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解《賣油翁》“顯義”與“隱義”

王鵬

歐陽修撰寫的《歸田錄》收錄了膾炙人口的《賣油翁》，這篇文章記述的故事在歷史上真的發生過。這篇由歐陽修撰寫富有諸多意蘊的文言文，具有表面的“顯義”與背后的“隱義”。探求“顯義”與“隱義”的因果聯系，然后闡釋其背后的意義，能夠還原歷史情境并正本清源，幫助學生建立辯證思維。

對《賣油翁》的解讀，教師不僅要從文學故事角度解析“顯義”的內在驅動——“不斷地去做某件事，就能達到驚人高度”，而且還要重點剖析該文作者歐陽修是什么樣的人，他寫《賣油翁》用意何在，為何讓賣油翁與陳堯咨同時出場，結局以賣油翁小勝收筆寓意何在，商人賣油翁教誨射箭高手——它的“隱義”指向又是什么，必須向學生釋解一二。

一、緣何歐陽修設局——賣油翁小勝陳堯咨

《賣油翁》以簡潔的文字、生動的情節和深刻的道理，向讀者傳達了“熟能生巧、巧能生精”的道理。作為一篇語文教材，它的顯性意義非常明確，即告訴學生只要不斷努力練習，掌握了技巧，就能達到某一領域較高的水平。同時，它也傳達出隱性意義，即在強調熟能生巧的基礎上，貶低武士高手的技藝水準，甚至將其與賣油翁技藝混為一談，認為“百步穿楊”人人都能做得來，做得好。原因是宋朝有輕武重文的風氣，武士技藝被視為類同凡夫俗子之技，而文人才智方可定國安邦。

《賣油翁》中兩個主要人物陳堯咨和賣油翁，身份、地位及他們之間的差異巨大，他們能在文中同框也就罷了，還要發生賣油翁教誨陳堯咨這樣的故事。故事寫得如此細致，有些顛覆俗常認知。陳堯咨本是一個地位崇高的朝廷重臣，擁有“康肅”的謚號，表明他在當時是有杰出貢獻的文武雙全之人。而賣油翁，僅為一個無名無姓的普通賣油老人。歐陽修通過巧妙安排，將兩個原本無交集的人放入同一場景，展開他們之間的故事。這種身份和地位的懸殊差異，也成為故事中的重要元素，使得故事生動有趣之外，又覺匪夷所思。

歐陽修乃士人集團出類拔萃的領袖人物，通過考試走上從政之路。他曾擔任過御史，最終升至國家高層——參知政事，相當于副宰相。同時，歐陽修又是宋代文學史上的一位重量級人物，名列唐宋八大家之一。歐陽修還有濃厚的史官情結，鐘情于撰寫微言大義、褒貶善惡的《新五代史》，以實現他的道德教誨思想。他多次上疏彈劾大將軍狄青，指責他身為武臣掌管機密為軍士所喜，對北宋有弊無利。歐陽修與身為北宋名將的狄青之間并無瓜葛，其抑武思想與政治主張有關。歐陽修乃宋代抑武崇文的堅定擁護者。

歐陽修塑造的陳堯咨形象，并非狂妄之人，而頗為親民友好，對賣油翁輕視自己并未生氣，以為對方懂得射箭之法。但聽到賣油翁用“但手熟爾”來形容射箭，感到忿然。陳堯咨作為文職官員，同時善射，他認為射箭能保家衛國，因此對賣油翁的輕視感到忿然。但賣油翁用現身說法證明熟能生巧的道理，言下之意是射箭射得好不過如此——與打油打得好是同一道理。陳堯咨身為文官，知道賣油翁是在講理，但因與自己的志趣不投，就很平和地讓他離去了。

賣油翁只是普通商人形象，表面看去不卑不亢，實際上卻了無光彩。他展示酌油技術時，表演雖精彩，但口氣卻不小。但是反過來看，賣油翁把射箭這樣非凡的技術活，等同于酌油技術，真有些貶損意味，甚至在故意降低射箭難度。在臂力體能、射擊姿勢、瞄準方法、冷靜應對之外，還有對遠距離目標位置、大小、形狀的把握，還須考慮天氣條件，十中八九的射箭功夫與熟練的酌油技術不可同日而語。

從賣油翁的行為表現中，他雖講出熟能生巧的道理，卻沒有表現出贊賞有加的謙遜。相反，他似乎有些炫耀自我技能，村野之人重視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尚可理解，但眼界過于逼仄狹窄卻是事實，甚至在為人上有些淺薄。這些行為表明賣油翁只有自己熟練的酌油技能，卻缺乏“隔行如隔山”的敬畏之心。這些描寫，與士人為代表的歐陽修抹殺武將才藝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二、緣何《賣油翁》“顯義”最終取代了“隱義”

歐陽修寫《歸田錄》是在晚年，雖其職非史官，但他將之提到與《國史補》類似的高度，欲圖達到“紀事實”“示勸戒”的史學功能。在《歸田錄》的全書中，共有115篇條，這些條目中最短者30余字，而最長者300余字。書中僅有卷一第2篇條是以普通民眾為主角的，其他篇條的主要人物都是上層政治人物。值得注意的是，《歸田錄》中的篇條故事都沒有擬出題目，《賣油翁》是語文教科書編者加上去的。

歐陽修作為士大夫代表人物，不可能將賣油翁作主角來頌揚。陳堯咨和賣油翁分別代表兩個不同的社會階層，陳堯咨所屬的陳氏家族在宋代歷史有著顯赫的地位。陳氏家族中的一門兩宰相——父陳省華、兄陳堯叟，兩狀元——兄陳堯叟、陳堯咨，三進士——陳堯咨、兄陳堯叟、弟陳堯佐，也說明了該家族在政治、文化等方面的卓越貢獻。所以在這個故事中，歐陽修并非把陳堯咨當作陪襯人物用來贊美賣油翁的“熟能生巧”，而是在故事背后另有隱情。

到底有什么隱情呢？主要是陳堯咨本人文武雙全，雖貴為狀元，但他卻以射箭為能事，有些另類。在《澠水燕談錄》中，王辟之記載了陳堯咨的另一故事：“陳堯咨善射，百發百中，世以為神……母曰：‘汝父教汝以忠孝輔國家，今汝不務行仁化而專一夫之伎，豈汝先人志邪！杖之。”從陳堯咨母親等人看當時的觀點，人們普遍認為射手只是個“普通技藝人”，并不受待見；因為抑武重文是宋代開國傳統。

從勸勉陳堯咨這個隱義出發，歐陽修寫《賣油翁》的微言大義有兩方面。首先，他想要借此文章勸誡皇帝和士大夫們，熟能生巧的道理同樣適用于射箭等技能，只要不斷練習就能達到熟練水平。其次，他想要通過賣油翁之口表達出射箭“無他，惟手熟爾”的意思，即射箭并沒有什么了不起，經過不斷練習，掌握這一技能亦能實現。歐陽修在顯義“熟能生巧”之外，想表達的隱義是射箭和酌油一樣，不斷練習就可以了，沒什么特殊之處。這是他借陳堯咨之現身說——“抑武崇文”之法，可謂用心良苦。

賣油翁不懂射箭，卻要輕易做出評價或判斷，有點兒不自量力。假如將賣油翁與陳堯咨置換成今天的人——體育特長生小翁和品學兼優生小陳，小陳每次考試都名列前茅，身為體育特長生小翁如是說——小陳考得好沒什么了不起的，就跟我跑步一樣，多練就能取得好成績；之后小翁在體育老師的監督下，輕車熟路地展示了跑步才能，果然是全校第一。品學兼優生小陳看過，微笑不語，但心里自己有數。

單項跑步與距離較近的酌油技術一樣，影響因素不多，只要多練習就可以做好。但將酌油、單項跑步經驗直接移植到射箭或全科考試上，就缺了“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的態度。對不同領域，應采取不同方式對待，不能一概而論。射箭、全科考試相比酌油、單項跑步技能難度翻了幾番；熟能生巧雖能提高成績，但這要因人而異。練習射箭者或天下學生千千萬，神箭手和全科名列前茅保持者卻少之又少。人應該保持對未知領域的尊重和敬畏，不輕易評判和否定他人的能力和成果。因自身背景及經歷局限，賣油翁就陳堯咨箭術給不出全面評價，也很正常的。

在此分析基礎上，當教師帶學生將陳堯咨與賣油翁的故事放至《歸田錄》這本書中去讀，其隱義自顯，真實意圖很快就能分辨出來。但可悲的是，歐陽修《賣油翁》隱義所指，越來越不合時宜，甚至遠在北宋將亡時，因長期抑武崇文導致的武力衰微——使江山社稷訇然傾覆，北宋后人及南宋朝臣也不得不吃下武力衰微、不斷求和的苦果。所以，歐陽修《賣油翁》的隱義——勸誡士大夫們“抑武崇文”，因其歷史局限性被后世隱去了。

《賣油翁》中的“顯義”最終取代“隱義”，有以下原因。其一，在《賣油翁》故事中，“顯義”解釋更符合上下文語境。故事中的賣油翁以自己的熟練技巧和經驗，向陳堯咨展示“熟能生巧”道理，沒什么不對。“顯義”更符合故事的現實意義。其二，《賣油翁》是文學作品，在當今社會背景下，其“顯義”得到廣泛接受和認可。這種接受和認可，反映了社會普遍價值觀，也使得“顯義”最終取代“隱義”。其三，中國傳統文化中，教育尤為重要。《賣油翁》作為優秀的文學作品，其“顯義”解釋更符合教育要求，也有助于傳承中國優秀的傳統文化。因此，《賣油翁》“顯義”最終取代“隱義”，也是教育與文化傳承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