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非


關鍵詞:康有為;顏真卿;“卑唐”觀;矛盾性
一、康有為的碑學思想與“卑唐”觀念
1889年康有為《廣藝舟雙楫》著成,書中正式提出“碑學”與“帖學”兩個概念,他“尊碑抑帖”的思想得到完善。康有為的碑學思想并不是一日形成的,早期他跟隨祖父康贊修、老師朱九江專注于學帖,曾拒絕過張鼎華的學碑建議。在多次鄉試不中且上書不成的背景下,康有為受黃紹箕、沈曾植的影響轉向訪石購碑,由此開始建立碑學意識,逐漸形成尊碑思想。維新運動失敗,康有為潛逃出國,在游歷多國后再次改變了書學觀念。結束流亡后,康有為重新梳理自己的書學觀,在1915年得出不論是只學碑不學帖還是只學帖不學碑都失之偏頗的觀點[1]。這標志著康有為碑帖融合的思想形成。本文對康有為第二階段的碑學觀念,即《廣藝舟雙楫》所展現的觀點進行梳理和研究。
《廣藝舟雙楫》中特別設立了《卑唐》這一章,主要闡明了唐代楷書的各種問題,同時,康有為在其他章節中也有許多對唐代書家的批評,并指出“至唐碑蓋不足觀矣”[2]131。他對唐代書法的貶斥還體現在章節設置之中①,由此可知康有為的學書倡議就是以唐朝為界,師法前朝。他對宋、元、明評價較少,在《廣藝舟雙楫》中更多的是對唐代進行批評:
今人難免干祿,唐碑未能棄也,而淺薄漓古甚矣![2]90
夫唐人筆畫氣象,較之六朝,淺侻殊甚。[2]112
自唐以后,局促褊急,若有不終日之勢,此真古今人之不相及也。[2]132
康有為認為唐碑與六朝碑刻相比是“淺薄漓古”[2]90的,與前朝書法無法相提并論。但是康有為也承認唐代書法中有可學之作,只不過這些可學之作都是有六朝遺意的作品。由此可見,康有為的“卑唐”觀念源自對六朝碑刻的推崇。
二、康有為對顏真卿的品評
《廣藝舟雙楫》中提到了很多唐代書法家,其中對顏真卿的評價最多,且這些評價褒貶不一。康有為搖擺不定的態度展現出他“卑唐”觀念的矛盾性,從康有為褒揚與貶斥的不同角度,也可以看出他所堅持的觀點。
(一)康有為對顏真卿書法的貶斥
康有為對顏真卿的批評都是群體性的,所以顏真卿都是與唐代其他書家一同被作為批評對象在《廣藝舟雙楫》中出現:
以視歐、褚、顏、柳,斷鶴續鳧以為工,真成可笑。[2]87
明皇極豐肥,故李北海、顏平原、蘇靈芝輩,并趨時主之好,皆宗肥厚。[2]34
六朝人書無露筋者,……季海、清臣,始以筋勝,后世遂有去皮肉而專用筋者。武健之余,流為丑怪,宜元章誚之。[2]130
由文中顏真卿與歐陽詢、褚遂良、柳公權、李邕、蘇靈芝、徐浩一同遭受批評可知,康有為并不是對顏真卿一人不滿,而是對整個唐代書法風氣不滿。而以上書家均是唐代的代表書家,所以很容易受到抨擊。同時,康有為“斷鶴續鳧”的評價是與《賈使君碑》(圖1)等北朝碑刻進行對比得出的,又將顏真卿、徐浩的書法與六朝人書相比較,這再次體現出康有為的“尊碑卑唐”思想。
另外,康有為兩次將顏真卿與柳公權并列而論:
中唐以后,斯派漸泯,后世遂無嗣音者,此則顏、柳丑惡之風敗之歟![2]90
而顏、柳迭奏,澌滅盡矣。米元章譏魯公書“丑怪惡札”,未免太過。然出牙布爪,無復古人淵永、渾厚之意。[2]95
這說明以中唐為界,康有為對唐代不同時期的書法家也持有不同的態度,即中唐以后的書家是下初唐書家一等的。清朝許多書家都有類似的觀點,例如梁曾提到顏真卿不如歐陽詢[3],楊守敬也在《學書邇言》中評價說虞世南的《孔子廟堂碑》、歐陽詢的《九成宮醴泉銘》和褚遂良的《雁塔圣教序》是楷書中的最高準則,顏真卿和柳公權在他們之后沒有出現新的樣式[4]。相比之下,康有為的說法更加激進。康有為提出初唐書家要高于中晚唐書家的原因是康有為有“取隋”一說,歐陽詢、虞世南等初唐書家身跨兩朝,受到隋代書風的影響。他認為由隋入唐的書家仍有六朝遺意,而到了中晚唐這種取法已經不復存在。但是這種說法并沒有受到清代書家普遍認同。在《初月樓論書隨筆》中,吳德旋記載包世臣對顏真卿、柳公權均有推崇,并評價道:“自柳少師后,遂無有能作小楷者。”[5]
(二)康有為對顏真卿書法的推崇
與康有為對顏真卿的批評不同,他對顏真卿的褒獎都是個體的、具體的、有實際作品為依托的:
又《裴將軍詩》,雄強至矣,其實乃以漢分入草,故多殊形異態。二千年來,善學右軍者,惟清臣、景度耳。[2]64
然《麻姑壇》握拳透爪,乃是魯公得意之筆。所謂字外出力中藏棱,魯公諸碑,當以為第一也。[2]131
平原《中興頌》,有營平之蒼雄,《東方朔畫贊》,似周勃之厚重。[2]171
康有為在文中所贊揚的顏真卿的三件楷書作品均是他早、中期的書作,此時他的書寫風格沒有完全成熟,還有許多學習初唐書家的跡象。康有為對《送裴將軍詩帖》的褒獎不止于此,還評價此帖用奮斫的筆勢,又有分書的筆法,并稱它為學行書的好碑。另外,在康有為的論書詩中也說“更開草隸《裴將軍》”[2]195,可見他對《送裴將軍詩帖》的喜愛。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中的重要觀點就是要變法創新,提出人不能被時代限制、時代也在不斷發展的論說。《送裴將軍詩帖》這件破體書作品作為創新的代表,推動了書體的融合,剛好與康有為所倡導的方向一致。
康有為對顏真卿的推崇還有另外一種情況,就是贊賞他取法的高古:
后人推平原之書至矣,然平原得力處,世罕知之。吾嘗愛《郙閣頌》體法茂密,漢末已渺,后世無知之者,惟平原章法結體,獨有遺意。[2]64
顏魯公出于穆子容、《高植》,其古厚盤礴,精神體格,悉似穆子容,又原于《暉福寺》也。[2]111
康有為稱顏真卿的取法來源是《郙閣頌》《太公呂望碑》及《暉福寺碑》(圖2)等碑刻,同時,他還認為顏真卿曾師法《瘞鶴銘》。在《廣藝舟雙楫》中,康有為指出學《瘞鶴銘》可使肌肉豐腴,學《太公呂望碑》可使其血瑩潤,學《暉福寺碑》可使登峰造極。將這些學書建議與康有為認定的顏真卿書法取法聯系在一起,就能得知康有為承認顏真卿的取法是高明的。
三、康有為對顏真卿褒貶不一的原因
(一)康有為的“尊碑卑唐”觀念
康有為對顏真卿的褒貶態度看似矛盾,其實是統一的。康有為對顏真卿的批評在于他認為顏真卿的書法脫離了六朝碑刻,而他對顏真卿的稱贊在于他認為顏真卿取法了六朝碑刻,所以康有為對顏真卿評判的主要標準就是是否取法六朝碑刻,這就體現出了他的“尊碑”觀念。康有為非常喜愛《瘞鶴銘》,因此他曾去往鎮江焦山探訪此碑,康有為也不吝嗇展露自己的喜愛之情,以“心酷愛之”[2]51形容。同時,康有為在書中談到梁朝碑刻中《瘞鶴銘》是最著名的,并稱它為“貞白之書”[2]81,又稱得隋一碑就強過唐碑十種,得梁一碑又好過齊碑、隋碑百品。通過推演可知,《瘞鶴銘》一碑可勝唐人千種,這是康有為夸大的說法,但由這種說法可以明確《瘞鶴銘》在他心中的地位。而康有為又認為顏真卿師法《瘞鶴銘》,也因此褒獎“魯公書”“誠為絕作”[2]131,這就是康有為“尊碑”的證據所在。
通過梳理康有為對顏真卿的評價,可以發現他對顏真卿的稱贊都是非常明確且有指向性的,其中包括顏真卿的經典作品和康有為認為他所師法的前朝碑刻。由此可知康有為對顏真卿個人的態度應該是積極的,這也是為什么會在《廣藝舟雙楫》中一再看到他對顏真卿的推崇。但是當康有為不再把顏真卿作為個體看待,而將他置于整個唐代書法家群體中時,他的態度就由褒揚變為貶斥了。這是由康有為對各個時代的不同態度造成的,即“本漢”“寶南”“備魏”“取隋”及“卑唐”。康有為也很明確地闡釋了這樣劃分的原因:“今日欲尊帖學,則翻之已壞,不得不尊碑;欲尚唐碑,則磨之已壞,不得不尊南北朝碑。”[2]14根據這段話也可以得知《廣藝舟雙楫》中幾乎沒有出現對宋及后世朝代評價的原因,這些朝代由于被康有為劃分到帖學行列而遭到漠視,所以書中只有對被列入碑派的唐朝書法的批評。
另外,康有為對顏真卿貶斥的一種情況是將顏真卿與柳公權歸為一類進行品評,將唐代劃分為初唐與中晚唐,并認為初唐書家是高中晚唐書家一等的。康有為對顏真卿前、中期的作品較為認同,這是由于此時的作品風格仍受初唐書家影響,未能完全形成顏真卿個人風格。所以康有為對顏真卿個人的評價也是因時期而異的,從“肥厚”[2]34、“以筋勝”[2]130等評價可以猜測他所非難的應該是顏真卿晚期成熟后的書風。所以,康有為對顏真卿的評價中所展現出的矛盾可以解釋為康有為的批評是從時間出發而不是從個人出發。顏真卿作為唐代代表書家,康有為懂得顏真卿書法的優秀之處,只是當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中對唐碑的指責須要有人物的依托時,就會以這些代表書家為典例進行批評了。
(二)帖學地位的穩固
盡管“帖學”這個詞是在1889年被正式提出的,但自魏晉以來,帖派的地位一直都是穩固的。清初訪碑運動開始盛行,后期通過鄧石如、阮元、包世臣、康有為等的努力,碑學的地位才有所提升。可以說,長期以來帖派與碑派的關系是不對等的。因此,雖然康有為推崇“尊碑抑帖”的觀點,在《廣藝舟雙楫》中也充斥著對帖派書家的批評,但他并沒有選擇去撼動帖派代表人物王羲之、王獻之的地位,他在書中對他們的態度是較為溫和的。康有為談道:
然二王之不可及,非徒其筆法之雄奇也,蓋所取資皆漢、魏間瑰奇偉麗之書,故體質古樸,意態奇變。[2]39
康有為認為后人通過“宋明人重鉤屢翻之本”[2]13來學“二王”筆法已經“面目全非”[2]13,所以應該通過師“二王”之師來學“二王”,也就是師法漢魏碑刻。可以看出,雖然康有為無法動搖“二王”的地位,但借助他們再一次鞏固了自己的學說。由此推測,康有為在“卑唐”的同時無法全然否定顏真卿等唐代書家,并在文中對他們不乏稱贊,也和他們長期以來受人追捧的書法地位有關。康有為對顏真卿有許多關于他取法上的推崇,也許是想通過提出師顏真卿所師的方式來鞏固自己的觀點。這種方式也被運用在其他書家身上,例如康有為曾評價說虞世南、褚遂良的字存有古意,而這些遺韻都是從魏碑學得的。
(三)康有為的師承關系
康有為的師承所帶來的影響是他認可顏真卿的一個要素。康有為曾經在禮山草堂跟隨朱九江先生學執筆之法,除此之外,朱九江對經世之學的研究也讓康有為頗受啟發。作為康有為的啟蒙老師,朱九江對康有為的書學思想和治學理念都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康有為也對自己的老師十分尊重。康有為在書中稱朱九江書法由顏真卿入手,又學歐陽詢、虞世南,并將朱九江的書法評為“有虎變而百獸跧氣象”[2]178,評價說在顏真卿之后就沒有能與他媲美的書法家了。這既能看出康有為對朱九江的崇拜,也可以當作康有為對顏真卿的稱贊。朱九江先生在康有為人生中擔任非常重要的角色,影響了他整個青年時期,早年康有為也學習過顏真卿的書法。所以從這一角度來看,朱九江師法顏真卿,康有為又接受了朱九江的教誨,既然他無法否定這段師徒關系,也就無法從根本上否定顏真卿。
結語
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中前后不一致的矛盾言論常常被當代書學界忽視,康有為對顏真卿褒貶不一的評價就是其中一個例子。為了強化自己的“卑唐”觀念,康有為對顏真卿進行非難,稱他“斷鶴續鳧”[2]87、“流為丑怪”[2]130,同時為了肯定自己的“尊碑”態度又對顏真卿有所褒揚,贊賞他的高古取法。本文研究發現康有為的褒獎與貶斥都是從時間出發,而非從個人出發,均是將碑刻與書法家置于時代分期中進行談論。因此,這些矛盾評價的內核是統一的,都是康有為為了提升碑學的地位所做的努力。
注釋
①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中設置了多個章節對不同朝代進行評價,分別以“本漢”“寶南”“備魏”“取隋”“卑唐”命名。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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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稿、責編:史春霖、金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