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19世紀前后,世界范圍內掀起了一股女性解放的潮流。不少作家立足于對當時當地女性的研究,塑造了一批具有覺醒意識的女性形象。其中,法國作家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中追求自由但行為放縱的愛瑪、俄國作家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中矛盾糾結的安娜和挪威作家易卜生的《玩偶之家》中獨立勇敢的娜拉堪稱經典,將三部作品聯系起來看,可以窺見女性覺醒的遞進式過程。本文以這三部作品為研究對象,通過分析愛瑪、安娜、娜拉不成熟的女權抗爭所帶來的悲劇,比較她們女性意識的覺醒過程中存在的進步性和局限性,探究背后隱藏的個人原因和社會根源,最終得出結論——真正的女性解放要克服初級的生理欲望,走出家庭、走向社會,追求經濟獨立和人格獨立。
[關鍵詞] 女性意識? 悲劇? 社會根源? 人格獨立
[中圖分類號] I06?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12-0051-04
19世紀前后,社會生產力的發展和勞動力的解放為全球思想解放提供了條件,不少作家試圖塑造成長中的女性形象以改變社會、警醒世人。其中,法國作家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俄國作家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挪威作家易卜生的《玩偶之家》描寫了19世紀西方男權社會中女性主體意識的覺醒狀態,是成功的女性主義之作。小說中的女主人公并非處于社會底層,但她們沒有沉溺在衣食無憂的生活中,而是渴望擺脫現狀,但最終均以悲劇收尾,這些共同點使愛瑪、安娜、娜拉之間有了可比性。然而,在女性與男性、女性與社會關系等問題的認知上,她們的思想意識卻有著明顯差異,這種差異體現出不同時段女性的階梯式成長,為研究女性意識的覺醒提供了參考。
一、主人公女性意識覺醒的階梯式表現
在封建思想的壓制、社會的孤立、愛人的冷落下,愛瑪、安娜、娜拉執著地追求自由,卻以不同的思想和行為呈現出女性主體意識的萌芽,構成了女性階梯式成長的表征。
愛瑪的女性主體意識尚處于萌芽階段。她已發現了安逸的生活表象之下被遮蔽的精神貧瘠,然而,她對理想生活的暢想卻呈現為一種由原始欲望驅動的悸動,她屢次出軌、欠債,淪陷在情欲和物欲的深淵中。風流事件的背后暗含著作者對女性問題的辯證表達:愛瑪所謂的“自由”僅關乎感官享樂,在脫離理性意志的“放縱”中忽略自己作為母親、妻子、公民的責任,這折射出思想解放初期社會普遍存在的問題,“在沒有找到新的武器去沖擊傳統的禁欲主義和封建主義時,人性的解放往往都是以人欲放縱的丑陋形式出現,而人欲的放縱和人性的壓抑一樣,都在毀滅著人的自身價值”[1]。與此同時,作者又以同情的目光注視著愛瑪,肯定了她對枯燥的婚姻生活和對僵化的傳統觀念的反叛,愛瑪對理想生活的執著追求在當時社會是少見的。
安娜的女性意識則進一步覺醒,當她意識到自己與生存環境的隔閡后,并未盲目地以肉身反抗社會,而是試圖擺脫“母親”“妻子”“上流社會的貴婦”等束縛女性人身自由的身份,去尋找自己的獨立人格。相較于愛瑪,安娜更為理性,但她依然難以真正擺脫自我心靈和世俗禮法的約束,從而內心產生了矛盾。作者辯證看待了安娜的行為,“作者同情安娜的不幸,批判骯臟的上流社會對她的迫害,但也指責其忘卻自己身為妻子和母親的責任”[2]。當安娜勇敢擺脫“妻子”身份的約束時,取而代之的卻是“情人”身份,兩性之間的依附性關系并未被打破,安娜生存的維系與精神需求的滿足全部取決于沃倫斯基的態度,她始終未曾放手去追求社會地位、經濟能力和生命價值,這不僅是安娜的局限,更是時代的局限。
《玩偶之家》中娜拉的覺醒則更進一步,她意識到了女性的自我尊嚴與生命價值。這首先體現在她與丈夫交談時對話語權的掌握。故事伊始,海爾茂在對話中占據主導權,安娜面對他的質問性話語只能乖乖回答,根本沒有表達想法的機會。但當娜拉意識到家庭地位的不平等時,對話便帶上了談判意味,她不再畏懼丈夫的權威,也不再在意丈夫對她的愛是否會因此消失,在不平等的婚姻關系中,娜拉勇敢地喊出“現在我只信,首先我是一個人,跟你一樣的一個人”[2]。娜拉的進步之處還在于她具有獨立面對困難的意識和能力,當丈夫生病時,娜拉主動為丈夫籌錢治病,并通過自己的勞動獨立承擔了債務。在追求與男性平等的權利的同時,娜拉沒有逃避與男性同等的責任,體現出了較為成熟的性別觀。然而,娜拉的女性意識覺醒也不乏脆弱性,她連做活賺錢也要瞞著丈夫,借錢也要以父親的名義,由于長期被豢養,也無一技之長,這些都預示著娜拉出走后將面臨艱難處境。總而言之,娜拉的覺醒雖有弱點,但她的方向正確、態度堅定。盡管在男權社會中,女性“先行者”的斗爭必定會面臨重重阻礙,但她選擇依靠自己的雙手去追求平等的權利,而不是做個任人擺布、喪失主體意識的“玩偶”。她的行為激勵了一批身處黑暗中的女性,點燃了女性意識覺醒、抗爭男權社會的星星之火。
二、主人公女性意識覺醒的影響因素
三位女性無一例外都是以悲劇收場,那么,她們的悲劇是如何造成的?是什么促進了她們女性意識的覺醒?又是什么限制了她們的思想解放程度?這需要從個人及家庭原因與社會根源兩方面進行分析。
1.個人及家庭原因
首先,令人窒息的家庭環境對女主人公思想性格的構建和悲劇結局的發生起到了不可忽視的影響。對愛瑪來說,原生家庭中母親的缺席和父親的錯誤引導是一個重要因素。愛瑪少時喪母,她既缺乏關愛,也缺乏對周遭世界和兩性關系的正確認知。母親的缺席使父親在愛瑪世界觀的建構過程中顯得更為重要,但她的父親總是一副貴族做派,她便也沿襲了這種不良作風,這都為日后的墮落埋下了隱患。而安娜與卡列寧的結合完全是家庭安排的結果,年齡、性格、價值觀的不合決定了他們之間沒有感情,這促使安娜奮不顧身地背棄這段婚姻。而對娜拉來說,婚后的家庭關系也是悲劇的根源。她被丈夫當作寵物,需要自己以思想、自由來換取“恩寵”,一旦娜拉做出超出他控制的行為,就會遭受羞辱。娜拉不敢將其個人想法告訴父親,可見其原生家庭也處于父親的掌控之中。娜拉出嫁前是父親的“玩偶”,出嫁后是丈夫的“玩偶”,她看似被寵愛,實則卻飽受精神壓抑。
愛瑪、安娜、娜拉三位主人公的女性意識雖已覺醒,卻不夠成熟和理性,當不成熟的叛逆和根深蒂固的腐朽勢力發生沖突時,無異于以卵擊石。在《包法利夫人》中,愛瑪不切實際的幻想就與現實發生了劇烈沖突。在修道院學習時,那充滿浪漫主義色彩的宗教書籍、愛情故事、藝術作品無不描繪了“兩情繾綣、曠夫怨女、心靈的騷動、月下小舟和林中夜鶯”,以及“勇猛如獅子、溫柔如羔羊,衣著考究華麗”[3]的男子。浪漫主義構成了愛瑪對生活的幻想,而丈夫笨拙的外表、木訥的靈魂無法滿足她的虛榮心以及對靈肉相契愛情的追求,在幻想的欺騙下,愛瑪不愿面對現實。這一弱點同樣存在于安娜身上,安娜在瘋狂的愛情中失去理性,但這狂熱的愛情卻恰恰違背了植根于安娜觀念中的宗教思想,她認為自己身為人妻、人母,愛上別的男子是有罪的,從而陷入情感矛盾。而娜拉這一形象,在家庭中慈愛而負責,走向社會時勇敢而堅定。只是由于她的自我認知和對世界的認識不夠全面,所以她尚未意識到,自己并沒有足以養活自己的能力,也沒有意識到男權社會是不會給女性平等的機會和獨立的可能的。
可以看出,從愛瑪到安娜再到娜拉,女性對于“獨立”“自由”的理解是越來越成熟的,她們的思想層次呈現出一種階梯式的遞進。
2.社會制度與文化根源
男權社會的女性具有“第二性”屬性,她們出嫁前從父、出嫁后從夫,一生的事業就是做好賢妻良母,一個脫離家庭的女性會被看作是離經叛道的。愛瑪、安娜和娜拉都生活在19世紀歐洲新舊思想交替的年代,但具體年代和國家又有所不同,因而社會的物質條件、文化價值觀、法律制度也有所不同,她們女性意識覺醒的程度和具體表現與這些因素息息相關。
愛瑪所生活的19世紀40年代正是資本主義制度在歐洲確立之時,新興資產階級帶來了自由開放的風氣,但人們卻沒有找到新的思想武器去沖擊傳統禁欲主義,于是個性解放便以人欲放縱的形式呈現。受當時金錢至上價值觀的影響,愛瑪在物欲的支配下盲目追求奢靡的物質生活,最終債臺高筑。加上19世紀浪漫主義思潮席卷歐洲,當時很多青年都幻想著擁有文藝作品中的愛情,而“女人的不幸在于她被不可抗拒的誘惑包圍著,她不像男人那樣被要求奮發向上,而是聽說只要滑下去,就可以到達極樂天堂。當她發覺自己被海市蜃樓愚弄時,她的力量已在失敗的冒險中耗盡”[4]。
安娜生活的19世紀70年代的俄國正在進行農奴制改革,資本主義對宗法制產生了沖擊,但俄國社會依舊殘余著封建勢力。此時,社會各階層都心懷不滿,卻又無力對抗。“晚期俄國的悲劇在于新世界與舊世界未能和諧的融合”[5]。俄國新舊勢力的沖突、新舊思想的交織造就了安娜矛盾的性格,她既渴望擺脫不幸的婚姻,但又無法逃離封建宗法思想的約束和上流社會的批斗。安娜雖逃離丈夫,但又不得不依賴另一個男人。波伏娃認為,“女人這個相對的人,只能作為夫妻中的一員來生活,她往往比男人孤獨。他廣交朋友,不斷有新的接觸,她若無家庭則什么也不是”[4]。
與愛瑪和安娜相比,娜拉所處的社會環境更有利于女性意識的覺醒。挪威從未有過農奴制,經濟發展也受到地理環境的阻礙,因此他們受封建壓迫和大工業沖擊較少,所以娜拉擁有獨特的性格和獨立的精神。19世紀末,工業革命推動了生產力的發展和科技進步,社會上出現了一些新職業,比如娜拉從事的抄寫、記賬等。社會增大了對女性勞動力的需求,給了女性更多工作機會,女性終于參與到了社會生產中。“婦女解放的第一個先決條件,就是一切女性重新回到公共的勞動中去”[6],這樣的社會背景使娜拉真正走入了社會,但卻只能參與低水平的工作,依舊無法接觸社會的核心事務,因而難以脫離男性的供養。
三、女性解放舉步維艱的原因
千百年來,男權思想的支配限制了女性的生存和意志。近代以來,社會生產的革新為女性意識覺醒提供了文化環境,但在多重因素的制約下,男權陰影始終沒能消散,女性解放依然任重而道遠。
女性解放運動之所以不像工人運動、黑人解放一樣徹底,經過漫長而艱難的斗爭后依然無法實現,原因之一就是女性群體缺乏核心凝聚力,她們被分散在各個社會階層中,受到家庭和社會關系紐帶的制約。比起和女性同盟者的關系,女性個體似乎與同階層的男性關系更為親密,因而自覺成為男權社會的衛道士。也正因如此,女性群體無法像全世界的無產階級或黑人那樣進行大范圍的聯合和徹底的斗爭。在社會對男性絕對權威的強調下,不少女性自覺成了男權社會的衛道士,不難發現,傷害女主人公的有時恰恰是一些女性角色。以《安娜·卡列尼娜》為例,安娜的行為正是那些上流社會的貴婦們想做又不敢做的,但當安娜勇敢反抗男權社會時,以卡爾索塔夫夫人為首的貴婦們卻又嘲諷她。盡管貴婦們內心也渴望像安娜一樣追求自由,但她們無法背叛所屬社會圈層,于是便與貴族階層一起懲罰背叛“法則”的安娜。又如《玩偶之家》中,當娜拉告訴林丹太太自己借錢救海爾茂時,林丹太太首先想到的卻是女性未經丈夫允許借錢是違法的。當時大多數女性不僅尚未意識到個體獨立的重要性,甚至也沒有意識到男權社會的畸形文化對女性的壓迫,多數傳統女性在男權思想的熏陶下主動成為維護男性絕對權威的幫兇,使得女權斗爭舉步維艱。
除了女性自身的問題,女性的“第二性”地位更與歷史背景、經濟發展、社會價值觀等密不可分。正如上文以《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尼娜》《玩偶之家》為研究文本分析的那樣,社會制度的不完善令女性的社會地位、發展權利無法得到保障。易卜生曾經說:“有兩種精神法律,兩種良心,一種存在于男人身上,而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種,存在于女人身上。男女互相不了解,但女人實際上是按照男人的法律受到制裁的”[7]。文明社會的法律本該一視同仁,不具有性別屬性。但在19世紀的歐洲,包括法律在內的社會制度卻都帶有男性意志,不能給予女性權利和經濟上的任何保障,正如安娜與丈夫離婚后,不僅不可能擁有兒子的撫養權,甚至連母子相見都成為奢望,同時還失去了生活保障與精神支柱;再如愛瑪在受到高利貸的盤剝后卻不能依法維權,釀成悲劇;《玩偶之家》中,政治、法律等社會制度也深深烙印著男性屬性,女性不僅無法擔任社會要職,只能做零活賺錢,一些諸如“婦女借款需經丈夫或父親的同意”等法律條例也體現著嚴重的性別歧視。不過相比早期,娜拉的時代已經給了女性一些做零活賺錢的機會,這也是社會的進步之處。然而,社會秩序實質上僅靠貴族男性的意志構成的所謂倫理道德維持,而缺少完善的制度體系保障婦女權益。即便娜拉走出了家庭,她的結局又會如何呢?魯迅在《娜拉走后怎樣》中結合社會背景進行了合理構想,認為娜拉“不是回來就是墮落”。
總而言之,要實現全社會的女性解放,只有一些先行者的犧牲是遠遠不夠的,它更需要整個社會制度的完善。
四、結語
波伏娃說:“一個女人之為女人,與其說是‘天生的,不如說是‘形成的。沒有任何生理上、心理上或經濟上的命定,能決斷女人在社會中的地位,而是人類文化整體,產生出這居間于男性和無性中的所謂‘女性”[8]。
女性解放運動發展至今已有200多年,在女性意識剛剛覺醒之時,女權斗爭必定是艱險的。從文本分析中可見,女性解放必須經歷多個階段。首先是女性思想的覺醒,先是意識到男女不平等的社會現狀,激發斗爭欲望,接著提升思想境界,對女權的認識逐漸成熟,斗爭方式也更加合理、有效。與此同時,社會也需樹立正確價值觀,通過完善法律等社會制度保障女性權益。此外,社會生產力的提高、產業結構的轉變、合理的社會分工能夠為女性提供更多工作機會,也是促使女性實現經濟獨立、獲得社會地位的重要手段。
目前,在女性群體的團結、社會制度的完善等條件下,女權斗爭已取得了顯著成果,當代女性不僅廣受社會認可,甚至在某些領域超過了男性,成為社會發展的中堅力量。時至今日,女性解放的話題依舊活躍在當下的社會語境中,并進一步得到了古今中外的作家和學者的多樣化闡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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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易卜生.玩偶之家[M].上海: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3.
[3]? ?福樓拜.包法利夫人[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8.
[4]? ?波伏娃.第二性:第1卷[M].鄭克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
[5]? ?顧亞琴.安娜·卡列尼娜和海絲特·白蘭女性意識比較[J].湖北經濟學院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6(2).
[6]? ?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
[7]? ?羅婷.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在西方與中國[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
[8]? ?波伏娃.第二性:第2卷[M].鄭克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
(特約編輯 孫麗娜)
作者簡介:尹心怡,南京信息工程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新世紀以來的城鄉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