有現實經驗的偶然性。所謂的“全總隨附性”就是這種偶然性質的,理應被排除在隨附性的范圍之外。
整-部隨附性雖然不具有可還原性,但卻具有很強的必然性,以致這種隨附性對于任何可能世界的任何個體都是成立的,只需把所說個體看作有機的整體,如一個人的心身系統。換言之,對于有機的整體,“整體大于部分之和”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其必然性是先驗的和形而上學的,相當于強隨附性的必然性,即對于任何可能世界的任何個體都成立。相應地,層次隨附性也有同樣強度的必然性,因為層次隨附性只不過是整-部隨附性在認識論中的轉化,本質上兩者是同一種隨附性。
整-部隨附性和層次隨附性是強隨附性,這是從形而上學或實踐本體論的意義上來說的。系統作為實踐本體論的對象是抽象的,與之不同,作為科學研究和日常生活的系統則是具體的。對于具體的系統而言,雖然它在一定程度上繼承了整-部隨附性和層次隨附性的形而上學必然性,但還需要接受經驗的檢驗,而經驗檢驗總是在現實世界進行的,這便決定了具體系統的整-部隨附性和層次隨附性的必然性只限于對現實世界的擴展,即現實個體的跨世界性,而非任何可能世界的任何個體的跨世界性。這種必然性正是弱隨附性所具有的,可見,具體系統的隨附性相當于弱隨附性,它是形而上學必然性和經驗概括偶然性的結合,可稱之為“律則必然性”(nomological necessity)②。
律則必然性的強度大致與因果必然性是相當的,二者都是形而上學必然性與經驗概括偶然性的結合。不同之處在于,因果必然性具有歷時性特征,即先因后果的不可逆性;而律則必然性不僅可以是歷時的,也可以是共時的,如整體對部分、高層對低層的隨附性就是共時的而非歷時的。律則必然性與因果必然性的這一區別十分重要,它使隨附關系與因果關系區別開來。
至此,我們把金在權提出的六種隨附性給予梳理和歸位。具體地說,最基本的隨附性是整-部隨附性,它具有形而上學必然性,因而是強隨附性。層次隨附性是整-部隨附性在認識論中的轉化,也具有形而上學的必然性,因而也屬于強隨附性。具體系統的整-部隨附性和層次隨附性需要得到經驗支持,其必然性屬于律則必然性,相當于弱隨附性。這樣,強、弱隨附性并非與整-部隨附性和層次隨附性相并列的,而是關于整-部隨附性和層次隨附性的一種分類③。宏-微隨附性是整-部隨附性與層次隨附性之間的過渡形式,不具有獨立的地位。全總隨附性純屬經驗概括,沒有任何必然性,因而被驅逐出隨附性的行列。
本文一開始就曾提及,金在權用整-部隨附性統領其他所有隨附性的“緊縮觀點”,是對他之前并列呈現多種隨附性的“擴張觀點”的一種修正。盡管金在權本人對這一修正有時表現出某種猶疑不定,但筆者卻對這一修正表示堅決的支持,并通過以上對六種隨附性的梳理和歸位強化了那種緊縮觀點,或者說,對那種緊縮觀點加以精確化。
前面強調,整-部隨附性是相對于有機整體的,這樣的整體可以是一個人的心身系統,也可以是整個自然界系統。這意味著,整-部隨附性的本體論是系統本體論,即以系統為基本對象;至于一個系統是一個人還是一個世界,這種區別并不重要,只需在討論中加以指定即可??梢?整-部隨附性具有普適性,既不像金在權的全總隨附性只能用于世界而不能用于個體,也不像他的弱、強隨附性只能用于個體而不能用于世界。
整-部隨附性著眼于有機整體即系統,系統的整體性來自哪里?按照康德的觀點,系統的整體性來自它的目的性,離開目的性無所謂整體。正因為此,康德又把系統叫做“目的系統”,他指出:“對一個作為自然目的之物首先要求的是,各部分(按其存有和形式)只有通過其與整體的關系才是可能的。因為該物體本身是一個目的?!盵9]222系統的目的性使它具有自組織性,用康德的話說:“一個這樣的產品作為有組織的和自組織的存在者,才能被稱為自然目的?!盵9]230“對自然界所作的目的論評判使我們有理由提出自然的一個巨大目的系統的理念。”[9]223
自然界是一個“巨大目的系統”,其中包括無數多的較小的目的系統,即子系統,所以自然界是一個復雜系統??档逻€認為,系統的目的性歸根到底是人的“理念”投射上去的,而不是客體本身所固有的,這便決定了系統是實踐論的本體。因為人們的實踐具有目的性,無目的的行動不成其為實踐;與之不同,認識論強調客觀性,力求排除主觀目的的影響。
目的系統的整體性集中體現于合目的的功能性,相應地,目的系統也叫做“功能系統”(functional system);系統的功能是由系統的結構實現的,系統結構是系統功能的實現者(realizer),它本身構成一個子系統。因此可以說,整-部隨附性就是功能系統對于其結構子系統的隨附性,結構子系統的性質不變,必然地,功能系統的性質不變。顯然,整-部隨附性對于任何系統都是適合的,無論一個系統處于現實世界還是可能世界,這就是整-部隨附性的形而上學必然性。與之對照,認識論的本體論是把無功能、無結構的單純實體(substance)作為本體的;對于單純實體,沒有整-部隨附性可言,因為它們沒有整體與部分的區別④。
盡管金在權已經認識到,無結構的實體不適合作為討論心身關系以及隨附性的本體,但他并未充分認識到系統本體論的重要性,以致他把有結構而無功能的事件作為本體,其結果是他在事件本體論上陷于左右為難的困境。金在權坦率地承認:“在一些問題上,我甚至不清楚我現在準備捍衛的是什么,例如,事件理論(theory of events)就是如此?!P于諸如是否‘真的有’事件(超越實體及其性質)、實體(substance)是否‘在本體論上優先于’事件或者相反、事件的‘本體論性質’是什么,連同其他許多關于事實、性質、連續體、時間片段等等的類似問題,看來如下想法是執迷不悟的,即認為那里存在‘真實的’回答,那回答的真實性在于它正確地描述了世界的某種預先存在的形而上學秩序。我認為本體論研究的核心是建構而非描述。那就是說,本體論的主要工作應是制作和提供本體論選項、備選方案,它們適合于我們的各種活動,以科學和哲學作為目標。”[1]序4-5
在這里,金在權表現出從認識論的本體論向實踐論的本體論有所轉移的傾向,即把本體看作人們有目的地建構的,而非純粹客觀地描述的。他追問“事件的‘本體論性質’是什么”,對于這一讓金在權頗感困惑的問題,我們已經給出答案,即:有關心身問題以及隨附性的事件的本體論性質是系統,而系統是具有目的性的構建物,而不是純客觀的描述物。立足于實踐本體論,對金在權的另一問題也是容易回答的,即:實體并不“在本體論上優先于”事件,恰恰相反,作為功能系統的事件在本體論上優先于實體??傊?一旦我們用“系統”代替含義模糊的“事件”,金在權在本體論上的困惑立刻迎刃而解。
金在權在本體論上的猶疑不定也導致他在“全總隨附性”概念上猶疑不定。他有時認為全總隨附性弱到沒有理論價值的地步,但有時又覺得情況并非如此。他說:“全總隨附性并不蘊涵強隨附性,就此而言,對于有關心身問題的堅定物理主義立場的陳述,全總隨附性不足以成為一種強有力的依賴關系。但是全總隨附性是否蘊涵強隨附性的問題仍然模糊,以致我在第一部分的附注中再次提及。”[1]序5但是對于筆者而言,全總隨附性的多余是確定無疑的。正如前面所說,由于全總隨附性所說的“全總”不過是各種性質在一個世界中的總體分布,純屬經驗概括,沒有任何必然性可言,因而不足以成為隨附性家族的一員⑤。
盡管金在權對全總隨附性的看法不太確定,但他對整-部隨附性的看法卻是比較明確和深刻的,甚至認識到整-部隨附性所涉及的對象是有機系統而非簡單實體,并因此對隨附性理論充滿信心。他曾精辟地指出:“我相信,一種可以考慮的尤為重要和有希望的途徑是把心-身隨附性解釋為整-部隨附性的一個例子,即我們試圖把心智性質看作人的宏觀性質或整個有機體,它決定于或依賴有機體的適當部分或子系統的機制和特征。正如我曾經評論過的,整-部隨附性看來代表關于依賴性的一種形而上學的基本類型。”[1]168
在這里,金在權把人的心智看作“整個有機體”,心智對身體的隨附性是對有機體的“子系統”的依賴??梢?他的本體論已經從“事件”轉到“系統”,盡管尚未達到充分自覺的程度。金在權還曾預言:“如果心理性質可以按照整-部隨附性的方式加以分析,在我看來那將是哲學的進步?!盵1]168在前一節中,我們正是以整-部隨附性為綱領來把其他隨附性概念統轄起來,可以說,這是金在權想做而沒有做的事情。
前面還指出,目的系統的整體性集中體現于合目的的功能性。正如康德所說,目的歸根結底是人對實踐對象的主觀投射,相應地,功能歸根結底是相對于目的而言的主觀意義。因此,系統功能也可稱之為系統的功能意義。既然系統的整體性集中體現于功能意義,那么,整-部隨附性也就是功能意義對于功能結構的隨附性,即功能結構不變,必然地,功能意義也不變。從實踐的動態角度看,整-部隨附性體現為:功能意義變化,必然地,功能結構也變化。這意味著,功能意義的變化就是功能系統的整體變化。由于整體不能還原為部分之和,功能意義也不能還原為功能結構。
金在權在其力作《隨附性概念》中,從表達強隨附性的單向條件公式即公式(3)出發,經過細致的邏輯推導而得出一個雙向條件公式,從而為還原物理主義提供隨附性根據。此公式是:
□(?x)[A*(x)?B#(x)]
(4)
其中,B#可以展開為B1∨B2∨…∨Bn,即若干B-極大性質的析取。相應地,公式(4)成為:
□(?x)[A*(x)?B1(x)∨B2(x)
∨…∨Bn(x)]
(5)
據此,金在權宣稱:“我們的結果似乎表明這一點:如果你想堅持心理-物理的依賴性,那么你最好準備好心理-物理的規律,或者至少準備好心理-物理的可衍推性。”[2]這就是說,心理和物理之間是可以雙向衍推因而是必然等值的,這種等值性可以成為還原物理主義的邏輯依據。
有趣的是,這個公式實際上也是非還原論的多重實現論證(multiple realization argument)的依據,該論證是由普特南(Hilary Putnam)從功能主義的立場首先提出的。盡管金在權是從隨附性概念推出這個公式,但他也接受普特南的功能主義立場,并試圖通過“多重局部還原”而把功能主義引回還原論。公式(5)可以分解為兩個單向條件公式,即:
□(?x)[B1(x)∨B2(x)∨…∨Bn(x)→
A*(x)]
(6)
□(?x)[A*(x)→B1(x)∨B2(x)∨…
∨Bn(x)]
(7)
公式(6)所對應的是多重實現論題(multiple realization thesis),意即:系統的功能性質A*(如心理狀態)可以在多種不同的功能結構Bi中得以實現,如在人身上或在爬行動物身上,甚至在機器人身上,等等。公式(7)所對應的是物理實現論題(physical realization thesis),意即:系統的功能性質A*必須在一種功能結構Bi中實現,而任何功能結構歸根結底是物理的。多重實現論題和物理實現論題表述了兩個公認的事實,學術界對它們本身的爭議并不大,引起爭議的是以它們為依據的論證及結論。普特南等人根據多重實現論題得出非還原物理主義的結論,其基本思路大致為:公式(5)的等值號左邊的A*表示某一功能狀態如心理狀態,等值號右邊表示n個物理實現者的析取。顯然,A*不能還原為任何一個物理實現者Bi。那么,A*是否可以還原為整個析取式B1∨B2∨……∨Bn?對此,普特南予以否定。他說:“在這種情況下,大腦狀態理論家能夠通過特設性假設(adhocassumptions)來挽救自己,如把兩個狀態的析取定義為單一的‘物理-化學狀態’,但這不值得我們認真對待。”[10]在普特南看來,把某個單一的狀態等同于多個狀態的析取,這是“特設性假設”,不足為取。至于為什么要把這種等同性看作特設性假設,普特南沒有多說,似乎這是不言而喻的。
從理論上講,一種功能狀態的物理實現者可以有很多,甚至無窮;這意味著上述等值式右邊的析取式可以包含無窮多個析取支,被稱為“蔓延析取”(wild disjunction)。把蔓延析取“B1∨B2∨……∨Bn”定義為單一狀態A*至少從直觀上是不合理的,相應地,把功能狀態A*還原為蔓延析取也是不合理的。按照福多(Jerry A. Fodor)的說法,蔓延析取不能表達一個種類(kind),因而不能進行還原,因為它不會在任何科學定律中出現。他說:“種類謂詞是那樣一些謂詞,它們的項是適當規律中的約束變元?!盵11]顯然,蔓延析取是不會作為項出現在任何科學定律中的。
對于普特南和福多的多重實現論證,金在權不以為然,他認為所謂的蔓延析取問題不足以阻止還原論的前進步伐。一方面,他通過多重局部還原理論來為還原物理主義進行辯護;另一方面,他認為公式(5)可以直接作為還原物理主義的隨附性依據。然而,筆者認為金在權對于多重實現問題或蔓延析取問題的這兩種處理都是難以成立的。由于本文的論題所限,下面只對他的后一種處理加以反駁。
等值公式(5)只是表明,功能性質如心理性質與物理性質在邏輯結構上具有等價性,但這并不表明心理性質和物理性質在概念意義上是等同的。正如弗雷格(G. Frege)指出的,“晨星=暮星”這個等式恰恰表明“晨星”和“暮星”有著不同的涵義(盡管二者有著相同的指稱對象即金星),否則這個等式就成為毫無認識論意義的“A=A”。又如,牛頓力學在邏輯結構上可以還原為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但在概念意義上二者是不可通約的。我們不妨再舉一個有關析取的例子:“綠色”在邏輯上等值于“淺綠或深綠”,但是,我們可以直接看到綠色,卻不可以直接看到“淺綠或深綠”這種顏色,這表明二者的概念意義是不同的,至少在日常語言中不宜把“綠色”還原為“淺綠或深綠”。
進而言之,語言也是一種功能系統,語言的意義就是語言系統的功能目的,語言的符號結構就是語言意義的實現者,作為實現者的符號結構可以還原為物理的,如筆劃或聲音,但是語言意義不可以還原為物理符號;某些筆劃或聲音之所以成為語言,正是由于不同于它們的意義隨附于其上。試想,如果語言意義可以還原為物理符號,那么語言與其它非語言的物理痕跡還有什么區別?語言意義隨附于語言的符號結構,雖然符號結構可以還原為物理結構,但是語言意義不可還原為物理結構。這就是整-部隨附性的非還原性,即功能結構可以還原,而功能意義不可還原。
還需指出,雖然金在權在其《隨附性概念》這一經典文獻中沒有提及功能系統和多重實現論題,但其論證過程的關鍵概念即“B-極大性質”則相當于“功能的實現者”,否則沒有理由規定B-極大性質所包含的簡單性質是有限的,也沒有理由規定同一種隨附性質A*可由多個B-極大性質來決定,而這兩項規定正是得出公式(4)和公式(5)的關鍵所在。功能系統作為實踐本體論的對象決定了它的物理性質是有限的,否則系統結構將無法確定。功能是相對于人們的目的而言的,同一個目的往往可以通過多種不同的手段來實現,這就是同一種隨附性質A*可由多個B-極大性質來決定的原因。這從另一側面表明,金在權的隨附性理論實際上是以功能系統為對象的,這使隨附性關系與功能實現問題密切相關。
事實上,金在權在許多場合,特別是在消除下向因果關系的討論中,常常用“功能實現”來闡釋甚至代替“隨附性”,并且對這一做法給予鄭重的說明。他指出:“所有這些都假定了心理是‘物理實現的’。……‘實現’這個術語附帶一個關于心靈觀點的隱含承諾,該承諾同功能主義密切相關。”[1]366這意味著,金在權在用“實現”闡釋隨附性的時候,他的本體論承諾是功能主義的,而功能主義與系統本體論幾乎是同義詞,至少是密切相關的。
金在權借助隨附性概念來為還原物理主義進行辯護的另一條途徑是對下向因果的消除,而下向因果的存在對于非還原物理主義和二元論來說是至關重要的。
眾所周知,因果關系在宏觀世界里比比皆是。如把一壺水放在爐子上加熱,導致這壺水沸騰,這是一種宏觀因果關系(macro-causal relation)。一般認為,宏觀因果關系的出現是由相應的微觀因果關系(micro-causal relation)決定的,這就是宏觀因果關系對于微觀因果關系的隨附性,它是宏-微隨附性的一種體現。金在權持有關于因果關系的這種看法,并稱之為“隨附因果性”(supervenient causation)[1]358。
我們在前面指出,宏-微隨附性是整-部隨附性和層次隨附性的過渡形式,它本身不具有獨立性。一方面,我們可以從動態角度把它看作整-部隨附性;另一方面,我們可以從靜態角度把它看作層次隨附性。問題在于,對于因果關系的宏-微隨附性,我們應當從哪個角度來看?顯然,應該從動態角度把它看作整部隨附性,因為因果關系——特別是具體的因果關系——是動態的而非靜態的,即原因變化對于結果變化的影響。然而不幸的是,金在權卻從靜態的角度把因果關系的宏-微隨附性看作層次隨附性,從而導致他在消除下向因果關系的論證中對隨附性概念有所誤用。
例如,對于一壺水被加熱導致這壺水沸騰這一宏觀因果關系,金在權對其所隨附的微觀因果關系作了這樣的描述:水的加熱隨附于水分子的動能增加,當水分子的平均動能增加到一定水平時,水分子開始在湍流中移動,一些水分子進入空氣中,從而導致水沸騰的宏觀結果。一般而言:“宏觀事件m是事件E的原因或結果,這是由于這樣一個事實:m隨附于某一微觀事件n,n是事件E的原因或結果?!盵1]283這意味著,事件E具有兩個原因(或結果),一個是宏觀原因(或結果)m,另一是微觀原因(或結果)n,這兩個原因(或結果)分別處于兩個不同的層次。這就是用靜態的層次隨附性來處理動態的因果隨附性的結果,在此基礎上,金在權進行了一系列錯誤的分析,得出了一系列錯誤的推論。
再以心理因果關系為例。心理狀態疼痛(M)隨附于某種潛在的神經活動(P),并且這個神經事件導致另一個神經事件(P*)的發生,這后一神經事件又被另一心理狀態焦慮(M*)所隨附。這意味著,“心理性質的因果性是潛在地從它們所隨附的物理性質的因果性中獲得的”[1]283。這也就是說,M和M*之間這種宏觀的心理因果關系隨附于P和P*之間這種微觀的物理因果關系。這使一個心理事件M*和它所隨附的物理事件P*看上去具有兩個原因,一個是心理原因M,另一個是物理原因P。
金在權指出,M和M*之間這種宏觀的心理因果關系是高層的同層因果關系,P和P*之間這種微觀的物理因果關系是低層的同層因果關系,P和M*之間這種低層對高層的因果關系是上向因果關系(upwardcausation),M和P*之間這種高層對低層的因果關系是下向因果關系(downward causation)。這里的關鍵問題是:下向因果關系存在嗎?如果存在,那么,根據亞里山大格言(Alexander’s dictum)——“是實在的就是具有因果力的”,作為高層原因的心理事件M就是實在的,因而不可還原為低層的物理事件。對此,金在權予以否定。
金在權首先把隨附性關系看作功能實現關系,即把高層性質對低層性質的隨附性看作功能性質被基礎性質所實現,然后引入一條得到廣泛認可的原則即“因果實現原則”(causal realization principle):“如果一個S的事例通過被Q實現而發生,那么該S事例的任何原因一定是Q事例的原因(當然,這個Q事例的任何原因也是這個S事例的原因)?!盵1]352這就是說,功能性質S與其實現者Q具有相同的原因。據此,心理事件M*(如焦慮)及其實現者P*(如某種神經活動d)具有相同的原因M(如疼痛)及其實現者P(如某種神經活動c)?,F在提出一個問題:“為什么我們不能說,M對P*的因果關系只不過是:M被P物理地實現,而P因果性地導致P*?”[1]353這也就是問:為什么不能用P對于P*的同一物理層次的因果關系來取代M對P*的下向因果關系?
對此,金在權的回答是肯定的,并給出如下理由。首先,根據簡單性原則,既然P*在同一層次具有原因P,那就應該把另一層次的原因M去掉。其次,M是否P與P*之間的因果鏈條上的中間環節?不是,因為M與其實現者P是同時出現的,M不可能成為P與P*之間的因果鏈條上的中間環節。最后,M和P是否組成一個復合原因,共同導致P*的出現?對此,金在權的回答是:一方面,根據非還原物理主義的觀點,M不是物理的;根據物理因果閉合原則,非物理的心理性質M不能成為物理性質P*的原因的組成部分。另一方面,根據還原物理主義的觀點,M對于P*的因果作用是物理的,即使M和P組成一個復合原因,該復合原因也是物理的。
金在權通過以上三點否定了P*具有兩個不同的原因,即物理原因P和非物理原因M。同一個結果具有多個原因,這種情形就是所謂的“因果過度決定”(causal overdetermination),因果過度決定的不合理性使它面臨因果排他問題(the problem of causal exclusion)。金在權對因果排他問題的解決就是清除心理原因而只保留物理原因,從而堅持還原物理主義的立場。金在權宣稱:“顯然,排他問題不能在非還原物理主義的框架內得以解決?!盵1]355因為,如果排除心理原因M,那便成為還原物理主義;如果排除物理原因P,那便背離物理主義。
金在權給出進一步的解釋:一方面,P對P*的物理因果關系是存在的,如人身上的神經活動c導致神經活動d;另一方面,M是由P實現的,M只是隨附于P而不是P的原因;因此,M對P*的所謂“下向因果關系”實際上是P對P*的同層的物理因果關系,而M只是沒有實際因果作用的副現象(epiphenomenon)。這樣,所謂下向因果關系便被取消,或者說,被還原為物理因果關系。既然P*是M*的物理實現者,自然地,P對P*的因果力可以傳給M*,那么,P對M*的上向因果關系也可歸結為P對P*的因果關系。同理,M對M*的高層因果關系可以歸結為實現它們的P對P*的低層因果關系。
金在權由此得出結論:“如果M的事例在給定場合通過P而被實現,那么,這個M事例的因果力等同于P的因果力(或許是此因果力的一個子集)。換言之:高層狀態的因果力是從實現它們的基礎狀態繼承而來的。”[1]355此結論被稱為“因果繼承原則”(The Causal Inheritance Principle),它意味著,真正的因果關系只存在于最為基礎的物理層次上,其他層次的因果關系只是一種“副現象”;如果說它們還具有真正的因果力,那就意味著它們被還原為物理的。金在權指出:“這種關于 M 的副現象主義解決方案不容易被擱置一邊。”[1]354副現象主義解決方案相當于還原物理主義的解決方案,二者是同一枚硬幣的兩面。
我們注意到,金在權在以上論證中,把高層事件對低層事件的隨附性看作高層事件對其實現者的隨附性,這意味著他把討論隨附性的對象看作系統。對于心身系統而言,心理是系統的功能性質,身體是系統的物理實現者。我們曾強調,系統的功能性質對于物理結構(即物理實現者)的隨附性是整-部隨附性,而整-部隨附性是普遍有效的強隨附性,但卻是不可還原的。整-部隨附性在一定條件下可以轉化為層次隨附性,此條件是靜態的認識論視角。然而,因果關系不是靜態的而是動態的,因此討論因果關系的隨附性應當從動態的實踐論角度著眼,而非從靜態的認識論角度著眼。因此,金在權把因果關系的隨附性作為層次隨附性來對待是一種錯位的做法;相應地,他對因果排他問題的解決是不成立的。
金在權在以上論證中還依據了“亞里山大格言”,即“是實在的就是具有因果力的”,這正是實踐論的實在觀。對于認識論來說,真正實在的是那個承載著一切性質而它本身卻是赤祼祼的“實體”(substance),而這種實體恰恰是沒有因果力的。與之不同,系統不是赤祼祼的實體,而是有著復雜結構和功能性質的整體,因而是有因果力的。由此可見,金在權以上論證存在明顯的不協調性:一方面把因果隨附性的對象看作具有實現功能的系統,另一方面卻不把因果隨附性看作動態的整-部隨附性,而是看作靜態的層次隨附性,進而把世界的層次關系看作上下平行的簡單結構,而非母系統與子系統之間的復雜結構。
金在權在分析為何不應把P*的兩個原因P和M看作同一個復合原因的兩個要素的時候,還依據了物理因果閉合原則。雖然這一原則對非還原的物理主義者是必須接受的,但對非還原的非物理主義者則是不可接受的。前面指出,對于系統本體論來說,系統所包含的二元要素即功能結構和功能意義是缺一不可的,而功能意義是相對于目的而言的,不可還原為物理性質??梢?系統本體論是非物理主義的,也可叫做“隨附二元論”;對它而言,物理因果閉合原則是不成立的⑥。
從系統本體論或隨附二元論的立場上來看,心理因果關系的隨附性是一種整-部隨附性,即心身系統的整體對于身體實現者的隨附性。與此不同,金在權卻把這種隨附性看作層次隨附性,于是,M和P分別處于高低兩個層次上,因而成為兩個原因,必須排除其中一個。然而,從整-部隨附性的角度來看,M和P處于同一整體之中,二者共同構成一個復合原因,并且它所導致的M*和P*共同構成一個復合結果。由復合原因M-P導致復合結果M*-P*就是整體性的因果關系,它隨附于其部分的因果關系,即由P導致P*的物理實現者之間的因果關系。由于整-部隨附性是不可還原的,所以,從M-P到M*-P*的復合因果關系不可還原為從P到P*的物理因果關系。
須強調,在整-部隨附性的關系中,心理性質M和M*從來不會單獨變化,總是與其隨附著的物理性質P和P*一道變化的;與之不同,物理性質P和P*卻可以單獨變化。這是隨附性關系的定義決定的,即:基礎性質不變,必然地,隨附性質也不變;隨附性質變化,必然地,基礎性質也變化。這便決定了,心理性質M總是與它所隨附的物理性質P一道發生因果作用的,因而不存在單獨的M對單獨的P*的下向因果關系。在這個意義上,金在權消除所謂的下向因果關系是對的,但是并不能由此消除從M-P到M*-P*的復合因果關系,因而也就不能消除心理性質M和M*在復合因果關系中所起的作用。
進而言之,從M-P到M*-P*的整體因果關系是母系統所包含的因果關系,從P到P*的部分因果關系是物理子系統所包含的因果關系;母系統的整體因果關系與子系統的部分因果關系之間的關系是整-部隨附性,而整-部隨附性是共時性的而非歷時性的,因而不能被看作下向因果關系。那么,下向因果關系還存在嗎?筆者的回答是存在的,下向因果關系就是一個功能系統對其子系統的反饋作用;相應地,子系統對整個功能系統的反饋作用是上向因果關系。
例如,裝有一臺空調機的房間構成一個母系統,而那臺空調機是它的一個子系統,調節室內溫度就是該系統的功能??照{機的運作對于室內溫度的降低是子系統對母系統所起的作用,即上向因果關系;室內溫度低到一定程度后使空調停止運作,這是母系統對子系統的反饋作用,即下向因果關系;空調停止運作后使室內溫度回升,這又是子系統對母系統的上向因果作用;當溫度回升到一定程度后使空調重啟運作,這又是母系統對子系統的下向因果作用。每一輪的輸出和反饋的交替作用,都是上向因果和下向因果的交替作用。
類似地,身體變化(如手被燙)對于心理變化(疼痛)的作用是子系統對母系統的上向因果關系,心理變化(如疼痛)對于身體變化(如縮手)的作用是母系統對于子系統的下向因果關系;一個人的心身系統的穩定性就在這種上向因果和下向因果的交替作用中得以實現。請注意,這里所說的身體變化和心理變化的交替作用是有時間順序的,因而屬于因果關系;然而,心理變化的同時還伴隨一定的身體變化,如疼痛伴隨某種神經活動,這便是隨附性關系,而非因果關系。可見,心身因果關系與心身隨附性關系是縱橫交錯的,從而構成一個復雜系統;在這一復雜系統中,心理性質及其因果作用是實實在在的,不可還原為物理性質及其因果作用。
我們從系統本體論和整-部隨附性的視角,對于上向因果關系和下向因果關系給予不同于金在權的全新解釋。由于金在權把因果關系的隨附性僅僅看作平行層次結構之間的層次隨附性,并通過消除所謂的下向因果關系而把所有因果關系還原為物理因果關系,這是對豐富多彩的自然世界和人類社會的扁平化處理,其結果是令人難以接受的。例如,一對戀人由于愛情而擁抱,按照金在權的還原物理主義觀點,他們的擁抱只是兩個人的神經系統與肢體之間的生理-物理的因果作用,而他們之間的愛情僅僅是一種貌似具有因果作用的假象,即“副現象”。如果世界真是如此,那么,我們這些號稱有情感和有自由意志的人類不過是在自欺欺人。正如功能主義者福多所說:“我想得到因果性地導致我抻手,我癢因果性地導致我搔,我相信因果性地導致我說,……如果這些都不是真的,那么,我對任何事情所相信的一切實際上都是假的,那將是世界的終結?!盵12]
金在權的隨附性理論是開創性的和富有成效的,他所提出的“弱隨附性”“強隨附性”“全總隨附性”“整-部隨附性”“層次隨附性”“宏-微隨附性”等六個隨附性概念,為我們進一步深入研究隨附性關系提供了寬闊的平臺,盡管其中含有一些錯誤和不妥之處。
筆者認為,金在權的隨附性理論的精華是對整-部隨附性的形而上學性質的認定,并主張以整-部隨附性來統率其他所有隨附性。但令人遺憾的是,他本人并沒有很好地貫徹這一綱領,以致忽略整-部隨附性所具有的不可還原性,而對所謂“強隨附性”給予錯誤的解釋,并據此為還原物理主義進行辯護。
本文一開始就指出,金在權提出的多種隨附性概念之間缺乏協調性,對此他本人也不諱言。一方面,金在權把所有隨附性統合在整-部隨附性的綱領之下;另一方面,他又不時地表現出讓其他隨附性脫離整-部隨附性的傾向。前面談及,金在權發現當初把全總隨附性等同于強隨附性的觀點是錯誤的,并把全總隨附性看作是最弱的隨附性,以致懷疑它作為隨附性的資格,可是后來他對此又有所動搖。他說:“看來全總隨附性和強隨附性之間的關系問題尚未得到完全解決。它在本質上是一個形而上學問題,而不是一個純粹的形式問題,以致它被若干形而上學爭端纏繞著??磥碓谖覀兏宄亓私鈬@此問題的更大的形而上學區域之前,不可能對它給以完全的解決。”[1]170-171金在權把根本問題歸結為隨附性的形而上學或本體論問題,這一看法是對的,只是他自己并未對此問題給予合理的解決。筆者正是把隨附性理論奠定在系統本體論的基礎之上,對金在權的諸多隨附性概念加以清理和歸位。具體來說,隨附性所談論的對象不是認識論的單純實體,而是實踐論的復雜系統,這意味著從認識本體論向實踐本體論的轉向。一個系統包含兩個要素即功能意義和功能結構,功能結構可以還原為物理性質,而功能意義不可還原。功能意義對于功能結構的隨附性就是整-部隨附性的體現,整-部隨附性也就是母系統對于作為實現者的子系統的隨附性,而不是平行層次之間的隨附性。
整-部隨附性具有形而上學的必然性,存在于一切可能世界之中,因而是最為普遍的,在此意義上被稱為“強隨附性”。系統及其相關的因果關系是動態的,動態的整-部隨附性是出于實踐論的視角。然而,金在權關于隨附性因果關系的討論,卻是從靜態的層次隨附性著眼的,從而把一個復合原因(或結果)分解為處于不同層次的多個原因(或結果),進而把所有因果關系還原為底層的物理因果關系。這是犯了視角錯位和概念混淆的錯誤,應當予以糾正。
抽象系統的整-部隨附性具有最強的形而上學必然性,具體系統的整-部隨附性具有較弱的律則必然性,在此意義上,后者被稱為“弱隨附性”。弱隨附性所具有的律則必然性,其普遍性是有限的,只限于現實世界的個體的跨世界性,而不能擴展到所有可能世界的所有個體。由于所有隨附性都是由整-部隨附性派生而來的,因此,所有隨附性都是不可還原的;歸根結底,這是因為,整體不能還原為部分之和。
對于整-部隨附性與強、弱隨附性之間的關系,讓我們以心身關系為例再作簡要說明。與作為強隨附性的抽象系統的整-部隨附性不同,地球人的心身系統——一種具體的系統——的整-部隨附性屬于弱隨附性,因為我們只能合理的設想,地球人到了其他星球也具有這種隨附性,而不應設想其他星球的原住民具有和地球人一樣的心身隨附性。完全可以設想,其他某個星球的原住民的靈魂可以離開身體而四處飄蕩,可以獨立于身體而變化,這使地球人的心身隨附性的普遍性受到限制。地球人的心身隨附性的必然性雖然部分地源于抽象系統的整-部隨附性,但也必須接受具體經驗的檢驗和經驗科學如神經生理學的審查,因而屬于律則必然性和弱隨附性。
整-部隨附性與層次隨附性在本質上是同一種隨附性,只是分別出于動態的和靜態的不同視角,亦即出于實踐論和認識論的不同視角。宏-微隨附性是整-部隨附性和層次隨附性之間的過渡形態,其本身沒有獨立的位置。所謂的“全總隨附性”不過是關于性質總體分布的經驗概括,由于其純粹的偶然性而被取消作為隨附性的資格。至此,對于金在權提出的六種隨附性及其關系,筆者在系統本體論的基礎上給予澄清和改進,進而給予更為精確的定義和闡釋。
注釋:
①這里涉及模態謂詞邏輯的巴坎公式(?x□Px→□?xPx)和逆巴坎公式(□?xPx→?x□Px),在本文的語境中,后者成立而前者不成立。
②在筆者所撰《心靈、語言與實在》一書的第一章第四節中,提到了信息的意義-載體隨附性,并把它看作形而上學隨附性,而把整-部隨附性看作律則隨附性;相應地,前者是強隨附性,后者是弱隨附性?,F在看來,這個說法不妥,應該把這兩種隨附性的地位顛倒一下。具體地說,抽象系統的整-部隨附性是形而上學的強隨附性,信息的意義-載體隨附性屬于具體系統的整-部隨附性,因而是律則的弱隨附性。
③這里對弱、強隨附性的定位與筆者以前的定位相比有所改變,以前曾把層次隨附性籠統地歸于弱隨附性,把整-部隨附性籠統地歸為強隨附性,而沒有對系統作抽象與具體的區分。
④關于認識論的本體論,可參閱筆者所撰相關論文:《康德與笛卡爾的心物二元論之比較——關于若干基本哲學概念的探討》(《武漢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3期)。
⑤金在權在那個附注中提及另一個模型,用以反駁皮特里否定全總隨附性等同于強隨附性的論證。該模型中的基礎性質可以包括量詞、等詞和其他,從而具有超出布爾代數的復雜結構。不過,金在權對那個模型的合法性并無把握,筆者則認為那個模型是特設性的,價值不大。
⑥物理因果閉合原則是物理主義者的一個基本信條。筆者對該信條的反駁可參閱筆者所撰寫的相關書稿及論文,例如:《心靈、語言與實在——對笛卡爾心身問題的思考》(人民出版社,2016)、《作為物理學主義的物理主義:不足與改進——與王曉陽教授商榷》(《認識科學》,202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