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娜
(西安建筑科技大學,陜西 西安 710000)
改編自陜西籍作家陳彥同名小說的電視劇《裝臺》,其主創團隊主要為陜西籍或曾經在陜西有生活經歷的人員,該劇以一種偏生活流的敘述風格,以刁大順為主人公,沿著其事業、家庭等各方面延伸,講述了城中村中諸多老百姓的真實生活,現實主義中帶有幽默,喜劇中滲透著悲劇意味,收獲了一致好評。《人民日報》副刊評論文章《切入生活深處作品才有魅力》指出:“一部電視劇能不能打動觀眾、有沒有‘靈魂’,與作品是否從現實生活出發、是否真誠表達人民群眾的喜怒哀樂有很大關聯。”《裝臺》贏得觀眾和市場好評,再次揭示和印證了這個道理:“把創作擺在根本位置,向著社會生活和時代精神深入開掘,是文藝創作成功的根本。”[1]《裝臺》是陜派影視劇的又一代表作品,其現實主義的敘事和獨具地域性的影像構建,成為宣傳陜西及陜西人的一張名片;同時,隨著當下都市人口的不斷增長,以及居民對都市題材電視劇的較大需求現狀,《裝臺》的成功播映,為陜西影視創作者乃至我國影視創作者提供了可供借鑒的創作策略,值得他們從中汲取經驗。
影視劇中的城市,實質上是一個被建構的世界,而建構意味著選擇。當《裝臺》將視角對準了刁大順等一眾裝臺人,也就確定了該劇的總體空間造型和具體場景空間。在一個個具體的場景空間中,故事人物向我們展示了生活的苦樂酸甜,展示了生活的豐富體驗和思考。現實中的西安是十三朝古都,是中國西北的經濟文化中心,是超過一千萬人口的一線城市,同時也是國家絲路經濟與文化的重要節點城市,厚重的歷史累積和當代的發展需求,使得西安每天都在發生著傳統與現代、歷史與未來、發展與堅守的對峙與融合。
《裝臺》充分呈現了當代西安的城市建筑空間和人文景觀。該劇基本采用實景拍攝,以此營造濃郁的、生活化的質感和真實感,在故事情節的鋪陳下,將西安本土城市景觀和人文景觀進行一一呈現,構成了故事人物的生活空間。該劇中的實景空間是電視劇敘事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有助于進行表意和故事情感的傳遞;同時也是演員們的表演空間,真實細節構筑的場景有助于演員快速進入角色,為演繹人物提供了現實感。
在影視作品中,創作者習慣于根據主題的表達需求來選擇城市空間的呈現方式。《裝臺》中,創作者選擇通過鏡頭展現西安充滿煙火氣的一面,并在呈現西安市民的生活中表達對本真生活的思考;同時,圍繞主人公的生活,擴展出了包含古代建筑、市井街道空間、日常家庭空間、工作空間等城市空間,盡管這些城市空間與諸多城市題材電視劇構建的時尚前衛、現代化的大都市景觀有所不同,但是卻與電視劇平民視角、凡俗生活書寫的主題相契合。
相比較于其他城市,西安的一大突出特點是其歷史名城的定位,西安的古代建筑不僅出名且數目繁多,明城墻、大雁塔、鐘樓等累十三朝歷史古跡難以盡述,它們是民族、國家的歷史文化載體,也是西安城市記憶的重要組成部分。《裝臺》在構建人物的外圍生活環境時,將西安的古建筑進行了生活化的呈現,使這些古建筑成為人物生活的具體背景,也成為人物精神和性格的潛臺詞與象征。
與游客們對于這些古代建筑追思懷古的觀覽心理不同,對世代生活在這些古代建筑旁的市民們來說,這些古代建筑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是他們人生和記憶的見證者。在《裝臺》中,刁大順騎著三輪車穿過城門洞、在城墻上沉思等鏡頭,是刁大順日常生活中的片段,也是創作者將歷史古跡的厚重感與老百姓生活場景的生命與活力融為一體的過程,在此過程中古代建筑不再穿著歷史厚重的華服,不再高高在上地代表著權威和神秘,而是變得“平易近人”起來。
對不斷追逐現代化和繁華發展的大都市而言,高樓大廈等是當地都市市民的轉喻空間和精神象征;對生活在古代建筑附近的市民來說,古代建筑與市民性格之間相互影響。古代建筑的保留,意味著傳統文化在西安的繼承和保留,通過主人公刁大順等人物的精神狀態和對生活的選擇來表現他們的生活或許并不光鮮得意,但是在歷史名城及其深厚文化的影響下卻依然保留著精神上的自信與自在;同時,他們通過生活的實踐自主地對傳統文化和傳統藝術進行傳承。歷史古建無言屹立,成為城市的標志,也成為一種精神象征,形成某種精神的暗示——無論經歷多少坎坷與變動,生活還是要繼續下去。
“城中村”是城市化發展的產物,是都市里的村莊,是社會轉型期間新舊矛盾在都市空間上的表征。在專門研究我國城中村現象的專著《村落的終結:羊城村的故事》中,作者指出:“城中村是我國城市化過程中非常獨特的社會現象”[2]。大城市周邊的城鎮人口及農民來到大城市打工,城中村成為他們的落腳和聚集之地。“在這個 ‘非城非村’的城中村聚落里,大量只能償付低租金的外來流動人口、低成本經營者和消費者,他們各取所需,構成了城市不可缺少的生活空間。對他們來說,這里是生活的天堂。”[3]
作為一座現代化城市,西安并不缺少商貿大廈、CBD等都市建筑景觀,但是《裝臺》對它們的選擇和呈現,僅是為了與故事著力建構的“城中村”空間進行比較。相比較于多數都市題材電視劇打造出的干凈整潔、時尚前衛的現代都市形象,《裝臺》通過鏡頭讓觀眾看到“城中村”——凌亂立著的招牌、沒有任何裝飾的毛坯自建房、自建房之間糾纏的電線和晾衣繩、街邊隨意擺設的攤販等,呈現出“城中村”嘈雜、擁擠的景象。“城中村”在《裝臺》中成為主要場景,這對習慣于觀看都市題材電視劇優美和整潔的觀眾來說,或許是一種視覺的挑戰。
然而,《裝臺》用紀實鏡頭所呈現的城中村生活,卻洋溢著真實的生活氣息,鄉村指向的淳樸鄉情成為“城中村”這個空間所要營造的情感。“城中村”中的人們生活得有滋有味,自成一個小世界,一個介乎熟人社會與陌生人社會形態之間的小社會,在這里,人與人之間的心靈距離沒有被鋼筋鐵骨阻隔,顯得格外親切自然。比如,劇中主人公刁大順回家路上與很多人打招呼,早上路邊攤上熱騰騰、新鮮出爐的西安小吃讓人垂涎欲滴,有事了村民之間互相幫忙等。此外,在人來人往的城中村街頭,一個個從主人公身邊閃過的老百姓身影,塑造出真實的生活影像。
《裝臺》中,秦腔劇團是主人公刁大順等裝臺人的主要工作場所,以秦腔劇團為主空間展開的敘事將故事世界延伸至社會層面。故事中裝臺人及劇團眾人為了解決劇團生存困境不斷努力的情節,構成了故事中的一條主線,同時展示了主人公刁大順的職業生活。在劇集中,秦腔舞臺的簡陋成為劇團困境的視覺說明,其中,秦腔《人面桃花》簡陋的舞臺置景被設計成故事的一個重要沖突。對刁大順來說,裝臺人的事業是裝臺,即舞臺空間的布置裝飾,盡管劇團的經濟拮據令刁大順感到工作不順,收入微薄難以維持生計,但是刁大順依然堅持選擇留在劇團,努力工作并做出一番成績,反映了主人公的工作哲學,揭示了工作的本真意義。
刁大順的工作哲學之一,工作兼顧愛好。對刁大順來說,在秦腔劇團的裝臺工作不僅能養家糊口,還兼顧了自己的精神追求與愛好,即完成聽秦腔和為喜愛的藝術而工作的兩種自我實現。刁大順帶妻子蔡淑芬看《人面桃花》的場景充分體現了這一點。臺上秦腔劇目《人面桃花》上演,臺下觀眾席蔡淑芬對忙完工作坐到身邊的刁大順說:“你這工作真美啊!”接著鏡頭中刁大順露出了自得的表情——在陜西話中,“美”不只是用來形容事物的美麗,還具有更廣泛的使用,好吃的食物可以引出一句喟嘆“美!”,事情做得好也可以被夸獎“美!”,如果單說一個字覺得不夠,會變成三個字“美得很!”,由此可見,“美”字在陜西話中常被用來表達或形容某種極致的、美好的心理感覺。刁大順對于妻子夸贊,反映出刁大順堅持做裝臺人的更深層心理動機,塑造了刁大順粗中有細的人物性格;而對于藝術的喜愛,反映出刁大順細膩的個人情感特質,塑造了平凡人不平凡的人生。
刁大順的工作哲學之二,“以利他之心處事”。在《裝臺》中,刁大順有一句“人啊,就是你給我裝臺,我給你裝臺”的感悟,反映出了刁大順的哲學,即工作的意義不只是個人的生存手段或者成功之道,更是在幫助他人的過程中成就自己。對刁大順來說,能夠領悟到這種哲學道理,更顯得難能可貴,這也呈現出了刁大順不平凡的一面。
表現主人公刁大順感情生活的多數戲份,發生于他的家庭空間。對裝臺人刁大順來說,城中村中兩層自建房的設定,符合人物身份和收入設定,建構起了觀眾對故事真實感的基本信任。從視覺效果來看,這套自建房所形成的內外灰撲撲的色彩印象和簡單樸素甚至簡陋的場景畫面,使得畫面缺少視覺吸引力;從敘事效果上來看,其敘事沒有復雜奪目的背景空間干擾,通過演員的演繹情感流露更加真實自然。由此可見,《裝臺》是對真實生活場景的回歸。與之相比,當下一些在熒幕上制造各種都市奇觀的都市題材電視劇,他們過于強調視覺奇觀的呈現,容易陷入消費社會的邏輯中,并將日常生活空間的審美化作為其表征,卻忽略了電視劇創作的核心追求——講述生活中的故事以及表達對當代生活的觀察和思考。
當下,消費不僅能夠滿足人們的生活需求,還成為一些人展示身份的方式,而對消費社會和消費行為的反思,則成為具有社會批判意識的藝術作品的重要主題。《裝臺》通過“反審美化”的空間呈現,展現了不同人物的消費行為,書寫了不同人物的命運,并在對比中表達出對消費社會的批判意識。
對主人公刁大順來說,“城中村”的自建房和極簡的屋內空間是主人公性格和人生的寫照。敘事空間作為人物的隱喻,暗示了這個中年男人樸實無華的人生追求,不追逐金錢和名利而在乎人世間的溫暖和煙火。與之對比的是刁大順的大哥刁大軍,從南方經商回到家鄉,處處擺出一副高人一等的架勢,住高檔酒店、出行豪車等財富優勢使刁大軍在弟弟刁大順面前說話擺譜,氣勢十足。然而,高消費讓他獲得了優越感,卻也讓他入不敷出。與刁大軍的消費行為形成對比的是劇中一位配角人物——住在城中村一輛破車里的黑總。他是一位隱形富豪,擁有城中村多棟房屋,將所有房屋進行出租而自己卻住在一輛破車里,令人印象深刻,他的錢財去向也因此成為一個懸念,這個答案卻在《裝臺》最后拆遷的情節中被揭示——黑總的車被吊起,從后備廂掉落無數捐款單,原來黑總將自己的財富都捐給了貧困學生。這一行為也成為對黑總這一人物最深刻的揭示,其反消費主義的行為,形成了對消費社會的反諷。
“藝術作品常常通過轉喻的方式來表現對象。不同于社會學直接運用科學方法來解析城市,電影善于轉喻式地通過人群來表現城市,城市市民便是電影最直接、最典型的轉喻體,作為市民的生活空間,城市也相應成為轉喻空間。”[4]一座城市與居于其中的市民相互影響、相互成就。《裝臺》通過構建平民城市空間以及展現生活于其中的平凡百姓們的喜怒哀樂,塑造了一個有溫度、生活化的西安城市形象。該劇對西安城市景觀的選擇和建構,成為塑造人物形象、表達主題意蘊的重要方法。這一空間建構策略具體表現為:呈現古代建筑日常生活化的面貌、展示城中村這一城市空間不為人知的親切的一面、呈現劇團空間展示傳統文化之美,以及通過質樸的家庭空間表達濃郁的人情。
在普遍講求精致美觀的都市電視劇作品中,《裝臺》以樸拙之風殺入,給觀眾帶來了耳目一新卻又令人懷念的情感體驗,通過平民視角下的都市景觀和人文景觀的選擇建構,向觀眾展示了市民有滋有味的生活和人生哲學,使觀眾體味到本真的生活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