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月婉 張凱歌 武藝超 盧冬冬 郭喜平 張耀圣
惡性腫瘤是機體在各種致瘤因素的作用下,局部組織細胞在基因水平上失去對其生長的正常調控,導致細胞異常增生,從而形成的新生物[1]。癌毒學說屬中醫理論中闡述腫瘤病因的學說之一,毒邪致病之說始于《黃帝內經》,《華氏中藏經》中首見“毒邪”之名[2]。《金匱要略心典》曰:“毒者,邪氣蘊蓄不解之謂。”此指邪氣積于體內留而不走謂之毒。闡述毒邪與腫瘤相關的論述古今良多。如《中藏經》曰:“夫癰瘍瘡腫之所作也,皆五臟六腑蓄毒之不流則生矣,非獨營衛壅塞而發者也”,認為腫瘤發生的原因是由于臟腑蓄毒。上世紀,周仲瑛提出惡性腫瘤的直接病因為癌毒,倡導從癌毒論治腫瘤[3]。癌毒是導致惡性腫瘤發生、發展的根本原因之一,其非外感六淫,非內生五邪,非痰飲、瘀血、氣滯,是由各種致病因素長期刺激,綜合作用下產生的一種特殊毒邪。
醫家張澤生于上世紀在論述宮頸癌、陰道癌的病機時首先建立了“癌毒”的概念[4]。張成銘等[5]提出了癌毒耗損正氣,正虛致癌之說。周仲瑛首倡“癌毒學說”,闡明了癌毒的概念、致病特性及臨床治法等,并逐漸得到中醫界的廣泛認同[6]。張仲景的《金匱要略·百合狐惑陰陽毒病證治》中將“毒”分陰陽論述。基于腫瘤發病前性深伏,為病纏綿,大多數醫家認為癌毒屬陰毒,但筆者認為一些惡性腫瘤發病之初即發展猛峻,進展迅速,又符合陽毒的特性,因此癌毒的特性可稱為體陰而用陽。
當機體勞逸失宜,四時不正之氣常侵入人體,或寒凝氣血阻遏氣機生痰,或熱毒化燥氣血不運而瘀;長期的情志太過、飲食偏嗜或直接傷及內臟,或致肝郁脾虛影響氣血運行。氣機阻滯可加重痰濕、血瘀,多種病理因素在體內相互影響、阻而不行,長久產生質變從而導致癌毒的產生,即癌毒生于邪。癌毒產生后附于各種外感六淫、內生五邪所致的寒、濕、火、痰、瘀等,即癌毒必附于邪。毒因邪而異性,邪因毒而鴟張,其形生于痰瘀,其養依于氣血,最終癌毒加重正虛,癌毒與邪互為搏結而凝聚,在至虛之處留而滋生,與相關臟腑親和而增生、轉移[7]。
中醫強調整體觀念,人體是一個有機的整體,并與自然環境、社會環境相統一。人體與自然環境進行能量交換,主要通過經絡系統的“浮絡”“孫絡”及各經脈上的穴位連接的五臟六腑而完成[8],人體各系統相互進行能量轉化與交換以達到陰平陽秘的狀態。李忠等[9]提出“耗散病機”假說,認為各種外邪內毒破壞了人體與自然的動態平衡導致陰陽失和,進一步影響體內臟腑間的平衡,使臟腑升降之氣機運行失調,經絡氣血之循行阻滯不通,正氣受阻,邪氣失固而癌毒內生。癌毒發生發展又導致正氣耗散、加重正虛。即“散”與“失固”的關系。
疾病初期,癌毒留于至虛之處發為腫瘤,即“積之成者,正氣不足,而后邪氣踞之”,此時癌毒初生,正氣發揮抗癌固癌能力,機體的癥狀與體征尚不明顯;疾病中期,癌毒吸收體內氣血津液,生長發展即“失固”,并進一步加重正虛即“散”,正氣固癌抗癌能力減弱,導致疾病進展,產生癥狀與體征;疾病后期,正氣大散,癌毒肆虐,走竄四方,與相聯系之臟腑進行新的轉移、生長,最后直至臟腑衰竭、陰陽離絕而終。
傳統的手術療法、放化療及靶向治療法都是直接對抗腫瘤,抗擊異常的癌細胞,受此影響的中醫惡性腫瘤治法為祛邪扶正,倡導癌毒存于體內發病即采用殺瘤祛邪法為主。但從癌毒失固、正氣耗散假說可知單純的祛邪扶正法難以達到良好的效果。單獨祛邪,易傷正氣;單獨扶正,癌毒易散。基于“散”與“失固”學說及《內經》中提到“散者收之”,固攝法應用而生。固,有使之堅固、牢固之意;攝,一方面指收攝、收納離散的物質;另一方面有攝護、攝陽之意。固攝法一方面是采用收斂、固攝之藥來收攝侵襲的癌毒,將其攝固、局限于原始發病部位,防止其繼續擴張轉移,并配合攻毒祛邪法將其化解驅除;另一方面是攝護被癌毒消散的正氣[10]。因此固攝法并不專指固表止汗、澀腸止遺等治法,并不局限于治療耗氣、傷津、失液引起的自汗盜汗、崩漏泄瀉、遺精滑精等證,還可用于固攝癌毒之擴散、正氣之耗散等。因此臨床上使用不可拘泥于患者未表現自汗盜汗、遺精、滑泄等癥狀便不使用固攝類藥物。
癌毒是一類特殊的毒邪,常自內生,亦有外因。如《靈樞·百病始生》中提到:“卒中外于寒,然內傷于憂郁……血凝蘊滿而不散,著而不去,則積皆成矣”,解釋了外因與腫瘤發病的關系。內因發病常以機體正虛為基礎,多種致病因素相互影響、相互作用,導致機體陰陽失衡,氣血失調,從而使病理產物在體內結聚而產生癌毒,最終導致腫瘤的發生。
固攝法基于耗散假說提出。《黃帝內經》言: “有故無殞,亦無殞也”,從辨證論治角度解釋即“有是證即用是法”,“有是證即用是藥”,故采用固攝法符合腫瘤疾病的根本病機—癌毒擴散、正氣失固,固攝法配合攻毒祛邪法,控制癌毒擴散并加以化解祛除,此所謂“關門殺賊”[11]。因此固攝法治療惡性腫瘤首先應固攝癌毒于原始發病部位,抑制癌毒進一步生長擴散,再配合攻毒祛邪法將其祛除。癌毒之擴散得以控制,其對正氣之耗散也得以減弱。
癌毒的生長變化與正氣具有雙向聯系。《諸病源候論》記載:“五臟處于內,而氣行于外,臟氣實者,邪不能傷。”正氣可抵御癌毒的侵襲,癌毒一旦發生,正氣即發揮抗癌能力,因此正氣虛是癌毒發展的原因。如《諸病源候論·虛勞積聚候》云:“虛勞之人,陰陽傷損,血氣凝澀,不能宣通經絡,故積聚于內也。”[12]癌毒也可損傷正氣,癌毒加重正氣的耗損,則正虛更甚。
正氣具有固攝作用,可固攝血液防止其妄行;固攝精液、汗液等防止其異常丟失;還可固攝人體各組織器官防止其下陷。如治療胃下垂、子宮下垂、脫肛及重癥肌無力等疾病時,大量的臨床驗案證明通過補中益氣,升陽舉陷治法(如李東垣常用的補中益氣湯),使氣虛得補、氣陷得升,氣發揮固攝作用,各組織器官就可恢復常位[13]。因此正氣也可固攝癌毒,防止癌毒在體內擴散、轉移,但當癌毒擴散能力超過正氣固攝能力,失于正氣控制,癌毒則會進一步擴散。二者處于此消彼長的狀態。
固攝法作用于正氣,則正氣之耗散得以抑制;正氣充足,可發揮固癌、抗癌的作用;正氣抗癌、固癌能力增強,還可抑制癌毒之擴散轉移。固攝法的應用可起到抗癌、固癌、固正三大作用,此即固攝法的精妙之處。
在腫瘤的發病過程中,癌毒往往不會居于一地而是逐漸生長擴散,即傳舍于其他部位,當局部癌毒擴散、聚集于機體另一處,腫瘤則發生轉移。《靈樞·百病始生》篇中記載:“虛邪之中人也,留而不去,息而成積,……,上連于緩筋,邪氣淫溢,不可勝論。”根據傳統的“傳舍”理論,王沛教授提出腫瘤的轉移包括三個連續的過程:“傳”,是指癌毒由原始發病部位發生擴散;“舍”,即擴散的癌毒蓄積于相應部位,從而形成轉移瘤;轉移瘤繼續發生“傳舍”,即所謂“邪氣淫滋,不可勝論”[14]。
癌毒的傳舍趨向是轉移的決定性因素,局部的陰陽氣血之虛是轉移的必要條件,氣滯、血瘀、痰凝是外在因素。在以往腫瘤疾病的治療中往往忽視如何控制其轉移,采用固攝新法可攝固癌毒防止其擴散即從根源上掐斷了傳舍趨勢。
《醫宗必讀·積聚》中提出腫瘤初、中、末分治三原則,“初者,病邪初起,正氣尚強,邪氣尚淺,則任受攻;中者,受病漸久,邪氣較深,正氣較弱,任受且攻且補;末者,病魔經久,邪氣侵凌,正氣消殘,則任受補”。基于固攝法,筆者提出了固攝扶正,祛邪攻毒抗轉移的新治法,其中固攝與扶正法貫穿腫瘤疾病治療全程。初期正氣雖虛但尚能攻伐,則以攻毒祛邪為主,固攝通補為輔;中期癌毒失固,耗散正氣,當以固攝攻毒為主,扶正緩補為輔;末期正氣已虧不任攻伐,則以補虛扶正為主,輔以固正攝癌。
惡性腫瘤形成的主要病理因素包括寒凝、熱毒、氣滯、痰飲、血瘀等,因此筆者認為治療惡性腫瘤可選用少量桔梗、枳殼、桑葉、蜜枇杷葉等宣肺行氣;紫蘇子、紫蘇梗、清半夏、浙貝母等行氣寬中化痰;白芥子、葶藶子、威靈仙、大腹皮等理氣祛濕;茯苓、豬苓利水滲濕;丹參、川芎活血行氣祛瘀;莪術、三棱、黃藥子、土鱉蟲、槐花等活血祛瘀、清熱解毒;漏蘆、山慈菇、夏枯草等消癰散結。現代藥理學研究表明,大多數清熱類、活血化瘀類中藥具有抗癌的效果。如三棱、莪術、丹參、赤芍等可通過抑制腫瘤血管的生成從而抑制腫瘤細胞的增殖,降低腫瘤細胞的侵襲并提高機體的免疫力等多種機制來實現其抗腫瘤的作用[15]。
以上藥物不僅可理氣化痰,祛瘀化滯,還可起到通補的效果。此“通補法”非傳統意義的補法,而是以行氣寬中、清熱解毒、化痰祛瘀、消癰散結為基礎,使氣機升降出入通暢,津液輸布代謝正常,則痰可消,瘀可化,腫可散,毒可解,機體氣血津液運行通暢,便可充養血脈、濡養全身[16]。《素問·陰陽應象大論篇第五》曰:“飲入于胃,游溢精氣,……,水精四布,五精并行”,亦強調了氣血津液正常運行對人體的滋養作用。
也有研究結果表明,活血化瘀藥雖然可以抑制原位瘤的生長,但卻促進了腫瘤的肺轉移和腫瘤血管生成[17]。加之疾病初期癌毒初生,正氣尚存,因此輔以固攝之藥,如:白芍、烏梅、五倍子等,可固攝、圍阻癌毒在原處,防止其妄行,癌毒已固則減少對正氣之耗散。再加上少量的扶正之藥,如:生黃芪、炙黃芪、黨參等扶助正氣,但不可過用助癌毒滋生。
腫瘤發展到中期,癌毒失固常生長擴散并損傷正氣,此時當以固攝祛邪為主要治法。固攝法的常用中藥主要包括4大類:酸味藥、澀味藥、咸味藥物及經炮制具有固攝作用的藥物。酸,可收斂固攝,不僅可用于氣血津液的滑脫、丟失,還可用于固攝正氣,正氣充足即可發揮抗癌固癌作用,澀味藥功能與酸味相似。臨床常用的酸味藥有酸棗仁、菝葜、五味子、烏梅等,澀味藥有赤石脂、禹余糧、烏賊骨、生龍骨、牡蠣、椿根皮等。咸,能瀉下通便、軟堅散結,有軟堅消癭、消癥瘕之功效。常見藥物有海浮石、海藻、海蛤殼等。經炮制去性存用的方式有很多,如炭制、炒制:血余炭、大黃炭、炒蒲黃、炒三七等可以增強其收斂止血的作用,或酒制如酒萸肉既可收斂固攝,又可補益肝腎等。
疾病中期使用固攝法是否有余邪未清,關門留寇之嫌?答案是否定的,此邪非外邪,是機體內病理因素結聚的產物,不能通過宣透、瀉下、涌吐治法排出,主要依靠固攝藥與正氣的抗癌與固癌能力,先將其固攝于原始發病部位,再配合地龍、全蝎、蜈蚣、土鱉蟲等攻毒藥物祛除癌毒,以達到關門殺賊之效。且女貞子、山萸肉、五味子等收澀藥固攝癌毒的同時,又可收斂澀精固攝正氣,藥物本身雖酸澀,卻有著固攝不留邪的特點。此治法符合癌毒耗散、正氣失固的根本病機,因此并不會導致關門留寇。
疾病中期還應使用少量柴胡、葛根、升麻益氣升陽助衛氣,當歸、熟地黃、白芍、何首烏補血養營氣,黨參、蛤蚧、白果補肺氣資宗氣,生黃芪、炙黃芪、白術補脾氣固中氣,女貞子、補骨脂、山萸肉補腎固精補元氣。正氣得以充養,也可發揮固癌抗毒之效。氣能生血生津、津血同源又可化氣,此即為扶正緩補之意。
腫瘤末期,正氣大虛癌毒肆虐,此時由于正氣難以固攝癌毒而發生擴散轉移,于相關臟腑聚集形成轉移癌。應以補虛扶正為主要治法,以維持患者的生命。正如張介賓[18]所言:“虛者可固,實者不可固;久者可固,暴者不可固。當固不固,滄海亦將竭;不當固而固,閉門留寇也。”
惡性腫瘤末期患者常出現下肢發涼疼痛、下肢水腫、腹瀉、疲倦不止、消瘦明顯、腫瘤周圍或鎖骨淋巴結增大等癥狀,此多因患者處于疾病末期,陽氣大虛難以溫陽機體,中氣不足難以升清降濁,癌毒擴散轉移導致患者出現衰弱、虛脫之癥。因此在腫瘤末期可加大補虛藥的劑量,并配合一定量的固攝藥。如使用生曬參10 g或太子參15~30 g補益元氣,《藥性論》中提到生曬參稱:“主五臟氣不足,五勞七傷,虛損瘦弱,……,補五臟六腑,保中守神”,屬大補元氣之佳品。生炙黃芪各30~45 g、黨參20~30 g、白術20~30 g補氣健脾、益氣升陽。武靜蓮等[19]研究發現黨參多糖具有抑制肝癌細胞的作用。補骨脂、女貞子、杜仲各20~35 g補腎助陽,天冬、石斛、黃精各25~30 g、制鱉甲15~25 g,不僅可益氣養陰,還可入腎經益腎陰。
《證治匯補·積聚》所言: “徒用磨堅破積之藥,只損真氣,氣愈耗而積愈大, 惟當漸磨融化……苦積去半,宜純與甘溫調養,則破殘余積不攻自走,所謂養正積自除之謂也。”但依然要配伍適量攻毒之藥,防止關門留寇。
惡性腫瘤傳統的中醫治療思路即是攻毒祛邪,補益扶正。本文基于癌毒、耗散理論將固攝法與一般的治療模式相結合,固攝新法既能攝固癌毒防止其擴散從源頭上切斷轉移的趨勢,又可固攝正氣抗擊癌毒,其為控制腫瘤生長、擴散提供了新思路。并配合攻毒、扶正之法,扶正法在疾病的三個不同階段當分為通補、緩補、大補等不同方式,明確了惡性腫瘤處于不同階段的治療原則,為臨床中醫藥治療腫瘤疾病提供了新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