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明遠



我們小時候上學以后就要開始學寫毛筆字,那時鋼筆是稀有的工具。學寫字從描紅開始,即在紅色字帖的練習本上,用墨筆把紅字描黑。記得練習本上最前面一行是“上大人孔乙己”幾個字。魯迅的小說《孔乙己》,主人翁的名字即取于此,是為了避免某些人用姓名對號入座,選了這三個字。此是后話。當時描紅,不是把紅字簡單涂黑,而是學習橫、豎、點、撇、鉤、捺等基本筆法。在小學,每天都有書法課,都是在上學科課之前半小時。一年級描紅完了,改用米字練習本,寫一千“永”字,練習字的結構。后來啟功先生告訴我,練習時用井字格更好。的確,寫雙體字,用井字格更能掌握字的結構。寒暑假的作業也要求每天寫一張大楷,幾行小楷。到高年級就開始臨帖了。當時有兩種帖,一種是顏真卿的《多寶塔碑》,另一種是柳公權的《玄秘塔碑》。我比較喜歡柳體,清秀一些。到初中,我們根據自己的愛好,就開始選帖臨帖了。當時,我們班上有好幾位同學對書法有興趣,有沈鵬、夏鶴齡、伊俊華、陳壽楠,我們經常在一起切磋討論,評議各人的作品。這個時期可以說是書法打基礎的時期。
到了高中,我們幾個同學成立了曙光文藝社,辦起了壁報。壁報,即把兩張道林紙(報紙)拼起來,在上面編寫報道文章,然后釘在墻壁上。為了編壁報,做美編,我就學起硬筆字和美術字體來。后來又辦油印報紙,刻鋼板蠟紙,也是要用硬筆字。毛筆書法反而練得少了。沒有想到,新中國成立之初,在北京師范大學(以下簡稱“北師大”)辦起了《師大青年》板報,用上美術字體和硬筆字,還常常用藝術字體去刷宣傳品。在蘇聯學習五年,當然也就沒有機會寫書法了,但逢年過節,我們會出一些介紹中國的墻報,這個任務也常常落在我身上。
直到1962年秋天,我從北師大附中調回北師大后,每天早晨開始臨帖。中學年代學的是柳體,這次改臨歐陽詢的《九成宮醴泉銘》。柳體的筆法是圓筆,歐體的筆法是方筆,兩者筆法不同。我臨了一陣感覺自己寫的字四不像了,又重新回到柳體,但現在寫的字里也還有歐體的影子。
20世紀八九十年代,由于工作比較繁忙,就顧不上練書法了。直到擔任中國教育學會會長以后,有些學校希望我題幾個字,重新撿起毛筆來,但覺得自己書法退步了,荒蕪了。這才開始又臨起帖來。這次不是臨那種字帖,而是臨各種版本的《蘭亭序》,以及讀各種字帖。
我覺得學書法不能只臨一種帖,讀帖很重要。讀帖可以見識歷代各家的書法,體悟各派書法的風格神韻,感受中國漢字之美,逐漸形成自己書法的特點。近些年,我讀了一些法帖,如《淳化閣帖》《戲魚堂帖》《米南宮十七帖》《擬山園帖》,以及《趙孟頫小楷道德經真跡》《岳少保書武侯出師二表》等。我非常喜歡《初拓墨池堂法帖》。這部法帖共五卷,收錄有王羲之、王獻之、黃庭堅、虞世南、褚遂良、歐陽詢、趙孟頫等歷代書法大師的名帖。我特別喜歡蘇軾的字,豁達明快,氣勢恢宏。第四卷中有蘇軾的《書王定國所藏煙江疊嶂圖》一首、畫記、陶詩二首。他不僅字寫得好,而且對畫有精辟的評論。畫記一文中論畫的觀點,很適用于書法。他說,畫“雖無常形,而有常理”,有些畫“雖然,常形之失,止于所失,而不能病其全,若常理之不當,則舉廢之矣”。也就是說,畫的內容不僅要形態相當,更要重視畫的內涵意蘊;畫得不太好還可原諒,沒有內涵意蘊就不可取了。他還批評一些欺世盜名的人,“故凡可以欺世而取名者,必托于無常形者也”。這種批評很適合當今書法界的一些亂象。有些“書法家”,基本功沒有打好,就寫起奇奇怪怪的字體來,美其名曰創新。我認為,不論正草隸篆什么體,都需要先練好基本功,基本功扎實了才能創造書法之美。
我不是書法家,而是書法愛好者。《蘭亭序》臨了幾十遍,總覺得寫得不好,也就是沒有掌握《蘭亭序》的神韻。因為我是一名教師,常常讀《學記》《師說》,因此,近年就用小楷抄寫我國古代的兩篇名著,作為書法基本功的練習。
在練習書法,特別是讀帖過程中,深深感到,書法是我國獨有的藝術形態,它不只是一種文字的寫法,而是包含著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內涵,用文字美的形態傳承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精粹。最近,我讀了古吳軒出版社新近出版的《晴山堂法帖》,共六冊。內容是徐霞客為慶賀母親八十大壽時,將其直系先世所得的時代書法墨寶,勒之于石,列之于晴山堂。法帖收錄了明代宋廣、宋克、沈度、文徵明、祝允明、董其昌、米萬鐘、張瑞圖等八十多位書法家的作品。其中許多書法是歌頌徐本中棄功歸里、施善鄉里和徐母晨機日耕、養育子孫,支持徐霞客云游四海的事跡,蘊含著深厚的教育意義。《岳少保書武侯出師二表》更是充滿浩氣激情、愛國精神,催人奮進。讀帖不僅能提高書法水平,更能受到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教育。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資深教授、中國教育學會名譽會長)
責任編輯:胡玉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