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桂雅
隨著我國高等教育進入普及化階段,高校的招生人數逐年遞增,其中不容忽視的一個群體是家庭經濟困難學生。黨的十八大以來,重點高校面向農村和貧困地區定向招生計劃累計70萬人,共有514.05萬建檔立卡家庭經濟困難學生獲得高等教育的機會[1],具有較大的絕對數量。隨著2020年我國完成現行標準下貧困人口全面脫貧,不僅經濟方面的困難,因經濟困難而導致的其他“次生”困難也逐漸被學界所關注,即他們可能兼受物質貧困與精神貧困的雙重困擾,其中之一便是他們的社交障礙問題。
本研究所關注的經濟困難大學生指的是學生本人及其家庭所能籌集到的資金難以支付其在校學習期間的學習和生活基本費用的學生。[2]他們往往出生在欠發達的農村地區和邊遠地區,在成長過程中缺少與不同人群交往的機會,導致早期的人際交往能力欠佳。[3]事實上,經濟條件與人際社交之間的關聯不僅體現在學生群體身上,在以社會經濟地位為分層依據的社會,經濟條件的差異會自然形成符碼、品味的區隔,使經濟地位低下的個體難以融入經濟條件優越的群體。有調查顯示,相較于經濟條件較好的大學生,經濟困難大學生更容易缺乏與異性交往的自信,與人溝通相處的能力較差,會因為被歧視而感到苦惱,難以專注地傾聽。[4]即使是在宿舍這種小范圍的人際關系中,經濟困難大學生在舍友人際認知、舍友人際情感、舍友人際行為3個維度上都低于經濟條件寬裕的學生。[5]在與父母、教師的人際交往中,經濟困難學生也存在一定障礙,即與父母缺乏溝通,與教師的交往較少,甚至沒有交往;在交往方式的選擇上,經濟困難學生更依賴虛擬網絡,在現實交往中較為被動。[6]從整個群體來說,經濟困難大學生的總體生活比較單一,經濟弱勢抑制了其社會交往的主動性,在合群與獨處的沖突心理作用下,心理較為敏感的經濟困難生人際交往的深度和廣度都相對較為缺乏。[3]經濟困難大學生的社交障礙不一定僅表現為退縮,還有可能表現為偽裝、攻擊[7]或者自負、妒忌、多疑[8]。面對這種困境,是否可以由院校向經濟困難大學生提供支持來緩解他們的社交障礙?
社交障礙是指社會交往中個體言行過多或過少,導致社交互動有負面的、無效的或不滿意的狀態,主要表現為在社交場合中有不舒適感,無能力建立或維持穩定的支持性關系,緊張、害怕、手足無措、沉默寡言、語無倫次、夸夸其談等。[9]關于經濟困難與社交障礙之間關系的生成機制,學界主要有4種解釋:能力機制、文化機制、符號機制、認知機制。
一是能力機制,即由于某些能力的欠缺導致個體難以融入社會互動中。一方面,能力機制體現在經濟困難大學生在某些具有能力門檻的組織、活動的參與過程表現。有研究發現,在加入社團時,經濟困難大學生會因為缺乏計算機、藝術等方面的技能而放棄參加社團招新。[10]另一方面,更直接地體現在學生的人際交往能力不足,導致難有高質量社交活動。[11]二是文化機制,主要表現為城鄉文化之間的區隔以及個體文化資本的缺失而導致的融合障礙。經濟困難學生所代表的鄉村文化與經濟優越學生所代表的城市文化之間存在區隔,大學通常以城市文化為主導,而經濟困難學生具有的鄉村文化在文化資本方面存在欠缺,當前者難以適應后者時,社交障礙便自然而然地產生,這種由文化區隔造成的社交障礙在精英大學中體現得尤為明顯。[12-13]三是符號機制,主要體現在語言和生活習慣方面。有研究發現,經濟困難大學生可能因為普通話不標準、方言口音濃重而恥于與他人交談,或是因為語言風格不夠簡練幽默而回避與他人交流,在著裝、化妝、個人衛生方面的生活習慣也使經濟困難大學生與其他學生之間形成社會排斥關系。[7]四是認知機制,經濟困難大學生習慣于抱有一種弱勢心態[14],經常會感到迷茫和困惑,感到“不自信”,對自身社會能力“自我低估”[15]作出負向評價,城鄉文化的差異、家庭經濟的拮據、自身能力的薄弱等給經濟困難大學生群體造成巨大的心理壓力,引發他們的自卑情緒,與同鄉之外的同輩群體交往不多,社會交往圈較為狹小[16]。
面對經濟困難大學生群體普遍存在的社交障礙問題,學界呼吁對其開展積極干預,例如加強校園文化建設,為經濟困難學生提供更多的社交機會[17],開展校園服務與支持,輔導員加強與學生溝通等等[18]。有學者分析了經濟支持對于經濟困難大學生人際交往能力的影響,發現經濟支持可以顯著提高貧困大學生人際交往能力,但不同方式的影響效應存在差異,貸款性質的支持對人際交往能力的提高最明顯,直接的經濟補助與貸款性質的支持組合使用,可以增強對人際交往能力的提升效果。[11]由于經濟貧困大學生的社交障礙在很大程度上源自經濟條件的劣勢,所以資助可以促進學生的學業融入和社會融入,繼而增強學生對學校生活的歸屬感和參與集體活動的意愿,隨著團體互動增加,學生的社交能力也會得到提升。[19]為經濟困難學生提供資助,也可以間接減少他們投入勤工儉學、兼職中的時間,轉而投身各類校園活動,在活動中使社交能力得以鍛煉、提升。[20]
除了進行資助,許多高校也對經濟困難大學生的社交障礙進行了直接干預。例如,依托心理健康教育中心對學生進行個案工作介入,通過談話、情景模擬等方式,了解學生的人際交往現狀和認知,幫助學生剖析根源、改變錯誤認知,促使學生識別未被注意到的優勢與資源,提升學生的社交技巧和自信心,建立人際支持網絡。[21]還有高校對經濟困難大學生的社交障礙進行了小組干預,根據受助學生在接納自我、樹立信心、控制情緒、學會傾聽等方面的需求,組織了“情緒體驗站”“魅力加油站”“溝通訓練場”等形式的小組活動,幫助學生提高人際交往能力,克服社交障礙,且從評估結果看,小組干預的收效良好。[22]
既有研究關注經濟困難大學生社交障礙的現象,并分析了對這一現象的干預手段,具有較大的參考價值,但仍存在以下有待改善之處。第一,社交障礙是經濟困難大學生社會化失敗的外顯行為結果,在多數情況下具有顯著的情感表征,例如缺乏自信應對恐懼的情感,自尊受挫在情感上更接近于悲傷,諸如此類。因此,經濟困難大學生的社交障礙在很大程度上與他們情感方面的能力低下有關,然而前人研究較少以個體的情感能力為視角,對經濟困難學生的社交障礙進行分析。第二,在干預方面,前人研究分析了院校支持的作用,其中包括對學生給予經濟支持,從資助視角分類,除了直接給予經濟支持的保障型資助,還存在發展型資助,即通過學業、情感、職業等方面的支持進行幫扶。前人研究在為緩解經濟困難大學生社交障礙建言獻策時提出,不僅需要經濟方面的保障型資助,還需要實行以“三全育人”為導向的發展型資助,關注經濟困難學生的長遠發展和能力的全面提升,其中包括情感方面的支持[23],但情感支持的作用大小,尚缺少一定的實證分析結果予以驗證。
綜上,本研究嘗試以學生的情感能力為切入點,分析發展型資助之一的情感支持對于經濟困難大學生社交障礙的緩解作用,為此搭建了圖1的分析模型。基于該模型的分析,有助于從情感層面理解經濟困難大學生的社交障礙,并在實踐層面優化未來高校學生資助工作者的實踐操作。

圖1 分析模型
課題組于2023年5月至6月通過在線軟件進行了“大學生資助與支持需求情況調查”。調查對象為南京市3所本科院校的本科生,主要采用了以班級、專業為單位的整群抽樣,輔以少量滾雪球抽樣。調查共回收樣本2 471份,由于本研究主要關注相對貧困大學生,所以首先剔除江蘇省學生資助平臺審核認定的非貧困學生樣本,然后剔除答題時間過短、關鍵題項漏答、大量答案雷同的無效問卷,最后剩余樣本1 027份。樣本中,男性占38.4%,女性占61.6%,大一到大四分別占42.6%、20.6%、27.4%、9.4%,人文類、社科類、理工類專業分別占比23%、10%、67%,分布基本符合本科生群體特征,可用于本研究的分析。
(1)自變量:情感支持
本研究將學生獲得的關心、談心談話作為情感關懷,將學生獲得的陪伴、鼓勵作為社會支持,以這兩個維度擬合成情感支持。計分方式采用李克特5級計分,分值越高,情感支持越顯著。Cronbach’α=0.918,說明量表具有良好的內部一致性。
(2)因變量:社交障礙
本研究將社交障礙分為師生社交障礙、同輩社交障礙、家庭社交障礙和活動參與障礙。“我能與老師(授課教師、輔導員等)保持融洽的人際關系”“我能與同學保持融洽的人際關系”“我能與家人、親戚保持融洽的關系”“我在參加社團之類的活動時沒有障礙”共4個題目擬合成“社交障礙”。計分方式采用李克特5級計分,進行反向計分處理,分值越高,社交障礙越明顯。Cronbach’α=0.744,說明量表的內部一致性較好。
(3)中介變量:情感能力
本研究使用情感能力作為中介變量。用“我對學習、生活都不會得過且過,而是會傾注自己的真情實感”表征情感投入能力;用“我能夠覺察到自己或他人情感、情緒方面的異常”表征情感覺察能力;用“我能夠調節自己或他人情感、情緒方面的異常”表征情感調節能力。Cronbach’α=0.703,說明量表的內部一致性較好。
(4)控制變量
本研究使用了教育量化研究中常用的性別、專業、年級、家庭所在地、父親職業與教育程度、兄弟姐妹數量等人口學變量作為基本的控制變量。此外,還納入了成績排名、支持期望、支持有效性感知、支持落實速度作為控制變量。計分時,數值越大,表明成績越好、支持期望越大、有效性越強、落實速度越快。盡管已對樣本的經濟困難根據官方認定結果進行了初篩,但學生的經濟困難情況在群體內部也可能存在差異并產生干擾,所以用“你的生活費有富余/剛好夠用/不夠”衡量。計分時,“生活費富余”計1分,“生活費剛好夠用”計2分,“生活費不夠”計3分。
首先對情感支持、情感能力與社交障礙進行描述性統計。由表1可知,情感支持與各類社交障礙之間均呈顯著的負相關,與各類情感能力之間均呈顯著的正相關;各類社交障礙與各類情感能力之間均呈顯著的負相關;從均值看,經濟困難大學生受到的情感支持水平整體上較高;各類社交障礙均較低,其中最大的障礙是參與活動時的障礙(M=2.45),最小的障礙是與家庭成員之間的障礙(M=1.97);各類情感能力處于中等偏上水平,其中最強的情感能力是情感覺察能力(M=3.91),最弱的情感能力是情感投入能力(M=3.65)。

表1 描述性統計
使用模型1至模型4檢驗情感支持對經濟困難大學生各類社交障礙的緩解作用。由表3可知,情感支持能夠顯著緩解各類社交障礙,但在效果上存在大小差異,情感支持對師生社交障礙的緩解作用最大(β=-0.191),其次是對參與活動時的社交障礙、同輩社交障礙的緩解作用(β=-0.182、-0.155),而對于家庭社交障礙的緩解作用最小(β=-0.138)。即說明,通過關懷、談心、陪伴、鼓勵等方式能夠緩解貧困大學生的不同社交障礙,但對于不同的社交障礙的緩解效果存在一定的差異。
另外,從表2可知,社交障礙與學生的性別存在一定的關聯,男性學生在師生交流中的障礙顯著更大,而在參與活動時的障礙顯著更小。在經濟困難大學生群體內部,即便專業類別、家庭背景不同,他們的社交障礙不存在顯著差異。與社交障礙關聯較大的是經濟困難情況和學業成績,經濟越不寬裕、學業成績越差,就越可能面臨社交障礙。

表2 情感支持的直接效應檢驗
使用SPSS插件PROCESS 4.1的預設模型model 4檢驗情感支持如何影響各類情感能力,并繼而影響各類社交障礙。由表3中的效應值與95%置信區間可知,各類情感能力均具有顯著且負向的中介作用,即說明組織提供的情感支持并非直接幫助相對貧困的大學生融入各類社交關系、社交活動,而是通過增強學生個體在投入情感、覺察情感、調節情感方面的能力來緩解他們的社交障礙。總體上看,情感覺察能力的中介效應相較于其他兩種情感能力更小。

表3 情感能力的中介效應檢驗
當使用情感支持緩解學生的師生社交障礙時,情感投入能力和情感調節能力的中介效應最大(coeff=-0.048 3),即如果針對情感投入、情感調節的能力進行支持,則能夠更有效地緩解師生社交中的障礙;當使用情感支持緩解學生的同輩社交障礙時,情感調節能力的中介效應最大(coeff=-0.043 0),如果針對情感調節的能力進行支持,則能夠更有效地緩解同輩社交中的障礙;同理,當使用情感支持緩解學生的家庭社交障礙、活動參與障礙時,分別針對情感調節能力(coeff=-0.039 3)、情感投入能力(coeff=-0.058 5)進行支持,緩解效果將會更好。
本研究以南京市3所高校的經濟困難大學生為樣本進行調查,分析作為發展型資助之一的情感支持對經濟困難大學生社交障礙的緩解作用,并分析情感能力在其中的中介效應。
第一,貧困生遭遇的社交障礙整體程度不高,但經濟條件困難能夠顯著正向預測大學生的社交障礙。
盡管前人研究發現,經濟困難大學生容易產生自卑感[24]、愧疚感、幻滅感和自我疏離感[25],甚至有“相對剝奪”感[26],而且社交能力弱,社交焦慮程度高[27]。但從本研究的分析結果看,這種社交障礙并不如預想中的嚴重。考慮本研究的受調查者實際接受的情感支持水平較高(M=4.12),所以分析結果中的低社交障礙可能是源于情感支持發揮緩解作用之后的結果。在社交障礙的內部差異方面,活動參與障礙和師生社交障礙相對較大(M=2.45、2.24),這也是前人研究中涉及最多的兩種社交障礙,之所以障礙更大,可能是因為社團之類的活動,以及作為權威的大學教師與經濟困難大學生之間的文化區隔、身份區隔更大,因此學生在融入活動、師生交往時面臨的阻礙更大——盡管這種區隔、阻礙或許僅是學生自身的主觀誤認。相比之下,同輩社交障礙和家庭社交障礙比較小(M=2.05、1.97)。這一方面是因為我國高校的學生管理遵從集體主義原則,班級設置、集體宿舍制度對大學生的聚集、交流形成了一種強制力,使學生同輩之間形成比較頻繁的被動聚集;另一方面是因為家庭成員之間具有天然的血緣紐帶,盡管大學生進入到城市文化為主的大學,但內在仍與原生家庭有著牢固的羈絆。
第二,情感支持能夠顯著緩解經濟困難大學生的各類社交障礙,且情感能力具有顯著正向的中介效應,情感支持水平越高,學生的情感能力越強,繼而遭遇的社交障礙越少。
長久以來,以金錢給予為主要形式的保障型資助是我國高校學生資助的重點,但有研究發現,保障型資助存在缺乏精神引導與關懷,對學生的隱私保護不足等弊端[28],會給受助學生帶來壓力和負面情緒。隨著時代進步、學生發展需求的多樣化及學界對全人發展的關注,發展型資助逐漸成為現階段及未來的工作重點。相較于保障型資助,發展型資助的主要功能是幫助學生“造血”,即為學生賦能。本研究所關注的情感支持是一種著眼于學生情感能力的發展型資助,能夠幫助學生內發地增強情感投入、情感覺察、情感調節能力。可以推證,這種情感能力的作用不限于在校期間的社交參與,更有可能形成一種長效的社會化能力,這遠比“輸血型”的保障型資助更有長遠性。
本研究發現,高校學生資助應加大對經濟困難大學生的情感支持,有效緩解他們的社交障礙。第一,加強經濟困難大學生的入學教育和情感教育。入學教育是高校開展大學生入學適應性教育的重要途徑之一,是幫助新生進入大學后實現“身份轉化”的重要手段之一。因而,積極開展經濟困難大學生的新生入學教育,從經濟困難大學生實際需求出發,做好先期調研并制定適配經濟困難大學生的入學教育計劃,可以有效地幫助他們克服入學適應性問題。一些高校在新生入學教育工作中進行了一些探索。此外,應當正視經濟困難大學生的情感教育,有計劃有重點地制定針對性強、可操作性的情感教育計劃,將情感教育融入課程教學等教育過程中,培養大學生情感建構能力,保障大學生情感的健康發展。
第二,拓寬經濟困難大學生的社交渠道,發揮朋輩“傳幫帶”的作用。僅通過講座、培訓等一些理論知識的培訓方式,較難緩解經濟困難大學生面臨的社交障礙問題,應適當輔以一些實踐項目。建議高校通過各種渠道為經濟困難大學生提供便利條件,可借助朋輩的力量,幫助他們積極參與學生組織、校內文化活動、社團,幫助他們建立積極的自我認知。此外,本研究發現,學習成績與社交障礙負相關,因而高校可以為經濟困難學生設立“助教”“助學”“助研”等崗位,努力搭建有利于經濟困難學生發展的支持平臺,在改善他們學習、就業等方面發展條件的同時,也可提升他們的社會交往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