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強
【摘 要】孔子是中國古代教育史上最早明確提出并忠實踐行“誨人不倦”原則的教育家。孔子之所以能“誨人不倦”,既植根于其勤勉精進的人生態度,也有賴于其對于教師承擔啟迪教化重任的高度自覺;既立足于其對于教育本質的深刻洞察和真切體會,也有“學而不厭”的為學觀念為其提供綿延不絕的內生活力。準確把握孔子“誨人不倦”的真實動因,對于當下深刻理解教師職業的本質屬性具有重要的啟發價值。
【關鍵詞】孔子 誨人不倦 學而不厭 教師
孔子是中國古代教育歷史中“誨人不倦”的教師典范。在《論語》中,孔子曾兩次聲稱自己“誨人不倦”:一次說:“默而識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何有于我哉?”另一次說:“若圣與仁,則吾豈敢?抑為之不厭,誨人不倦,則可謂云爾已矣。”(均見《論語·述而》)孔子一生謙遜好學,自稱“無知”“無能”,卻又自信能做到“誨人不倦”,勤于訓誨,終生不怠且成就斐然。《史記·孔子世家》稱,“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如顏濁鄒之徒,頗受業者甚眾”。作為中國古代教育歷史上最早明確提出并忠實踐行“誨人不倦”原則的教育家,孔子以自己一生豐富多彩和卓有成效的教育實踐生動且深刻地闡釋了“誨人不倦”的豐富內涵和獨特魅力,其所言、所想、所行者不僅影響于春秋及其后中國教育實踐及教育觀念之發展變遷,于當今社會亦有其不可或缺之重要價值。然而,對于孔子的“誨人不倦”,論者多從其相關言說及教育事實層面進行概述,較少對隱藏于背后的諸種深層原因進行系統分析。對于當今的教育實踐者而言,知其然并不足矣,只有知其所以然,才能更深刻地理解這位偉大的先輩對教育者人生修為的殷殷期待,體會教育實踐中理應蘊含的內在美德,實現對自身成長的覺察與觀照,成就教師精神的升華。
一、孔子之所以能“誨人不倦”,植根于其勤勉精進的人生態度
孔子所處的春秋時代是一個禮崩樂壞、戰事頻仍的動蕩年代,社會秩序的重建與個體生命的安頓成為思想家面臨的兩大難題。孔子基于其對個體生命意義的真切洞察,“開辟了內在的人格世界,以開啟人類無限融合及向上之機”[1]。孔子稱“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論語·里仁》),以“智”“仁”“勇”兼備的君子人格作為個體安身立命的理想目標,又認為,“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論語·憲問》),即以“為己之學”作為個體修德進學的根本方向,并鼓勵弟子積極地以其德行、才能服務于社會。然不論為人、為學還是為政,于每一個體來說都是終其一生相伴而行的艱難挑戰,敦實淳厚的仁德、博雅通達的智慧、剛強弘毅的意志等諸多君子所必備的品質絕非可一蹴而就,而種種外在的成見、流俗、強權以及自我的私欲、茍安和怠惰等又是個體必須打破的一道道樊籬。由是言之,每一個體必須終其一生以謙遜、積極、嚴謹且敬畏的態度面對自我、家庭、歷史、文化和社會以及自然萬物。
在《荀子·大略》中,孔子和子貢圍繞人生之“倦”與“息”有過一段精彩的對話。子貢對孔子說:“賜倦于學矣,愿息事君。”意思是說自己已對學習感到厭倦,希望停止學習去侍奉君主。孔子回答道:“詩云:‘溫恭朝夕,執事有恪。事君難,事君焉可息哉!”大意為:《詩經》上說,“早晚溫和又恭敬,做事認真又謹慎”,侍奉君主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容易做好,侍奉君主怎么可以停止學習呢?孔子又告誡子貢,侍奉君主不容易,孝敬父母、對待妻兒、結交朋友、勞動耕作等同樣也不容易,都需要每個人終其一生以勤勉精進的態度去面對,子貢由是慨嘆:“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小人休焉。”
在日常的為人、為學和為政中,由于存在種種內在及外在的不利因素,個體時常因無法釋放的壓力、不可擺脫的困境或毫無意義的重復而難免產生倦怠之心。孔子一生曲折困頓,經歷艱難,“有議其為諂者,有譏其為佞者,有毀其未賢,詆其為不知禮,而侮之以為東家丘者,有嫉而沮之者,有惡而欲殺之者”[2],不過,面對種種打擊甚至是來自所謂賢者的嘲諷和責難,孔子始終以“知其不可而為之”(《論語·憲問》)的堅韌品性加以回應。孔子時常告誡弟子要有恒心:“南人有言曰:‘人而無恒,不可以作巫醫。善夫!”(《論語·子路》)又特別稱贊獨顏回有恒心,“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余則日月至焉而已矣”(《論語·雍也》)。對于人生中經常產生的倦怠感,孔子本人也時時保持著戒懼和警惕,并自覺地通過持續性的學習、內省反思等方式努力使自己始終保持嚴謹敬畏、勤勉精進的人生態度,如自稱“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論語·述而》)。
為人、為學和為政不易,為教自然也不易。在日復一日的教育活動中,問題層出不窮,挑戰無處不在,困惑、失望、悲傷、無聊等負面情緒也時常會紛至沓來,同樣需要每一個體以勤勉精進作為基本的人生底色,而“誨人不倦”便是孔子勤勉精進的人生態度在施教化民活動中自然而然的流露與體現。
二、孔子之所以能“誨人不倦”,也有賴于其對教師承擔啟迪教化重任的高度自覺
春秋時代是一個教化不興、人心昏蔽的時代,舊有的貴族教育已然完全頹廢不振,新興的私學教育開始嶄露頭角。孔子作為開創中國古代私學教育的杰出代表,正是春秋時代開蒙解蔽、啟迪人心的師者典范。孔子一生“誨人不倦”,所“誨”之“人”又不僅限于三千弟子,而是囊括了弟子、執政者及百姓等各色人等在內,其教育之活動既有對顏回、子貢和子路等一眾弟子的循循善誘,也有對鄉黨后進、普羅大眾的啟蒙教化和對魯哀公、齊景公以及季康子等諸多執政者的正告勸誡等。對于教師而言,德性、學識、能力等要素固然非常重要,但促使教師真正做到“誨人不倦”的首要因素卻是對自我所承擔的啟迪教化重任的高度自覺。顯然孔子對此非常敏銳、高度自覺,這使得他對于教育生發出一種無可推脫的使命感與尤為厚重的教化情懷,故《論語》引儀封人之語曰:“二三子何患于喪乎?天下之無道也久矣,天將以夫子為木鐸。”(《論語·八佾》)也正因如此,孔子之“誨人不倦”也經常遭到時人的誤解乃至詆毀,甚至于孔子因其對“誨”的執著而被刻畫成他自己最為厭惡的“佞者”形象:“微生畝謂孔子曰:‘丘何為是棲棲者與?無乃為佞乎?孔子曰:‘非敢為佞也,疾固也。”(《論語·憲問》)
對于弟子,孔子期望他們能夠“學以成人”,不僅能修身立德、“學為君子”,也能承擔起治國、平天下的社會責任。孔子教導弟子要時時不忘修德講學、改過遷善,由是“誨”便體現了一種憂懼之心與督促之意,“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論語·述而》);“誨”也體現出對弟子的無限關愛與期許,故孔子稱“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論語·述而》),又稱“愛之,能勿勞乎?忠焉,能勿誨乎?”(《論語·憲問》),唐文治解釋說,“人必納誨,乃能為善。忠而勿誨之,適以恣縱之。細讀兩‘能勿字,其用心周且至矣”[3],由此可見孔子教誨弟子的良苦用心。
孔子教誨弟子能夠終身不怠,對于執政者與民眾也是盡心加以告誡、勸諭,因而便使得孔子之“誨”因其所含有的崇高使命感而達致令人欽佩之高度,并由此開創了儒家自覺以師者身份參與政治統治與社會治理之先河。在孔子看來,施教即是為政,施教者承擔著不可替代的社會責任。有人曾問孔子:“子奚不為政?”孔子回答說:“《書》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為政,奚其為為政?”(《論語·為政》)孔子一生輾轉于魯、齊、衛、宋、鄭、楚等地,“知其不可而為之”(《論語·憲問》),積極倡導“為政以德”的政治理念和“天下歸仁”的社會理想,告誡魯國執政者季康子“臨之以莊,則敬;孝慈,則忠;舉善而教不能,則勸”(《論語·為政》),提醒魯哀公“舉直錯諸枉,則民服;舉枉錯諸直,則民不服”(《論語·為政》),又在與士大夫及民眾的交往中反復宣傳“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禮制觀念和君子仁愛、孝悌、忠恕之道,甚至于其對衛靈公、樊遲及孺悲等人的“不誨”之“誨”中亦蘊含有別樣的教誨用意(相關事例可參見《論語》之《衛靈公》《子路》及《陽貨》諸篇)。
三、孔子之所以能“誨人不倦”,立足于其對于教育本質的深刻洞察和真切體會
在孔子看來,君子之“學”即是“為己之學”,與此相應,君子之“教”便為指向整全人格養成的成人之“教”。成人之“教”不應被簡單視作知識的傳遞或技能的訓練,或者被簡化、物化為規訓之“教”、功利之“教”。從根本上講,教育之靈魂在于“成人”,教育之根基在于“讓學”①,教師引導學生體認為學宗旨并將其落實于為學功夫的把握中,教育之本質在于幫助學生養成完善的君子人格、獲致豐沛的精神自由,從而開啟求學者富有無限可能的精神生活。
在孔子的教育觀念和教育活動中,真實的教育世界絕不是以普遍性的或者是物化的形態存在著的,它永遠是具有開放性、生成性且充滿著情趣和機變的世界。真實的教育世界與活潑潑的生活世界須臾不離,置身于真實教育情境中的師生自然能感受到教育的無窮魅力而被其所吸引,陶醉于其中而流連忘返,是故顏回嘆曰:“仰之彌高,鉆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論語·子罕》)孔子對弟子及他者的教誨盡管會不可避免地遭遇種種的誤解、困惑、失望,甚至于來自弟子的不信任感②,但教誨帶來的更多的是教師與學生雙方都能享有的精神愉悅和充實感。快樂可能來自志同道合者的切磋砥礪、教學相長,如孔子稱,“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論語·學而》)、“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論語·八佾》),類皆如此。快樂也可能來自看到弟子時時增進、學有所成時的喜不自禁,如“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唯我與爾有是夫!”(《論語·述而》);又如,“子曰:‘孝哉,閔子騫!人不間于其父母昆弟之言。”(《論語·先進》)。
很顯然,這樣一種生機無限的教育世界并非一個超越時空且完全共享的教育世界,相反,它是復雜的、獨特的、生成性的,是經由師生共同構筑卻為每一個體所獨自擁有的教育世界。在孔子和顏回、子貢、子路、子夏以及曾子等一眾弟子所構筑起的豐富多彩、令人神往的教育世界中,師生關系已不再是“我”和“他們”或者是“我”和“你們”的關系,而是純粹、直接的“我”和每一個獨特的“你”的關系,此時,“(我)與‘你的關系直接無間。沒有任何概念體系、天賦良知、夢幻想象橫亙在‘我與‘你之間”[4]。顏回不同于子貢,冉求不同于子路,子夏也不同于子張,對于孔子來說,每個學生都是值得被認真對待的“你”,因此我們在《論語》中便看到了孔門師弟子之間極有針對性且每每不同的師生問對與交流。孔子提醒子貢“女,器也”(《論語·公冶長》),就是希望子貢能依循“君子不器”(《論
語·為政》)的原則,使自己擺脫“器”的囿限而進入“道”的境地。又如孔子告誡子夏“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論語·雍也》),就是希望子夏不再拘泥于細小駁雜的習性而趨向宏闊廣大。完全可以說,在孔子的教育觀念及活動中,師生關系總是以“我”和“你”的關系方式呈現著,由此便意味著教師之“誨”的永恒在場性:“誨”總是特定情形下與某個特定的人直接相關,是因其人、其材而有其“誨”,因此,對于學生一次又一次的“誨”也總是意味著對教師的一次又一次的激蕩和挑戰,這種激蕩和挑戰與整個教育過程相始終。
四、孔子之所以能“誨人不倦”,也因其“學而不厭”而擁有著綿延不絕的內生活力
“誨人不倦”不僅涉及教育態度、意識與觀念,也涉及教育素養、能力與境界。對于孔子而言,能綿延不絕地為“誨人不倦”提供內生活力的是其“學而不厭”的為學觀念。教師唯有先做到至死方休的“學而不厭”,才有可能做到終其一生的“誨人不倦”。也正因如此,孔子在兩次聲稱自己“誨人不倦”時都將“學而不厭”置于其前(只不過后一次“為之不厭”的表述略有不同)。據《孟子·公孫丑上》所載,孟子在與公孫丑的對話中提及,孔門弟子子貢曾以“學不厭,智也;教不倦,仁也”解釋乃師的“學不厭教不倦”。此處,子貢所謂的“學不厭,智也”并不僅僅指君子通過“學不厭”使自己通向理性與智慧人生,更是在先“學”后“教”的語境中倡明一個顛撲不破的教育真諦:“學者”不僅在邏輯上而且在事實上都應先于“教者”而存在。唯有好學、樂學和善學者才有可能成為能教、樂教和善教者,才有能力做到“誨人不倦”,也唯有好學、樂學和善學的“教者”以其所行潛移默化于后學,才能將自己從“好為人師”的自大與“寬己嚴人”的窘境中解放出來。
日本學者子安宣邦稱,“孔子是最早開始自覺‘為學的人”,是“第一個反思‘學為何物的問題并試圖將其形諸言語的人”[5]。陳來也指出,“‘好學絕不是孔子思想中的一個普通概念,我們可以肯定地說,‘好學是孔子思想中一個具有核心意義的基礎性觀念,不僅在他的教育思想,也在他的整個思想中占有特別重要的地位。這一點在以往似未受到應有的重視”[6]。孔子對“學”非常重視,《論語》也恰如其分、自自然然地以“學而時習之”開篇。孔子提倡“必學而后為君子”,視“好學”為君子應有之美德,稱“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論語·學而》),而“君子之學”只能是“為己之學”而非“為人之學”。君子應當好學、樂學、善學,而教師作為能教、樂教與善教的君子更應當重視自身的學習,“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論語·為政》),通過持續不斷的學習來增益自身的德性修為、豐厚自身的學識素養、擴展自身的胸懷視野以及提升自身的能力水平。
孔子雖自謙不敢以“圣賢”“君子”自居,卻習慣于以“教者”尤其是“學者”自處,對于“好學”“樂學”又當仁不讓:“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論語·公冶長》)即是將“好學”視為自身所具備的而他人難以企及的寶貴品質。孔子自稱“吾十有五而志于學”(《論語·為政》),以“學”為自我真正的人生起點并能始終保持“好學”與“樂學”之心,評價自己“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論語·述而》),主張好學為己、學如不及,樂學不倦、學以成人,重視學思結合、知行統一、學以致用,提倡對《詩》《書》《易》《春秋》等古典文獻的細心涵泳,提倡在自然及社會環境中多聞多見、用心觀察,重視在學習中獨立思考、勇于質疑以獲得君子所應具備的道德與政治理性,主張應虛心地向他人乃至地位及學問不及自己的人請教,善于反省并勇于改過,在博學中領會一以貫之之道并真切篤實地加以習行踐履等。可以說,在先“學”后“教”、以“學”立“教”上,孔子為弟子、時人及后世為學、為教者樹立了一個出色和生動的典范,恰如子貢所稱,“夫子焉不學?而亦何常師之有”(《論語·子張》)。
時過境遷,今日之教育情形與春秋時代的教育已然有了很大的不同,但不論時代如何發展,由古至今,“立德樹人”的根脈始終相連,“誨人不倦”的情懷永遠不變。對于每位教師而言,深刻理解、繼承和內化孔子“誨人不倦”的教育精神與智慧,立足當下復雜多變、日新月異的現代社會與教育現實,不斷厚植自我的生命根基,勇于承擔自我的教育使命,持續深化自我的教育認知,自覺提升自我的教育能力,無論于自己、于學生,還是于社會、于民族,功莫大焉,善莫大焉。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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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子安宣邦. 孔子的學問:日本人如何讀《論語》[M].吳燕,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7:43-44.
[6] 陳來. 論儒家教育思想的基本理念[J].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5):198-205.
(作者系杭州師范大學中國教育現代化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孫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