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郁老師今年退休了。我從內心深處不愿意接受他退休這一事實,因為我覺得何老師還很年輕。無論是精神氣質還是行事風格,抑或是學術研究,何老師全然不像一個已經六十歲的人。
何老師是一位詩人,他生命里的詩意、他對詩歌的創作欲從未減退。他的朋友圈隔三岔五就有詩歌呈現,很多詩歌刊物也刊發過他的詩歌作品。去年,何老師在一次活動中提到自己正在讀李一冰先生的《蘇東坡傳》,說這是他讀到的最好的蘇東坡傳記。讀著讀著,他感慨萬千,在一個深夜,他難以入睡,寫下了動人的詩行,并流出了激動的淚水。詩歌評論家吳思敬老師說:“詩是屬于全人類的,但首先是屬于青年的,青春的年華是詩的年華。”但是看到何老師在退休之際還有如此勃發的詩意和創造力,我覺得詩和淚水應該屬于有年輕的心態和氣質的人,與年齡關系并不大。
何老師一直戴著一副眼鏡,他的雙眼大大的,明亮有神。透過厚厚的鏡片,我們可以感受到他的內心世界有多么豐富、他的思想有多么深邃。他喜歡穿襯衣或帶領的T恤,腳下始終是一雙運動鞋,走起路來輕快自如。總之,何老師的外在就已經詮釋了讀書人的形象。何老師跟我打招呼或者發消息從來都是“石燾老師”或者“石燾兄”。其實何老師比我的父親還要年長幾歲,他稱我為“兄”著實讓我臉龐發燙。我認為何老師此舉一定是內心謙遜的態度和對職業的尊重使然,否則我找不出更為合理的解釋。
可是,何老師并不是一個死板的老學究,他也很有幽默感。一次他來學校聽課,課間遇到一位剛入職的新老師,何老師以為她是語文教師,便問道:“你是新來的語文老師吧?”那位女老師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說:“老師,我是新來的生物老師。”這樣的對話讓場面有點尷尬,沒想到何老師不假思索地說:“天哪,一個生物老師這么有氣質、這么漂亮,這也太過分了。”這一下子逗得大家開懷大笑。那位女老師后來幾次遇到我都會說:“何老師可真幽默啊。”是啊,何老師幽默有趣,平日里他多次對我說:我們一起做點事情,一起做點有意思的事情。
何老師有一顆年輕的心,不僅體現在他的氣質和言談上,還體現在他的行事風格上。
作為教研員,他把握著全區高中語文教學的方向和質量。我認為何老師深感自己責任重大、使命不凡。何老師做教研員的這些年,一直呼吁老師們要多讀書、多寫作,他認為語文教師的讀寫素養決定了其語文教學的成敗。何老師自己就熟讀古今中外的文史哲著作,很多作品都如數家珍。他聊天時經常會說:“我最近正在讀一本書。”然后問:“你最近在讀什么書?”有一次何老師語重心長地對我說:“我感覺你讀書有點碎片化,不成系統。你應該選擇一位你喜歡的大家,讀他的全集,這樣就建立了自己的知識和思維結構,將來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我喜歡美學,就問何老師:“我想仔細閱讀《宗白華全集》,您看可以嗎?”何老師回答:“完全可以,他是美學大家,你仔細閱讀會有很大幫助。”
何老師身上強烈的使命感和責任感,我還從他組織的教研活動中感受到了。何老師組織的教研活動從來不流于形式,一直都是實打實地進行教學研究。如果是研究課,從題目的選定到教學設計再到課堂實施,他都會全程參與。對于理念的引領、可以操作的方法步驟,何老師都會給予切實而具體的指導。我們學校一位青年教師申請了一節單篇課文精讀的研究課,何老師見到題目就說:“很好啊,大單元背景下的單篇課文精讀非常值得研究。”他的一句話就指引了方向,在大單元、大概念教學風起云涌的今天,何老師并不排斥單篇課文的精讀,但“大單元、大概念”這個背景不得不考慮。新舊交融、守正創新的一節課就這樣誕生了。
疫情時期,線上教研活動居多,在這樣的條件下,何老師組織的教研活動也能一絲不茍、保質保量地完成。每次線上聽完課,他都要組織全區老師一起評課。而且何老師每次都是隨機點名請老師談感想和看法,評課的時候會把課的優點說足、缺點講透,讓聽課者和上課者無不獲益良多。何老師在退休前的最后一年組織的教研活動依然如此。最初點名評課的時候,我以為這些都是事先安排好的,直到自己被點名發言時才知道都是現場進行的,沒有一次是表演。事實證明,沒有一位老師缺席,大家都在認真傾聽、思考和研究,不愿意失去這樣難得的學習和討論的機會。
對于何老師的認真,我不得不提到兩個細節。第一個細節,在區級教研活動中,何老師糾正了部分老師把“淺顯”和“淺薄”混為一談的謬誤。經過幾次糾正提醒后,一位老師在發言時又說“自己的見解很淺顯,請大家多指正”。何老師甚至有點生氣了,疾聲說道:“咱們語文老師應該用詞嚴謹,‘淺顯是褒義詞,用在這里不合適。我已經多次糾正,希望老師們一定注意。”第二個細節,有一次我把自己的文章發給何老師,何老師看完并未對內容進行評價,而是說:“我發現你文章的標點符號都是亂用的,基本沒有思考標點符號的作用。現在我都改好了,以后你一定多多注意。”細微之處顯精神,對一個詞語的糾正,對標點符號使用的提醒,我終生銘記。
今年上半年,何老師批準我做一個題目為《語文教師寫作例談》的區級講座。我很認真地準備,把自己如何發現可以寫的“點”、如何收集原始材料,到最后寫成文章并發表的全部過程講解得很細致,案例也十分豐富。我把課件發給何老師審閱,何老師回復說:“如果再加上幾個名師大家的寫作示例,講座就會更豐富;再補充一些自己寫完文章后學生的反響和反饋,內容就會更全面。”我照做了,果然效果非常好,尤其是加上學生看到我文章后的反響的內容,讓我的講座有了高峰體驗的感覺。后來我仔細琢磨,終于明白了何老師是提醒我不要忘記自己是一名教師。不管寫了多少文章,不管文章在多么重要的期刊發表,如果對學生沒有影響、沒有作用,這樣的文章價值和意義就都不大。那次講座后,我時刻提醒自己,反思每一篇文章、每一項成果對學生的成長是否有切實的幫助。如果沒有,那就不是一個教師真正意義上的作品。
何老師的弟子很多,經過他的指點和引導,有的已經成為特級教師,有的已經成為北京市的教研員,還有很多已經成長為北京市骨干教師、朝陽區骨干教師。但他對這些閉口不談,哪怕是不經意間的透露也沒有,何老師只是默默地研究問題,默默地做著有意義而有意思的事情。
去年我教高三,高考結束后,我收到了一封優秀學子的來信。這封信很長,主要講的是我的閱讀教學和寫作教學對他產生了重大影響。尤其是每周的周記寫作和講評,讓他找到了真正的自己。我把這封信轉發給了何老師,何老師看到后也很欣喜。他回復說:“很好啊,教育最大的功德還真不是教了多少知識,而是啟迪學生心靈,使生命開悟。在寫周記的過程中,學生寫著寫著就找到了那個更好的自己,這就是教育的意義。繼續努力,做出特色來,為你點贊加油!”何老師的點評、鼓勵讓我熱血沸騰。以前我發表文章或者上公開課也會與何老師分享,每次何老師也會表揚我,可基本都是一個表情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如“不錯”“可以啊”“很好”等等。但是這次他發來了這么多文字,我仔細研讀,就像在閱讀一篇微型教育散文一樣愜意。何老師再次點醒我:一個教師真正意義上的成功是得到學生的認可。
區教研活動中,除了有內部教師上課發言外,何老師還經常邀請國家級的實力派教師給我們上課、做講座。段增勇、余黨緒、李煜暉、王希明等老師都曾出現在我們的教研活動中。這大大拓展了我們的視野,讓我們青年教師對語文教學的本質、對語文課堂的實踐,有了更深入、更透徹的理解和認識。何老師邀請的這些名師基本上都是他的朋友。他之所以能交到這樣的朋友,除了因為他為人真誠、待人友善外,更在于他的學術成果已經達到了相當高的水平。作為正高級教師、統編語文教材的編寫參與者,他并未躺在功勞簿上睡大覺。他一直在思考和實踐著語文教學的傳統與前沿問題,并且最近幾年在重要期刊發表數篇關于“整本書閱讀教學”“大單元、大概念的理念和實施”等的文章,這些文章被廣為流傳和引用。何老師的文章不僅具有方向性和指引性,還具有可操作性,必將成為新時期語文教學的重要論述。
去年我想寫一篇關于高中文言文教學的反思和總結,在檢索文獻的時候,發現一篇題為《高中文言文應在深度教學上下功夫》的文章。我如饑似渴地閱讀,文章理念之親切、案例之豐富讓我沉醉其中。高中文言文教學應該深在哪里?應該如何深入?這篇文章對這些關鍵問題做了清晰的解說和例談,我讀后大有酣暢淋漓、撥云見日之感。讀到文章的末尾,我才發現作者是何郁老師,特別欣喜;再一看,竟然是11年前發表在《中學語文教學》上的文章,我不禁大吃一驚、擊節嘆賞。這篇文章搔到了高中文言文教學的痛癢之處,11年過去了,讀來并未有過時之感,我覺得這篇文章的生命力還將無限延長。文如其人,何老師雖然已經六十歲,雖然已經退休,但是他還滿懷學術的激情,擁有旺盛的學術創造力。何老師的學術能力就像他的氣質和長相一樣,充滿了青春的氣息。
記得何老師來學校說得最多的詞是“學術”,說得最多的句子是“要努力營造學術的氛圍,積累學術成果”。他并不會因為自己是中學語文教師而妄自菲薄。何老師身體力行地做著學術研究和實踐(經常上公開課),也寄希望于更多的青年教師能夠鐘情于學術研究,與學術研究一起成長。
這就是我所認識的何郁老師,一個詩人,一個讀書人,一個真正的語文教師。
(作者單位:北京市東北師范大學附屬中學朝陽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