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洪濤
讀文章,趣味很重要。如果一篇文章充滿趣味,那看的人也舒徐自在,讀而忘倦,相反則會昏昏沉沉,廢書不觀了。常常聽人說,我喜歡讀小說讀詩歌,卻從未聽人言,我愛看公文看報告。原因很多,趣味是很重要的因素。梁啟超是個主張趣味主義的人,曾說倘若用化學化分“梁啟超”這件東西,把里頭所含一種元素名為“趣味”的抽出來,剩下的恐怕就是零了。
寫文章如果想脫離低級趣味,進至較高層面,我以為增添一些書卷氣是很好的方法,這樣讀者會覺得你是一個博雅的人。但如何灌注書卷氣是一個值得考量的問題。滿篇掉書袋令人徒增反感,不痛不癢無關主旨的亂點也不足取。書卷氣首先得是一股氣,周流全身,氤氳縹緲,適可而止,言有盡而意無窮為上品。
我很喜歡讀王力的散文集《龍蟲并雕齋瑣語》,文章顯示的博雅見識令人常讀常新。書中文章,題材極為常見,衣食住行、請客吃飯、寄信開會、電燈手杖無一不寫,寫出了你“心中所有,筆下所無”之感覺。這很有點像梁實秋的《雅舍小品》,但又沒有《雅舍小品》的些許過火,溫潤多了,情致更深了。
王力是語言學家,有深厚的語言功底。他寫文章往往會排比式地引用典故,通常為三個排比,不會更多,顯得節制而有分寸。比如《清苦》一文,說抗戰時期知識分子生活艱苦:“達官貴人說你太清苦,是可憐你一月的收入還趕不上侍候一夜麻將的女傭的賞錢;大腹賈說你太清苦,是可憐你上諳天文、下通地理,三教九流無所不曉的大學者,在謀生的計劃上還遠不及他的賬目和算盤。骕骦之裘既鬻,長門之賦難沽,空余歌鳳之辭,終乏換鵝之帖。清固然矣,苦殊甚焉!”但如果就是因為引用了如許典故便稱為書卷氣,那當然是看小了。
《龍蟲并雕齋瑣語》每篇文章都就著一個小題目來論議,分明顯出王力異乎常人的敏銳觀察力,加之簡淡幽默的語言,令人恍然確乎如此。《請客》一篇說中國人喜歡請客,足以體現中國是一個禮儀之邦,但作者纖毫畢現地寫到那些本不想請又不得不請的一毛不拔之主的矛盾心理:“青蚨在荷包里飛出去是令人心痛的,而‘小往大來的遠景卻是誘惑人的,在這極端矛盾的心情之下,可就苦了那些一毛不拔的慳吝者。當在搶付車費、搶會鈔或搶買戲票的時候,為了面子關系,不好意思不‘搶,為了荷包關系,卻又不敢堅持要‘搶,結果是得收手時且收手,面子顧全了,荷包仍舊不空。最糟糕的是遇著了同道的人,你一搶他就放松,結果雖是‘求仁得仁,卻變了啞子吃黃連,心里有說不出的苦。”第一次看到這里便笑了,因為生活中也曾遇見過如此場景。
還有《勸菜》,同樣是說中國人喜歡飯桌上給人夾菜以示禮貌客氣,不失禮儀之邦的厚道。你看作者的描述不禁讓人捧腹而笑:“有時候,一塊好菜被十雙筷子傳觀,周游列國之后,卻又物歸原主!假使你是一位新姑爺,情形又不同了。你始終成為眾矢之的,全桌的人都把好菜堆到你的飯碗里來,堆得滿滿的,使你鼻子碰著鮑魚,眼睛碰著雞丁,嘴唇上全糊著肉汁,簡直吃不著一口白飯。”那假使請你吃飯的是一位津液特別豐富的人,給你夾進夾出,你情何以堪啊。你說作者還是在贊美禮儀嗎?幽默而略顯夸張的語言分明是在諷刺陋習。
文章要有書卷氣。言詞文雅來自天長地久的讀書習得,不過頭的幽默來自作者的情致與態度,若這是表的話,那里就是認真的留心與觀察。表里相稱才會珠聯璧合,文章的趣味才會生發開來。不過,世間為什么有如許無情無味的文章呢?名來利往、假做癡聾是很重要的形成原因。
最后化用梁啟超的自述——如果把雅潔的語言、溫潤的幽默、細密的觀察三種化學元素化合在一起,大概就可以形成為一個叫“趣味”的東西。
■一個人:王力,出生于1900年,廣西博白縣人,語言學家、教育家、翻譯家,中國現代語言學奠基人之一,為發展中國語言科學、培養語言學專門人才作出了重要的貢獻。他亦進行詩歌和散文寫作,主要收集在《龍蟲并雕齋詩集》《王力詩論》《龍蟲并雕齋瑣語》里。中國現代文學史家把他和梁實秋、錢鍾書推崇為“戰時學者散文三大家”。
■一個詞:青蚨,傳說中的蟲名,形略似蟬而扁大,別稱蚨蟬、蟱蝸、蒲虻、魚父、魚伯等。據考證,其原型可能是田鱉、桂花蟬。傳說青蚨生子,母與子分離后必會聚回一處。如果用青蚨母子血分別涂在錢幣上,涂母血的錢或涂子血的錢用出后都會飛回,故有“青蚨還錢”之說,“青蚨”也因此成了錢的代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