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作權領域虛假訴訟案件的審查重點與辦理方法

曾于生

摘 要：冒充作者身份，以他人創作的作品騙取著作權登記，并以此為主要證據提起訴訟謀取不正當利益，損害他人合法權益，妨害司法秩序的，構成虛假訴訟。檢察機關應積極推進數字檢察，以大數據賦能創新法律監督模式，破解虛假訴訟監督瓶頸。對于知識產權領域虛假訴訟案件，檢察機關應依職權啟動監督程序，通過監督民事生效裁判、移送刑事案件線索、提出社會治理意見建議等方式促進綜合治理。

關鍵詞：冒充作者身份 著作權登記 虛假訴訟 綜合履職 訴源治理

一、基本案情及辦案過程

2007年10月，周福仁、陳員蘭成立杭州美速版權代理有限公司（以下簡稱“美速公司”），主要經營版權登記和版權維權業務，并招募楊保全、王江梅等人為工作人員。周福仁負責公司的日常管理和起訴維權，陳員蘭負責公司部分財務和維權取證，楊保全負責宣傳和跟客戶對接著作權登記，王江梅負責編寫花型創作說明、描稿和維權取證。自2008年起，美速公司非法誘導紹興柯橋中國輕紡城市場的部分經營戶將他人創作的紡織花型圖案交由該公司進行著作權登記，并委托該公司維權。周福仁在明知其客戶無實際著作權的情況下，仍指使王江梅等人編造花型創作思路、說明，并將創作日期提前1年，幫助代理著作權登記。在發現市場其他經營戶使用該部分花型后，美速公司假借維權之名，以侵犯其客戶著作權為由，通過發律師函、提起訴訟等方式要求賠償，詐騙金額累計人民幣340余萬元。其中涉及虛假訴訟64件，周某某與項某某、李某某著作權權屬、侵權糾紛案即為其中一例。2012年10月，周某某通過美速公司從浙江省版權局取得美術作品《婀娜多姿》的著作權登記。2014年7月，周某某以項某某、李某某為被告向浙江省紹興市柯橋區人民法院（以下簡稱“柯橋區法院”）提起訴訟，主張《婀娜多姿》花型系其自己獨立創作，訴請判令項某某、李某某立即停止侵權，并賠償經濟損失人民幣2萬元。2014年12月15日，柯橋區法院作出（2014）紹柯知初字第162號民事判決，查明：周某某于2012年12月10日取得浙江省版權局頒發的美術作品《婀娜多姿》的著作權登記證，登記號為浙作登字11-2013-F-14787。后周某某發現柯橋區柯橋街道中國輕紡城“現代布藝”門市部銷售似《婀娜多姿》花型的窗簾布，遂委托王江梅與公證人員一起，以普通消費者的身份從“現代布藝”門市部購買了該花型的窗簾布。該“現代布藝”門市部當時系項某某經營，項某某銷售的該花型窗簾布是從李某某處購買。該院認為，《婀娜多姿》花型系蘊含自然人想象完成的作品，周某某系該美術作品的著作權人，“現代布藝”門市部未經周某某許可銷售該花型窗簾布，構成侵權，應承擔相應民事責任。因該門市部是個體工商戶，其責任由個人經營者項某某承擔。但項某某披露涉案窗簾布系從李某某處購買，具有合法來源。故判決項某某、李某某停止銷售印有《婀娜多姿》花型的窗簾布，李某某賠償周某某經濟損失人民幣1.4萬元。

2020年初，浙江省紹興市柯橋區人民檢察院（以下簡稱“柯橋區院”）在履職中發現，柯橋區紡織品市場存在職業化的紡織花樣著作權維權現象，懷疑涉及惡意訴訟，遂啟動對相關訴訟情況的調查。2021年1月12日，柯橋區院依職權啟動對包括本案在內的系列著作權權屬、侵權糾紛案件的民事監督程序，并于2021年5月13日將周福仁等人涉嫌犯罪的線索移交紹興市公安局柯橋分局，柯橋分局于當日對周福仁等人立案偵查。2022年4月28日，柯橋區院對涉及虛假訴訟的50件案件向柯橋區法院發出再審檢察建議書，建議法院再審。2022年9月26日，紹興市人民檢察院（以下簡稱“紹興市院”）就本案向紹興市中級人民法院提出抗訴，紹興市中級人民法院作出民事裁定書，指令柯橋區法院對本案再審。同時，紹興市院就另外11件類似情形的虛假訴訟提出抗訴。浙江省人民檢察院（以下簡稱“浙江省院”）也就2件案件向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提出抗訴。柯橋區法院經再審審理后采納檢察機關抗訴意見，認定構成虛假訴訟，判決撤銷原審判決，駁回周某某訴訟請求。其余63件案件再審均認定構成虛假訴訟，改判駁回原審原告的訴訟請求。刑事方面，2022年5月5日，柯橋區院以詐騙罪對被告人周福仁等向柯橋區法院提起公訴。2022年7月28日，柯橋區法院作出一審判決，以詐騙罪對周福仁等人判處刑罰。周福仁等人提出上訴。2022年9月13日，紹興市中級人民法院裁定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二、著作權領域虛假訴訟案件的審查重點

對于著作權領域虛假訴訟案件，應當堅持知識產權檢察依法一體履職、綜合履職、能動履職思維，統一由專門知識產權檢察部門行使職能，明確民事檢察、行政檢察、刑事檢察綜合辦案思路，堅持“一案三查”，同步審查是否存在民事錯判、行政違法、刑事追訴等情形，有效形成知識產權檢察履職合力，實現知識產權綜合司法保護。

（一）民事檢察審查重點

近年來在版權等知識產權領域的惡意維權、惡意訴訟、虛假訴訟較為多見。本案中民事檢察履職的重點是發現和打擊惡意、虛假訴訟行為，依法監督糾正錯誤裁判。由于作品實行自愿登記，無論作品是否登記，作者或其他著作權人依法取得的著作權不受影響。而版權局依申請而登記，不做實質審查。因此著作權領域惡意維權和訴訟的操作程序簡單，付出成本較低，部分行為人為謀取高額利潤甚至通過批量訴訟進行批量惡意維權。這類民事案件一般具有案件數量較多、訴求和證據材料格式化、訴訟代理人同一等共同特征。與此相對應，檢察機關應當著重從兩個方面加強審查：一是重點審查原告有無創作作品的事實，是否符合法律意義的作品條件、是否具有獨創性，著作權是否屬于作者等要件。要審查原告主張著作權的證據，除登記證書外，還應當要求當事人提供涉及著作權的底稿、原件、合法出版物、認證機構出具的證明、取得權利的合同等證據材料。實踐中有的法院僅依據登記證書認定原告有著作權，并判決被告侵權賠償，客觀上導致意圖謀取非法利益的人在不具有著作權情況下，仍采取不當手段謀取登記證書，并據以惡意維權和訴訟。二是著重審查原告、被告、訴訟代理人等訴訟參與人的身份和相互之間的關系。如本案中周某某等人教唆指使多名原告以作者身份搶先登記花型版權，并為他們提供調查取證、談判、和解、起訴等一系列的全權代理“維權服務”，其所在美速公司委托幾名律師代理1300多件案件，其中律師朱某一人就代理600余件，其目的是便于完成惡意維權。

（二）行政檢察審查重點

行政檢察履職的重點是通過辦案發現著作權管理和登記制度的共性問題，針對性地提出檢察建議，推動完善著作權管理體制機制。本案情況反映出，目前國內各省版權局對著作權申請登記標準不統一、數據庫聯網不暢通的問題較為突出。本案中，2019年以前多數花型系在浙江省版權局登記，但2019年后則大多在外省版權局獲得登記，出現此種情況主要是因為自2019年起，浙江省版權局的登記要求變得更嚴格，至少需要提供登記表、申請書、權利保證書、作品說明書、作品樣本、申請人身份證明、創作證明等詳細材料，而外省版權局則要求較簡單，無需提供創作證明材料。同時，還存在已在浙江版權局登記的一些花型亦在外省版權局獲得重復登記的情況。因此檢察機關應重點審查版權登記部門及其對登記的不同要求，比如登記內容是否包括作品名稱、種類、作者、著作權人、登記號、創作完成日期、發表日期、登記日期、作品樣圖等。對于嫌疑人對相同或類似花型進行重復登記，偽造作品創作時間的問題，如果登記材料完備，通過對材料記載的時間、樣品附件等比較審查，就能直接發現。針對此問題，檢察機關可向有關登記管理的行政部門提出檢察建議，推動建立統一登記管理體系，從源頭防控借“異地登記”惡意維權、訴訟。

（三）刑事檢察審查重點

刑事檢察的目的是準確打擊著作權惡意維權訴訟中構成犯罪的行為，依法追究其刑事責任。現實中一些不法分子長期從事惡意維權、惡意訴訟，甚至以此作為職業。如本案紹興柯橋輕紡城的花型版權亂象頻發，已經形成灰色產業鏈，輕紡經營戶、紡織行業上下游商家、知識產權代理公司、律師事務所人員等都參與其中，既危及整個輕紡產業，又嚴重擾亂經濟秩序，波及面廣，危害性大。在辦理該類案件時，要將商業維權行為和惡意維權區分開來，明確批量惡意維權和訴訟行為的動機和目的是非法獲利。檢察機關應著重審查以下內容：行為人是否具有通過惡意行為獲取高額賠償而非法占有他人財產目的；是否存在虛構事實、隱瞞真相，導致被害人陷入認識錯誤，誤認為登記人確實享有著作權而給予賠償致遭受財產損失；是否存在提起虛假民事訴訟，導致法官作出錯誤判決，致使被害人交付或被執行處置財產而遭受損失等情形。本案中周福仁等人長期從事版權登記代理業務，清楚地了解作品獨創性是具有著作權的必備條件，又熟悉輕紡城市場花型創作情況，而且明確知道涉案花樣是低價購買或簡單修改公開花型而來的，不符合獨創性要求，仍指使相關人員編寫花型創作思路和說明，并且多次申請著作權登記，據此應當認定其主觀上的“明知”。后又以被害人銷售產品侵權為由，通過發送律師函、起訴等方式要求被害人支付賠償款而非法謀取他人財產，應當認定具有“非法占有目的”。從行為方面看，犯罪嫌疑人在登記時刻意偽造創作時間，代簽著作權保證書；獲取著作權登記證書后，又全權代理“維權”業務，向被害人虛構享有著作權的事實，應認定為“虛構事實、隱瞞真相”。

三、著作權領域虛假訴訟案件的辦理路徑

著作權保護的目的是促進創新，捏造事實惡意“維權”，違背知識產權立法保護本意，阻礙行業創新與發展。著作權領域的惡意維權和惡意訴訟行為，不僅侵害了企業合法權益，損害了市場秩序，而且浪費了知識產權保護資源。檢察機關應當能動履行法律監督職責，加強綜合履職力度，有效打擊知識產權虛假、惡意訴訟，維護經濟創新發展的良性秩序。

（一）積極推進數字檢察，精準發現案件線索

版權等知識產權惡意、虛假訴訟案件數量多、涉及地域廣，部分當事人甚至在全國范圍內批量維權起訴，靠傳統個案審查難以發現監督線索，因此推進數字檢察尤為重要。對于此類批量維權、權利濫用行為以及虛假訴訟行為，可以運用大數據方法對裁判文書進行系統排查分析，快速高效發現和查處違法犯罪行為和人員。

本案辦理時，辦案團隊在走訪市場和行業協會，了解花型著作權惡意維權問題后，首先通過紹興市院“民事裁判文書智慧監督系統”對柯橋區法院審理的“著作權權屬、侵權糾紛”類案件進行檢索分析，共檢索出案件2916件。其次，為審查案件原告對涉案花型是否享有著作權，調取了2916件案件涉及的紡織品花型，并通過紡織品花型“AI智審系統”，對涉案紡織品花型進行數據檢索比對，發現涉案的部分花型早已在市場流通，是否系原告獨立創作存疑，相關案件可能屬于虛假訴訟。柯橋區院在此基礎上篩選發現由同一律師事務所代理的民事訴訟案件600多件，并根據案件處理結果，剔除撤訴結案、駁回訴訟請求案件等481件，進一步將審查重點聚焦在以判決和調解結案的120件案件。最后通過大數據碰撞進一步聚焦線索。經查詢部分被告向原告支付侵權賠償款的銀行賬號發現，原告收取的侵權賠償款全部流向了周福仁的銀行賬號。通過對該賬號進行數據分析，檢察機關又挖掘出周福仁資金密集關聯人員陳員蘭、王江梅和楊保全，通過企業工商信息查詢系統，確認周福仁系美速公司的實際控制人。

（二）借力專家“外腦”智慧，準確解決法律適用難題

著作權登記證書作為著作權權屬的初步證明，是著作權權屬、侵權糾紛中最常見的證據之一。但是著作權登記時，對相關作品是否系申請人創作、是否具有獨創性不做實質審查，客觀上難以防范惡意登記著作權行為。一些法院在審理著作權侵權保護案件時，常常僅依據登記證書推定原告擁有著作權并判決被告方賠償。現實中，不法分子故意提交虛假申請材料以他人作品或者公有領域的作品騙取著作權登記，再利用騙取的著作權登記證書提起訴訟謀取不正當利益，成為知識產權領域較為多發的虛假訴訟現象。

對于民事訴訟中著作權權屬的認定和證明責任問題，本案辦理過程中，專門邀請了8名知識產權法相關專家對此進行論證，并就著作權權屬的認定應強化作品獨創性的審查；著作權登記證書是權利證書，僅僅是申請人享有著作權的初步證據，僅能證明申請人持有該作品，并不能證明作品是申請人創作完成的，有相反證據證明的情況下，可以推翻其載明的權利人為著作權人等方面達成了共識。檢察機關辦理著作權權屬、侵權糾紛民事訴訟監督案件，除審查著作權登記證書外，還應重點審查創作底稿、原件等證據材料，并調查核實作品是否為他人創作、在登記證書載明的創作完成日前是否已存在等事實，綜合判斷著作權權屬，從而防止惡意利用著作權違法犯罪及相應錯誤民事裁判的發生。

（三）堅持依法能動履職，實現辦案“三個效果”有機統一

對于知識產權領域虛假訴訟案件，檢察機關應依職權啟動監督程序，通過監督民事生效裁判、移送刑事案件線索、提出社會治理意見建議等方式促進綜合治理，實現辦案“三個效果”有機統一。

如本案辦理中，檢察機關依職權啟動對包括本案在內的系列著作權權屬、侵權糾紛案件的民事監督程序。堅持寬嚴相濟刑事政策，既有力打擊擾亂版權保護秩序的惡意犯罪，體現“嚴”的震懾力度，又對經營戶輕微犯罪行為依法從寬，減少社會對抗，維護了輕紡城市場的和諧穩定和經營秩序。針對38份花型作品登記證書記載權利人實際不具有作品著作權，相應版權登記應予撤銷，浙江省院向省版權局制發檢察建議，撤銷版權登記。在此基礎上，浙江省院知識產權辦公室與省版權局職能部門簽署《關于加強版權保護合作備忘錄》，明確對于檢察機關履職中發現應予撤銷的版權登記，由知識產權辦公室移送版權職能部門予以撤銷；規定建立版權登記管理部門與檢察機關常態協作機制，共同推進完善版權的確權、維權、用權體系。針對利用異地登記進行惡意維權的問題，逐級上報至最高檢，建議最高檢向立法機關或有關部門建議，成立全國統一聯網的著作權登記系統，形成全國統一標準和要求。針對代理系列花型著作權虛假糾紛案件的律師存在違規執業行為，將線索移送杭州市司法局，建議依法予以處罰。同時建議法院完善著作權侵權糾紛案件的舉證責任分配規則，依法加強法庭調查核實，明確司法導向，從源頭上預防著作權虛假訴訟，推動營造版權保護的良好環境。