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外交的學理闡釋

高 飛 郝文佳

(1. 外交學院 外交學與外事管理系,北京100037;2. 航天工程大學 基礎部,北京 101416)

在第四次工業革命的影響下,科技正在成為各國推動經濟轉型、促進社會進步、改善人民生活的重要推動力,也是各國維護國家利益、鞏固國家安全、發揮國際影響力的重要因素。在大國競爭日益加劇的時代背景下,科學技術已經成為各國普遍關注的重點領域,能否在科技發展中占據先機,不僅關涉國家的經濟發展,也深刻影響國家的安全保障。由此,科技外交迅速興起,在各國促進科技發展、拓展國際影響、參與全球治理、推動外交實踐變革中的作用日漸顯現。

一、科技外交興起的時代背景

科技即科學與技術的簡稱,是人類在漫長的進化和發展過程中認識自然和宇宙并且逐漸積累起來的對客觀世界規律的普遍認識,是人類適應和改造客觀世界的文明成果①。在現實生活中,科學與技術是密不可分的,科學是技術的指南,而技術是科學的應用②。隨著科技問題在大國競爭與全球議程中的影響顯著上升,科技與國內政治、國際關系的互動更加密切。一方面,科技問題是影響一國內政與外交政策制定及實踐的重要因素;另一方面,國內政治與國際關系也在塑造科技政策與科學技術進步的方向③。冷戰結束至今,科學技術對國際關系的影響主要包括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科學技術成為社會發展與國際體系變革的重要動力。伴隨以中國為代表的新興市場集體崛起,國際格局呈現出 “東升西降” 的態勢,國際力量對比更趨平衡,國際秩序出現了由單極霸權向多元復合結構的立體拓展④。在這一過程中,科技成為不可忽視的重要因素。對內,科學技術改變著人類的生產、生活方式,推動國家戰爭形態的演化,重塑國家的政治生態⑤。對外,科技對世界政治的塑造作用已經成為一種廣泛的共識。傳統的權力基礎正被技術權力替代,國際權力支柱發生了以技術權力為中心的結構性調整,這一權力結構的質變推動國際政治從“地緣政治時代”進入“技術政治時代”⑥。與此同時,國際科技格局也發生了顯著變化,傳統技術強國與新興技術大國的競爭日趨激烈,研發投入規模不斷提高,研發強度持續上升,世界知識生產的重心正在向亞太地區轉移,全球技術格局多元化特征明顯。為此,世界各國積極制定各項科技戰略與合作規劃,紛紛加強科技外交布局。

第二,科學技術成為大國競爭的核心領域與重要基礎。一方面,爭取科技相對優勢是促進國家軍事力量發展、確保戰略優勢與國際地位的基礎,是一國維護國家主權、安全與發展的保障;另一方面,開展科技合作是推動經濟繁榮與技術創新,樹立良好國際形象,擴大軟實力影響的重要依靠。現實主義者認為科技實力是國家綜合國力的重要構成,改變著國家間的力量對比。隨著時代的發展,大國競爭的基礎已經改變。國家經濟增長和綜合國力的提高從過去依靠領土擴張,獲得人口、土地、資源的發展方式轉變為在很大程度上依靠科學技術的進步。對工業資源的控制曾經是地緣政治力量的關鍵所在,如今信息技術已成為現代大國財富和競爭優勢的基礎以及地緣政治權力的來源⑦。科學技術取代物質資源成為地緣政治實力的基礎,高新技術正成為影響大國競爭成敗的關鍵因素。因此,爭奪高新技術的領導權,改變國際權力互動模式和規則, 重塑國際權力體系,構建新的國際秩序已成為技術政治戰略的根本目標。大國科技競爭的對抗性日趨明顯,影響范圍日益擴大,圍繞新技術權力的國際戰略布局已全面展開,美國對華采取的“統合性壓制”就是重要體現⑧。

第三,科學技術成為完善全球治理的重要平臺。科學技術是一把雙刃劍,不僅為人類提供了認識世界的系統知識,為生產力的發展和社會的文明進步注入了不竭的動力,也給人類帶來了許多新問題和新挑戰。在氣候變化、網絡安全、衛生安全、保持生物多樣性、防止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擴散等人類面臨的共同挑戰面前,任何國家都不可能獨善其身,需要借助科技創新力量為高成本的全球問題提供國際化的解決方案。目前,各國從維護自身利益出發,選擇不同的治理模式,致使全球科技治理赤字日益突出。在跨境數據、人工智能、網絡安全、加密貨幣、網絡間諜、數字稅收等領域出現了不同甚至是相互矛盾的規則⑨。多元的治理主體、復雜的治理對象以及呈碎片化的治理機制使得建立科技治理平臺變得十分迫切。在此過程中,還需要關注科技分裂的潛在風險,減少科技全球化逆流的不利影響,緩解數字鴻溝帶來的發展困境,促進科技外交在全球治理領域發揮建設性作用。

二、科技外交的內涵與外延

科技外交的含義可以從廣義與狹義兩個層次進行界定。嚴格意義上,外交的行為主體是獨立的主權國家,外交活動也僅限于官方的正式活動。因此,狹義的科技外交是指主權國家為貫徹國家對外科技戰略和政策,以官方或者官方委托的方式,通過發表宣言、進行交涉和談判、參與國際組織和國際會議等和平方式,處理涉外科技事務。廣義上看,科技外交可以被定義為主權國家、國際組織、企業、民間團體等行為體為促進科技發展、維護在科技領域的權利與利益以及推動制定國際科技合作規范和交往規則等進行的跨國科技交往活動。科技外交是國家總體外交的重要組成部分,是領域外交發展的重要形態,體現了科學技術與當代外交的深度融合,代表了當代外交轉型的重要方向。

(一)科技外交研究中的三個角度

目前,對科技外交進行的學理研究主要有三個角度。一是根據科技外交涵蓋的內容進行劃分。根據2010年美國科學促進會和英國皇家學會共同發表的研究報告, “科技外交”包括三方面的含義:“為了科技的外交”(diplomacy for science),通過外交手段促進國際科技合作;“為了外交的科技”(science for diplomacy),利用科技合作改善國家間關系;“外交中的科技”(science in diplomacy),提供科技建議以幫助實現外交目標⑩。二是從科技外交的主體需求出發進行分類,將科技外交劃分為“直接促進國家需求的行動、解決跨境利益的行動以及為滿足全球需求與解決挑戰而采取的行動”三類。三是突破了雙邊和多邊領域中科技外交的范疇,將科技外交提升為“國際科技外交”,認為解決全球性問題需要國際科技外交協調不同的經濟和社會體系,以及不同的經濟成本和效益、信仰和基本價值觀。在這些研究中,第一種劃分兼具了科技的工具性與目的性,即科技作為一種政策手段與技術手段服務于外交,同時將科技進步作為一種價值追求,通過外交推動科學技術的進步與國際科技的合作。第二種分類從功能性視角出發,強調科技因素在應對全球性問題與挑戰方面發揮作用。第三種劃分是將對科技外交的認識提高到一個新的高度,將科技外交由服務國家利益與外交政策目標的利己主義工具轉變為進行全球治理的互利工具。作為外交的一種具體形式,科技外交與國家利益、政治目的是相輔相成的。科技要素既是發展外交的手段,也是開展外交的目的,其實踐路徑兼具工具性特征和過程性的交流合作,并在新的國際背景下顯現出新的轉向與趨勢。

需要指出的是,在第四次工業革命的影響下,科技要素對外交帶來了顯著的影響,拓展了科技外交的新領域,催生了科技外交的新實踐。一方面,科技要素深入滲透在領域外交中,成為“氣候外交” “數字外交”“公共衛生外交”“海洋外交”“金融外交”等眾多領域外交中不可或缺的要素;另一方面,科技進步改變了外交交流的條件與傳統外交程序,推動了外交實踐方式的變革,如大數據危機預測、人工智能輔助外交決策以及利用社交媒體進行政治動員等,極大影響和支持了當代外交實踐。這些新的變化,拓展了“外交中的科技”這方面的內涵,使科技外交具有了新的特點。

(二)主體視角下的科技外交

隨著科技外交的語義外延越來越廣,科技外交經常同國際科技交流、國際科技政策、國際科技合作等互換使用,甚至模糊了科技外交與國際科技交流、民間科技外交的界限。科技外交作為國家總體外交的一部分,具有國家主權的屬性。狹義的科技外交其實踐主體是代表國家的政府部門及相關人員,如外交部、科技部、國家元首等,其行為邏輯是以國家利益為驅動的政府實踐,具體可劃分為雙邊科技外交與多邊科技外交。而廣義的科技外交其參與主體還包括國際非政府組織、科學共同體、科研機構、企業和個人等,其行為邏輯是在國家科技外交政策的指導下,配合官方科技交往活動的一種補充形式。

因此,科技外交既包括在雙邊、多邊領域內開展的正式體現國家意志的科技實踐活動,也包括在政府干預下開展的國際科技交流與通過新科技手段開展的外交活動。科技外交是國際科技交流上升到國家層面的體現,國際科技交流是科技外交在具體層面的落實。科技外交活動源于國際科技交流,而又高于國際科技交流,帶有明顯的國家政治色彩。如圖1所示 ,在廣義的科技外交光譜中,可以依據外交主體的不同分為狹義的科技外交與民間科技外交或國際科技交流。其中,狹義的科技外交國家色彩最強,而民間科技外交、國際科技交流中的國家色彩依次減弱。

圖1 科技外交的分類

(三)功能視角下的科技外交

大量科技專業人士的參與,使科技外交具有強烈的“非官方色彩”,但同時離不開國家的指導。民間科技外交是在一國政府引導下,以實現國家科技利益與政府意圖為目標,以民間交流為形式開展的國際科技交流活動。民間科技外交活動方式符合主權國家層面科技外交的趨勢,其作用是為主權國家層面的科技外交打造良好的民意基礎與社會基礎,是在狹義的科技外交難以有效發揮作用時的一種特殊補充手段。當國際體系失序、大國競爭激烈時,這種以民間形式深入國家競爭前沿領域的民間科技外交將有力彌補傳統外交的不足。

一方面,作為“二軌外交”領域內的民間科技外交,與主權國家層面的科技外交相輔相成。由于民間科技外交的參與主體多元、實踐方式靈活、涉及范圍較廣,能夠在多軌層面上共同推進國家科技外交的目標,并對主權國家層面科技外交的發展產生積極的配合與補充作用。另一方面,在主權國家外交政策與科技政策的影響下,民間科技外交的作用體現為促進公民和社會之間的科技交流與合作,增進人民之間的理解與友誼,為主權國家層面的科技外交贏得民心民意支持,并最終維護國家的科技外交利益或國家的整體利益。

三、科技外交的雙重屬性與多元特點

作為人類社會發展的產物,科技從來不是獨立于社會之外的,其發展受到經濟條件、社會條件、管理水平和國際關系的深刻影響。隨著科學越來越多地被嵌入到生產過程中并且展現在技術創新與進步中,科技應用極大地改變了國際政治權力的構成與運行過程,推動了國際政治經濟秩序的變革與重塑。

(一)科技外交的雙重屬性

首先,科技外交具備科技要素和外交的雙重屬性。具體說來,一是以科技利益為目的的外交,二是以科技作為手段或依托的外交。作為科技與外交的交叉領域,科技外交除了具有一般外交的共性外,其個性特點在于科技屬性。由于科技的積極性與破壞性同時存在,因此不能用簡單的、二元的方式來看待科技外交。 廣義的“科學”一詞,涵蓋了自然科學、社會科學、人文科學等各個領域的知識內容。羅伯特·金·默頓(Robert K.Merton)認為“科學”同時指定了產生和證明知識的方法以及一套管理科學活動的文化價值和行為。世界知識產權組織(WIPO)將“技術”定義為“關涉產品制造、程序應用或服務供給的系統性知識”。在科技外交中,科技與外交的結合過程可以分為兩類:一類為“科技適應”過程,即一種外部的誘導過程。伴隨著科技的發展,特別是科學技術拓展了外交活動的廣延性與伸張性,外交工具與外交方式也隨著科技的發展進行著更新與演化。另一類為“科技采用”過程,即一種主動評估過程,通過主動嘗試,選擇采用哪些技術用以支持實現外交目標的過程。

實施得當的科技外交可以成為管理國際關系的一種靈活多樣且適應性強的工具,是進行全球治理、彌合數字鴻溝、促進可持續發展與維護共同安全的重要路徑。當然,科學技術帶來的負面影響不容忽視。一方面,風險源自技術自身缺陷,如網絡安全風險、算法歧視、人工智能自動化決策偏見以及新興技術的倫理構建等問題。另一方面,風險源自技術治理困境。新興技術擾亂了現有社會秩序的合法性基礎,動搖了公認的法律和監管框架所依賴的深層價值認同,其潛在的國家安全風險促使國家間科技競爭日益加劇,亟需為國際技術治理提供新的路徑。

其次,科技外交具備硬實力和軟實力的雙重屬性。“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科學技術從根本上決定了一國的經濟實力、軍事實力乃至綜合國力,并直接決定該國外交能力的強弱。有學者注意到,在生產力的諸要素中,科技因素無疑是變化得最快,并且是影響深遠的要素之一,其對外交決策、國際關系和各國外交的影響不容忽視。由于國家利益和國際權力的內容隨著技術水平變化而變化,科學技術改變了傳統的國際權力基礎,成為地緣政治的權力來源。科學技術突破了地理空間的限制,改變了國家間的互動方式,擴大了外交的社會參與,推動了外交方式的與時俱進與外交工具的推陳出新,大大提高了外交工作效率。

同時,科技外交也被視為是一種“軟實力”,即一個國家通過誘惑和說服來施加國際影響力的“吸收力量”,其目標是吸引其他國家認可并共享其價值觀,復制其發展模式,以及“像它一樣思考”。科技實力可以幫助一個國家在國際舞臺上建立威望,樹立積極的國際形象,并對其他國家產生積極影響。事實上,作為科技外交含義之一的“為了外交的科技”,其最初是用來描述大國將其文化和影響力投射到其他國家的意愿。此外,一些中小國家也通過科技手段在全球舞臺上維護自身價值并促進更廣泛的外交利益。

最后,科技外交具備價值觀和非價值觀雙重屬性。作為外交政策語境中的一種敘事工具,科技外交通過科學技術這一被廣泛理解的非意識形態語言,來解決或減輕國際政治分歧,緩解雙邊或地區沖突,增進全球理解,促進相互尊重,并對外交能力建設作出貢獻。同時,作為軟實力的一種載體,一國可以通過其科技吸引力以及其從事科學研究方式產生的影響力推動科研人員在全球的自由流動,促進科學合作的國際化,推動科技人員在國際舞臺上的外交實踐。科研價值觀是科學活動主體在科研活動中所共同遵循的價值理念,就科學活動的主體而言,科研價值觀既是價值導向,又是行為規范,還是評價標準。有學者提出了關于“科學的社會規范”的四條準則并將其作為科學共同體的精神氣質,即傳統的科學共同體價值觀,包括普遍主義、公有性、無私利性、有條理的懷疑主義。總之,科技外交重視基于科學價值構建起來的科學規范、國際共識、對話渠道與治理平臺,致力于發揮科技要素在國家間交往與全球治理中的影響,在堅持科學原則的同時維護國家利益。

然而,科學的無國界性與科學生產的國家性并不相悖,科技外交必然受到價值觀因素的影響,并使其具備了價值觀屬性。從西方主要國家的科技外交實踐來看,其倡導的科研價值觀中最顯著的特征是本國利益至上,并受到政黨政治、利益集團、經濟形勢、選民意愿等因素的影響,最終深刻影響了外交政策的走向。伴隨著國際關系的變化,封閉、狹隘、排他的科研價值觀與“泛政治化”“泛安全化”的科技意識形態交織在一起,成為發達國家限制發展中國家科技進步與產業升級的有力工具,成為阻礙全球科技交流與合作的首要借口,成為一些國家糾集盟友打造排他性技術集團的重要依據。這些行為進一步加劇了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的技術鴻溝,導致了全球市場的分化與對立,阻礙了科技全球化的良性發展。

(二)科技外交呈現多元復雜特征

第一,科技外交的實踐主體呈現多元化的特點。主權國家、國際科技組織、科學共同體、科研機構、企業以及個人構成了廣義科技外交的多元行為體。在第四次工業革命的影響下,國際科技組織成為開展科技外交與促進全球科技治理創新的重要行為體。科研機構、科學共同體、企業等非國家行為體的參與推動了科學技術進步,擴大了科技外交的影響范圍,并為外交決策提供了必不可少的專業知識。其中,主宰科技創新的跨國科技巨頭在科技外交的實踐中快速崛起,通過與主權國家、國際組織間的互動與博弈推進自身目標的實現。在某些情況下,跨國科技公司的治理職能范疇甚至會延伸至社會乃至國家領域,在未來多中心或多主體的全球治理機制中擔當重要角色。此外,分布式技術等數字技術的發展以及數字平臺的廣泛應用,也為個體參與科技外交提供了新渠道。

約瑟夫·奈指出,當代全球權力轉移的一種形式表現為權力從國家到非國家行為體的擴散,這一擴散主要得益于以互聯網興起為代表的信息技術的快速發展與變革。由于數字基礎設施、科技創新體系、海量隱私數據等新型生產要素成為賦權與分權的基礎,一種新的權力生成機制正在形成,這一變化也將促使權力結構更為分散、行為主體更為多元。隨著跨國科技巨頭在國際政治博弈中戰略性作用不斷提升,為了改善與跨國科技巨頭的互動與合作,2017年丹麥派出了首位科技大使,其作為丹麥國家利益的代表,負責處理與跨國科技巨頭的關系和事務。截至2021年3月,世界上共有20多位科技大使,分別來自英國、法國、荷蘭、奧地利等國家。科技大使具備豐富的科技知識與堅實的科技背景,在科技外交政策制定、議題設置、科技談判、國際合作等領域發揮著重要作用。作為一種外交接觸信號,科技大使具有的全球授權與傳統大使作為當地特使的角色不同,挑戰了以往外交實踐中的角色概念。

第二,國際科技合作訴求與國際科技合作現實不對稱的特點愈加明顯。在第四次工業革命浪潮的席卷下,維護國家科技利益、促進科技發展成為各國的戰略目標。加大對科技領域的投入、促進科技外交的發展成為各國的必然選擇。由于傳統外交邊界與外交議題范疇的顯著拓展,科技外交涉及的領域日益增多,客觀上迫切需要科技外交發揮作用。這些領域主要包括:新興技術本身帶來的新挑戰,如人工智能、大數據計算以及基因編輯等技術的快速發展與廣泛應用衍生出倫理及安全風險;傳統領域與技術融合后引發的新問題,如數字服務貿易、跨境數據流動、網絡勒索以及數字貨幣治理等;全球性問題產生的新領域,如外層空間、北極治理、氣候變化與生物多樣性等。

然而,各國持續上升的國際科技合作訴求與日益趨于封閉、保守的國際科技合作現實呈現出K型發展趨勢。進入新世紀以來,國際科技交往日益頻繁。以國際科技組織為例,據《國際組織年鑒》顯示,目前全世界有明確總部或秘書處的國際組織有75277個, 與科技相關的理學、醫學、工學、農學、交叉學五個類目的國際組織數量已達10602個。另外,隨著國際地緣政治局勢緊張,大國間地緣技術競爭加劇,越來越多的國家把新興技術視為國家安全的核心。科技外交從以促進開放合作為主向利己、排他性競爭過渡。2022年3月,歐盟發布《關于國際研究與創新合作宣言》,提出將在“盡可能開放”“必要時封閉”原則指導下,重新平衡國際研究與創新合作,即以歐盟價值觀和利益為基礎開展國際合作,并高度重視鞏固或維持歐洲戰略自主和技術主權。

第三,科技外交的意識形態復雜化趨勢增強。價值觀之爭被嵌入科技領域,表現為國家間利用科技外交這一工具展開競爭。2020年8月,美國政府推出了所謂的《清潔網絡計劃》,并開展了一系列科技外交活動推廣該計劃,企圖與多個國家共同打造排斥中國的“清潔網絡聯盟”。以華為和中興事件為例,美國將科技產品供應商劃分為不同的“安全信任等級”,通過塑造“分層金字塔”結構的科技供應鏈體系,將中國企業“封殺”在關鍵產品供應鏈之外,全面限制中國的科技發展與產業升級。

拜登政府上臺后,美國政府在對華科技競爭政策制定過程中引入了“多邊主義”立場,企圖通過搞“小圈子”對中國采取“圍毆”策略。2021年2月,拜登在慕尼黑安全會議上直言:聯盟體系是美國最大的財富,以外交手段領導意味著美國將再次與盟國和關鍵伙伴“并肩作戰”。2022 年 4 月 28 日,美國與歐盟、英國、澳大利亞和日本等聯合發起所謂的《互聯網未來宣言》,其宣稱要積極應對“數字威權主義”對全球互聯網帶來的威脅和挑戰,共同承諾推動建設全球互聯網和數字技術積極愿景,意圖通過在數字規則領域打造“排華俱樂部”的同時,建設以美國為核心的政策協調機制,以此服務于美國的數字權力競爭戰略。

四、當代科技外交的影響日益擴展

科技外交發揮作用的前提取決于科學技術作為一種知識結構所具有的權力屬性。科學技術不僅是國際權力的基礎,也是國際權力的工具。科學技術作為實現國家對外政策目標的權力來源,不僅影響了大國競爭的邏輯,也推動著國際關系的變革與世界秩序的重塑。發展科技外交成為各國促進科技發展、應對大國博弈、完善全球治理與推動外交實踐變革的必然選擇。

(一)科技外交促進國際科技合作與發展

科技外交是促進科技發展的客觀需要,加強國際科技合作是全球化背景下科技進步不可或缺的條件。科學技術作為經濟和社會發展的基本資源,具有公共產品的性質。基礎研究的進步與重大技術的創新離不開國家的集中投入以及對人才的吸引與培養。國家通過明確其在科研領域的國際政策,展現國家的軟實力,吸引國外科技人才。同時,利用科技外交促進雙邊或多邊領域的科技合作,推進科技人文交流,傳遞科技創新文化,推動科技進步。此外,科技外交也為科技發展提供了廣闊的國際市場,以應對技術進步帶來的不確定性與市場波動風險。一方面,科技外交有助于本國科學技術與科技產品走出去,維持本國在特定產業領域的技術先發優勢,保持本國產業在國際產業鏈與價值鏈上的領先地位。另一方面,在應對技術進步對國家安全、社會倫理、經濟生活等方面產生的潛在威脅時,科技外交有助于在保護國家安全與促進國際科學合作之間取得平衡。由于一國的對外技術政策受到國家和市場雙重邏輯的支配,當一國的比較優勢下降、安全威脅感上升時,可基于國家邏輯“校正”市場邏輯,制定更符合國家利益與安全感知的政策。

(二)圍繞科技外交的大國博弈日趨激烈

國與國之間在科技領域的合作意愿取決于國家之間的實力對比、身份與文化認同以及國家對外部安全環境的感知。由于科技競爭加劇,科技已成為大國博弈的重要領域。一方面,科學技術本身帶來的不確定性強化了科技安全化的趨勢。新興技術的創新性、顛覆性以及對未來發展的未知性,共同構成其本身的不確定性,繼而放大了國家對于新興技術及其應用所帶來的安全焦慮。一些國家又將新興技術潛在的技術威脅與對新興技術認知上存在的安全焦慮上升至國家安全層面,并以泛化的安全思維來應對新興技術的威脅,形成了一種基于國家安全優先觀念的應對思維。另一方面,基于國家維護技術絕對優勢的泛安全化思維,將國家間不對等的科技依賴關系“武器化”。主要表現為以切斷關鍵技術供應為威脅、以聯合盟友建立排他性“技術聯盟”框架為手段,迫使“目標國”改變行為與觀念,以達到遏制“目標國”科技發展趨勢以及維護自身科技霸權地位的目的。當前,美國以安全與信任問題作為實行科技外交圍堵的借口,并在此基礎上衍生出排擠特定參與方的制度安排、安全信任標準、供應鏈體系等,以提升美國的科技研發能力與先進制造業實力,遏制“目標國”在科技領域的快速發展,維持美國的科技霸權地位。

(三)科技外交助力完善全球治理

當今世界已經成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命運共同體。目前,科學技術正以前所未有的規模和速度發展,創造新的產業,改變現有產業,重塑人類社會。隨著經濟一體化與互聯互通程度的不斷提高,科學技術的本地化影響大大降低,全球性擴散程度顯著提高。技術進步帶來的可能性與現有全球治理的局限性之間的差距越來越大,加重了全球治理赤字,迫切需要建設多邊科技外交平臺應對全球性挑戰,助力全球治理水平提升。

由于科技創新的速度在很大程度上超出了政府的權限,新興技術帶來的全球性影響需要改變傳統的治理結構與決策模式,采用更加靈活的多邊治理方法。一方面,多中心、多層次、多途徑、多部門和多功能單位的治理架構為科技外交提供了政策空間;另一方面,需要通過科技外交統籌治理體系間的協同與互動,以形成一個用于解決全球性問題,且具有法律約束力和道德規范力的機制。科技外交有助于多邊治理體系提高治理效能,并為政策制定、標準制定以及監管過程賦予必要的合法性,彌合不同行為體之間的技術鴻溝,促進科學技術的共同發展。

隨著新治理疆域的不斷涌現,高新技術與傳統領域的陸續融合以及全球性議題治理需求的持續增多,亟需在多邊科技外交框架內尋求解決方案。這些議題往往具有復雜的科學背景,與周邊領域具有高度的關聯性,需要依靠科學知識與新興技術進行科學評估。科技外交通過促進科技創新系統與外交領域之間的深度合作,為各國決策者進行外交決策提供科學基礎。同時,科技外交也在制定國際科技規范、維護科研價值觀、降低技術潛在風險、引導科技倫理發展等方面發揮著重要作用。

(四)科學技術推動外交實踐變革

科學技術特別是新興數字技術在外交領域的頻繁應用,正在成為推動外交實踐變革的重要驅動力之一。以人工智能、大數據、區塊鏈、量子計算為代表的新興科學技術為改進外交工作方式提供了新的技術手段與思路,為復雜的外交議題提供了必要的科學知識與有效的解決方法,也為促進外交決策科學化與合法化發揮著重要作用。將這些技術工具整合到外交政策制定與外交實踐中,將有效提高外交工作的效率與效果,有助于維護世界的和平與穩定。

在新興數字技術的影響下,科技外交的實踐方式不斷打破傳統方式的束縛。在新冠病毒感染疫情期間,“云外交”“云峰會”打破了地理上的限制,為國家間共同抗疫提供新的外交方式。以中國為例,新冠病毒感染疫情發生后,習近平總書記積極開展“云外交”,同外國領導人和國際組織負責人通話達181次,以視頻方式出席重大外事活動78場,為國際抗疫合作匯聚了強大的合力。

此外,人工智能技術也在改變著外交決策的方式。人工智能技術通過幫助人類克服人類能力的自然極限,管理大量數據和快速變化的動態信息,以縮短響應時間,減少決策錯誤。在全球范圍內,人工智能可以作為收集和分析數據的工具,被用在早期預警系統中。例如,人工智能可以使用高分辨率的成像衛星對目標進行實時跟蹤,自動檢測難民或軍隊何時在邊境集結,以避免國際人道主義危機并解決軍事沖突。與此同時,人工智能還可以系統地收集和過濾信息,消除次優決策的文化偏見,通過綜合分析大量數據及其可能產生的結果來增強外交決策。目前,聯合國已經開發了200多種可能影響外交關系和政策制定的人工智能應用。其中,聯合國通過“聯合國全球脈動計劃”(UN Global Pulse)模擬新冠病毒感染疫情傳播對難民和流離失所者定居點的影響,以幫助制定全球衛生政策。在外交關系中,建立信任十分重要,目前利用數字技術開展的線上外交談判尚無法取代線下直接的人際互動。未來,在新興數字技術的幫助下,外交談判代表可以通過背景差異、個人心理特征等社會臨場感(Social Presence)因素,突破線上外交談判領域中種種限制。科技為外交的未來發展增添了無窮想象。

五、結 語

弗雷得里克·特納(Frederick Turner)曾提出“邊疆假說”(Frontier Thesis),認為國家的發展進步與邊疆的拓展緊密相關。范內瓦·布什認為科學為開拓者提供了大片尚未被充分開發的腹地。科學技術作為第一生產力不僅推動了當代世界的發展進步,也是影響當代國際關系和外交發展的重要因素。在第四次工業革命的影響下,科技要素成為推動國際體系變革的重要力量,科學技術正在以全新的方式推動外交實踐的變革,科技外交的內涵與外延也在不斷擴大并日益成為外交的前沿領域。科技外交為當代外交開辟了“新疆域”,其本身也正在成為大國競爭的“主戰場”與全球治理領域的“主陣地”,厘清科技外交的學理內涵是當代外交學研究不可逾越的課題。當代中國正日益走近世界舞臺的中央,高度重視科技要素的影響,大力支持科技外交的發展,對于全面推進中國特色大國外交、參與和引領全球治理體系變革、推動構建新型國際關系具有重要意義。

注釋：

①唐新華:《技術政治時代的權力與戰略》,《國際政治科學》2021年第2期。

②金正昆:《外交學(第三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第45頁。

③黃琪軒:《國際安全、國際政治經濟與科學技術》,《科學學研究》2011年第5期。

④高飛、彭昕:《文化外交的學理闡釋》,《武漢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3期。

⑤郎平:《數字時代美國對華科技競爭的特點》,《戰略決策研究》2021年第3期。

⑥同①。

⑦周琪:《高科技領域的競爭正改變大國戰略競爭的主要模式》,《太平洋學報》2021年第1期。

⑧趙明昊:《統合性壓制:美國對華科技競爭新態勢論析》,《太平洋學報》2021年第9期。

⑨陳偉光:《數字時代的全球經濟治理變革與中國的參與》,《當代世界》2022年第3期。

⑩The Royal Society, “New Frontiers in Science Di-plomacy,” accessed January 12,2022, https:∥royalsoci-ety.org/topics-policy/publications/2010/new-frontiers-science-diplomac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