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潔 許向東
【摘要】文章通過算法新聞的聚合與分發、自動化新聞的采集與寫作、編輯部場域中的數據新聞創新三個典型示例,以人—技關系的復雜博弈為切入點,探討智能傳播技術語境下人本主義新聞生產的實踐境況與理論面向。研究發現,在新聞生產的前、中、后臺,新聞用戶與智能算法、新聞記者與寫稿機器人、新聞編輯與數據技術間的關系狀態分別體現為深度接合、動態協商與相對區隔,這三種差異化的人—技關系揭示并構建了人本主義在新聞生產不同階段中被認知、理解與實踐的具體方式,為人本主義新聞生產在當下的存續和堅守提供了學理支撐與經驗路徑。文章認為,對人本主義新聞生產及其人—技關系模式的聚焦與反思,有助于為智能傳播技術語境下中國新聞業的整體轉型錨定價值內核,開啟新的實踐可能。
【關鍵詞】新聞生產 人本主義 動態協商深度接合 相對區隔
【中圖分類號】G21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6687(2023)2-099-07
【DOI】 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3.2.013
當前,中國新聞業的職業生態與產制流程正面臨人工智能與大數據等新傳播技術的沖擊,這為既有新聞生產模式的轉型與再造提供了新可能。一方面,自動化新聞生產作為一種新模式,[1]在智能技術的加持下表現為新聞產品的精準定制與高效傳播;[2]另一方面,智能時代的新聞生產也顯露出技術中心主義籠罩下新聞生產過分凸顯工具理性,漸趨背離人本邏輯、缺乏情感觀照[3]的端倪。有鑒于此,想要以重申人本主義新聞生產價值內核的方式來應對新聞生產中技術主義所帶來的職業倫理問題,就需具體考察當前職業新聞生產模式與新興科技應用間的實踐耦合及其所凸顯的人—技關系,以此為聚焦,思考智能傳播技術語境下中國新聞業的轉型與未來,并嘗試為其提供應然價值導向。
一、研究緣起
興起于19世紀中后期的人本主義哲學思潮講求對人的關注,要求重視人的本性、尊重人的價值;[4]人本主義心理學家認為,人類具有實現自我的潛能,追求自我實現是人類的根本動機;[5]就新聞界的學理與業務實踐而言,面對技術主義與人本主義的沖突,人—技之間折衷互濟的新聞生態觀將是一種可供替代的選擇;[6]弗洛姆的人本主義傳播思想更是直接強調人的主體地位,認為“只有一種情感既能夠滿足人們與世界結合的需要,同時又能使人獲得整體性和個性的統一,這種情感就是愛”。[7]因而,“從人本主義出發,最后回歸人本主義”成為弗洛姆傳播思想對當下新聞生產模式變遷的重要啟示,[8]即新聞業由人類社會興起,其落腳點也應回到人的境況,強調人的主體性,新聞生產中人本精神的彰顯主要在于以人與社會的福祉來體現新聞正義,人本主義的新聞致力于實現人的全面發展,職業新聞應使權力歸于人,而不是歸于數據和機器。[9][10]
鑒于以上所述,本文所提出的人本主義新聞生產是指在智能傳播技術語境下,凸顯新聞生產過程中人類行動者相對于技術行動者的實踐主體性與行為能動性。這里的新聞生產囊括了普通網民對新聞文本的接受與傳播、新聞記者的新聞采集與寫作、新聞編輯部對新聞生產的流程再造三個階段,是智能傳播技術語境下,整體化、關聯性理解新聞生產過程的題中之義;而人本主義則意在強調新聞編輯、新聞記者、新聞用戶等人類行動者在新聞生產中以人的主體意志對智能傳播的技術要素(如大數據、自動化、算法等)所進行的人本實踐與價值反思。
然而,與人本主義新聞生產的應然規范相對的是,當前,以AI、AR、算法、大數據為代表的智能傳播技術正逐漸成為驅動中國新聞業轉型的主導力量,新聞生產中的人本價值在實際操作層面正遭受強烈沖擊與挑戰,人本主義話語在近年來的新聞生產實踐中日漸式微。[11]主流研究認為,新聞機構日趨失控的技術主義傾向遏制了“人性”在新聞生產中的重要性,[12]AI新聞壓縮人文情懷,[13]技術話語的價值中立與新聞倫理的人文范式更是出現直接沖突。[14]可以說,技術中心主義視角下的新聞生產模式對人本主義的系統性忽視與邊緣化,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中國新聞業轉型的新面向。由此,在智能傳播技術語境下厘清新聞生產各階段中的人—技關系,并以此思考人本主義價值在塑造新聞生產方面的新可能與新實踐便成為當務之急。
綜上,本文的研究旨趣在于:智能傳播時代的新聞生產是否可能在理論與實踐層面突破人—技關系中“重技術、輕人本”的既有傾向,并以此動態平衡新聞生產過程中技術理性與人本取向間的倫理沖突,甚或推動人本主義新聞生產在智能傳播時代的凸顯與強化。
二、研究問題與個案選擇
本文基于智能傳播技術語境,以新聞生產的“前臺”(普通用戶對新聞文本的接受)、“中臺”(新聞的采集與寫作)、“后臺”(編輯部場域中的新聞生產流程再造)三個階段中的人—技關系為切入點,整體性檢視人本主義新聞生產在理念與實踐層面的存在狀態,并以此管窺和分析中國新聞業在轉型過程中對技術主義與人本主義間復雜關系的理解和構建。
根據當前中國新聞業界對智能傳播技術的采納現狀,以及近年來國內新聞學界對相關智能新聞生產模式的持續聚焦,本文選擇了三個典型示例,分別是新聞接受階段的算法新聞聚合與分發、新聞采集階段的機器人新聞采集與寫作、新聞生產流程再造階段的數據新聞創新實踐。可以說,算法推薦、機器人新聞、數據新聞創新是以智能傳播技術為驅動力,并已不同程度嵌入中國新聞業的典型示例。因此,經由這三個典型示例考察新聞生產中所凸顯的人—技關系,進而分析人本主義價值在中國新聞業中的整體現狀及其關系模式,是具有說服力的。基于以上,本文的研究問題包括以下兩方面。
第一,智能傳播技術語境下,人本主義價值偏向的新聞生產在理念與實踐層面是如何可能的?即技術主義主導中國新聞業轉型的當下,人本主義新聞生產的理論與實踐空間何在?
第二,就人本主義在新聞生產中的實踐方式而言,智能傳播技術語境下人類主體性與技術理性間的張力關系如何顯現?即在中國新聞生產場域的三個階段中,技術主義與人本主義間的互動體現為怎樣的人—技關系?這些關系模式所指向的人本主義價值有何差異?
三、新聞聚合與分發:算法推薦中人—技關系的深度接合
當前,經由算法推薦的新聞聚合與分發已然成為普通網民觸知新聞信息的基本方式。其經由技術賦權成為新聞內容的產消者,但算法推薦作為新聞觸知的中介變量,對新聞用戶的主體性及其在新聞生產過程中的人本價值造成沖擊和挑戰。作為技術行動者的算法推薦與作為人類行動者的新聞用戶間的關系平衡,成為業學兩界無法回避的重要問題,在實踐和學理層面,新聞聚合與分發過程中的人—技關系蘊含著一種人本主義悖論。
一方面,新聞聚合與分發平臺(今日頭條、一點資訊、ZAKER等)的出現,使得新聞產品基于“人”的屬性(興趣、偏好、特質等)進行傳播和推送,算法推薦在較大程度上更好地滿足了人類的信息需求,相較于大眾媒介時代新聞傳播的傳者本位邏輯,作為新聞收受者的人,其主體性得以凸顯。[15]且算法新聞推薦還以此推動了普通人的去受眾化進程,使得新聞用戶成為新聞內容生產的新主體。就這一意義而言,算法和人性間并非對立的零和關系,[16]而是人與技術的雙贏和相互成就。從人本主義的視角來看,作為技術行動者的算法推薦因應了新聞用戶在新聞生產中的主體位置。此外,就以人為本位的個體價值而言,算法推薦讓人們從海量信息中解脫出來,減少了在紛繁復雜的信息中挑選、尋找的不安全感和焦慮感。[17]另一方面,推薦算法主導了新聞聚合與分發的效果和價值導向,[18]作為人類行動者的新聞用戶,難以避免地陷入人本價值淡漠進而主體性喪失的尷尬境地,這是算法推薦自誕生以來就面臨的人本主義質疑。
不難理解,在推薦算法的定義下,新聞用戶所接觸的大都是符合自身內容偏好與情緒需求的信息,這是人類的某種天性使然。這些信息以被點擊、評論、轉發等方式不斷獲得大量關注,由此所形成的“信息繭房”“回音室效應”“數字鴻溝”等傳播現象成為近年來學術界拒斥算法推薦甚或質疑其人本價值的重要概念抓手。[19][20]此外,就算法推薦的技術形式而言,人和算法作為人—技混合體的復雜性,構成了實際存在的黑箱,作為使用者的“人”,在算法邏輯的影響下日漸被數據化。[21]因而,在算法推薦缺乏透明度的情況下,用戶不得不依賴新聞聚合與分發平臺來被動獲取信息,這既是智能技術對人類主體性的代理,同時也潛藏著異化人類主體的倫理風險。
筆者認為,新聞聚合與分發過程中的人—技關系之所以會在實踐和學理層面表現為上述人本主義悖論,個中原因莫不在于智能傳播語境下人—技關系的深度接合。這種深度接合,意味著作為人類行動者的新聞用戶與作為技術行動者的算法推薦間表現為相互構成的關系。這種關系既不涉及價值理性與工具理性的二元對立,也不主張人類主體對工具客體進行盲目抵抗,而是強調算法推薦既會使新聞用戶在新聞生產過程中的主體位置得到凸顯,同時會對新聞用戶的主體性與人文價值造成威脅,這是一個硬幣的兩面。算法推薦中這種深度接合的人—技關系,在某種程度上映射出現代化過程中,技術之于人類所表現出的一種“自反性”,即技術在彰顯人本價值的同時,也蘊含著消解人類自身理性的力量。基于此,當前對新聞聚合與分發實踐中人本主義的思考需在深度接合的人—技關系中展開。具體而言,這種人—技關系包括三個維度。
1. 基于新聞文本的閱聽體驗
智能傳播語境下,人工智能、算法等技術創新新聞推送方式,以百秒速覽等創意手段打造新穎活潑、弱知溝化的新聞觸達方式,構建全新的傳播場景,既強化了接受者的新聞參與感與體驗感,也發展了其參與新聞生產和傳播的主觀意識及行為能動性。但與此同時,這種沉浸式的閱聽體驗所帶來的淺閱讀和獵奇意味,也可能會弱化新聞用戶對新聞文本所指向的新聞真實及其社會關懷的體悟與感知,反過來沖擊人類對自身的價值判斷與意義評估,這便是算法推薦過程中人—技關系深度接合的重要體現。簡言之,這種關系模式可經由智能傳播技術滿足人類主體的個性化需求,同時又會威脅人類主體思考自身時理應具備的價值追問。因此,構建人本主義偏向的新聞聚合與分發實踐,需在上述閱聽體驗的矛盾面向中求取平衡。
2. 基于新聞環境的信息認知
當前新聞聚合與分發平臺的流量邏輯與算法歧視確實在信息認知層面扭曲了人類主體與智能傳播技術間的實踐關系。但不可忽視的是,目前并未有足夠證據表明“信息繭房”“過濾泡效應”等反人本價值的傳播效果是由算法推薦直接造成的,[22]由此形成的誤讀可能會進一步強化算法推薦過程中的人本主義悖論。人—技關系的深度接合要求新聞用戶培養自身的算法知情并提升算法素養,主動熟悉算法推薦機制并有選擇地進行算法屏蔽,即新聞用戶基于人本價值的主動行為可以對算法進行一定程度上的馴化,通過移除不感興趣的信息、取消關注他人等方式,主動對個體信息結構進行策展。[23]在這個意義上,人本主義的價值偏向可以在人類主體與技術行動者相互馴化的過程中,實現良性循環。
3. 基于生存方式的算法共生
在生存論的意義上,經由算法推薦的新聞觸知是每個普通人與外在世界發生聯結并獲得自我與世界關系認知的基本方式。[24]當前,個性化新聞推薦已然成為人類行動與生存的擬態環境,且這種環境的生成過程表現為人類與智能技術間超越主客二分的深層互動,二者間的關系呈現為相互構成的實踐狀態。在這個意義上,算法推薦與人類個體間的深度接合本身即人本主義偏向,這種深度接合的人—技關系關乎人類的基本生存境況。正因如此,與算法共生或許是智能傳播時代凸顯人本主義新聞聚合與分發實踐的新思路。人類與算法間的深度接合所展現的共生能動性,[25]使得人本價值與智能技術彼此交光互影,這種共生關系消解了人類主體與技術理性的二元對立。個體與算法間的能動性是相互的,前者可通過人本主義價值形塑智能技術被實踐和使用的具體方式,后者則以技術可供性來架構人類的信息環境,進而影響個體對自我與世界的感知。
四、自動化新聞采集:職業新聞生產場域中人—技關系的動態協商
近年來,自動化新聞采集(如機器人新聞寫作)成為沖擊、挑戰甚至重構職業新聞生產場域的重要變量。2015年9月,國內第一條由機器人采寫的新聞報道經騰訊網發布,旋即引起國內新聞業學兩界的密切關注。彼時的主流研究大多圍繞人工智能技術所驅動的寫稿機器人是否會取代職業新聞工作者、自動化新聞生產對傳統新聞業的流程再造,以及自動化新聞采集與寫作對人類社會的倫理挑戰等問題展開思考與追問。[26][27]可以說,國內新聞學界對寫稿機器人與職業記者新聞采集間關系的界定和理解,從一開始就是充滿張力并盡力凸顯其復雜性的。換言之,職業記者在新聞生產采編流程中的人本主義,并未在智能傳播技術的強烈滲透中逐漸失焦。相關研究從應然層面構建著傳統新聞人的價值和職業記者的主體性在智能傳播技術語境下的理論空間。
首先,就新聞生產流程的把關機制而言,作為人機聯姻的主體,職業記者應發揮人的主觀能動性,強化把關人意識,在新聞選題、輿論導向及信源核查等方面,堅守人工審核的把關機制,在公共利益與社會關懷等方面,凸顯人工把關機制的傳統優勢。[28][29]其次,就新聞文本的人文性與情感化而言,自動化新聞采集所生產的新聞作品更多是客觀敘述,很難表達復雜感情,[1]而新聞作品本該有溫度,筆觸鮮明且情感豐富、能夠喚醒人性深處強烈共鳴與共情的深度報道,始終是機器無法實現的。最后,就職業新聞生態的社會與哲學價值而言,雖然新聞業的自動化趨勢與其他職業領域的自動化同樣不可避免,但新聞業作為與人打交道的職業,是人性使我們區別于機器。[27]因此,就自動化新聞生產背后的人—技關系而言,人類行動者始終不應被遮蔽或淡化,因為在智能傳播技術驅動的新聞生產中,其核心在于人與機器相互關系的倫理判斷與價值權衡。
如果說上述觀點與立場對于智能傳播技術語境下人本主義的強調主要表現為一種應然的價值堅守,那么,隨著職業記者對這種技術與實踐語境的不斷調適,以及智能傳播技術對既定新聞生產流程的漸進式嵌入,新聞生產的人本主義價值在實踐層面逐漸凸顯為人—技關系的動態協商。在此,動態協商的側重點是作為人類行動者的職業記者在新聞生產過程中所表現出的行為能動性。值得注意的是,這種行為能動性并非簡單的、以人為本位加之于技術客體的主體性,而是由智能傳播技術的在場所激發出的新型主體性。這種新型主體性有助于緩解主客認知范疇內智能傳播技術消解人類主體意志的普遍焦慮,其更加接近于人與技術的主體間性,以及彼此在實踐中的動態協商與調適。基于此,本文認為,智能傳播技術語境下,人—技關系的動態協商在兩個維度上推進了新聞生產中人本主義的凸顯與強化。
一方面,自動化新聞采集作為可以競爭的合作者,人類行動者將自動化新聞采集與寫作視為對傳統新聞采編規范的機動補充。對此,一個典型表現是,隨著自動化新聞在新聞傳播領域的快速崛起,新聞記者正經歷著由去技能化向再技能化的職業要求變遷,且多技能化的趨勢日漸明朗。作為技術行動者的寫稿機器人與作為人類行動者的職業記者分別朝著人類可依賴與機器可理解的方面相向而行,這種互構式的、將智能技術當作合作者或好伙伴的人本主義新聞實踐,使記者成為人—技關系的引導者,而非被動參與者。[30]更為重要的是,在實踐層面,這種人本主義的新聞生產對智能傳播技術驅動的自動化新聞采集抱持一種歡迎而非拒斥的態度,因為寫稿機器人能夠幫助職業記者減少海量信息的機械化輸出,使之將職業精力投入更有創新性、更能彰顯主體性和獨特性的內容生產中,作為人類行動者的職業記者,可借此擺脫“數字泰勒主義”式的海量內容勞動。由此,在當前的人本主義新聞生產過程中,職業記者與自動化技術間的競爭并非零和博弈,而是在彼此協同合作的過程中互為補足,以動態協商的方式凸顯人性。
另一方面,自動化新聞采集作為可以合作的競爭者,能夠生發新聞生產的新常規,即把自動化新聞采集視為重構傳統職業新聞采編流程與傳播格局的機遇而非挑戰,在此過程中,職業記者的主體性得以重塑。具體來看,因應傳統新聞業在智能化技術語境下的結構性危機,職業新聞生產的變局已成共識。[31]這一由新聞業結構性危機所引發的變局,其中的技術行動者所促發的新型新聞生產模式再也無法納入傳統新聞業,而成為一種異己力量,演化出新的媒介邏輯,這一過程無疑為智能技術語境下新聞生產人本主義的凸顯提供了新的機遇。因為正是有了寫稿機器人等一系列非人類實體要素的融入,包括職業記者、信息用戶在內的“復數的人”的理想化潛質才真正被激發出來,[32]“人”的重要性由此在新的技術語境下得以凸顯。此外,雖以自動化新聞采集為代表的智能技術行動者不斷生發新的新聞生產模式,并持續擠壓職業新聞生產的生存空間,但作為一種可以合作的競爭者,這種持續的擠壓并不意味著職業記者主體性的減弱。因以自動化新聞采集為代表的智能傳播技術,倒逼著人類主體對新聞生產流程進行重構,這種主動創造的過程本身即體現了以人為主體對當前中國新聞業轉型的整體把控。
五、新聞生產流程再造:新聞創新實踐中人—技關系的相對區隔
在智能傳播技術的持續沖擊下,新聞生產流程再造——編輯部驅動下的新聞創新,成為新聞業在危機語境中或主動或被動地尋求生存轉型的必然選擇。其中由智能傳播技術牽引,被廣泛引入國內職業媒體機構的數據新聞是中國新聞業創新探索的典型實踐。早期研究中,學者們往往以技術決定論的態度討論新聞業中的技術創新,認為其必然會自動帶來相應的社會變遷。[33]然而,與技術主義的學理預設和旨趣不同,在編輯部場域中,數據新聞創新與采納所遭遇到的障礙和挑戰,不同程度地凸顯了人本主義新聞生產在智能傳播時代所表現出的職業慣性。
相較于自動化新聞采集與算法新聞推薦所體現的動態協商與深度接合的人—技關系,編輯部場域中的數據新聞創新實踐及其嵌入新聞生產常規的具體過程,更為直接地體現了人本主義理念與技術主義實踐之間的清晰邊界。誠然,智能傳播技術語境下一再被普遍感知到的某種不確定性,促使編輯部以新聞創新推進變革,且這已然成為中國新聞業尋求脫困的某種共識。[34]但就人本主義新聞生產的視角而言,將新聞創新實踐視作一種由人參與的動態過程并分析其內在機制的改變,將有助于避免陷入一種“仿佛(新聞)創新項目一旦搭建起來,媒體就自動轉變為‘智媒,技術本身就能自動生成社會變革的迷思”,[35]因為作為技術行動者的數據新聞創新,需與傳統新聞業的人本價值觀,以及新聞文化相遇、碰撞并博弈。以人類行動者為實踐主體的傳統新聞業具有理念和實操層面的雙重慣性,既定的職業新聞生態逐漸形成一種以人為本的制度邏輯,在新聞組織內部對新聞創新實踐過程中人—技關系的辨析,相應成為反思并揭示人本主義新聞生產及其呈現方式的重要切入點。
由此,在中國新聞業積極擁抱包括數據新聞在內的各種新聞創新實踐的同時,人本主義價值在新聞生產流程再造過程中,被不同程度地凸顯和堅守著,其表現為人—技關系的相對區隔。在描述和分析的維度上,本文將編輯部場域中的這一關系模式分為創新過程的相對區隔和創新結果的相對區隔。前者著重強調智能傳播技術嵌入新聞生產流程的組織與常規時所遭遇的人本主義實踐區隔,后者則側重論述智能傳播技術、工程師、編輯部場域內的人類主體(即新聞編輯)在溝通交流過程中所體現的人本主義理念區隔。
1. 人—技關系在數據新聞創新過程中的相對區隔
這種相對區隔主要表現為編輯部的組織再造傾向于強化數據新聞生產流程與傳統新聞報道范疇之間的區別,這在客觀上強化人—技關系的實踐邊界。一方面,編輯部場域中,數據新聞技術大多獨立于數據新聞團隊,在新聞生產過程中,技術工程師往往處于相對邊緣的位置,并被分配到一個專門用玻璃隔斷的房間中單獨工作,這樣的空間區隔意在承認非人類行動者主導的技術性工作與以人力為基礎的傳統新聞實踐間的差異。[36]另一方面,從數據新聞工程師的角度來看,其時常以外包技術公司的身份參與數據新聞生產,并深知新聞媒體只是將技術作為應對新聞業危機并重構自身的資本,在目前國內各類新聞創新實踐中,互動、人工智能、算法、VR和5G等新興智能技術將技術行動者與無能力操作技術的人類主體間的分割線切得更深。[35]由此可見,人本主義新聞生產實踐所主導的人與技術間的中心—邊緣狀態,典型地體現為技術行動者在編輯部場域中頗為躊躇而進展緩慢的嵌入過程。
2. 人—技關系在數據新聞創新結果上的相對區隔
這種相對區隔主要體現在新聞編輯對數據新聞創新實踐所抱持的一種宿命論,即不管數據新聞創新實踐的結果如何,都會傾向于弱化智能技術在編輯部場域中的位置。具體來看,不少新聞編輯認為新聞在本質上仍是關注人的生活的,而人的生活不可能被量化為程式化的數據,新聞業積極引入并采納包括數據新聞在內的智能新聞生產模式,在他們看來是節約成本的務實選擇,這體現出強烈的人本主義精神,強調人作為傳媒經濟核心生產要素的高度自覺。[37]且在數據新聞工程師就技術問題與新聞編輯的日常溝通中,這種人本主義價值所形成的理念區隔也是一種常態,編輯部強化內容人員在提出創意和協調全程方面的重要性,由此弱化技術行動者深層參與的可能性。[35]更為深刻的是,在新聞編輯部的組織文化中,數據新聞創新及其他智能技術的引入基本終結了新聞文化中記者實現自我價值的渠道,這種自我價值的實現既是傳統新聞業向記者個體所許諾的心理報償,也是一個人類個體在社會系統中生存交往的重要目的之一。[38]
綜上,編輯部場域中,人—技關系在數據新聞創新過程和創新結果上的相對區隔,使人本主義價值能夠在實踐與理念的雙重層面上,對智能傳播技術的工具理性進行引導和糾偏。
結語
本文通過算法新聞的聚合分發、自動化新聞采集與寫作、編輯部場域中的數據新聞創新三個典型示例,分別檢視了智能傳播技術語境下,中國新聞生產不同階段中人本主義價值在理念與實踐層面的凸顯和強化。就人本主義新聞生產視角下的人—技關系而言,本文總結并闡釋了智能傳播技術語境下三種差異化的人—技關系模式。
在新聞生產的“前臺”,智能算法與新聞用戶間呈現為深度接合的人—技關系,二者在新聞文本的閱聽體驗、新聞環境的信息認知、生存方式的算法共生三個維度,展現了新聞聚合與分發實踐中的人本主義悖論。在新聞生產的“中臺”,寫稿機器人與職業記者間的人—技關系表現為既競爭又合作的動態協商,職業記者在堅守自身職業理念的過程中體現出靈活的人本主義偏向,自動化新聞采集及其所構建的智能新聞生產模式,激發并重塑了職業記者的行為能動性與實踐主體性。在新聞生產的“后臺”,基于智能傳播技術的新聞生產流程再造,體現出人本主義價值取向的職業慣習,數據新聞的創新實踐中,新聞編輯與數據技術間的相對區隔,弱化了技術行動者在編輯部場域中的主體位置,以此凸顯人本主義在新聞生產過程中的正當性。
由此可見,智能傳播技術語境下,新聞生產各階段所呈現出的深度接合、動態協商、相對區隔的人—技關系,在不同程度上維系著人本主義價值在新聞生產中的實踐偏向,展現了新聞生產所牽涉到的不同人類行動者(新聞用戶、新聞記者、新聞編輯)與各種智能傳播技術(算法、自動化、大數據)間頗具張力的復雜博弈。此外,這三種差異化的人—技關系模式還在整體上為人本主義價值的存續和堅守,提供了學理支撐與經驗路徑。因而,人本主義新聞生產在智能傳播技術語境下的實踐與理論空間是可能的,也是相對清晰的。
本文所提出的人本主義新聞生產,既不是對技術主義的應然拒斥,也不是對人本主義的盲目固守,而是在智能傳播技術語境下,通過對新聞生產不同階段人—技關系的思考與分析,重新發現“人”的位置以及當前中國新聞業在尋求整體轉型過程中的人本價值。因而,“人”的回歸或將成為中國新聞業新的底色,這意味著中國新聞業在面對智能傳播技術沖擊時所表現出的轉型焦慮與實踐困境,能夠在人本主義新聞生產的承繼和堅守中獲得緩解,并由此為智能傳播時代中國新聞業的未來錨定一種相對穩定的價值導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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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manistic News Production in the Era of ?Intelligent Communication: Practical Situation and Theoretical Orientation
WU Jie, XU Xiang-dong(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872, China)
Abstract: This paper discusses the practical situation and theoretical orientation of humanistic value in the context of intelligent communication technology through three typical examples: aggregation and distribution of algorithmic news, automated news collection and write, and the innovative practice of data news in the newsroom field, taking the complex game of human-technology relations as the starting point. The research finds that the practical relationships between news users and algorithms, news reporters and writing robots, news editors and data news technology in the foreground, on the stage and backstage of news production are respectively embodied as "deep integration", "dynamic negotiation" and "relative division". These three different human-technology relationships reveal and construct the specific ways in which humanistic values can be recognized, understood and practiced in different stages of news production. In this way they provide theoretical support and experience approach for the survival and persistence of humanistic news production at present. This paper believes that the focus and reflection on the humanistic news production and the human technology relationship mode will help to anchor the value core and open up new practical possibilities for the overall transformation of the Chinese Journalism in the context of intelligent communication technology.
Key words: news production; humanism; dynamic negotiation; deep integration; relative divis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