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媛
香港學者葉月瑜認為,文藝與電影的結合最早可追溯至1924年。[1]徐卓呆所著《影戲文》中對文藝片的闡釋為“把文藝當作影戲化的作品”。[2]《隱入塵煙》作為一部典型文藝片,主要講述了中國西北甘肅農村的一對貧窮夫婦馬有鐵和曹貴英相伴相守的人生經歷。男主角馬有鐵老實憨厚,女主角曹貴英身患殘疾卻心地善良,因都被家人視為累贅,在一場倉促的相親后結為夫妻。兩人從伊始的沉默寡言到漸漸被對方救贖,最后相互依賴、相守成家。歷經重重困難,苦澀的生活終于在二人的努力下出現好轉,但一場突如其來的厄運打破了這份平靜的生活,命運之輪由此轉折,最終結局令人唏噓。影片整體的敘事節奏平淡緩慢,沒有大起大落的情節波動,但細水長流,娓娓道來的呈現方式卻給予受眾更加深刻與沉浸式的感受。本文就影片的敘事邏輯與傳播路徑進行深入探討,希望為鄉村題材文藝片的創作有所啟示。
選材新穎,關注底層民眾。當前,我國鄉村題材優質影片數量稀缺。中國是農業大國,農業和農民的重要性在中國的發展史中不言而喻。《史記·孝文本紀》言:“農,天下之本,務莫大焉。”2022年中國仍有5億多的農民,可見農民群體基數龐大,但鄉村題材類的高質量文藝片卻寥寥無幾,多數被歸為“冷門影片”,票房呈低迷態勢,難以在經濟收益上刺激各方進行投資創作,客觀上導致資金籌集困難。同時,在發行放映階段時常遭遇院線排片的漠視,尤其在同期商業電影的擠壓下處境更加舉步維艱。投入與回報的巨大反差,使得導演和投資人不愿將鏡頭對準小眾人物與邊緣人物。電影研究學者戴錦華在與《隱入塵煙》導演李睿珺的訪談中曾說:“電影應有的一個社會功能是我們經由銀幕,看見那些不可見的人。看見那些空氣一般地存在我們的周邊,卻被各種各樣的社會因素、社會偏見、社會結構所遮蔽的人。”[3]導演李睿珺也認為:“每一個生命都是絢爛的,哪怕再微小的個體也不應該被遺忘。”[4]《隱入塵煙》中特困戶馬有鐵和身患殘疾有尿失禁的農村婦女曹貴英正是社會群體中習慣性被大眾忽視的“看不見的人”,他們生活窮困,居無定所,長期被家人和村民惡意排斥,無下限“吸血”,逆來順受,不懂得反抗,更無從反抗。兩位主角凄慘坎坷的人生映射了部分農村底層民眾的現實生活,拍攝此類題材的影像,既能體現電影紀實的社會功能,也通過影像背后隱藏的問題,激發受眾對時代變遷中的社會問題進行深思。
基調樸實,引發受眾共鳴。首先,影片展現了農業文明與工業文明的沖突。農業文明在工業文明的裹挾中呼嘯而過,曾經依土地而生的人在數字化的時代變得隱秘不見。[5]電影里多次表現了以馬有鐵和曹貴英為象征的農業1.0時代遺留下來的人物向2.0時代過渡時的倉皇與無奈。如新農村建設要求拆除老房子,矮小簡陋的土坯房逐漸消失,馬有鐵夫婦在喧囂的轟鳴聲中眼看著代表著現代化的推土機摧毀了他們辛苦構建的家園,不得已一次次地搬遷,無奈地尋找著下一個落腳點。當馬有鐵因為政策優惠被帶領去參觀新建的樓房時,第一反應不是喬遷的喜悅,而是滿臉愁容地發出“人可以住在樓房,但人飼養的牲畜住哪里”的疑問。在《隱入塵煙》中,兩人聯結的前現代時空,逐漸被更多人所聯結的現代時空所湮滅,二人代表的農耕文明邏輯,也逐漸被更強勢的工業文明所吞噬。[6]
其次,影片注重對平凡樸實的生活化場景的營造。影片的場景最大程度地還原了西北農村的自然風貌,在電影的時空里,人物的生活還遵循著農耕文明時期春耕秋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規律。為了真實記錄甘肅農村生活的細節,主創人員將拍攝時間延長到了一年,用充足的時間體驗農村生活,感受自然變化,最終在鏡頭前細膩地再現了農業勞作中常見的犁田耕地、種麥打場、掰玉米磨面等生活化場面。導演李睿珺在采訪時說片中的劇情是“嵌套”在動植物的變化和季節的變化里的,這種變化承擔著敘事的任務,是電影的核心情節。這些熟悉而遙遠的農業勞作場景喚醒了擁有農作經驗者的記憶,營造了熟悉的氛圍感,勾起了觀眾的無限遐思。影片借助“慢電影”的講述方式,使觀眾在有限的時間身臨其境地體會到了四季的更迭與時間的流逝。
審美獨特,提升內核意境。影片唯美的畫面構圖與哲理性的對話交流也別具一格。參照美術名畫構建的場景給予受眾視覺沖擊與感官享受,增添影片亮點。比如馬有鐵與曹貴英撿麥穗的場景模仿了米勒的《拾穗者》,兩人在谷堆旁休息的場景借鑒了梵高的作品《午睡》,兩人傳遞稻草的鏡頭與莫夫的《收割干草》相似。這種與世界名畫“IP”聯動的構圖方式,一方面和導演本身的美術功底有關,另一方面也成為《隱入塵煙》的獨特審美表征。除了濃烈的鄉土藝術氣息,兩人的對話也讓觀眾印象深刻。曹貴英在麥田里意外損壞了一株麥苗,馬有鐵安慰她道:“啥人有啥人的命數呢,麥子也一樣,也有它的命數呢。”此話一語雙關,既暗示了麥苗將死的命運,也暗指曹貴英最終殞命的悲劇,展現了對生死命運的哲理性思考,升華了影片的思想意境。全片沒有刻意煽情,堆砌悲情,而是依靠眾多細節感染觀眾,是夜歸路上曹貴英為有鐵亮起的一盞燈,是兩人期待孵出小雞時紙箱里閃爍的星光,也是馬有鐵用麥子印在曹貴英手上的花紋,處處皆小事,卻處處扣人心弦、令人動容。
線下延長公映,激發長尾效應。《隱入塵煙》初上線時排片量極少,首天上映的排片量為2.3%,票房收入34.93萬元,遠遠不足同期大片《獨行月球》《明日戰記》的零頭。《隱入塵煙》最初出現高分低票房的狀況,一是大眾對傳統文藝片的存有刻板印象,文藝片的題材多偏向小眾化和陌生化。現今,城市化迅速發展,遠離鄉土的受眾對鄉土的記憶和情懷逐漸消磨,影片的主題和故事自然難以快速引發受眾共鳴,需要細細品味,慢慢接納。二是藝術表現的隱晦性。雖然電影中不乏令人眼前一新的美術設計與鏡頭表達,但仍有不少意味深長的畫面需要觀眾仔細揣摩才能參透。如電影的第一個場景,馬有鐵在驢圈里鏟驢糞,從窗口處探出了驢的腦袋,隨后馬有鐵走出驢圈緩緩出場,從驢向人的轉換折射出有鐵和驢子相似的命運:吃苦耐勞、任勞任怨。再如馬有鐵去張永福家獻血時,為了答謝馬有鐵而準備的一桌佳肴,表面上表現了主人知恩圖報的品德,卻只有兩人的凳子被套上了塑料袋,隱晦地諷刺了“張永福們”的虛偽,折射出馬有鐵遭受的不公對待。三是人物悲劇性的結局。整部影片的悲情基調有一種“塵歸塵,土歸土”的宿命感,將苦難與死亡具象化,曹貴英最后落水死亡的結局走向,讓有觀看欲望的受眾望而卻步。
然而,在后續影片的高分和口碑的影響下,電影兩次延長公映,公映時間從2022年7月延長到了9月底,正是因為延長公映,電影票房在8月下旬開始出現轉機,前期票房低迷與后期的大幅增長形成對比,優質影片經過時間發酵和“長尾理論”的生效,《隱入塵煙》的影院性得到增強,開始出現反轉,票房回暖。
線上流媒體播放,打破圈層限制。據以往的定律,電影在線上媒體播放后,勢必減少線下影院的上座率和票房收入,但《隱入塵煙》卻呈現出另一種狀態。正式上線流媒體平臺的《隱入塵煙》,院線票房不降反增,連續幾天票房突破百萬元。究其原因,開通線上觀看渠道使受眾擁有觀看完整影片的窗口,長短視頻平臺上《隱入塵煙》的“自來水”粉絲們有窗口獲取更廣泛的創作素材,為電影突破圈層,進行二次傳播提供了巨大的優勢。比如,B站百萬粉絲UP主“三代鹿人”作為影視領域的優質創作者,發布了《隱入塵煙》的宣傳視頻后,觀看量、點贊數、彈幕互動量都極為可觀,為電影的“破壁”貢獻了極大的熱度。此外,線上觀影渠道開通后,無數自媒體相繼通過“三分鐘看電影”和電影深度解析類視頻進行大力宣傳。影片本身扎實的內容,加之視頻博主作為“意見領袖”的話語權與粉絲號召力,為線下影院引流,推動影片實現票房逆襲做出了突出貢獻。從《隱入塵煙》的成功之道可以窺見,鄉村題材文藝片要取得突破,需要在主題、藝術表現和商業元素上做更多的探索,實現藝術性和商業性的平衡。
劇本打磨,深耕內容制作。不同于商業片的快節奏與娛樂至上,鄉村題材文藝片更注重對人性、倫理、社會的思考,加之導演個人風格的偏差和關注對象的小眾,其表達與呈現方式相對晦澀難懂,使影片陷入曲高和寡的觀看困境。對此,鄉村題材文藝片要獲得更多的關注和認可需要思考一個問題:在電影劇本創作方面,如何才能把故事講好?
英國文化研究學者斯圖亞特·霍爾(Stuart Hall)提出“編碼—解碼”理論,編碼過程具有多異性和復雜性,解碼者存在三種解碼立場:一是主導式解碼,二是協商式解碼,三是對抗式解碼。《隱入塵煙》成功之道還在于成功的編碼與解碼,在觀眾看來,《隱入塵煙》最具感染力的因素是平民化的底層敘事與“愛情”在此種敘事中的凸顯。[7]全片以單線敘事模式展開,故事脈絡清晰且感染力強,人物特色鮮明,隱喻物(如驢、燕子和喜字)指代意義明顯,傳播隔閡小,滿足優秀劇本雅俗共賞的要求,好的故事自然而然吸引受眾沉浸其中。
角色選擇,重視人物貼合。在選角方面,主創人員大膽采用了“職業演員+非職業演員”的模式。片中主角只有一位職業演員,其他均為非職業演員,做出這樣的選擇,一方面受困于資金限制,另一方面出于對演員的方言要求。即使影片的主演都是非專業演員,但影片中職業演員及素人演員的精湛表演還是令觀眾大為驚嘆。飾演馬有鐵的演員武仁林,是導演的姨父,此前沒有參演影視作品的經驗,作為一個在西北農村生活多年的農民,熟悉農村生活是他的優勢條件,在拍攝片中農業勞動的場景,如建房子、犁地等,不用提前學習便可以利用肌肉記憶極為自然地進行“表演”,這種不露痕跡入木三分的表演方式即使是受過訓練的專業演員也難以企及。在某種意義上講,演員們并非在“演”電影,因為電影是對他們真實生活的“復刻”,這種真實感為影片最終收獲好評奠定基礎。因此,電影制作不必盲目追求明星的“光環效應”。主演們的“明星效應”在影片上映初期或許具有較高的市場號召力與粉絲凝聚力,然而一旦電影內容與觀眾預期相去甚遠,明星的號召力和吸引力便會下降,甚至反噬明星本身的口碑,例如《蘭心大劇院》與《送我上青云》的票房落差。電影在選角時,除了考慮演員的名氣、熱度之外,更要關注演員與角色的契合度。
宣發策略,助力二次創作。“酒香也怕巷子深。”宣傳營銷是文藝片商業化的重要環節,影響大眾對影片的第一印象。身處新媒體時代,電影的宣發方式除了傳統的線下宣發,更要利用好線上的傳播渠道。盡管有觀點認為,線上視頻平臺與院線之間為競爭關系,看完線上的“縮略版”之后,鮮有受眾愿意再進入影院重溫。但《隱入塵煙》提供了一條新路徑,影院的觀影體驗優于線上視頻平臺,但網絡短視頻在吸引用戶注意力上顯然更有優勢。表面上看,短視頻的“快”似乎與文藝片的“慢”形成沖突,但不可否認,當下受眾群體觀看網絡視頻的頻率更高。從2022年8月初電影在視頻平臺播出到8月下旬,抖音、快手等短視頻的相關話題熱度和討論度逐漸增多,多元媒體渠道形成的傳播矩陣和平臺聯動賦能影片內容宣傳,增強其持續性和可參與性,宣傳效果顯著提升,重新賦予了影片旺盛的生命力,催發網民掀起另一股線下觀影熱潮。
《隱入塵煙》的成功不僅得益于主創團隊的題材選擇、人物形象的生動刻畫、新穎的藝術表達,也得益于有效的宣傳方式,借新媒體的東風取得了事半功倍的宣傳效果。這部影片的成功說明鄉村題材文藝片取得高分與高票房并非不可兼得,鄉村題材文藝片“叫好不叫座”的“魔咒”并非無解,扎根土地,關注底層民眾的電影也能得到觀眾的回應與好評。在敘事角度方面,《隱入塵煙》以小見大,用微觀視角展示了宏觀的社會變遷與生活在其中的小人物的命運變化,電影中的兩位主人公馬有鐵和曹貴英,他們的生活再現了特定時期無數社會底層人民的真實生活,觀眾跟隨他們短暫地進入了一個從未接觸或者早已消亡的世界,跟隨故事發展感受復雜人性、四季變化、生離死別,為每一個溫暖的瞬間潸然淚下,為每一處苦難震撼不已,為主人公的命運憤憤不平。能夠打動觀眾的作品核心永遠都是真誠,《隱入塵煙》作為優秀電影的魅力,閃耀著人性的光輝也包含著藝術的光芒,這也為今后鄉村題材文藝片的構思與創作提供了現實借鑒與優秀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