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愛華 王 飛
(南京市社會科學院,江蘇 南京 210018)
風險作為一個社會常態(tài),其有效治理有賴于政府通過各類媒介實現(xiàn)告知、溝通和組織參與,可以說,風險傳播(或溝通)是社會風險治理的關鍵性工具[1]。2000年以來,我國社會經歷了涉及環(huán)境(污染、氣候等)、科技 (PX、核電等)、公共衛(wèi)生、安全等領域的眾多風險,地方政府在應對這類風險時積累了很多經驗和教訓。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暴發(fā)以來,由各種防控措施直接或間接引起的社會風險更為復雜,導致以風險治理為指向的傳統(tǒng)風險傳播模式面臨著較大的挑戰(zhàn),政府相關部門應積極加以應對。
“利益關系人”是指風險對其切身利益有一定影響的人群,核心“利益關系人”則是指風險對其有直接利益影響甚至是長期的不可逆危害的人群。比如,新冠肺炎疫情風險的“利益關系人”涉及個人、企業(yè)、政府部門、媒體等,其核心人群是全體公眾;河南村鎮(zhèn)銀行風險事件的核心“利益關系人”則是儲戶、村鎮(zhèn)銀行等。在疫情防控常態(tài)化形勢下,風險傳播中的主要“利益關系人”對未來獲得更多收益的預期降低了,這導致他們對自身已有利益是否受到損害、損害的程度更為敏感,這與經濟高速發(fā)展形勢下對未來充滿信心的情況完全不同。
風險事件的實際風險與公眾對風險的感知之間并不統(tǒng)一,既有“高風險”的風險項目未能引起公眾足夠重視的情況,也有“低風險”的項目引發(fā)公眾強烈“風險感知”的情況,比如多年之前的“PX”、核電事件。
關于二者之間的差異,風險傳播專家引入了“憤怒”(outage)這一概念,這里的“憤怒”是對包括憤怒在內的各種負面情緒的總稱。面對風險的突發(fā)性、不確定性,“利益關系人”因自己無法控制的“無力感”,容易產生恐懼、擔心、焦慮、悲觀、憤怒等情緒因素;而情緒因素也會明顯改變人們的態(tài)度和行為,促使相對較小的風險引發(fā)更大規(guī)模的公眾關注、產生重大的社會影響,導致“風險的社會放大”(socialamplificationofrisk)[2],從而極大地影響了風險治理效果。
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常態(tài)化形勢下,原本“內卷”的社會環(huán)境更為緊張。處于社會底層的弱勢群體和原本對未來充滿期望的年輕人群,在嚴峻的社會現(xiàn)實面前,更容易產生心理不適甚至嚴重的心理變態(tài)反應,一旦風險降臨也容易產生更加激烈的情緒和行動。
一方面,風險傳播具有很強的急迫性。很多研究表明,一些政府部門反應遲緩是導致危機、風險事件進一步惡化的重要原因[3]。比如,2003年發(fā)生的“非典”事件,將近5個月時間,相關政府部門封鎖消息、媒體報道失語,給疫情的控制、國家形象帶來了負面影響[4]。另一方面,不當?shù)娘L險傳播是更大社會風險的“制造者”[5],可能會成為“加速危機爆發(fā)甚至釀成慘劇的催化劑”[6]。比如,多年前的“PX項目”“三聚氰胺”“烏坎事件”等,相關政府部門在風險傳播初期,通過控制信息流動、視風險“利益關系人”為維穩(wěn)對象加以應對,導致了更大的社會風險。
疫情防控常態(tài)化形勢下,人們的心理狀態(tài)更為緊張、脆弱,對風險傳播的遲緩和失當更為敏感,因而反應會更強烈,因此,為了保護自身利益會采取更為激進的集體行動。比如2022年河南村鎮(zhèn)銀行風險事件中,地方政府部門為了防止儲戶來鄭州,采用了“賦紅碼”的手段,激化了政府與儲戶的矛盾,導致儲戶大規(guī)模線下集聚,造成了較大的社會影響。
長期以來,“控制”和“引導”是我國政府相關部門進行風險治理的典型模式。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常態(tài)化形勢下,傳統(tǒng)的風險傳播模式在日常社會實踐中面臨著嚴峻的挑戰(zhàn),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過去,以報紙、電視為核心的傳統(tǒng)大眾媒體是政府相關部門開展傳播活動、引導社會輿論的支點,但是,自媒體的涌現(xiàn),逐漸打破了這種局面。一方面,傳統(tǒng)媒體從渠道到內容的優(yōu)勢逐漸被削弱,其“話語權”不斷被來自民間的意見領袖和新媒體平臺分享,存在影響力越來越小的危險[7];另一方面,在“全民麥克風”時代,微博、微信等新媒體對公眾的影響力越來越大。可以說,當前的新聞議程較多由網絡媒體設置,一起事件往往發(fā)端于微博或者其他新媒體平臺,經過眾多網民的“點贊”和“評論”,相互影響、形成共振,成為新聞熱點,報紙、電視等傳統(tǒng)媒體隨后才開始跟進,使得傳統(tǒng)媒體設置的新聞議程難以得到網民的關注,容易被淹沒在海量的新聞信息中。
隨著新媒體的迅猛發(fā)展,新媒介環(huán)境逐漸給政府的輿論控制能力帶來了挑戰(zhàn)。“新媒體會導致新的權力中心出現(xiàn),從而在現(xiàn)存的主導型維權結構內部引發(fā)日趨激化的緊張狀態(tài)”[8]。新媒體建立了新的傳播結構,即平面的非中心的分布式信息擴散模式,而非由中心到邊緣的信息發(fā)散模式,形成了平面化無中心的權力體系[9]。
此外,容易吸引眼球的風險信息與新媒體具有天然的親近性和滲透性。借助新媒體由點及線及面的爆發(fā)性特點,風險信息很容易產生巨大的社會影響。這種輿情議程絕非是事前設置的,而是自發(fā)形成的,這就使得政府相關部門難以控制話題的討論和輿情發(fā)展方向。在這種情況下,政府“控制”信息、“引導”輿論的能力以及風險治理成效就會大打折扣[10]。
在傳播內容上,政府相關部門一般以“科學理性”為原則,對風險的界定在一定程度上取決于“概率陳述”的“科學理性”框架上[11],對受眾進行技術科普時,一般運用“安全聲稱”強調低風險,這與風險降臨時“利益關系人”看待處理問題時的“情緒”框架不是很統(tǒng)一。此外,政府相關部門在進行風險治理過程中,容易低估利益受損者維護自身利益的決心和智慧。在疫情防控常態(tài)化形勢下,“悲觀”的未來預期會進一步增加“利益關系人”保護自己利益的勇氣,因此,風險傳播的“控制”和“引導”模式會遇到更大的挑戰(zhàn)。
上述“控制”和“引導”手段,雖然短時間內遏制了風險信息的傳播,但是從長遠來看,容易引起公眾的不滿,可能會導致政府公信力下降[12],也容易刺激網絡負面信息更強烈地“反撲”。
在風險治理過程中,如果地方政府部門忽視風險承受者(“利益關系人”)的利益訴求,有可能會導致“圍觀”公眾對弱者的輿論“共情”,致使一些風險承受者采取更為激烈的傳播手段主張利益,如此,一個更大的風險將會形成。
習近平總書記在談到我國社會主義民主制度時曾強調,要保障全體人民依法管理國家事務和社會事務、管理經濟和文化事業(yè),保障人民群眾暢通表達利益要求,保障社會各方面有效參與國家政治生活等。“人民”不是抽象的概念,它是由具體的個人、群體組成的,身處社會風險中的承受者是“人民”的一部分,他們的利益應該得到重視,積極回應他們的訴求是題中應有之義。
當風險降臨時,政府、專家、媒體、風險引發(fā)者(如非病毒、自然災害等自然因素引發(fā)的風險)、風險承受者以及普通公眾等,均應獨立平等地發(fā)揮各自的功能。政府是風險治理的最終決策者和管理者,應在法律框架內綜合專家意見以及風險引發(fā)者和風險承受者的訴求進行處理;與風險相關的科技、醫(yī)療、法律、金融專家應提供專業(yè)的意見;媒體則應發(fā)揮風險預警、為多方提供發(fā)聲平臺、理性引導等功能;風險引發(fā)者和風險承受者則應客觀表達自己的利益訴求。公眾對其中的“弱者”——風險承受者具有天然的同情心理,發(fā)揮著“共景監(jiān)獄”的圍觀功能,對其他主體展開“凝視和控制”[13]。其中,作為風險主要“利益關系人”的風險承受者,他們在風險傳播過程中的主體地位應該得到其他各方的充分尊重。
信息公開是有效應對風險最起碼的條件和要求。如果公眾對風險信息的需求得不到滿足,就會積極尋求其他信息來填補,極易導致“風險的社會放大”[14]。因此,政府部門對相關信息公開越及時、越充分,流言、謠言的滋生和流傳就會越缺乏空間。
“開放與誠實”是解決信任問題的維度之一。信息公開透明可以提高社會信任度,有利于風險問題的解決。比如,中國廣核集團是風險行業(yè)中為數(shù)不多的通過信息公開培育社會信任的核電企業(yè),他們組織公眾到核電站參觀、舉辦開放日、開展核電科普,促進了公眾對核電企業(yè)的信任[15]。
風險信息公開要做好及時性和準確性的平衡。不能為了追求完整準確的信息而遲遲不公開風險狀況,而應第一時間告知公眾相關部門正在進行調查核實。風險傳播還要做好客觀性和選擇性的平衡,應以避免傷害性后果或減少損失為原則。信息暢通非常重要,但是有些信息可能超過了公眾的承受能力或產生更為嚴重的后果,因此,對風險信息可以進行一定程度的篩選,但是這種篩選應限定在非常小的范圍內,如果過多地裁剪,就會大大損傷政府和媒體公信力,反而不利于風險的治理。
“治理”理念的核心是多元主體、平等合作,要求各風險事件的主體通過“對話”型的協(xié)商建立共識。與“宣傳”和“公關”的單向傳播不同,協(xié)商和對話是典型的雙向互動傳播,是一種政府與風險的“利益關系人”、熱心公眾、相關媒體等相互之間開誠布公,客觀反映各自利益訴求的傳播形式。通過對話協(xié)商,不同身份的代表可以了解各自對不同利益的關切,可以尋求實現(xiàn)公共利益最大化的途徑,也可尋求將不同意見進行統(tǒng)一的可能性。此外,對話發(fā)揮著“社會安全閥”的功能,風險受損方可以釋放緊張和憤怒等負面情緒,這能夠降低“風險社會放大”的可能性。比如2022年9月,安徽肥西縣委書記陳偉與一小區(qū)業(yè)主的“7分鐘對話”迅速疏解了小區(qū)矛盾,引得全國網友紛紛點贊。
由于風險事件的治理過程關系到整體社會的公正和法治建設,也與社會全體成員的利益息息相關,因此,每一起風險事件必然會吸引公眾的普遍“圍觀”與監(jiān)督。政府相關部門可以通過及時、平等的協(xié)商對話,對風險承受者及普通“圍觀”公眾的訴求作出解釋,將風險承受者的訴求及普通“圍觀”公眾的民意納入風險決策中,通過積極對話,使社會風險事件得以迅速平息。
黨的二十大報告指出,要“健全共建共治共享的社會治理制度,提升社會治理效能。暢通和規(guī)范群眾訴求表達、利益協(xié)調、權益保障通道。”因此,在風險治理過程中,政府相關部門應重視風險“利益相關人”的訴求、及時發(fā)布風險信息、與風險承受者積極開展對話,這既能體現(xiàn)“以人民為中心”的風險治理理念,也能有效吸納民意,提高風險治理決策的科學性,有利于促進風險事件合理、迅速地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