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老樟樹,時常綿密地鋪進夢境里。順著它們揮舞的長臂,童年、外婆、鄉愁,時間的經緯,無數次重新映現在一座名叫樟樹下的村莊深處。
大巴車一路暢行,開進了村委會門前的寬闊停車場,車上走下來一群來自全省各地的文藝家,作為其中一員,你忍不住動情地向眾人指認這個村莊在你生命中的特殊意義——外婆家。
兒時鉆進鉆出的土房子、老洞水、泥巴路、豬欄牛舍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白墻黛瓦的徽派建筑,還有整潔的水泥路、青磚地。原來供全村人洗衣服的泥堰池塘,如今用片石砌得方方正正,成了荷花池。一口用來汲取飲用水的簡易水井不見了,你還記得,井面墊著一塊濕滑的木板,上面長滿青苔。
念書前,你是外婆家的常客。父母忙得腳不沾地的年月,一個無人看顧的野孩子,多么需要一個隨時可以倚靠的溫暖懷抱。外婆給了你一張共臥的床鋪,還有許多個在鼾聲中如夢的夜晚。只是,她和三舅三舅母共同生活的這個家很窮,給不了你像樣的吃食。有一年夏天,三舅母種了一大塊地的胡蘿卜,于是到了收獲季節,餐桌上便每天都是這一樣菜,葷腥就更別提了。你瘦弱、敏感、膽小,食欲總是不佳,又從不敢像表弟妹那樣無所顧忌地吐露愿望。外婆擔心你瘦得不成人形,便每天晚上在你飯碗底下悄悄埋一個煎荷包蛋,用眼神暗示你到門口屋坪趁黑吃掉。那時候,雞蛋是不舍得自己吃,要拿去賣錢的,外婆甘冒婆媳不和之風險,給予你的特殊慈愛,何嘗不是那個時代不可言說的心酸。
外婆十幾年前已長眠于村后的一座山岡。
那群老樟樹還在,它還用寬大的枝葉覆蓋一座村莊的日升月落,炊煙裊裊。五十六棵老樟樹,圍繞著一個村莊,已經活了一百年甚至幾百年了,它們用自己的存在和氣息,成就了一個村莊的符號,也豐滿了幾代人的記憶。
這是一座地道的紅軍村,村里人念念不忘的,有“一家五兄弟齊革命”的故事,也有“七子參軍”的故事。后一個故事的主人公歐陽汝明,成家很晚。1928年,當革命的火種在瑞金點燃時,歐陽汝明做通老母親劉氏的思想工作,又挨個說服兒子們投身革命。他的大兒子歐陽克茂參軍時,不到三十歲;他的小兒子歐陽克榮隨紅軍北上時,剛滿十六歲。悲傷的是,他的七個兒子,全部壯烈犧牲在了長征路上。1934年,這里榮獲了“擴紅第一村”的旗幟。

幾年前,一場前所未有的精準脫貧攻堅戰在這片紅色土地上拉開,短短的時間,全村環境好了,產業做起來了,三舅承包的臍橙園,一年四季長得郁郁蔥蔥,后來,他們又加種了柰李、甜柚,還在果園里散養母雞和花鴨,受了大半輩子窮的三舅和三舅母,笑聲一日比一日爽朗。
若是外婆還在人世,該有多歡喜呢?
幾聲鳥鳴隱入稠密的枝葉,陽光在葉隙間跳蕩,你聞到樟樹的香氣,像聞到一股源自光陰的醇釀。臨別時,和同行的文藝家們在大樟樹下合影留念,身后是一排紅色大字:“幸福,都是奮斗出來的。”你體味著一座村莊的前世今生,仿佛自己也變成了一棵樟樹,立于時間之中,枝葉婆娑,周身浸透綠意。
(本文被選作2021年重慶市中考語文試題)

一篇文章,作者是否用心用情,讀者是很容易判斷出來的。好的文章,往往會將讀者帶入其間,與主人公同悲同喜,進而感受到文學對心靈的沖擊力。
《樟樹下,外婆家》的內容,完全取材于真實生活。故鄉、親人,童年的苦難和溫暖,只要一想起,便有飽滿的情緒汩汩流淌。雖然使用了第二人稱寫法,讀者也能輕易辨認出作者的影子。曾經的貧窮,缺吃少穿,無不映現在寄居外婆家的光陰里。然而由于外婆的暗中呵護,文中的“你”又體驗到了一份獨特的愛與幸福。
外婆家其實是時代變遷的一個縮影,老樟樹是貫穿其中的意象,見證著這座村莊里的人和事,見證著由貧窮到富足的滄桑巨變。事實上,這些年全國各地的鄉村都在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主旋律文章的寫作,最容易流于走馬觀花,陷入淺層描述的境地。正因為作為作者的我置身其中,熱愛著這座村莊和生活在村莊里的親人,在寫作時投入了真摯的情感,才使文章更加耐讀,更為動人。
本期熱點作家
朝顏,中國作協會員,江西作協散文專委會副主任;作品見于《人民文學》《青年文學》《天涯》《作品》《新華文摘》等刊,入選《21世紀散文年選》等選本,有作品譯介國外;獲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民族文學》年度獎、丁玲文學獎、三毛散文獎、谷雨文學獎等;出版散文集《天空下的麥菜嶺》《陪審員手記》《贛地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