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宋南渡時期的福州詩壇

寧 智 鋒

(商丘師范學院 國際教育學院,河南 商丘 476000)

福建古稱閩, 有“七閩”“八閩”之說。宋時的福建路所轄范圍大致相當于現在的福建省。福建三面環山,一面臨海,環境相對封閉,陸路交通不便,與內陸地區形成了一定的阻隔。另外,福建是著名的“八山一水一分田”之地,耕地少,人口的環境容量也小,“四民皆溢”的現象十分突出,“居今之人,自農轉而為士、為道、為釋、為技藝者,在在有之,而惟閩為多。閩地褊,不足以衣食之也,于是散而之四方”[1]。也正因如此,福建的經濟、文化發展一直較為落后。但中國歷史上三次逼使漢文化中心南遷的大波瀾——永嘉之亂、安史之亂和靖康之亂給福建的發展帶來了契機。大量外來人口的遷入,不僅提供了充足的勞動力,而且還帶來了先進的學術與文化。其實從宋朝開始,福建就已經涌現出大批士子,“自有宋,閩中之士始大振發”[2],呈現出前所未有的文化昌盛景觀,當地居民“多向學,喜講誦,好為文辭,登科第者尤多”[3]2210。福建人讀書好學,在全國都很突出,文化上呈現一派繁榮昌盛的景象。南渡以后,文化更加興盛,福州人黃榦曾言:“中原衣冠多南徙,吾鄉之學彬彬矣。”[4]福州是福建路的政治中心,地處閩中,為福建的交通樞紐。南渡后也成為福建乃至全國的詩壇中心之一。福州詩壇的主要詩人有福建本土的李綱、鄧肅、張元幹、李彌遜等人以及宦居于此的蘇籀、朱松、呂本中、胡銓、葉夢得、富直柔等人。

一

張元幹紹興元年(1131)底回到福州,直至紹興二十一年(1151)因作詞送胡銓追赴臨安大理寺削籍除名[5]383—443。二十年間,張元幹與鄧肅、呂本中、李綱、胡銓、葉夢得、富直柔、王以寧、李彌遜等重臣名士皆有交游,應該視為福州詩壇的核心人物。福州詩壇可以紹興十年(1140)李綱病逝、李彌遜隱居連江為界點分為前后兩期。紹興元年到紹興十年李綱病逝為第一階段,紹興十一年(1141)至紹興二十一年為第二階段。

第一階段的詩人主要有鄧肅、李綱、張元幹、呂本中、蘇籀、朱松、李彌遜等人,人員眾多,詩壇活躍程度非常高,其中以李綱、張元幹為中心。

鄧肅,字志宏,福建沙縣人。宣和二年(1120)就結識李綱,兩人為忘年交,并且常常與李綱聚會宴飲,詩酒唱和[5]243—249。紹興元年(1131)夏,鄧肅離開家鄉沙縣,前往福州,紹興二年(1132)五月病逝[5]273—280。盡管鄧肅在福州的時間不到一年,但他是福州詩壇前期的重要詩人。紹興二年曾與李綱等人雅集,并參與“止戈堂”的唱和活動,集中有《送李丞相四路宣撫》等詩。

蘇籀,字仲滋,四川眉山人,蘇轍之孫。建炎三年(1129)十二月南下閩、廣避兵,后在福建為官,先后任管庫、參軍等職,后罷福建任,紹興三年(1133)任大宗丞離開福州[6]303—313。在福州期間,蘇籀與李綱、鄧肅、朱松等人都有唱和,其集中有《次韻待制王公出示李公丞相鼓山唱和之什不揆蕪累奉和一首》《次韻鄧志宏三月辛卯大雨雹》《送朱喬年被舉薦監石井鎮》等,也參加了“止戈堂”的同題唱和活動。另外,蘇籀在福州留詩甚多,為福州前期詩壇的中堅力量。

張元幹,字仲宗,福州永福人。紹興元年(1131)至紹興十年(1140)間,李綱多次閑居福州,張元幹“歲時必升公(李綱)之堂,獲奉觴豆間。乃登高望遠,放浪山巔水涯,相與賦詩懷古,未嘗不自適而后返”[7]1788。張元幹集中甚多與李綱唱和之作,如《用折樞韻呈李丞相二首》《再和李丞相游山》《游東山二詠次李丞相韻》等詩,還有為李綱的賀壽之作,如《李丞相綱生朝三首》等。李綱去世后,張元幹有《挽少師相國李公五首》悼之,并兩次為文祭之。

李綱,字伯紀,建州邵武人。南渡以后曾三度出入福州,紹興元年(1131)正月,李綱攜家如劍浦,道經沙陽,三月,抵長樂寓居安國寺,紹興二年(1132)五月六日離開福州[8]146—154。這一時期他的詩歌多表現其有志難伸的郁悶情懷,如“萬事糾紛何日了,一生襟抱有誰知”[7]394(《自水口泛舟如長樂》),“衰年萬事懶,此志有誰知”[7]397(《詠懷十六韻》)。紹興三年(1133)三月,李綱由江西返回福建,四月遷居福州城東報國寺,紹興六年(1136)正月高宗降詔委李綱往賑濟旱傷災民,離開福州[8]170—186;此一時期李綱除了與呂本中等人交游唱和外,與其弟李叔易(經)、錢申伯唱和甚多,有《與叔易弈不勝賦著色山水詩一首》《有詔舉賢良方正作詩勉錢申伯使繼世科》《申伯見和拙句且示七言律詩兩章有未肯承當制科之意次韻報之》《詩三往復而二子之意猶未決吾知之矣復次前韻以辟之》等詩,可以說,反復唱和,兀自不休。紹興八年(1138)正月李綱還次長樂,直至紹興十年(1140)正月薨于福州[8]218—224;此一時期詩歌不多,成就亦不高。

李彌遜,字似之,蘇州吳縣人。李綱與李彌遜乃“總角之交”,自小即為“好朋友,政治主張相同,詩歌酬答也很多”[9]130,雖然紹興十年(1140)歸隱連江,但是在此之前也曾到福州,如紹興元年(1131),曾與李綱等人同游賢沙、鳳池等地,李綱有《三月二十五日邀吳民瞻鄭夢錫李似之陳巽達周元仲游賢沙鳳池二首》記此事,李彌遜則有《次韻李伯紀丞相游賢沙鳳池之作》和之。又如紹興二年(1132),盡管李彌遜知饒州(1)《筠溪李公家傳》:“紹興二年三月祠滿,知饒州。”見《筠溪集》附,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但他也參與福州詩壇的“止戈堂”唱和活動,有遠寄之作《寄題福州程進道止戈堂二首》。而紹興四五年間的“王傅樂堂”唱和活動,李彌遜亦積極參與其中,有《王巖起樂齋》詩一首。后來,李彌遜乞祠歸隱時,李綱有《送李似之舍人歸連江舊隱二首》送之,李彌遜有《次李丞相送行二首》答之。

呂本中,字居仁,壽州人。紹興四年(1134)離開臨川來到福州,紹興六年(1136)召赴行在[10]1638,離開福建。呂本中在福州近兩年的時間,除了參與“王傅樂堂”唱和活動以外,他還和范廖、張元幹等人結社唱和,如其詩所言:“共結香火社,同尋文字盟。”[11]18165(《贈王周士諸公》)還有《渴雨簡張仲宗二首》《再簡范信中兼呈張仲宗》《簡范信中鈐轄三首》等詩送給張元幹、范廖,張元幹集中有《信中、居仁、叔正皆有詩,訪梅于城西,而獨未暇,載酒分付老拙,其敢不承》云:“平生公輩真豪友,意氣相投共杯酒。”[12]14可見呂本中、張元幹等人意氣相投,相交甚歡。呂本中與李綱兄弟也多有唱和,有《次韻李伯紀園亭》《次韻李仲輔簽判》等詩,除與友人唱和之外,呂本中在福州作詩亦甚多。

王以寧,字周士,湘潭人,南渡之際有名的詞人。紹興五年(1135)秋,王以寧從潮州至福州,眾多詩人贈詩以迎之:呂本中有《贈王周士諸公》、劉子翚有《贈王周士》;而王以寧離閩時,呂本中亦作《送王周士》、張元幹有《乙卯秋,奉送王周士龍閣自貶所歸鼎州太夫人侍下》等詩送之,在臨川的曾幾亦有詩《王周士顯謨自閩中歸溈山舊隱道經臨川惠然先辱且出示呂居仁送行詩有見及語因次其韻贈周士》贈之。

張守,字全真,一字子固,常州晉陵人。紹興二年(1132)出知福州[10]979,紹興五年(1135)七月提舉萬壽觀兼侍讀[10]1522,離開福州。在福州任職期間,頗有便民之舉,與王傅、范廖、李綱均有所酬唱。如其集中有《題王巖起樂齋》《和王巖起惠二詩》,又有《次韻范廖孟冬大閱之什》,李綱集中有《送張子固大資政赴召命二首》詩為其送行。

此外,著名理學家朱熹的父親朱松也是福州詩壇的有生力量。雖然不能確定朱松寄寓福州的確切時期,但是紹興二年(1132)左右應該在福州,因為他不僅參與了福州“止戈堂”同題唱和活動,而且參與眾人一起祭奠鄧肅的活動(2)張元幹《諸公祭鄧正言文》一文記載張元幹、朱松、蘇籀等多人一同祭奠鄧肅之事,見《蘆川歸來集》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94—195頁。。

第二階段以李彌遜為中心,主要詩人有張元幹、葉夢得、富直柔等人。第二階段的人員相對來說并不那么多,其詩壇的活躍程度也不如第一階段高。

葉夢得,字少蘊,蘇州長洲人。紹興十二年(1142)十二月移帥福州,第二年二月入福建界,紹興十四年(1144)十二月罷知福州[13]272—278。在福州與張元斡游,并為之題跋。張元幹集中有《葉少蘊生朝》詩為其賀壽,還有《念奴嬌·代洛濱次石林韻》詞記其中秋宴客之會;李彌遜集中有《次韻葉觀文游鼓山》《次韻葉觀文東禪開堂》等近十首詩歌,葉氏原唱惜乎不存。

富直柔,字季申,洛陽人,宰相富弼之孫,累官至同知樞密事。紹興十年(1140)知泉州[10]2163,十二年(1142)正月落職[10]2253,自此閑居福州,紹興二十六年(1156)卒于建州[10]2885。張元幹、李彌遜、王才元與之多有酬唱。李彌遜集中有《次韻富季申樞密》《次韻王才元陪季申樞密諸公游東山之作》等近十首詩歌,此外還有詞多首。張元幹有《宮使樞密富丈和篇高妙所謂壓倒元白末句許予尤非所敢承謹用前韻敘謝》《冬夜書懷呈富樞密》《與富樞密》等詩,富氏與張、李等人交往酬唱的詩歌今亦不存。

李彌遜與張元幹唱和甚多,集中有《和韻仲宗天寧見懷月余臥病橫山得其詩頗動念所以末句見意》《仲宗訪我筠溪出陪富文粹之游天宮詩見索屬和次韻》等十數首詩歌,有《鶴沖天·張仲宗以秋香酒見寄并詞次其韻》《沁園春·寄張仲宗》《永遇樂·呈張仲宗蘇粹中》等詞,還有《跋張仲宗先世聘書后》《跋張仲宗窠其祖手澤后》和《張仲宗研銘》等文。張元幹集中有《訪親于連江因過筠溪叩門循行嘆其荒翳不治有懷普現居士口占此章》《筠溪居士跳出隨順境界把住放行自在神通縱橫妙用已是摸索不著妙現老子猶眨句中眼可謂善知識用心謹次嚴韻上呈》等詩,也有《青玉案·筠翁生朝》《點絳唇·呈洛濱筠溪二老》等詞,與李彌遜唱和交往。可見,兩人交往甚是密切,是關系親密的詩友、詞友和文友。

二

福州詩壇前期最突出的文學活動就是兩次大型的同題唱和活動。

其一,止戈堂題詠。

建炎四年(1130)建寇猖獗,安撫使程邁乞師朝廷,朝廷派韓世忠討伐賊寇。紹興二年(1132)正月韓世忠平息賊寇后[10]894—895,程邁于福州建止戈堂,曾邀人賦詩題詠,同時“有秦檜、李綱、孫近、汪藻、許份、張致遠、李彌遜、辛炳、張觷、洪炎、鄧肅、李芘、朱松等詩詠程公之功,今為《止戈堂集》”[14]7843上。秦檜、孫近、許份、張致遠、辛炳、張觷、鄧肅、李芘等人詩歌沒有流傳下來。現存的有:程邁有七言律詩《止戈堂和諸公韻》一首、李綱有七言律詩《題止戈堂二首奉呈安撫程待制》、張元幹有七言律詩《止戈堂》二首、洪炎有七言律詩《福州程使君止戈堂二首》、汪藻有七言律詩《題止戈堂》二首、李彌遜有《寄題福州程進道止戈堂二首》、朱松有七言古詩《止戈堂》、李處權有七言律詩《止戈堂》一首、蘇籀有七言律詩《程帥新作止戈堂索詩謹賦三首》。可見,這次題詠活動規模甚大,轟動一時。

關于這次同題唱和活動,我們先來看李綱的《題止戈堂二首奉呈安撫程待制》,詩云:

會府繁雄冠列城,恩頒符節付名卿。貔貅戰罷烽煙息,豺虎銷除氛祲清。齊閣已聞鈴索靜,提封更絕羽書驚。止戈當自甌閩始,愿挽天河洗甲兵。

武備森嚴燕寢東,華堂高敞靚相通。坐令戈甲韜藏地,盡在樽罍談笑中。案上屈盤香篆裊,庭前磊砢荔支紅。偃藩樂事今多有,更詠周詩祝屢豐。[7]384

第一首詩首聯言程公府治雄偉冠城,朝廷頒發符節于程公;頷聯言勇士奮戰烽煙熄滅,匪患銷除戰亂平息;頸聯言書房靜聞閣鈴之響,國家更無羽書驚擾;尾聯言希望從閩地開始止戈,能夠洗凈甲兵,不再言武。第二首詩首聯言燕寢東邊武備森嚴,華堂高大寬敞通透;頷聯言在杯酒談笑之間,使戈甲收藏起來;頸聯言公案之上盤香繚繞,庭院之前荔枝紅艷;尾聯言程公無為而治樂事多多,自己詠誦周詩祝賀程公。這兩首詩歌平淡無奇,平鋪直敘,實非佳作。

我們再看汪藻的《題止戈堂二首》,詩云:

此老胸中百萬兵,暫勞試手沸狼群。山頭不復望廷尉,柱后何須用惠文。解帶為城聊戲劇,賣刀買犢便耕耘。三山勝處開華屋,千載人傳舊使君。

千里閩山驲騎飛,天書趣解海邊圍。異軍方逐蒼頭起,元帥徐將白羽揮。翻就鐃歌春舉酒,收還烽火夜開扉。向來萬事關兵氣,都作風光坐上歸。[15]404

第一首詩首聯將程公比作范仲淹,認為他胸中亦有百萬兵,小試身手去剿滅賊寇;頷聯言使君出馬自然會化干戈為玉帛,以后不會再有戰亂和暴動;頸聯以墨子解帶為城之典言程公輕松應對匪患,以龔遂賣刀買犢之典言程公勸慰百姓從事農耕;尾聯言福州一片平和氣象,人們爭相傳誦使君盛名。第二首詩首聯言閩地驛馬飛馳,朝廷下詔督促解決閩地之圍;頷聯言賊寇興起,元帥徐徐揮動羽箭輕松剿滅;頸聯言百姓舉酒齊奏凱歌,烽火已息可以夜不閉戶;尾聯言有關兵氣之事,程公指揮若定,可以風光而歸。這兩首詩歌是汪藻的遠寄之作,不僅準確而恰當地評價了程公偃武修文,與民休養生息的卓越功績,而且也并不顯得阿諛逢迎,同時格律整飭,流暢典雅,用典貼切自然,在眾人之作中脫穎而出,備受好評,如《桐江詩話》云:“程進道,紹興初帥閩中,殄滅諸寇,以武庫為止戈堂,一時諸公題詠甚多,汪彥章二詩,最為絕唱。”[16]362

這次“止戈堂”同題唱和活動,盡管不一定作于一時一地,但詩人們基本上都表達了對朝廷能夠“止戈為武”、偃武修文的期望,這既是對戰亂生活的厭惡,也是對美好生活的期盼,更是歷經顛沛流離戰亂之苦的詩人們真實、真誠的想法。

呂肖奐認為,“同題唱和詩不僅具有切磋交流性、游戲性、競技性,而且具有互補性以及深厚的文化意蘊”[17],精辟地指出了同題唱和詩的特點和用途。這次的“止戈堂”題詠不僅是福州詩人群內部詩藝的切磋交流,同時也是福州詩人與福州外詩人的切磋交流。面對同樣的題材,采用同樣的藝術形式(基本都是七律),如何能夠把詩歌寫得出色出彩,是參與其中的每個詩人應該考慮的事情,故而這種詩歌交流自身又具有競技性。這對于詩歌藝術水平的提高有著重要引導作用。

其二,王巖起樂齋題詠。

王傅,字巖起,山東蓬萊人,紹興二年(1132)至五年(1135)在福州任福建路安撫司干辦公事一職。張守紹興二年至五年帥福州[18]528。張守帥福州時,曾向朝廷推薦過王傅,他認為王傅“學問不茍,識趣亦高,持身靖廉,論事詳審,在帥司五年,前后招捕賊盜,贊畫之功為多”[19]43,希望朝廷能夠重用王傅。王傅在福州期間題自己齋為“樂齋”,邀眾人賦詩唱和,引起很大反響。紹興五年身在福州的張守、呂本中、張元幹、李彌遜等人都紛紛獻詩,而不在福州的曾幾和劉子翚亦加入了唱和的隊伍。

關于此次同題唱和活動,現存張守五言古詩《題王巖起樂齋》一首;呂本中五言古詩《王傅巖起樂齋》一首;曾幾五言古詩《王巖起樂齋》一首;李彌遜七言律詩《王巖起樂齋》一首;張元幹五言古詩《題王巖起樂齋》一首;劉子翚七言絕句《題王巖起樂齋三首》,共計八首之多。下面我們分別簡析一下這些詩歌的內容及特點。

我們先來看呂本中的《王傅巖起樂齋》:

人生各有樂,所樂故不同。吹竽與擊缶,同在可樂中。孰能識至樂,不計窮與通。顏子在陋巷,肯憂家屢空。朝從圣師游,暮歸無近功。忽然若有合,此樂固無窮。當時二三子,因之開蔽蒙。君生百世下,久已聞其風。端居有遐想,客至聊從容。四壁倚蓬蒿,萬卷蟠心胸。回視世所求,天道迷西東。此樂既不遠,欲往吾其從。[11]18162

此詩先言人生各有所樂,所樂亦各不相同,不管你是貧窮或是通達,只需認識到何為至樂;再言顏淵師事孔子,能得無窮真樂;后言王巖起亦得至樂,詩人愿意跟從,寄寓詩人對王巖起的贊美之情。此詩層次清晰,語言平易,說理透徹,帶有很強的議論色彩,而詩意稍顯不足。

次看曾幾的《王巖起樂齋》:

歡悰挽不來,愁思推不去。達人方寸地,固自有樂處。得非山林歟,或用詩酒故。一朝不在眼,便覺少佳趣。人言顏子樂,瓢飲映蔬茹。何曾夢見渠,浪自起欣慕。此君與天游,于物初不寓。攜持小齋名,扁榜隨所住。要知真樂事,未省離跬步。我亦欲睎顏,從君尚能屢。[20]5

此詩首言歡樂也好、愁思也罷都是人生固有情緒,然只有達人才可在方寸之地找到樂處,或在山林之中,或是詩酒之故;再言顏子飄飲飯蔬之樂,讓人無限欣慕;最后言王傅題樂齋之名,知真樂之事,并表達自己的“睎顏”之意。

再看張守《題王巖起樂齋》:

靜者悅山林,夸者慕鐘鼎。人生各有適,所樂滯一境。王郎超世姿,名教得深省。窮通付風雨,一笑萬累屏。閑居只蔬水,開卷味自永。從事雖賢勞,游刃失綮肯。此心故休休,閱世徒耿耿。開軒理松菊,留客辦果茗。得趣地自偏,無塵句尤警。他年觀出處,廊廟即箕潁。[19]214

此詩首言靜者樂山,夸者慕富,人生各有所樂,就看所樂處于哪一端了。次言王傅之樂:不顧窮通,深省名教,故而能夠閑居飯蔬,開卷讀書,其樂融融。“開軒理松菊,留客辦果茗”這種遠離塵世喧囂、閑淡從容的田居生活與孟浩然“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有異曲同工之妙。“得趣地自偏”一句顯然出自陶淵明的“心遠地自偏”之句,表現了自得其樂的隱居生活和悠然、恬靜、淡雅的心情。全詩見出清新淡遠的風致。

還有張元幹的《題王巖起樂齋》:

宦游適樂土,宴坐名樂齋。問君何獨樂,胸中高崔嵬。軒裳儻來物,世途吁可哀。紛然雞鶩爭,陷穽成禍胎。不如尋蠹魚,簡編閱興衰。萬事付杯酒,百年俱劫灰。搘頤忽長嘯,妙想從天回。人生行樂耳,勿為華發催。[12]7

此詩首言則是直奔主題,直言王傅在宦游之中有樂土,其獨樂正來自其寬廣的胸懷;次言世人在生活中爭名逐利,鉤心斗角,實在可哀;再言讀書飲酒,長嘯妙想,不牽絆于萬事才是人生最大的快樂;最后言人生應該及時行樂,不必為華發初上而悲傷。此詩主要言不與俗世相爭、超脫世俗之樂。

還有李彌遜的《王巖起樂齋》:

漫浪行地一舟虛,神手逢場樂有余。客里縱令懷舊國,公家何必愛吾廬。飽知世事同分鹿,肯為時名更羨魚。吏退晴窗春睡足,牙籖狼籍滿床書。[11]19287

這首七律主要表達為官應飽知世事,不逐時名,在官事已了、春睡已足之后,翻閱書籍才是“樂有余”。

最后還有劉子翚的《題王巖起樂齋三首》:

數叢修竹擁齋居,興味翛然樂有余。午枕睡酣窗寂寂,清風來去自翻書。

怪底愁端生不已,勞心逐事事無窮。陶然一點沖融趣,只在清虛淡泊中。

我亦云根結小房,年來與世略相忘。定知可蛻紛華事,不及弦歌氣味長。[11]21440—21441

第一首詩言“叢竹擁齋”“興味翛然”“午枕睡酣”“清風翻書”,好一派幽靜閑雅之樂;第二首詩言生生不已的愁端其實正來自于“勞心逐事”,只要清虛淡泊,自然可以陶然成樂;第三首詩言與世相忘,無事相擾之樂。

福州詩壇的這次同題唱和活動,盡管每個詩人著眼的角度不同,詩歌的特色亦不同,但基本上都是借助題詠王傅樂齋之際,表達自己對于快樂的理解和感受,呂、曾等人表達了對顏淵簞瓢陋巷之樂的欣慕和敬仰,同時亦表達了自己應該學習這種君子固窮的精神;而張守和張元幹等人則表達了對不慕名利、閑澹從容田居生活的向往和追求;李彌遜和劉子翚則表達了不糾纏于俗事,能夠酣睡、翻書的從容之樂。這說明當時詩人這一詩歌唱和不僅是詩藝的切磋,更是一種精神砥礪,這種現象值得我們重視。

除了這兩次大型的同題唱和活動,福州詩人在日常生活中還常常一起交游唱和,其詩歌中往往流露出家國之思,如張元幹的《信中、居仁、叔正皆有詩,訪梅于城西,而獨未暇,載酒分付老拙,其敢不承》:

關山往歲曾冰裂,跋馬平坡千樹雪。疏枝冷蕊最撩人,雪后生香微帶月。醉中不數長短亭,狐裘擁鼻風前醒。十年喪亂豈記憶,一見新詩心目驚。平生公輩真豪友,意氣相投共杯酒。祇今流落天南端,悵望中原莫回首。及身強健頻看梅,此花到眼春光催。玉人風味正清絕,但欠雪月相徘徊。欲訪城西尋醉語,竹籬茅舍知何許。攜壺藉草儻不嗔,便與此花長作主。[12]14

此詩是眾人訪梅城西,而詩人自己未暇參與,后來的補作。張元幹先是回憶往歲探梅之樂事,“疏枝冷蕊最撩人,雪后生香微帶月”一聯,最得雪中梅花之神韻;然后回到現實,寫諸位友朋流落到此,悵望中原倍感神傷,其家國之思油然生起;最后寫只能借酒中探梅安慰其傷感之情。

三

李彌遜是縱跨福州詩壇兩個階段的重要詩人,其詩歌成就比張元幹高,錢鍾書認為:“他的詩不受蘇軾和黃庭堅的影響,命意造句都新鮮輕巧,在當時可算獨來獨往。”[9]130故而,下面試分析其隱居連江的詩歌創作。

李彌遜從官場失意走向山林,盡管在詩歌中多描寫自己閑適遣興之生活,但并未真正忘記國事,“去國之際,猶拳拳立國,待夷狄之大計為言”[21]715,“彌遜落職十余年間,不通時相書,不請磨勘,不乞任子,不序封爵,以終其身,常憂國,無怨懟意”[3]11776。他的詩歌也往往透露出憂國之情,如“病多閑步屐,猶可據征鞍”[11]19272(《秋晚十詠·多病》),即使身體多病,也依然可以據鞍征戰;“南飛多過雁,早寄破胡聲”[11]19273(《秋晚十詠·不寐》),看到北雁南飛,希望能夠聽到破胡的喜訊;“輕雷不成雨,風砌旋搘床。山亂云行曲,樓高月路長。柴門非故國,戎馬尚他鄉。笳鼓悲清暝,關河思不忘”[11]19271(《池亭待月》其一),勁風伴著輕雷,月光映著浮云,面對如此美景,詩人念念不忘的是故國、關河,笳鼓之聲中流露出哀傷和無奈。可見,李彌遜即使身處江湖之遠,亦始終未能忘懷國事。四庫館臣評李氏:“其人其文,俱卓然足以自立者也。”[22]1350上并非過譽。

另外,李彌遜的詩歌主要描寫閑居生活和隱居之樂,先看一首五古《次韻葉觀文東禪開堂》:

閩山多勝地,列屋棲高禪。妙供積香苾,寶華散金蓮。往時入廛手,來見住世緣。遼遼百年后,慧炬無復然。我公具正眼,為續旃檀煙。諸方坐老衲,具足世法船。少開迷云昏,氛埃遂澄鮮。我來偶相值,杖履參高軿。拈花起一笑,歸去跨林泉。從茲竹陰下,飽飯縱橫眠。[11]19246

這首詩歌盡管滲透著濃厚的佛老思想,并且用了迦葉見釋迦牟尼佛拈花示眾而破顏微笑的典故,這也說明了詩人已經領會佛教的精義,但是詩人最想要表達的卻是愿意歸臥林泉,“飽飯縱橫眠”,逍遙自在地生活。又如五律《秋晚十詠》:

倚杖看修竹,晚林疏雨秋。砧聲村遠近,風力鳥沉浮。愁鬢老前白,閑心物外休。出門無伴侶,小立看汀鷗。[11]19272(《倚杖》)

散策北崗路,牛羊歸徑深。水窮人小立,山靜客微吟。點點稻花雨,團團榕葉陰。田翁罷爭席,明日共幽尋。[11]19272(《散策》)

第一首詩直接描繪了一幅淡雅的農村閑居圖景:疏雨輕輕敲打著修竹,捶衣之聲時近時遠,鳥兒在風中上下飛舞,鷗鳥在小汀中歡快嬉戲,詩人倚杖佇立若有所思,這是多么質樸無華的生活啊!第二首詩描寫詩人拄杖散步所見之景:群群牛羊歸徑,水盡之處有人佇立,山靜之際有客微吟,點點稻花細雨,團團榕葉成蔭,面對如此美景,希望明日能共同尋幽探勝。這兩首詩歌寫景清新自然,毫無雕琢痕跡,然而用字又極其精確傳神,其中“愁鬢老前白,閑心物外休”“水窮人小立,山靜客微吟”兩聯,對仗工整而又通順曉暢,將詩人歸隱后恬淡悠然的心境刻畫得生動細致,實乃妙句。再看七絕《晚投大云峰二首》:

山根籬落枕溪流,岸竹欹斜系小舟。一段黃云秔稻熟,牧兒腰笛倒騎牛。

高樹風生晚徑秋,平沙無日下鳧鷗。野航邀月渡溪北,古寺僧歸鐘鼓樓。[11]19322

這兩首詩亦是寫詩人隱居游玩時所見的美景:溪流潺潺,小舟斜系,秔稻黃熟,牧童騎牛,鳧鷗翔飛,古寺鐘鳴,這一幅幅美妙的圖景,讓人流連忘返。這兩首詩情景交融,意境清新有味,語言清純自然,不假雕飾。

總之,李彌遜隱居連江的詩歌以描寫隱居生活之樂為主,兼有憂國憂時之情不時流露。詩歌大多清婉有味,語言清純自然,意境清曠明快,錢鍾書言李詩“命意造句都新鮮輕巧”,乃中的之評。

南渡時期福州詩壇的最大特點就是詩文不墜,不管是前期李綱、鄧肅等人交游唱和不已,接著呂本中等人寓居于此,與張元幹等人結社唱和,還是后期李彌遜、富直柔、葉夢得等人交游唱和,詩壇興盛二十多年,這與紹興初期的臨川詩壇以及紹興中期的上饒詩壇繁榮一時很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