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無猜
從早幾年余秀華被熱捧開始,在經濟浪潮裹挾下,在物質化不斷滲透精神領地的語境里,被忽略、被輕視甚至被惡搞的詩歌,終于重新進入普通人的閱讀清單。“詩人”二字掙脫被強加的貶義屬性,回歸它應有的清澈與澄明,同時也回歸凡俗與日常——讀詩和寫詩不再是件羞于啟齒的事;詩這種一度被視作“少數人的精英表達”的文學體裁,也終于可以在平民百姓的飯桌上被談起,毫無違和感,就像談起春暖時播種和秋日里豐收。
患有腦癱的余秀華拖著病殘的身體,透過千瘡百孔的人生紗帳,看到的不是鋪天蓋地的冰雨,而是滿天星辰。她于扭扭歪歪的鄉村生活里寫下的那些如長矛短劍般直指人心的長短句,成為很多人“心靈摘抄本”上星星一般的存在。有人把苦釀成酒,一飲而盡;她是把苦寫成詩,滿心歡喜。她的詩作有一種“在苦難中開出不屈之花”的精神力量,讓負重前行的我們看到了劈開荊棘、穿越泥濘的巨大可能。熟悉中國當代詩歌史的人都知道,類似的情形,海子、顧城、席慕容等人的詩也曾經促成過,即“讓普通人懂得用詩去生活”。最應該提及的是寫下諸多通俗易懂的詩作的汪國真先生。他憑借一支筆,激勵了一代人“選擇遠方,風雨兼程”。

如今,隨著自媒體的恣意發展,詩歌的平民化、日常化已然不可阻擋。詩歌沿著普通民居的臺階緩緩走下神壇。又或者說,詩原本就不是高居神壇的存在,它們亦可以簡居陋巷,深入尋常百姓家。詩張開雙臂,平等地擁抱每個人。于是我們看到,在各個自媒體平臺,無數人在寫詩,更多的人在他們的詩里找到了共情和共鳴,也找到了自己。他們不是文學意義上的詩人,他們甚至完全不屬于文學。他們是流水線上的工人,是草地上的牧羊者,是風里來雨里去的外賣員,是手握色彩密碼的油漆工……他們都是“附近的人”,甚至可能就住我們隔壁,在日常生活里,一次次跟我們擦肩而過,與我們低頭不見抬頭見。如《詩經》的緣起,詩和詩人終于回到孕育它們的子宮,“原形畢露”。
作為詩歌平民化運動“后余秀華時代”的代表,外賣詩人王計兵絕非獨一無二的人物,他只是“承受”了更多的曝光和關注。說“承受”,是因為太多像他一樣寫詩的普通人,沒有任何依附于詩歌的功利心。寫詩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也可理解為是生活所需。像王計兵一樣的寫詩人,還有很多很多。他們讓寫詩的場所脫離精致的書房,讓詩的物理載體脫離精致的稿紙,同時也讓詩脫離精致的包裝和鋪排,脫離文學化的定義與刻意的修飾。他們在菜攤前寫,在煙盒上寫,在與冰冷的機器相互打量時寫。他們自覺且自然地在詩句間保留了生活的粗糲。他們真正追尋和想要牢牢抓住的,不是詩歌這種文學形式,而是有詩參與的人生。

盲人按摩師史欣欣為什么寫詩?因為詩是她與光明世界的連接,她借由詩的手掌去觸摸生活的質感。出生于貴州山區的歷史老師長風@物語為什么寫詩?因為詩于他而言就是時光機,讓他得以沿著詩的路徑回到充斥艱澀的土屋,回到晃蕩在牛背上的“黝黑的童年”。吉林長春的工廠工人任嘲我為什么寫詩?因為他不甘被生活的壓力囚困,不想被流水線綁束,他想在詩中找到無數個自己,“一個寫詩,一個學習/一個歌唱,一個譜曲/一個做飯,一個洗衣……”河南南陽的農婦韓仕梅為什么寫詩?因為她可以用詩來抵抗生活的瑣碎和婚姻的羈絆,從而“在稿紙上建一個果園”。退休工人遠山為什么寫詩?因為他突然明白,把詩意還給人生,就是對人生最好的交待。為了寫詩,他用一年時間翻爛了一本《新華字典》。
對于寫詩這件事,每個寫詩人都有足夠的理由。但實際上,理由并非不可或缺,甚至可有可無,至少是不需要具象化的理由。當你決定開始寫一首詩,那么你寫下的每一行每一句,都是最好的答案。為什么不寫呢?正如憑借詩歌作品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波蘭詩人辛波斯卡所言:“我偏愛寫詩的荒謬,勝過不寫詩的荒謬。”不是人人都要成為詩人,但沒有詩意鑲嵌其中的人生顯然是蒼白甚至荒謬的。至少,我們要學會在心靈深處為詩留白。對事物的由衷熱愛,對美與善的篤定追尋,對堅硬生活的溫柔撫觸,這些即使不被寫出,亦能在心上盛放成詩。詩“具有不同尋常和堅韌不拔的純潔性和力量”,詩打破了人與萬事萬物的邊界,這讓我們在身體困于現實一隅時,可以通過詩歌的召喚,把整個世界裝進心里。
滑動短視頻,閱讀公眾號,翻看朋友圈,甚至是在超市買菜遇見菜品海報上的“煙火文學”,我們都不得不感嘆,詩屬于每個人的時代已悄然而至。詩與日常生活耳鬢廝磨,彼此不離,相映成趣。寫詩不再是為了成為詩人,而是為了表達生活。詩于生活行吟者而言,不是聲嘶力竭的反擊,不是無病呻吟的自嘲,也不是無根無果的虛妄,而是一種源自內心的最真實的倔強——從不抱怨生活,從不輕易服輸,也從不放棄對生命本義的呵護、書寫和照應。如是,被一些個案所定義的詩人形象不復存在。如果說詩人依然有詩人樣,那應該就是每個人的樣子。
致敬每一個為生活寫詩的人,致敬他們因詩而變得清晰的倔強。他們的倔強一如我的倔強——行文至此,我依然不肯稱他們為詩人,我想他們亦如是。我不想因為“詩人”二字而與他們保持一種看似不可逾越的距離感。而他們,不以詩人自居,才不至于被無形的力量牽引、拖拽,被迫離開質地不均、凹凸不平的現實。如此,我才能像他們一樣,不懼生活重負,在一首詩中仰望星空,哪怕真正能做的只是試圖仰望。
請相信,詩對每個人都毫無戒心,就像我們應該相信每朵花對愛花之人都有足夠的誠意。當詩在筆尖張開雙臂,我們便能看到自己的翅膀。詩不是其他,詩是心靈的羽翼,是輕盈的飛翔,是你我對生活的熱情守望。
詩是真正的自由,詩屬于每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