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妍
(喀什大學,中國語言學院,新疆喀什 844000)
“塊”這一字體在學術界一直被當作是“塊”字的簡體形式,劉世儒認為“‘塊’的本義是‘土塊’,古文作‘凷’。”[1]正如《說文解字》記載:“凷,墣也,從土,一屈象形。塊,或從鬼。”[2]“凵”在字形上與盛土的器具輪廓相似,指裝土的器具,其底部與兩側呈封閉狀,使其土不易滲漏,而兩側凸出,只為盛裝更多體積的土塊。因此,從字形角度出發,“凷”字即土塊裝在器具里,本義為“土塊”的意思。如:
(1)野人舉塊以與之,公子怒,將鞭之。《國語》
(2)出於五鹿,乞食於野人,野人與之塊。公子怒,欲鞭之。《左傳》
(3)齊衰、苴杖、居廬、食粥、席薪、枕塊,是君子之所以為詭其所哀痛之文也。《荀子·禮論第十九》
基于以上語料,“塊”最初的意義是表示名詞實物“土塊”。至西漢時期,隨著時代的發展和人類認識的不斷深化,“塊”與“土”在某種程度上意義存在交叉,至此“塊”的意義逐漸虛化,專門用來稱量事物“土”,“塊”的詞性開始由名詞變為量詞。
(4)今為一人言施一人,尤為一塊土小雨也,土亦不生之矣。《說苑·復恩》
(5)晉公子重耳失國,乏食於道,從耕者乞飯,耕者奉塊土以賜公子。《論衡》
西漢時期,“塊”的演變過程具體概括如下:名詞,土塊→量詞,[+小][+塊狀][+土]。
魏晉南北朝時期,便有確切的例證證明“塊”作為量詞來使用,但此時“塊”的稱量對象只限于“土、壤(土塊)”。例如:
(6)譬如有人見一塊土。《大方廣佛華嚴經·卷27》
(7)豈得徒勞,無一塊壤,而足下來欲收地邪?《裴松之注·三國志·吳志·魯肅傳》
“壤”字在今天常以詞匯“土壤”的形式并用,例(7)中的“壤”在句中可理解為“松軟的土”“可耕之地”,且與例(6)中的稱量對象“土”性質大體一致,主要用來稱量“土”,這便是“塊”發展為量詞的早期階段。
就“塊”字研究而言,諸多學者對其進行了考證。顏之推在《顏氏家訓·書證篇》中注釋道:“北土通呼物一凷改為一顆,蒜顆是俗間常語耳。”[3]劉世儒在研究“塊”的歷時演變發展中,提及“塊”的語音已轉為“顆”類讀音,“顆”還是“塊”的系統,不是“小頭”系統。[4]可見,北方通呼的量詞“塊”(塊)的語音在魏晉六朝時期,“塊”(塊)轉為“顆”類讀音,且“塊”在文獻中多記為“顆”。
唐代,“塊”用作量詞的例子較多,“數+量+名”的組合形式已屬常見。[5]量詞“塊”以其固定的搭配形式來稱量“立體的”“相對體積較小”的具體實物,且稱量對象不再僅僅局限于與“土”相關聯的實物。例如:
(8)須臾,巫吐痰涎至多,有一塊物如栗。《玄怪錄》
(9)上元末,復有李氏家不信太歲,掘之,得一塊肉。《廣異記》
(10)投之一塊骨,相與啀喍爭。《我見百十狗》
“塊”稱量的事物仍是具有相對[+小]這一語義特征的立體實物,但“塊”作為量詞,其適用范圍逐步擴大,且不再局限于[+土]這一語義特征的實物,卻受類似“土塊”形狀的范圍制約,具有相應的三維立體空間這樣的特性。由此可歸納出“塊”的演變過程如下:量詞,稱量實物[+小][+塊狀][+三維立體物體],“塊”的稱量范圍開始逐步泛化。
宋元時期,量詞“塊”所稱量“塊狀物”的對象再次擴大,其類別也逐漸多樣化,包括“泥土類”如“土、泥”等;“玉石類”如“寶珠、玉”等;“金屬類”如“金、銀、銅、鐵”等。[6]個別舉例如下:
(11)譬如一塊銅,外面以金裹之,便不是真金。《朱子語類·卷十六》
(12)譬如一塊寶珠,堯舜便實有在懷中,曾點只看見在,然他人亦不曾見得。《朱子語類·卷四十》
(13)譬如一塊精金,卻道不是金;非金之不好,蓋是不識金也。《朱子語類·卷八十》
(14)這天理說得蕩漾,似一塊水銀,滾來滾去,捉那不著。《朱子語類·卷十四》
可見,“塊”所稱量的實物“銅”“寶珠”“精金”“水銀”均有共有的語義特征便是[+小][+塊狀][+三維立體物體]。隨著宋代商業經濟的繁榮與發展,“塊”的稱量實物由“寶珠”“精金”等有價值的珠寶飾品轉向具有交換價值和社會公認度的實物“錢幣”。如:
(15)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錢,斷為三十塊。(蘇軾集·卷74)
此時“塊”所稱量的事物逐漸有了[+整體中的部分分體]這一語義特征。宋代的“錢”是由繩子串起來的,用多少便從中取出多少,“取錢”的過程,便是在整體數的基礎上進行分體(分割),從而獲得所要得的錢數目。同樣,對于“整體”而言,任何事物的“分體”都是相對“小”的“塊”狀,符合“塊”原有[+小][+塊狀]的語義特征。此外,“塊”還可以稱量以下事物,例如:
(16)先生嘗言,心不是這一塊。某竊謂,滿體皆心也,此特其樞紐耳。《朱子語類·卷五》
從語義上來看,例(16)“塊”所稱量的對象是“心”,且以“量詞+塊”的搭配形式來加以限定修飾,而“心”既可以看作抽象事物的代名詞,同時又可以看作實實在在的身體器官之一“心臟”。因此,作為身體器官之一“心臟”而言,在身體中占有一定體積,同時也是作為身體整個器官的“一部分”,符合[+整體中的部分分體]這一語義特征。以此“塊”的語義演變在宋代可以概括如下:量詞,稱量事物[+小][+塊狀][+三維立體物體][+整體中的部分分體]。
明代,“塊”的稱量對象有了顛覆性的變化,量詞“塊”所稱量的對象逐漸在三維(X、Y、Z)的立體空間上不斷縮減Z軸的尺寸,使其更加趨向于薄平面。例如:
(17)不慌不忙,袖兒里面取出銅錢大的一塊紅紙來,望西邊一吹。《三寶太監西洋記》
(18)過梁上搭兩塊血腥的虎皮,墻根頭插著許多槍刀叉棒,正中間設兩張坐器。《西游記》
(19)拾起來看,卻是一塊瓦片。《初刻拍案驚奇》
例(17)(18)(19)中“塊”的稱量對象分別為“紅紙、虎皮、瓦片”,這些事物有典型的特點,便是趨向于“薄平面”,“塊”所稱量的實物不再局限于“典型”的“塊狀”特征,其三維平面可以逐漸縮小為“體積小”“薄平面”“似方形”的形狀特征。基于此,“塊”的語義演變過程如下:量詞,稱量事物[+三維立體物體][+具體實物][+薄平面]。
清代繼承和發展了前代“塊”的各種用法,特別的是“塊”可以計量“抽象事物”。例如:
(20)一天歡喜,化成一塊疑團。《玉梨魂·第9回》
例(20)中的“疑團”作為看不見、摸不到的抽象事物,沒有具體的形狀特征,但通過概念隱喻,人們可以將抽象事物通過曾經感知過的具體物象來加以表達。“疑團”是人“心中”情感的消極體現,基于某種消極情緒所產生的“疑慮”聚集在“心中”,久而久之凝結為“團狀”的“塊”,成為人身體中存在的“一部分”。“塊”的語義演變過程如下:量詞,稱量事物[+三維立體物體][+抽象事物][+整體中的部分分體]。
清代,“塊”作為量詞,還用于稱量“金錢”,這種用法一直延續到現代漢語中。例如:
(21)將褂子底襟一提,摸出三塊銀子,兩大塊,一小塊。《三俠劍》
例(21)中“塊”主要用來稱量“銀子”。延續至近現代,隨著紙質貨幣的發行,“塊”仍使用廣泛,但也發生了細微的變化,“塊”前的數詞主要以整數為主,“塊”后的名詞用“錢”來統稱紙幣與硬幣。
名量詞“塊”經由春秋至今的時代更迭,“塊”稱量的語義特征演變可以概括為:名詞,本義即土塊→量詞,稱量事物[+小][+塊狀][+土]→量詞,稱量事物[+小][+塊狀][+三維立體物體]→量詞,稱量事物[+小][+塊狀][+三維立體物體][+整體中的部分分體]→量詞,稱量事物[+三維立體物體][+具體實物][+薄平面]→量詞,稱量事物[+三維立體物體][+抽象事物][+整體中的部分分體]→量詞,稱量事物[+錢幣]。名量詞“塊”的語義特征逐步虛化,逐步向通用量詞靠攏。
根據地貌和自然地理等因素的不同,陜西省分為陜北,關中以及陜南三大自然區。三大區域均持有不同的風俗習慣和氣候環境,各地方言也獨具地域特色。洋縣便地處在具有“天府之國”之稱,自古被賦予“秦之咽喉,蜀之門戶”的陜南漢中。其中《中國語言地圖集》的編纂,則正式拉開了陜南方言研究的大幕。[7]由于陜南獨特的地理位置,促使中原官話、西南官話、江淮官話以及贛語等構成了復雜的接觸關系,洋縣雖隸屬于陜西省的南部地區(陜南)漢中市,但漢中區域內中原官話與西南官話兩大方言存在冗雜的語言接觸,近年來,陜南方言逐漸走進方言學者們的視野。
學界對洋縣方言詞匯進行了初步的探索和梳理,有對洋縣方言古語詞的字形考究和語義的發展演變梳理,也有對特色方言詞匯的個別羅列,以此揭示洋縣地處陜南的獨特地理位置下所孕育的獨特文化底蘊。
根據已有的語料調查發現,量詞“塊”在洋縣話中被廣泛應用,出現的頻率非常高,且突破了“塊”語義演變的發展趨勢,其所稱量的實物范圍逐漸擴大,語義特征也逐漸泛化和模糊化。例如:
(22)我們三塊人坐一桌。
(23)電影院空蕩蕩的,就我們兩塊人。
(24)兀有塊蜘蛛哩,害怕死咧。
(25)不要打草驚蛇,有塊小偷在兀藏著……
(26)我們兩塊人租了一間房。
(27)這塊人心還非好哩。
(28)婆,給你拿了六塊蘋果,你嘗嘗。
(29)小明有六塊腹肌,看起來健壯的。
以上語料可以發現,“塊”所稱量事物的體積可大可小,也不再拘泥于“塊狀”的形狀屬性,可以是具體的實物,也可以是抽象的事物,可以是高大而立體的有生命體征的人,亦可以是渺小而薄平面的無生命體征物體,甚至可以認為“塊”為通用量詞。洋縣話中,名量詞“個”的使用頻率很低,在大多數語境下,量詞“塊”代替了“個”的使用條件,但“塊”在洋縣話中稱量人時是“無色彩”的,其意義表達較為泛化,甚至在語義與語用層面上與量詞“個”等同。
談及“通用量詞”,“通用量詞稱量具有不同語義特征的對象,并與屬于不同語義類的名詞組合。”[8]在洋縣話中,“塊”的用法經常以“兀有塊……”句式以及“數+塊+名”的固定組合形式存在,其后可以跟的事物也是復雜的,可以認為量詞“塊”具有多重量詞屬性。[9]因此,在洋縣話中,可以基本認定“塊”作為通用量詞的屬性。
追根溯源,漢中原隸屬于四川,正如蜀漢的謀士楊洪強調:“漢中,益州咽喉,若無漢中,是無蜀也。”漢中由于其獨特的地理位置,其中東西綿延的大巴山脈將漢中與四川分割,巍峨的秦嶺橫亙在漢中與關中地區。漢水作為長江最大的支流,從西貫東橫穿漢中盆地,滋養著一代又一代漢中人。洋縣因此在某種程度上深受西南官話與中原官話關中片的語言接觸影響。毛志萍通過考查四川方言點,發現宋元時期,四川地域的“塊”類讀音,白讀音為“塊”類讀音,文讀音為“個”類讀音。[10]而就“塊”在洋縣方言中的用法來看,發現其與“個”在很大程度上存在相互替換的可能,因此,可以推測,洋縣所使用的量詞“塊”的語音可能是通用量詞“個”的上古音遺留。
任何事物的產生都會經歷一個從無到有,由簡單到復雜不斷發展演變的過程。追根溯源,“塊”字由名詞事物“土塊”逐漸演變為量詞,且隨著時代的更迭,量詞“塊”所稱量事物的語義特征也在不斷地虛化,并逐步向通用量詞靠攏。量詞“塊”在洋縣方言中使用頻繁,通過具體的語料發現,洋縣方言中“塊”可以稱得上是通用量詞,其所稱量的事物更具模糊性和泛化,甚至可以等同于量詞“個”的用法,并推測量量詞“塊”在洋縣方言的古音與“個”有密切關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